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尚有一道坎兒

高拱端起酒盅,與張居正連幹了三盅,放下,夾了塊紅燒鯉魚,邊擇刺邊問:“叔大,海瑞有何消息?”

張居正向在旁侍候的高福招招手,接過他手中的酒壺,示意他退出,這才道:“中玄兄有所不知,適才我應召謁元翁,方知海瑞的《治安疏》,對皇上刺激甚大,精神幾近崩潰;而元翁則左支右絀,焦頭爛額。”

“喔?”高拱放下筷子,側耳細聽。

海瑞要上疏一事,事前徐階已有耳聞,還曾派人前去勸說,要海瑞不要魯莽行事。在徐階看來,海瑞初到京城,朝廷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神聖的,一旦身在其中,發覺與自己的想象反差巨大,不免失望,出於一時激憤,難免會發發感慨,未必真要上疏。即使上疏,大不了就戶部職掌建白一番。不意海瑞不唯上疏,矛頭竟直指皇上,用語尖刻而不留餘地。皇上發雷霆之怒,命錦衣衛把海瑞抓進詔獄,沒過一個時辰,又召見徐階,說海瑞辱罵君父,此舉史無前例,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要三法司迅疾審判,斬立決。徐階回應說,海瑞不怕死,棺材已然備好,殺他就上了他的當,因為他就想以直臣之名流芳百世;而殺直臣的君主,將落得個暴君的惡名,不能中他這個圈套。徐階一番說辭,讓皇上無言以對。又過了兩個時辰,皇上突然又召徐階,說海瑞可稱大明的比幹,而他不是紂王,思度再三,納海瑞之言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他退位,讓裕王繼任,以新君行新政,一新天下耳目。徐階知道這隻是皇上賭氣的話,自然要百般安慰勸諫。

“我兄試思之,皇上何以提出這些怪異的要求?”張居正自問自答道,“因為他實實憋著口氣,無處發泄,故意給元翁出難題。若此時我兄上此除八弊疏,不說別的,皇上隻要說他正欲納海瑞建言一新治理的,高某人卻來瀆擾,是何居心?那我兄真是百口莫辯了,結果很可能成了海瑞的替死鬼!”

“唉!”高拱被張居正的話點醒了,原本對海瑞上疏有些欣喜,刻下卻生出怨氣,遂長歎一聲,“這個海瑞,早不上晚不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上甚治安疏!”

張居正歎息道:“居正今日方悟出,科道、下僚,對國政不明底裏,或想博取名聲,或圖一時口舌之快,貿然上本,大而化之指斥一番,或許人心為之大快,然則於施政何益?不但不能改進治理,反而增煩添亂,實實可惱。”

高拱猛地幹了一盅,說:“我的本不上了,不上了!”

“難得我兄這次能從諫如流。”張居正欣喜道,“弟勸我兄此時不能上此疏,還有一層緣由呢。”

高拱尚未從失望情緒中解脫出來,有氣無力地說:“左右就是束之高閣罷了。”

張居正卻依然興奮,問:“中玄兄,還記得‘庚戌之變’嗎?”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年,退居大漠的前元殘部、蒙古右翼酋長俺答,率兵馬**,圍困京師達八日之久,此乃嘉靖一朝最大國恥。

高拱不明白張居正何以突然提及此事,而且說話的語氣不但不沉重,反而有輕鬆歡悅之色。他張大嘴巴,以迷惑的眼神看著張居正。

“我兄可曾記得,那個風雨如晦的夜晚,在安定門內的守門直房裏,我兄弟曾經的盟誓?”張居正情緒激動地說。

高拱怎會忘記!

當是時,俺答大軍圍困京師,皇上下令戒嚴,並諭令百官輪班分守九門,高拱和張居正輪值安定門。那個夜晚,在敵兵焚燒地壇的火光中,在關廂百姓求救的號哭聲裏,張居正向高拱求教靖邊之策,兩人越說越激動。那個場景,真是令人終生難忘!

此時,因張居正再次提及,高拱的腦海裏瞬時就浮現出當時的情景:

“我兄當國執政,乃大明之幸,生民之福,居正之榮!”二十六歲的翰林院編修張居正慨然道。

三十九歲的翰林院編修高拱聞言,上前攥住張居正的手說:“為兄早知叔大乃非常之人,有誌於做非常之事,拱引為同誌久矣!今日你我兄弟即結香火盟,盟誓無它,相期以相業!”說著,高拱拉著張居正,一齊跪倒在地,高拱起誓說:“新鄭高拱、江陵張居正,兄弟二人乃為國而生,有朝一日入閣拜相,讚鈞軸、行實政;破常格、新治理;創立規模,為萬世開太平!”

張居正也一改往日的深沉,向高拱叩首者三,又抱拳道:“若撥亂世而反之正,創立規模,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即時擺出,此乃我兄之事,弟不能也。然則我兄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弟讚助,在旁效韋弦之義,亦不可無聞也。弟願追隨我兄之後,不計利鈍毀譽,富國強兵、振興大明!”

