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瑞的院中擺著一口棺材

黃昏的崇文門外,夕陽透過一株老槐樹,把最後的餘暉灑進一個簡陋的小院裏。

城內城外房價懸殊,幾個月前從江西興國知縣升任戶部主事的海瑞,賃下了這個小院。慮及京城居住不易,加之擔心水土不服,海瑞把老母與妻女送回瓊州原籍,僅帶一名侍妾、一名丫鬟和忠仆海安,晉京赴任。

這天散班回來,海安正在拴毛驢,海瑞道:“記得過年買的那瓶酒尚未吃完,拿來我吃。”

海安納悶,老爺自過完年就一直悶悶不樂,少言寡語,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似乎在思忖什麽大事,今日突然要喝酒,是借酒澆愁,還是大事已決?他不敢多問,找出那小半瓶酒放到餐桌上。

海瑞更衣畢,換上了一件黑色夾袍,獨自坐到餐桌前,拿起酒瓶猛喝一口,咧著嘴,“嘶哈——嘶哈——”不止,又舉左袖,抹了抹了嘴,把酒瓶蹾在桌上,對海安說:“你,明日到棺材鋪,買口棺材回來!”

“棺、棺材?”海安驚訝地看著海瑞,“老爺,買、買這個做啥?”

“老爺自己用!”海瑞悲壯地說。

海安大驚失色,卻拗不過老爺。第二天,乖乖地到棺材鋪買了一口棺材,拉回院中。

“謔謔,海瑞買了棺材,他意欲何為啊?”一夕間,這件事就在京城官場傳開了。

雖隻是六品主事,海瑞的名氣卻不小,官場上幾乎無人不知。

海瑞生於遙遠的海外瓊島,中舉後,兩度入京參加春闈,都落第了,不得已,就以舉人身份求職。十二年前,海瑞被授福建南平教諭,這是官場上級別最卑微的官職。到北京領取吏部紅諭時,海瑞拜伏於承天門下,獻上他精心撰寫的《平黎策》,建言朝廷在瓊島開辟道路,設立縣城,以安定鄉土。海瑞的名字,首次在京城傳開。

在南平做教諭時,福建學政朱衡到南平巡視考校生員,來到海瑞任教的學宮,闔縣官吏都伏地通報姓名,海瑞卻獨施以揖禮,還振振有詞道:“到學政衙門,自當行部屬禮;此學堂乃老師教育學生之所,故不宜屈身行禮。”朱衡不以為忤,還讚賞有加,屢屢舉薦。不久,海瑞竟破格升任知縣。海瑞的名字,又一次傳到了遙遠的京城。

海瑞還有幾件事,也在坊間繪聲繪色地流傳著。

其一是發生於海瑞在淳安知縣任上,他以計整治胡宗憲的公子,讓堂堂的江南總督胡宗憲啞巴吃黃連,隻好將錯就錯,誇獎了海瑞一番的事。

另一件是海瑞羞辱巡鹽禦史鄢懋卿的事,鄢懋卿受了海瑞的一番羞辱,堂堂的欽差大臣無話可說,不得不改變行程,繞過了淳安。

海瑞第一次抗拒的上司——學政朱衡,後升任工部侍郎,一如既往地賞識、舉薦海瑞;而海瑞曾經公開羞辱的兩個高官大僚——欽差大臣鄢懋卿和江南總督胡宗憲,雖說當年都是如日中天之人,卻同屬嚴嵩一黨。嚴嵩失敗,嚴嵩一黨遭到清洗,反對過鄢懋卿、胡宗憲的人就被證明是正確乃至有先見之明的,是以海瑞的聲望也就越來越大了。

海瑞更以清廉、守法著稱。在淳安知縣任上,海瑞因過生日買了肉吃,還讓總督胡宗憲作為新聞高調傳揚,對眾多下屬說:“你們知道嗎,海瑞居然買肉吃呢!”引得朝野皆知。海瑞的舉動時常成為輿論的焦點,飯後的談資。

如今,海瑞突然間買了口棺材放在院中,怎不令人既興奮又好奇?

戶部同僚本想當麵問一問的,海瑞卻請假了。

海瑞請假不為別事,而是沐浴齋戒!

大家預感到,海瑞又要對哪位上官開火了!

在猜測議論中,迎來了一個小節日——二月二,這是龍抬頭的日子。京城的百姓懷著對過年熱鬧氣氛的不舍,在二月二這天還要吃喝一頓,算是過大年的正式收官。好事者還會呼朋喚友,燃放炮仗。

可是,嘉靖四十五年的二月二,官員當直離家時都會嚴厲地警告頑皮子孫,絕對不許燃放炮仗,否則,說不定會惹來殺身之禍!

不為別的,隻為海瑞於昨日上了一道《治安疏》——治國安天下的建言。此疏直指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上,遣詞用語極盡尖刻,近乎對皇上公開譴責。

在海瑞筆下,當今皇上這個為人稱頌的“英主”,其實是一個殘忍、虛榮、多疑和愚蠢的君主;所謂的太平盛世,根本就不存在,有的隻是民怨沸騰。他引用民諺,說嘉靖這個年號,就是“嘉靖嘉靖,家家幹淨”之意。海瑞還指出,舉凡貪汙腐敗、盜賊橫行、風俗日壞,根本就不像部分輿情所說是因為朝廷出了奸臣,而全是當今皇上之過!皇上“君道不正”,其“誤多矣”。他明明白白地知會皇上說:“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看到這道奏本,首相徐階雙手顫抖,汗如雨下;皇上則被氣得七竅生煙,幾度昏厥者再,氣若遊絲卻依然咬牙切齒道:“錦衣校尉,速拿了海瑞,別讓這廝跑了!”

