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事該做但時機不對

高拱的轎子剛在禮部首門落降,一群人突然圍了上來。

“高大人——”幾個人圍轎高聲叫著,“隻有高大人能為我輩做主了!請高大人主持公道!”

高拱下轎一看,是十多個著官服的人,從官服補子上繡的鳥獸一看便知,都是七品以上官員,有的還似有一麵之緣,是他任吏部侍郎時參與選任,分發出去的知州、知縣、推官。他頗是納悶地問:“諸位甚事?”

一個年紀稍長者施禮道:“高大人,我輩素知大人主持公道,特拜托大人為我輩說句話。”

高拱以責備的口氣說:“諸位皆朝廷命官,在堂堂的六部衙前攔阻大臣,不但與體製不合,且有礙觀瞻,諸位難道懵懂無知?”

“我輩實在沒有法子啊!”有人哀哀地說,“這才求到高大人的。”

高拱快步向裏走。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是在爭論該不該跟進,他大聲說:“有事直房裏說。”

十幾人如釋重負,小跑著跟上高拱,隨他進了尚書直房。稍一詢問,高拱就明白了。這批人是因為到吏部聽選時未能補缺,多次向吏部表達訴求,均遭到拒絕,故來向高拱求情。

國朝地方官三年一考察,各府州縣的通判、推官、知州、知縣,凡遇考察被列入“才力不及”類,即以“改教”安置之,而改教者照例皆改任府學教授;但各省府學有限,而近年改教官員數量益多,有候缺三年以上猶未得補者。這次聽選,就有十四人改教,而府學教授隻有二缺,故十二人未能補上,且不知要候到何時。

聽完十幾人訴苦,高拱爽快地答應了:“此事雖不屬禮部權責,但關乎官製改革,高某倒是要管管這樁閑事的。”說罷,囑眾人在直房候著,他急匆匆往間壁的吏部趕去。

吏部尚書郭樸,字質夫,號東野,河南彰德府安陽縣人,為人低調、穩重,高拱對他很敬重,而他對高拱也頗敬佩。同鄉又相互尊重,是以高拱也就不必顧忌,徑闖尚書直房。

進門一看,提督四夷館少卿劉奮庸也在。

“亮采,你怎麽在這裏?這可是當直時刻。”高拱滿臉不悅,叫著劉奮庸的字問。

劉奮庸是河南洛陽人,進士及第後授兵部主事,善書法,改翰林院待詔,抄寫詔旨敕書。後奉旨在裕王府做侍書官,教裕王書法。他與高拱不唯是同鄉,還曾在裕邸共事半年,但高拱對他印象不佳。四夷館譯字官缺員,提督四夷館的劉奮庸置若罔聞,倒是鑽謀著當特使去經辦藩王喪葬,讓高拱對他心生厭惡。劉奮庸回京後多次想去見高拱,都被他拒絕。今日見他跑到吏部尚書直房來,高拱越發反感,是以說話的語氣頗為尖刻。

“喔呀,是玄翁!”劉奮庸以驚喜的語調說,“謁玄翁難於上青天啊,不意今日遇到了,奮庸實在太有幸,太有幸啊!”說著,不停作揖施禮。

“心思用在本業上,別花在鑽謀上!”高拱冷冷地說。

“那是,那是!”劉奮庸討好地說,“向玄翁學習。玄翁辦一件四夷館考收事,讓朝野都見識了玄翁的才幹和擔當!”

高拱冷笑:“哼哼!以亮采看來,高某是為了博取聲名才辦事的?”

“玄翁誤會了,誤會了!”他轉向郭樸,求助似的說,“東翁,你看你看,玄翁誤會奮庸了。唉,是奮庸不會說話,不會說話!”

郭樸瘦高個,一臉和氣,隻是微笑著,不出一語。

“亮采,趕快回衙辦事!”高拱以嗬斥的語調,下了逐客令。

劉奮庸以乞求的目光看著郭樸,郭樸依然不語,他隻好怏怏而退。

“中玄,堂堂禮部尚書,以大宗伯之尊,不知會一聲,就一個人跑來,所為何來?”劉奮庸剛走出直房,郭樸笑著問高拱。

部院堂上官光天化日之下到直房走動並不常見,是以郭樸感到意外。

“東翁,此來不為別事,特為改教之官的補缺事。”高拱開門見山,把適才十幾人攔轎求情的事說了一遍。因郭樸長高拱兩歲,早兩科中進士,是前輩,雖同為尚書,高拱仍以“翁”相稱。

郭樸以為高拱是為某人說情的,便為難地說:“中玄啊,若委曲謄缺,事體殊為未妥。”

高拱鄭重道:“他們本是州縣的一把手,考察被改為教職,已經很難堪了。如果久候不得補缺,豈不雪上加霜?我在吏部做過,也知吏部難以疏通,而各官則苦於候缺。我看要改製度!”不等郭樸回應,高拱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後,凡改教到吏部聽選者,府學教授有缺,自然盡補;若遇人多缺少,不妨酌量改除州學學正、縣學教諭,隻是仍照府學教授一體升遷,庶不滯於銓法,且有便於人情。”

郭樸沉吟良久,說:“中玄,我們是鄉曲,念及同鄉之誼,我也就不必與你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此事,即使我同意辦,侍郎、郎中也會抵觸。”

“是啊,僧多粥少,正是吏部最願意看到的。”高拱譏諷說,“一旦照我提的法子辦,那改教者都可安置,誰還會打破腦袋找他們鑽謀,他們哪裏還有利可圖?可是,東翁是塚宰,屬僚得聽你的吧?不能讓墨官滑吏牽著鼻子走啊!”