高拱流著熱淚說:“耿耿此心,天地共鑒!”

十六年過去了,憶起這個場景,高拱依然熱血沸騰,眼含淚花。

“常人盟誓,無非生死與共之類,而我兄弟香火盟,則是相期以相業。”張居正慨然,“十六年過去了,我兄年過半百,霜降須發,終於得見曙光了!”

高拱恍然大悟!今日,張居正之所以表現異常,定然是他從徐階那裏獲得了一個重大機密,而這個機密,就是自己將入閣拜相!捕捉到這一訊息,高拱不禁心潮澎湃。

畢竟,入閣拜相是多少讀書人的夢想啊!但高拱極力抑製住驚喜,故意問:“叔大,此話何意?”

“元翁適才召見居正,即為此事。”張居正語氣鄭重地說,“元翁意已決,延攬我兄入閣!元翁垂詢居正,辦此事,是走廷推,抑或特旨簡任。”

高拱自斟自飲,兀自又幹了一盅酒,以掩飾自己的激動。他想給張居正也斟上一盅,剛拿住酒壺,手卻有些發顫,隻好又放下:“叔大,你自己斟上一盅。”張居正斟酒的當兒,高拱這才想到他剛說的後半句話,問:“叔大,元翁何以有特旨簡任之說?”

國朝成例,簡用閣臣,由朝廷九卿、科道會推,每員以三人為候選人,排序上達,呈請皇上從中圈定一人,謂之廷推。作為例外,也可由皇上直接發布詔旨任命,謂之特旨簡任。特簡雖合法,但畢竟繞過廷推,難免會給人不夠堂堂正正的印象。

張居正並沒有正麵回答高拱的提問,而是歎了口氣:“我兄一心謀國,倡言擔當,殊不知,幹事,就要得罪人,而得罪人,會丟選票的!”

高拱不平地“哼”了一聲。

“遠的不說,就說剛過去的嘉靖四十四年之事,”張居正舉起左手,伸出手掌,用右手掰著左手的手指頭開始列舉,“這第一件,今春,我兄主春闈,諸如懷挾傳遞、交換試卷、冒替代筆、搜撿不嚴、校閱不公等等科場諸弊,一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我兄一舉革之殆盡。表麵上,朝野無不大讚特讚,可我兄想過沒有?敢交換試卷、冒替代筆者,恐非平民子弟所敢為,官場裏不知多少人在罵你壞了他們子弟前程呢!”

高拱一拍桌子,道:“任憑他們罵!國家掄才大典,豈容舞弊者玷汙!”

“這第二件,”張居正繼續說,“今夏,我兄由吏部左侍郎晉升禮部尚書,輿論對我兄佐銓的評價是:‘吏事精核,每出一語,奸吏股栗,俗弊以清。’這當然是讚譽。但反過來理解,可不可以說,我兄太強勢,以致令人生畏?誰願意推一個令自己提心吊膽的人上去?”

“強勢?整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才好?!”高拱以辯論的語氣道。

張居正一笑,掰倒中指,說:“這第三件,今秋,四夷館考收。固然舉朝公認此次考收辦得幹淨利索,但國受益而我兄收怨,多責我兄不近人情。”說著,張居正驀地幹了一盅酒,肅然道,“我兄以禮部尚書之尊參劾教師顧禕父子,致顧禕革職、顧彬於刑部枷一月,坊間也以為太過。”

“太過?!”高拱“騰”地站起來,紅著臉說,“他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事論事,短視之極!”

張居正並不解釋,繼續說:“我兄的才識,人所共知。然則,在時下萎靡的官場,我兄整頓官常、革除陋習,已然讓一些人不習慣了。我兄還每每把興革改製掛在嘴上、付諸行動,行事風格頗是強勢,自然成為爭議人物。那些科道言官,以清流自居,以維護綱常自任,對我兄不免嘖有煩言,一旦付諸廷推,能否順利過關,恐無十足把握。”

高拱緩緩落座,搖著頭,嘴唇嚅動著,仿佛有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說些什麽。

張居正盯住高拱問:“中玄兄,真的如此在意形式嗎?”不等高拱開口,便說出了自己的見解,“不管何種形式,結果才最重要——入閣拜相!勸我兄,對形式不必介意。”

高拱默然。

張居正沉吟片刻,皺了皺眉:“中玄兄,我兄拜相,尚有一道坎兒,倘若不邁過去,不但拜相之事難以逆料,我兄禮部尚書之職,也可能不保。這也是元翁召居正並向居正透露拜相機密的原因所在。此事,元翁命我與兄台商榷。”

高拱一驚,猜不出是什麽坎兒,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我兄還記得那首打油詩嗎?”隨之,張居正吟道:

試觀前後諸公輔,

誰不由茲登政府。

君王論相隻青詞,

廟堂袞職誰更補!

高拱聞之,不禁悵然。起初的興奮勁兒,喘息間減去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