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興高采烈的張居正潑冷水

張居正神采飛揚,笑嘻嘻要酒喝。高拱嗔怪地一笑,向門外叫了聲:“高福——”高福應聲而來,高拱剛要開口吩咐,張居正伸手阻攔,“不,不,今日吃我帶的酒,遊七這就該送到了。”

“叔大怎知我喚高福是命他拿酒的?”高拱故意問。

“路人皆知,中玄兄是居正師友,兄台的心思,弟若不知,怎配做兄台口中的金石之交?”張居正笑著說,“適才從元翁的直廬一出來,弟就命遊七回家取酒,必與兄台痛飲!”說著,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就往餐廳走。

“中玄兄,”邊走,張居正邊說,“我觀兄台庭院蕭索,何不再納新嫂以振門庭?”

高拱心裏“咯噔”一下,暗忖:“難道張叔大已知珊娘一事?”

“快快再娶房嫂夫人吧!”張居正說,“所謂雙喜臨門,我兄亦當有此福分!”

“雙喜臨門?”高拱似被張居正的話帶進雲裏霧裏般,摸不著頭腦,更感到納悶。張居正一向沉毅穩重,喜怒不形於色;今日卻有些異樣,興奮而多語,其中必有緣故。剛想開口問,高福、遊七兩個人從馬背上的駝袋裏把酒取出,一人抱著一壇氣喘籲籲進來了。

張居正指著高福抱的酒壇:“這是山東秋露白,色純味烈,屬高梁燒酒。這酒倒是不錯,就是太烈太辣。不過呢,此壇酒中加了蓮花露釀成,清芬特甚,是秋露白中的精品。”又指著另一壇說,“此為金華酒,色如金,味甘而性醇。據聞,飲金華酒乃近時京師嘉尚,有人甚至說李太白所謂‘蘭陵美酒鬱金香’者即指此酒。”他拍了拍藍花瓷壇子,“怎麽樣,中玄兄,就喝秋露白吧,金華酒太甜膩了。文壇盟主王世貞和弟說過,金華酒吃十杯後,即舌底津流,旖旎不可耐。”

高拱笑道:“我老家開封府地界,以中牟所釀梨花春為酒中魁首,當地士紳皆雲此乃汴中之秋露白,足見秋露白在中原紳民心目中是頂級的好酒,那就嚐嚐真正的秋露白吧!”

說話間,兩人進了設於西耳房的餐廳。餐桌是張八仙桌,圍放著四把圈椅。高拱麵南而坐,張居正在他對麵落坐。菜端上來了,酒也倒好了,兩人碰了一盅,一飲而盡。張居正又舉盅:“弟敬兄台一盅!”

“慢!”高拱攔住他,“酒,過會兒再喝,還是先辦正事。”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疊文稿,“叔大一觀。”

張居正接過文稿,《挽頹習以裨聖治疏》映入眼簾,他抬眼以欽佩的目光看了看高拱,“中玄兄,這……”

高拱欠起身,“忽”地從張居正手裏奪過疏稿,道:“也罷,先給你說說由來,再看不遲。”

“喔?還有大背景?”張居正笑著說。

“差點搬家,”高拱指著自己的腦袋道,“這事,叔大知道的。”

“喔呀!提起此事,心有餘悸,心有餘悸啊!”張居正拍拍胸口說,“多虧元翁多智,不然……”他搖搖頭,重重吐了口氣。

去冬,因高拱所出試題觸忌,皇上震怒,強令錦衣衛都督朱希孝即去逮治。

朱希孝求助的眼神,讓徐階鼓足了勇氣,戰戰兢兢道:“皇上,待臣說完,再逮不遲。”

“說吧。”皇上終於鬆口。

“皇上,臣名階,字子升,”徐階故意露出一絲笑容,“這個名字正是出自《論語•學而篇》。”說著,他晃了晃腦袋,閉目吟誦,“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吟畢,解釋道,“皇上,這是說孔夫子偉哉,後世讀書人當以之為楷模,以德服人,方可理政安民,豈有詛咒皇上之嫌?”

皇上微微欠了欠身,沒有說話。

徐階又道:“記得嘉靖初年日講時,講官徐縉講《論語•曾子有疾章》。徐縉刻意回避‘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句,皇上還責備他說,‘死生常理,有何嫌疑?不必避諱’。朝野聞之,莫不仰誦皇上聖明。今皇上忽以‘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一語罪大臣,臣不知朝野作何觀,後世作何論。”

皇上怒目直視徐階,剛要說話,被一陣咳嗽堵了回去。

徐階冷汗直淌,咬著牙,繼續說:“皇上靜攝修玄多年,臣民都以為皇上春秋無限,萬壽無疆。當年不避諱,目今照樣不避諱。況‘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一語,並無可避之嫌。”

“卿所言,亦不無道理。”皇上嘀咕了一句,暗忖:當年不避諱而時下避諱,不是向臣民證明自己老了嗎?不能這樣,我必是長生不老的,怎麽會老?這樣想著,隻得打消了逮治高拱的念頭,但一口惡氣卻不能不宣泄,遂大聲道,“朱希孝!錦衣衛務必嚴密偵緝,敢有胡亂遐想,造言惑眾者,以大不敬罪重處!”言畢,向外一擺手,“都退下!”

