第十三章 不能連累裕王

高拱騎驢直奔紫陽道觀而來。

這次,是他主動要來的。馮保剛走,高拱心急火燎地要去紫陽道觀,高福既興奮又納悶,不知老爺為何如此著急,心裏暗自好笑:“看來,老爺真的想早點有個兒子啦。”

從答應夫人去道觀那一刻起,高拱委實是有求子之心的,尤其是見到珊娘後,美麗、靈秀的江南少女,亦讓高拱為之心動。

士林風尚,納妾不是醜聞,即使年逾古稀,倘若納了小妾,士林依然會津津樂道。尤其對高拱這樣沒有一兒半女的男人,僚屬故舊沒有不勸他納妾的。

因此,從紫陽道觀回家的路上,高拱一直在斟酌:紫陽道觀是陳家所建,而陳大明是邵方的至交,珊娘可在道觀居住,他隨時去會。權衡再三,沒有掂量出接納珊娘會有什麽風險,決計將珊娘暫時安置於紫陽道觀,待生得子嗣後再作計較。

但是,當再次踏上去往紫陽道觀的小道,高拱為自己竟然萌生暗中藏嬌的想法感到荒唐可笑,似乎這樣做,對不起裕王。

高拱對裕王的感情太深了。他永遠忘不了,嘉靖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是他第一次到裕王府的日子。

彼時,裕王年方十六歲,身體瘦弱,目光中流露出的滿是恐懼,又兼帶渴盼。

少年裕王渴盼父愛、母愛,因為他從父皇那裏,感受到的隻有恐懼;而自離宮就府後,就再也不能與母親見麵,也失去了母愛,裕王是那樣孤立無助,惶恐不安。

這一切,都讓長裕王二十六歲的高拱心生愛憐。以沒有兒子為憾的高拱突然生出一個閃念,把少年裕王暗暗當作自己的兒子。

按照皇上諭旨,翰林院編修高拱講書、檢討陳以勤講經,旋又下旨,先講《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而後及《經》。這樣,就隻有高拱一個人先為裕王講學。

按成例,為皇子講學,先訓字義,後教大義而止。高拱卻突破成例,超出恒格,在講四書時,凡關乎君德、治道、風俗、人才、邪正、是非、得失,必延伸開來,聯係古今實例,提出獨到見解,以啟迪裕王感悟。

每到高拱講書之日,就是裕王最開心的時刻了。

在外人看來,高拱對裕王盡心開導、敷陳剴切,裕王獲益良多,對高拱目屬心儀。其實,高先生講些什麽,裕王未必都明白,就連那些煞費苦心、冒著違例風險講授的啟迪君德治道的內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都不重要,隻要見到高先生就好!

長達九年的時光裏,無論冬夏寒暑,隻要高先生來講,裕王從來沒有傳令免講過。他還手書“忠貞”“啟發弘多”條幅贈予高拱。

不唯如此,高拱在裕邸九年,絕非僅作為講官負責給裕王講書這麽簡單。他清楚地記得,當二王爭國本傳聞甚囂塵上時,裕王曾經淒然對高拱說:“先生資高才大,若本王離京之國,先生願坐僉事之下嗎?”

國朝成例,王府設長史,從四品,位列同品的按察司僉事之下,是名副其實的冷板凳。裕王說這話,顯然是對太子之位已心灰意冷。

高拱聞言,心中酸楚,卻還要為裕王打氣,忙安慰道:“殿下不要這麽說,隻要殿下益起孝敬,謹遵禮法,以人合天,必有大福。”

當時,首相嚴嵩之子嚴世蕃自知嚴家握權久、仇人多,遂有燒冷灶、立奇功之計,試圖暗中推景王上位。

一日,嚴世蕃特請高拱喝酒,意在灌醉高拱後套出有用的隻言片語。酒酣之際,嚴世蕃突然說:“聞裕王殿下對家大人有芥蒂?”