“萬歲爺,海瑞不會跑,他棺材已備好了。”掌印太監滕詳說。

“好,好啊!朕、朕這就成全了他!”皇上勾著頭,喘著粗氣道。

須臾,一隊緹騎包圍了海瑞的居所。繡春刀寒光閃閃,鐵鎖鏈“嘩嘩”作響,海瑞被逮進了南鎮撫司詔獄。

此事一時間轟動京城。此時,若官員家裏燃放鞭炮,豈不被疑為慶賀海瑞罵駕?正在氣頭上的皇上正無處發泄胸中惡氣,百官安能不小心翼翼,生恐稍有不慎就惹禍上身。

高拱卻是今日到部後才聽到海瑞上疏這件事的。

他對家人約束甚嚴,高福等人被明確警告,不許與人交通,無事就回家閉門不出,更不敢傳什麽閑話了。對禮部官員,高拱也明令禁止當直期間趨謁走動,僚屬們無公務不敢去他的直房閑談道路傳聞。雖然海瑞上疏的事轟動官場,到處都在議論,但因奏本並未奉旨下部院議處,禮部尚書高拱竟一無所知。直到今日到了直房,司務李贄去送文牘,忍不住問:“大宗伯知海剛峰其人否?”

士林時尚,每以古職代稱今官。吏部尚書稱塚宰,戶部尚書稱大司農,禮部尚書稱大宗伯,兵部尚書稱大司馬,刑部尚書稱大司寇,工部尚書稱大司空。故李贄私下偶以大宗伯稱高拱。

高拱自然是知道海瑞的,對他的印象也不錯。當李贄說到海剛峰時,他略一思忖,問:“是海外瓊島的海瑞吧?記得他字汝賢,號剛峰。”

一聽高拱如是說,李贄就猜到高拱對海瑞上疏事尚不知曉,於是說:“海剛峰上了道《治安疏》,道路傳聞,此疏用語之大膽,古今罕見!”隨即把他聽到的奏本要領,轉述給高拱。

高拱驚詫不已,心裏卻也有幾分快意。是啊,該從太平盛世的幻覺中警醒了。一意維持的局麵,不能再沒完沒了繼續下去了,但這話他不能在李贄麵前說出口。為了掩飾自己的驚喜,他打破不與下屬談論坊間傳聞的慣例,問:“司務可知,坊間對此事有何議論?”

李贄與海瑞同為舉人出身,幾乎同時進入官場做教諭,但海瑞已做過兩任知縣,升正六品主事;而李贄卻隻是打雜的從九品司務。提到海瑞,李贄心裏總是酸溜溜的。高拱問他坊間傳聞,他卻以揶揄的語調說:“我李某進官場,純為稻粱謀;人家海瑞呢,照他的話說,做官就是獲得了為國盡忠、為百姓辦事的機會,想發財就不應當選擇做官。何其高尚耶!”

倘若別人這樣說話,高拱一定嚴厲嗬斥;他知道李贄是位有主見的人,也很率直,這個人對祖製成憲乃至名教聖訓沒有敬畏,常常冷嘲熱諷,不少人到高拱這裏告狀,高拱私心也以為李贄確實有些過,但又覺得他勇氣可嘉,對矯正官場抱殘守缺、固步自封的風氣不無裨益,也就不與之計較,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今日聽他說些海瑞的風涼話,心裏雖不悅,卻不想責備他,隻是淡淡道:“海瑞的話沒錯的嘛!”

“當然沒錯,”李贄嘴角一撇說,“因為這番話,正是太祖皇帝對為官者的要求,誰敢提出異議?不過,倘若是別人說這話,一定被認為是說套話,他海瑞就不同,他說出來,就沒有人懷疑是套話啦!”

“那是因為海剛峰言行一致,說到就做到。”高拱以辯駁的語氣說。

“是以海瑞出名啦!”李贄酸酸地說,“關於他的傳聞,一直源源不斷,也常常成為京城官場的談資。不過,據卑職所知,人們提到海瑞這個名字,多半會一笑置之,或者搖頭不已,乃至說海瑞是善出風頭之輩。說他自知以舉人出身按部就班晉升無望,就另辟蹊徑,千方百計邀取聲名,以圖超常任用。”

高拱猜李贄對海瑞大抵存有嫉妒之心,說話未必客觀,也就不願再繼續說下去了,冷冷回道:“一本忠心,盡職盡責就好!”突然又憂心地說,“看來,海瑞這次是凶多吉少了!”

李贄一改對海瑞的揶揄腔調,歎口氣說:“皇上雷霆之怒,海瑞旦夕難保!”

“嗖”地一股寒氣,從高拱後背竄過。想到自己去冬的遭遇,不禁替海瑞感到惋惜,喃喃道:“但願海瑞也有高某這般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