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珊娘意有所托

來到紫陽道觀,剛進山門,守門的小道士告知高拱,邵大俠進城會友去了,回不回來、何時回來,都說不好。

高拱躊躇良久,還是進了道觀。他決計會一會珊娘,讓她把他的想法轉達給邵方也好。

“老爺,俺……”走到“怡園”門前,高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邊的一間茶室,笑嘻嘻地走開了。

高拱白了他一眼,也未阻止,隻好親自叩門。

“呀!是先生?”開門的正是珊娘,看到站在門外的高拱,不禁又驚又喜,還多了分羞澀,臉頰頓時變得緋紅。

“邵、邵大俠,在嗎?”高拱手足無措,隻好以明知故問來掩飾。

“嗯,陳家大爺邀義父進城去了。”珊娘答,見高拱直直地站在門外,珊娘抿嘴笑了笑,“先生,請進來呀!”

“喔……,也罷!”高拱像下了頗大決心似的,邊說邊大步跨進院中,“說與珊娘聽也好,就煩請珊娘轉達吧!”又像想起了什麽,“珊娘適才說甚,義父?邵大俠是珊娘的義父?”

“對的呀!”珊娘見高拱進院後又站住了,禁不住嘻嘻笑道,“先生,此院中隻奴家一人,先生不必如此緊張,隨奴家進屋好吧?”

“喔,也罷!”高拱鼓足勇氣,便隨珊娘往屋裏走,就在珊娘撩裙跨過門檻的瞬間,高拱突然發現,珊娘竟是天足——未曾裹過腳!

“喔呀,怪哉!”高拱心裏暗忖,“不是風塵女子已可斷定,但若說是大家閨秀,焉能留天足?”

“先生,進內室,還是……”珊娘羞澀地問。

高拱尚未緩過神兒來,一臉狐疑,並未聽清楚珊娘所說,也就未答語。珊娘以為高拱不好意思明確表態,羞怯地嬌聲道:“先生,隨奴家來吧!”說著,就向內室走去。

高拱連連擺手:“不……不……不!”說著,一步跨到花廳的一把座椅前,驀地坐上去,心怦怦直跳,一時氣短,“就、就在此……在此說話。”

珊娘愣了一下,低著頭,良久才說:“那麽先生稍候,奴家去給先生煮茶,吩咐預備酒食。”

高拱又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慢待先生,奴家心裏會不安的呀。”珊娘撒嬌道。

高拱一笑:“嗬嗬,珊娘客氣了,”他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左前方一把椅子,鄭重道:“珊娘,快請坐下,我有話問你。”

“呀!”珊娘故意驚叫道,“先生如此嚴肅,珊娘怕呢!”

高拱欠了欠身,問:“珊娘,你的身世,能不能說來一聽?”

珊娘點點頭,語調低沉,向高拱講述了她的身世。

高拱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珊娘竟然是十六年前自殺的浙江巡撫朱紈的女兒!

十七年前,朱紈巡撫浙江指揮剿除倭患時,搗毀了雙嶼島,島上最大的海盜團夥頭目許棟被擊斃。許棟是南直隸徽州人,靠海上走私致富。他有一個女兒,貌若天仙、知書達理,到了該出嫁的年齡,許棟命家在紹興的謀士,悄悄帶她到了紹興,為她編造了一個家世,托保山為她做媒。到了紹興,尚未為她覓得佳偶,雙嶼島之戰爆發,許棟一家被滅門,唯獨遺下這個女兒。紹興知府得到線索,把她搜尋到了,為討好朱紈,隱瞞她的出身,送給朱紈作外室,生下一女。不料,此女出生幾天後,尚未與生父謀麵,朱紈就被彈劾而下獄,隨後自殺身亡。許棟之女這時方知自己家裏已遭滅門,為紀念亡父,以海中珊瑚的珊字為女兒取名,這就是珊娘。

珊娘母女孤苦無助之際,與海商多有交通的邵方,在雙嶼島之戰後到處尋訪陣亡海商遺屬,訪得許棟尚有一女,遂四處探尋,終於在杭州找到了她們,將她們接到丹陽撫養。

“這個秘密,唯有奴家和義父兩人曉得。”珊娘說,“今日說與先生聞之。奴家私願,這個秘密永遠隻有三人知曉,永遠!”

