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想著珊娘盼著張居正

日頭還掛在天際,餘暉透過窗欞,灑進尚書直房高拱書案前的空地上。

他有些坐不住了。

平時,高拱總覺得光景過得太快,似乎剛進衙門就到散班時刻,每每等部裏人去屋空,他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今日卻嫌過得太慢,剛到散班時分,就急匆匆往家趕。

“酒菜都整備好了嗎?”一進家門,高拱就急切地問。

“嗬嗬,老爺,都預備了。”高福答道,他一伸舌頭,“難得能改善夥食,闔府上下比老爺還上心呢!”

“你到門口守望,等你張爺一到,趕緊迎一下。”高拱吩咐高福道。

自正旦節起,隻要在家,高拱就把自己關在書房,擬寫一篇大奏本。疏稿已成,他想讓張居正過目後再報。可張居正過了年就接受了重修《承天大誌》的使命,帶著一班人閉門改稿,竟沒有餘暇與他會麵,直到前天,張居正才差人來稟,說二月二申時到府拜謁。高拱早上出門就吩咐家人預備酒菜,此時他更衣畢,親自到廚房查看了一番,美滋滋地想著與張居正喝幾盅,誰知申時三刻已到,還沒見張居正的人影。

“就知道一趟一趟來稟,不會到半道上去迎?!”高拱又急又氣,對回稟的高福大聲嗬斥著。

高福噘著嘴又小跑著出了門,一眼望見張居正的管家遊七跑了過來,劈頭嗔怪道:“哎喲喲,我的祖宗哎!你家張爺咋回事?老爺快把俺罵死啦!”

遊七矮個子,身板幹瘦,小眼睛透出機靈,他點頭哈腰,氣喘籲籲地說:“咱家老爺、老爺要、要小的稟報、稟報高爺,他、他有了急事呢,約莫戌時二刻才能來謁,請高爺先用飯,不必等他了。”

聽了高福的稟報,高拱悵然若失,命家人把幾個菜先端走,自己隻是匆匆吃了個饅頭墊墊肚,就進了書房。他拿出反複斟酌修改的疏稿,看了,放下;放下,再拿起,又不時去看刻漏,離戌時還有兩刻,高拱坐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心情有些煩躁,腦海裏竟浮現出珊娘的影子,不停地晃動。

那天在紫陽道觀,高拱與珊娘相見交談了近一個時辰,連午飯都忘了吃。雖然,高拱並沒有因為一個時辰的交談,就改變不接納珊娘的主意,但卻讓他對珊娘多了幾分思念,心裏放不下她了。

和珊娘在一起交談時的愉悅感,是高拱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他忘不了,舍不得。

雖然,高拱決絕地說出了請她盡快離京的話,心裏卻直罵自己“膽小鬼、無情漢”!

辭別珊娘後,高福察言觀色、旁敲側擊想打聽出點什麽,高拱一路上神色黯然,沉默不語,高福也不敢多言。回來後夫人問起,高福實話實說,老爺確實是與一女子相會,別的就不知道了。夫人又問了高拱幾次,他都含含糊糊搪塞過去了。為了轉移注意力,把思緒從珊娘身上移開,這些天,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對疏稿的斟酌修改中,可珊娘的影子、珊娘的聲音,她的舉手投足,卻不時在他眼前浮現出來。此刻,在等待張居正的空當,高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珊娘,回味和她在一起交談時的愉悅感。

可是,他又害怕自己總這樣回味,便不時提醒自己說:“還是多想想裕王吧。”

“然則,裕王畢竟是儲君,且不說作為臣子不能隨便見他,即使見到他,敢把心裏話說給他聽嗎?說自己在他身上彌補了沒有兒子的缺憾?這豈不是大不敬?”

高拱這樣問自己,心裏陡然湧出一絲悲涼。

越是想裕王,越感到孤獨,越發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或許正因為如此,和珊娘在一起,才感到輕鬆愉悅,像換了一個天地,自己也像換了一個人吧。”高拱又想,“這樣看,心裏牽掛著裕王和想珊娘,並不抵牾……”高拱又為自己解脫說。

越想越煩躁,高拱突然嗔怪起張居正來:“這個叔大,原說好的酉時來,居然臨時改約,會有甚事絆住他?”