高拱聞言猛醒,汗涔涔下,叫著嚴世蕃的號說:“東樓兄何出此言?國本默定,中外共知。國朝成例,東宮講官用編修,諸王用檢討。今裕王雖非東宮,然講官用編修,此乃令尊嚴相的美意,裕王殿下亦深知之,心存感念。裕王殿下在高某麵前,每謂令尊嚴相乃社稷臣,中興大業,實利賴之,請勿聽挑撥之言。”高拱的這番話,讓嚴世蕃無言以對,這才掩飾過關。

高拱和裕王都心知肚明,在裕邸的九年,高拱是以保護裕王安全、維護裕王地位為己任的,他做到了。

六年前,也是在初春,為裕王講授四書的任務已然完成,高拱升國子監祭酒之職,該辭別裕邸了。那天,裕王賜高拱金繒甚厚,一直送他到府邸大門口,拉著他的手,久久不願鬆開,哽咽不忍別,場麵催人淚下。

高拱離開裕邸後,裕王對他思念不止,手書“懷賢”兩字,遣李芳送往高拱家中。每每在別的講官講授經史時,裕王突然就會說出“高先生也曾如是說”之類的話。對陳以勤、張居正、殷世儋這些講官,裕王不時會傳出免講的令旨,聽講時也是興味索然。這三位講官與高拱對裕王的印象反差甚大,總覺得裕王甚是慵懶。這話,張居正婉轉地和高拱說起過,高拱堅決不信,還氣呼呼地說要張居正充實學問。言外之意是說,裕王跟他高拱學習九年,學識已非一般,不是學生不願意學,而是老師的學問不夠用了。

高拱在裕邸的九年中,裕邸的大事小情,裕王一概請高拱決斷;他離開的六年間,府中事無論大小,裕王都要遣太監到高拱家裏,要高拱來拿主張。裕王對高拱的情分,似乎已不僅僅是倚重、信賴乃至感激所能夠概括的。對此,高拱也是感受得到的。

“今生得遇裕王,於願已足,夫複何求!”每當為門庭蕭索、無兒無女而傷感時,高拱就會以此來安慰自己。但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是不能說出口的,一絲一毫都不能流露,否則,勢必惹上大不敬之罪!

高拱隻能將這種情愫深深埋在心底。

門生故舊也好,妻妾家人也罷,誰都不理解高拱何以不再納妾延續香火,他隻能王顧左右而言他,搪塞過去。他心裏對夫人也是有幾分歉疚的,畢竟她沒有寄托,寂寥度日,甚是難熬。因此,當夫人以死相逼要他去見邵仙人時,高拱難免動搖;遇到珊娘後,他也難免起了接納之心。

或許是天意吧,裕王正巧在這個節骨眼上派使者來問事。

抬眼望見道觀的山門,高拱心裏暗暗自嘲:“背著裕王做這等荒唐事!”他又想到適才要馮保稟報裕王的八個字,自覺不能光要求別人,自己首先也要做到。

多年來,高拱一直有一個信念,作為裕王的老師,他必須克己,一切以維護裕王為根本,不能計較個人得失。當年道士陶仲文最為皇上崇信,高官大僚無不爭相討好之。一次與陶仲文相遇,陶仲文卜高拱必貴,遂與之通殷勤。高拱婉拒之,說:“陶公乃天子幸臣,高某為王府長史,交結近侍,國法所禁,殷鑒不遠,豈可重蹈覆轍?”那時這樣做,當然是為了裕王。

如今,到了最關鍵、最敏感的時刻了,自己更要加倍小心,做到無可挑剔,不能給別人任何把柄,以免連累裕王。

還有那個未曾謀麵卻深深埋在心裏的永淳公主。自十六歲落選駙馬,多年後,在翰林院做編修的高拱又聽到傳聞,說自他進士高第,點翰林、有盛名,永淳公主越發不能忘懷,竟為之悔歎。高拱暗暗發誓,萬萬不可讓自己心目中的那個幻象失望。

是故,高拱覺得有必要快刀斬亂麻,迅疾知會邵方,他是不會接納珊娘的,勸邵方早日偕珊娘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