高拱對珊娘的傳奇身世喟歎不已,聞珊娘此言,點頭道:“珊娘盡可放心。”

“奴家自朦朧懂事起,就發誓要報仇!”珊娘流著淚說,她撩起裙裾,抬了抬腳,晃了晃:“先生請看。”

高拱此前已觀察到了,他並沒有吃驚,隻是急於知道原委。

“留此天足,皆為報仇!”珊娘苦笑,故意問,“可是,先生,奴家的仇家是誰呀?”

這一問,高拱還真不知作何回答。

若從母係說,珊娘的外祖父一家遭滅門之災,仇家自是指揮剿倭的巡撫朱紈,可朱紈是珊娘的生父;若從父係說,表麵上看,導致朱紈被捕自殺的是言官的彈劾,實際上另有隱情。朱紈在浙江忠實執行海禁國策,雙嶼島之戰後,他不惜搗毀島上一切設施,致大批海賊逃到福建,朱紈又一路追殺。他還嚴厲打擊走私,抓捕近百人公開處斬。朱紈的做法等於向浙閩沿海的紳商宣戰,一舉斷了沿海百姓的財路甚至生路,沿海百姓無不對他恨之入骨。豈止是紳商、百姓,浙閩的官員也從走私中獲取大量好處,他們並不希望看到海禁國策得到嚴厲執行,故而對朱紈的做法十分反感。於是,與浙閩商場、官場有聯係的言官們便出麵彈劾朱紈“濫殺無辜,草菅人命”,一時眾議洶洶,皇上也不得不下令逮朱紈入京下獄。朱紈哀歎,若自己不自殺,浙閩紳商也會殺他,遂自我了斷。如此看來,殺死朱紈的,正是那些要為朱紈所殺之海商報仇的人。

珊娘仰臉望著高拱,道:“奴家後來才慢慢明白過來,奴家的仇人,隻有一個…”

“是誰?”高拱盯著珊娘問。

“它的名字叫……”珊娘刻意停頓了一下,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海——禁!”

“喔……”高拱沉吟著,暗忖:難怪珊娘不惜以身相許,籲請解除海禁呢!

“呀……!”珊娘如夢方醒般叫了一聲,“奴家真是太傻了,盡和先生說些如此沉重的話題,先生定是煩了呢!”說著,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奴家給先生唱曲南戲吧!”

南戲,是江南戲曲的統稱,有昆腔、海鹽腔、弋陽腔、餘姚腔,近來昆腔有脫穎而出之勢。時下江南市麵繁榮,聽戲成為時尚,養戲班子的紳商不在少數。在京城的官場,聽戲,也成了最時尚的消遣。

高拱雖非江南人,但禮部主管教化,對戲曲也是多有了解的。

“珊娘會唱南戲?”高拱驚喜地問。

珊娘甜甜一笑:“是的呀,聽多了,學唱幾句,奴家隻比鸚鵡強那麽一點點。”說著,伸出小拇指,用大拇指在指頭尖上掐了掐。

雖然聽戲是士林時尚,高拱卻並不熱衷,他更願意和珊娘交談下去,遂“嗬嗬”一笑,說:“珊娘先請坐,可否知會一二,你是何處學的南戲?”

珊娘坐下來,神情黯然地說:“奴家母親五年前棄世,義父即是奴家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

“喔呀!珊娘可憐呢!”高拱感歎道。

“又讓先生如此沉重了,”珊娘調皮一笑,“先生相信嗎?家母故去後,奴家就女扮男裝,隨義父遊走南北。”

“女扮男裝?”高拱好奇地說,“好一個美姿容的少年郎啊!”

“唉,女兒家嘛,怎能出頭露麵?隻好扮成男子啦!”珊娘晃晃腦袋說,“蘇州離丹陽不遠,是奴家隨義父常去的地方。蘇州寫戲的人很多的呀,有一個叫梁辰魚的先生,”說著,珊娘興奮地比畫起來,“他身長八尺,聲如金石。哎呀,真是了不得的名士呀!”