戌時二刻剛過,張居正急匆匆趕來了。高福徑直領他到了高拱的書房,高拱坐在書案前,並不起身。

“喔呀——中玄兄!”張居正滿臉笑容,一進門就親熱地叫著,邊鞠躬施禮,“請兄台恕罪,恕罪!”

高拱故意顯出冷淡的樣子,甕聲甕氣地說:“恕你何罪?”

“咳!中玄兄——”張居正不客氣地坐下來,“是元翁召見,弟不敢不去,隻得與兄改約啦!”

嘉靖朝,內閣輔臣依入閣順序排位,資格最老者排首位,百官仰尊,稱為首相。因皇上在禦劄裏曾以“元輔”相稱,為表尊崇,官場即呼為“元翁”。張居正所說的元翁,就是內閣首相徐階。

高拱已然猜到,張居正之所以改約,很可能與徐階有關。因為他自信,在張居正的心目中,除了徐階,不會有誰的分量重於他。

他與張居正,早在嘉靖二十八年就結為朋友。那一年,張居正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早他六年入翰林的高拱恰於此時為亡母守製期滿起複,繼續擔任編修,兩人在翰林院成為同僚。

起初,張居正並不敢奢望與高拱結為朋友。不唯高拱乃閥閱衣冠之族,而張居正則家世貧賤,門望相殊甚遠;更重要的是,高拱的閱曆也讓張居正感到高不可攀。

他們二人都是十六七歲中舉,且倶是本省解元。可是,高拱自幼就有名師教習,研修學問。早在張居正尚未出生前,高拱的父親提督山東學政,他就隨父在濟南師從於致仕的都察院僉都禦史李麟山,六年後又拜在先後任國子監祭酒、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的致仕閣老賈詠門下,師從其學數年。此後,又遊學河南會城開封,就學於大梁書院,師從當時的著名學者、以倡導“實學”著稱的大學問家兼高官李夢陽、王廷相,學績甚優,被大梁書院聘為教習,教授生徒。雖然高拱在中舉十三年後才進士及第,但是他已經是學識深厚廣博、滿腹經綸的學問家了。而張居正雖寒窗苦讀二十載,但工夫都用在四書五經、曆科程墨、宗師考卷之類,不過是幾塊入仕的敲門磚而已,除了為科場奪標而死記硬背了一通四書五經,就談不上什麽其他學識了。況且,高拱大張居正近十三歲,進士及第早兩科,他的同年陳以勤就是張居正會試閱卷官。士林是甚講科第輩分的,對張居正來說,高拱乃名副其實的前輩、師長。加之,張居正觀察到,高拱臉上流露出的是掩飾不住的傲氣,斷定他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遂暗自叮囑自己,對高拱要敬而遠之。

翰林院的文牘房裏,高拱是常客,張居正每次去,幾乎都會碰到他,而要閱看的故牘文翰又每每相同,彼此便有了親近感。張居正虛心求教,高拱則傾心相談,讓他受益頗多。高拱感到張居正年少聰明,孜孜向學,給他講什麽,馬上就能夠領悟,並且對自己又甚崇拜,常對外人感慨:“居正自結交玄翁,長多少學問”,高拱聽後,很是受用。如此一來,兩人常常在一起切磋學問,商榷治道,至忘形骸。脫離編修之職後,高拱在裕王府任講官,又薦張居正步其後塵;高拱任國子監祭酒,則薦張居正任其助手——司業;高拱晉禮部侍郎後,受命主持重修《永樂大典》,提議張居正為分校官,各解原務,入館辦事。兩人同心謀事,協力濟務,融洽無間,不唯成為知己,還有了香火盟,近二十年的交誼,關係實非一般。對張居正來說,高拱亦師亦友,是他最敬佩的人。

徐階是張居正在翰林院庶吉士時的授業老師,對張居正賞識有加,器重非常,他又是當朝首相,徐階相召,張居正也隻能與高拱改約。對此,高拱自然是體諒的。

因此,聽了張居正的解釋,高拱也就不好再擺出生氣的架子,忙問:“叔大,你見到元翁,可知海瑞的事怎麽樣了?還有救嗎?”

“待會兒說,待會兒說。”張居正一臉神秘,“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呢!”

“喔?”高拱忙問,“叔大快說,何事?”

“嘿嘿,”張居正一笑,“弟最喜邊吃酒邊談事,中玄兄,待酒過三巡,弟自然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