郭樸並不生氣,笑著說:“中玄,你說話未免尖刻了。你不是不知道,對他們有利的事,誰想改了章程,他們勢必拿祖製、成例說話,讓你改不得。咱做堂上官的,也是無奈嘛!”

“官場風氣不正,得從點點滴滴做起,著實改之啊!”高拱焦急地說,他一揚手,“東翁,此事,我替你決斷,做起來!”

“做倒是可以做,”郭樸說,“不過要看時機,此非其時也。”

“為何?”高拱問。

郭樸笑而不答。

倘若是別人,高拱或許會發火,與之爭執一番。麵對郭樸,他想發火也發不起來,一臉無奈地看著他,苦笑道:“我知東翁不會故意搪塞,可到底有何難處,不妨說出來,我為你畫策就是了。”

郭樸依然微笑著,問:“中玄,那件事,元翁可曾與你提及?”

高拱一怔,旋即會意。張居正已透露過,徐階擬將郭樸和高拱兩人延攬入閣。從郭樸的話裏可以聽出,徐階親自向他有過或明或暗的提示。他所謂“此非其時”,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不想在此關鍵時刻鬧出風波。

“我已許久未見過元翁的麵了,倒是他的弟子張叔大銜命向我提及過。”高拱如實回答。

“中玄是幹才,皇上、元翁都需要借助中玄治國理政,這是明擺著的。”郭樸說,“盼中玄不計毀譽,出任艱巨。不唯是國家之幸,亦是我桑梓之幸啊!”

兩天前,張居正向高拱透露徐階要薦他入閣的消息,實則是銜徐階之命,向高拱提出一個要求:寫青詞。

青詞,又稱綠章,是道教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用朱砂寫在青藤紙上,齋醮時焚燒之。本朝因當今皇帝崇道修玄,重臣以寫青詞邀寵。昔年由識文斷字的道士撰寫青詞,一變為飽讀詩書、點過翰林的臣僚撰寫,檔次品位驟然提升。青詞寫得好,就會得到皇上的賞識,因此而破格拔擢,直至入閣拜相,以至形成不寫青詞者無緣入閣的慣例。是故,徐階特讓張居正轉告高拱,多年來尚無不寫青詞而拜相的先例。倘若貿然薦高拱入閣,皇上勢必提及此事,不唯入閣受阻,就連禮部尚書也未必能夠做下去。因為,曆任禮部尚書都以寫青詞為首務,甚至一心在西苑為詞臣專設的直廬裏寫青詞,根本不理部務,而高拱卻迄今未向皇上貢獻青詞。聞此,高拱開始時的興奮勁遽減大半,張居正又透露了徐階提出的一個法子:上一道密劄,就說倘若皇上有旨,願為皇上貢獻青詞;唯有閣臣方有資格上密劄,此劄可交徐階轉呈。

高拱一直在躊躇,並未著手寫密劄。

與高拱不同,郭樸是有名的青詞高手,並因此深獲皇上賞識,以至於他父親去世、丁憂守製尚未期滿,皇上就三番五次強令他起複,並把吏部尚書的要職簡任於他。是以此番入閣,對郭樸來說是順理成章的。

聽郭樸的話,似乎他也知道高拱還要邁過一道坎兒,並有規勸之意。高拱一頓足,賭氣說:“東翁,就衝著官場裏隻知拿著祖製、成例做幌子謀私利,不去觸及矛盾、解決難題,高某也要入閣!不的,耳聞目睹這些弊病又無能為力,氣也要氣死!”

郭樸笑道:“嗬嗬,中玄老弟,不要動不動就生氣,氣壞了身子,可是你自己遭罪呢!”

高拱苦笑一聲,與郭樸揖別。

回到禮部直房,一群人眼巴巴看著高拱,察言觀色,高拱抱拳道:“諸位耐心等待,吏部答應擇機改製,為諸位及時補缺,不必再四處求告。”

眾人不便再糾纏,隻得在“拜托”聲中辭去。

送走眾人,高拱坐下來,推開文牘,展紙提筆,欲寫密劄。剛寫了開頭,都察院禦史齊康的拜帖遞進來了。

“他來何事?”高拱一邊自問,一邊把開了頭的密劄壓在文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