梁辰魚這個名字,高拱是知道的。此人生於官宦之家,本人卻不務本業,中秀才後就拒赴科場,風流自賞,**不羈,著紅衣、擁美女,挾彈飛絲、騎行山石。此人好任俠、喜音樂,熱衷招徠四方奇傑之彥,邵方與他結交,再正常不過。人稱梁辰魚入媚其妻、出傲王侯,以替遊閑公子、富商巨賈寫些尋花問柳的助興之作討生活,有時還親自登場唱曲,以博取主人和妓女們的歡心。他寫的《紅線女》《紅

綃記》《浣紗記》,大受梨園子弟歡迎,紛紛演唱。梁辰魚的戲多以少女為主角,紅線女、西施在他的筆下都是胸懷大誌的女英雄。在他最負盛名的《浣紗記》一劇中,西施就是個一心報國的女英雄,越王、範蠡都對她膜拜,失身之後仍足以和範蠡相配,這顯然是對名教中男尊女卑之訓的反叛。也難怪珊娘提到梁辰魚的名字,語氣中滿是傾慕之意。不過,也有人對梁辰魚大為不滿,南京的言官曾上疏,說梁辰魚在歌妓宴席上為富商作曲,現場就要富商支付銀子,令斯文掃地!更有甚者,他在《浣紗記》中嘲笑萬世師表孔聖人,簡直目無名教、離經叛道!若衡之祖製,梁辰魚有殺頭之罪,要求禮部應嚴教化、整飭士風。在高拱心目中,當務之急是整飭官風,革除官場積習,是以對言官的論奏也就朦朧題覆,不了了之。

見高拱陷入沉思,珊娘又站起身,暢快地說:“奴家就給先生唱昆曲吧!”

高拱點頭。

昆曲,本是昆山、太倉一帶的民間小調,隻供清唱用。梁辰魚對其加以改進,將昆曲與文人創作的傳奇相結合,遂成為時下南戲的主流,但依然是南戲中最適合清唱的。

珊娘清了清嗓子,報了曲名《天下樂》,便唱了起來:

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蕭疏短劍孤。擬何年盡將賊子誅!笑荊軻西走秦,羨專諸東入吳。那時節方顯女娘行的心性鹵。

高拱時而閉目靜聽,時而含笑望著珊娘,心裏滿是愉悅。

唱完《天下樂》,見高拱臉上堆滿笑意,珊娘主動說,“嗯,再給先生唱一曲吧,這曲叫《寄生草》。”

主公,你道我紅線嗬!身材小,我可也膽氣粗。曉蠻夷已撰定川西喻,苦流離已草就河東賦,救饑荒已擬上關西疏。主公,你怎能勾柝聲沉月中、無犬吠千村?你看尚兀自劍光寒星邊、有騎飛三輔。

高拱雖然不懂南戲,珊娘唱的戲詞他也沒完全聽明白,但還是感到很陶醉。待珊娘唱完了,他才醒悟過來,說:“珊娘,你把戲詞給我說說。嗯,就說《寄生草》這曲的詞。”

珊娘近乎一字一頓地念了兩句,高拱側耳細聽,還是不能完全明白,要麽就是要珊娘再重複一遍,要麽就問是哪個字。珊娘走到高拱麵前,說:“先生,請把手伸出來。”

“這……”高拱躊躇著,看看室內無人,狠狠心,伸出了手。

珊娘把高拱的手翻轉到手心向上,用自己的手托住,念一字,就在他手心上寫一字。

珊娘身上的香氣把高拱籠罩了,珊娘纖指在他手心裏的移動讓他麻酥酥的,禁不住輕輕打了一個激靈。他不敢繼續下去,忙把手縮回來:“喔,珊娘,我已明白了,你唱的這出戲叫《紅線女》。”

“是的呀,就是梁辰魚先生的昆曲《紅線女》。”珊娘歪著頭說。

高拱坐直了身子,又示意珊娘坐回去,讓自己鎮靜了片刻,開口說:“這出戲說的是,紅線女為解救潞州節度使薛嵩的危難,星夜飛到薛嵩的對頭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內寢盜取黃金盒,然後差人送回,示意田承嗣,取他的首級易如反掌。這出《紅線女》表現的是弱女子同樣能辦大事、同樣有非凡的本事。這,是珊娘的夫子自……不,女娘自道吧?”

珊娘並不回答,而是悵然若失地說:“可是,紅線女事成之後出家修道了。這,或許就是如先生所說同樣能辦大事、同樣有非凡本事的女子的命運吧!”

高拱似有所悟:珊娘並不是為唱曲而唱曲,她是意有所托的。可是,該怎麽辦呢?他突然糾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