朱希孝當夜即造訪高府,把情形知會高拱。

高拱有種死裏逃生的解脫感,自是對徐階心存感戴。正旦節,他破例去給徐階拜年,表達感激之情。說著說著,高拱卻又說到官場萎靡、士風日下,亟待振作。徐階免不得一番嘉勉,鼓勵他多思國政。

辭出徐府,高拱便埋頭書房,正旦節、上元節,都用在起草疏稿上了。

張居正聽罷,暗忖:“人家是客氣話,這老兄就當真了。”但他未說出口,一笑道:“居正要看看,中玄兄是如何思國政的。”說著,伸過手去,要疏稿看。

高拱沒有給他,問:“叔大,你說,目今我大明有何大難題?”

“兵不強,財匱乏。”張居正脫口而出,又補充道,“內,吏治敗壞;外,邊患嚴重。”

“淺見!”高拱一撇嘴道,“譬如診治病人,你說的是病症,不是病根!”

張居正臉“唰”地紅了,尷尬一笑:“嘿嘿,中玄兄責備的是。”

“吏治敗壞,可以整飭嘛;諸邊不靖,可以安攘嘛。兵不強、財不充,可以振而理之嘛。”高拱以輕鬆的語氣道,頓了頓,“何以效果不彰?”不等張居正回答,他用力一敲餐桌,“積習不善之故!”

“積習不善……”張居正像是自言自語,用心體悟著。

“積習不善,實為政治生態敗壞!這,才是目今天下之大患!”高拱大聲道,旋即緩和了語氣,“讀書人初入官場,一心想著去撈錢,這樣的人不多吧?可是,時下卻是貪墨成風,政以賄成。怎麽回事?積習不善之故。有人送禮你不收,會被視為異類;有人請客你不去,會被視作不近人情。久而久之,求他辦事不行賄,他就認為你不懂規矩;想與他拉近關係不請客,他就會認為你心不誠;過年過節不給上官打點,自己心裏也不踏實。”他突然提高聲調,“可怕的是,大家也覺得這不好,可又都這麽做,邊做邊喟歎:‘風氣如此,奈之若何?’風俗移人,此之謂也!”

“嗯,是這麽回事。”張居正點頭道,“那麽以中玄兄之見……”

“我概括有八點,也可謂之八弊。”不等張居正說完,高拱就侃侃而論。他伸出左掌,用右手食指一一按下左手手指,“一是壞法,執法不公;二是贖貨,貪墨成風;三是刻薄,對官場任事者百般挑剔,對百姓百般搜刮;四是爭妒,見不得別人好;五是推諉,不願擔當;六是黨比,拉幫結派,搞團團夥夥;七是苟且,萎靡不振,得過且過;八是浮言,說大話,說空話,說套話!有此八弊,士氣所以不振,是非所以不明。”

“正是!”張居正讚歎道,“官場上說誰好,說不定就是這個人各方打點得好。因此,所謂公論,靠不住。拔擢官員不看政績,隻看親疏,誰還踏踏實實做事,士氣哪裏振作得起來?”

“這八弊,相互之間也是關聯的。”高拱繼續闡釋說,“譬如‘黨比’,時下什麽同鄉、同年、師生,團團夥夥,隻看親疏、不論律法,不言公理、彼此關照,以‘關係’定輕重,壞法之弊必隨之出。”他突然長歎一聲,抬高聲調道,“更可怕的是,人人以為已然如此,隻能隨波逐流,皆不思振作!”

“對!”張居正大聲道,“不思振作,才是國之大患!以時下官場積習,非有大舉措、大手筆,不足以除八弊、移惡俗、新治理!”

“叔大說的對!”高拱接言道,“八弊不除,不唯不能救患,實則諸患由此八弊引出。如果要振作,就要從革除八弊著手。任由八弊越積越重,我國家就順著下坡路急速滑行,不要說千秋萬代,我看連一百年也未必撐得住!而除八弊,除積習,改變政治生態,要靠製度。要立規模!”

張居正重重點頭,目光中流露出焦躁的情緒。

“可惜啊,還是一意維持……”高拱欲言又止,端起酒盞,一仰頭,把滿滿一盞酒倒進口中,“咕咚”一聲咽了下去,舉起奏稿,大聲問,“叔大,此疏當上否?”

“當上!”張居正毫不含糊地說,他喘了口氣道,“然則,此疏斷斷不能上!”

高拱興奮勁剛起,被張居正的話遽然壓下去,不禁疑惑地問:“既然當上,何以又不能上?”

“斷斷不能上!”張居正重複說道。

“何故?”高拱追問。

張居正遲疑片刻,道:“因為海瑞。”

“這、這和海瑞何幹?”高拱不解地問。

張居正不答,見高拱神情沮喪,他突然喜笑顏開,端起酒盅,“兄台,有好酒不讓吃,就這麽幹坐著,非待客之道啊。邊吃酒邊說嘛。”

高拱並未響應,口中喃喃道:“此疏上與不上也無所謂,以愚兄之地位,無須做甚博取名聲的事,”他喘著粗氣,語調沉重,“然則,眼看積弊日甚一日,上下熟視無睹,為兄憂心如焚啊!海瑞上疏,言辭雖激烈,卻也促人猛醒,可惜激起皇上雷霆之怒,恐事與願違。”

張居正伸手拿過疏稿,揣入袖中,一笑道:“中玄兄,此疏雖不能上,卻不能不用。弟先拿回去抄副本,隨時從中領教。”說罷,舉盞敬高拱,“我兄不必愁苦,大可不必!”

高拱瞥了他一眼:“叔大,你今日有些異樣。到底有什麽事,還不快說出來!”

張居正興致甚高,大聲道:“中玄兄,吃酒,吃了酒再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