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門生堅持說這是圈套

身材瘦弱、麵帶抑鬱的禦史齊康進了直房,施禮畢,高拱方抬起頭,也不讓座,隻是叫著他的字問:“健生,何事?”

“學生有一言,想說與老師。”齊康向高拱的書案挪了兩步,傾著瘦高的身軀,沉聲而言。

齊康是嘉靖三十七年順天府舉子,高拱是當年順天府鄉試的副主考,彼此有師生名分。

但是,高拱對師生、同鄉、同年間拉拉扯扯的黨比之風一向反感,視為“八弊”之一,故與門生間遠不像其他師生那樣頻繁交通,關係親密。

齊康本就發黑的麵龐總是帶著幾分抑鬱,少言寡語,甚少參謁,高拱聞聽他來進言,遂仰靠在座椅上,指了指書案前的坐椅。

齊康邊落坐邊問:“學生聞得,徐閣老要延攬老師入閣,可有此事?”

“你怎知道?”高拱不悅地反問。

“要示恩於人,當然不會秘而不宣,反而會有意外泄。”齊康以譏諷的語調說,顯係對徐階的做派多有不滿。

既然齊康為此事而來,而齊康是門生中少有的老成持重者,高拱索性把徐階要薦他入閣但要他寫保證貢獻青詞的密劄之事,大略說了一遍,一則看齊康有何判斷,再則想得到門生的諒解,以後萬一提及密劄之事,也好讓齊康作個證,證明他是被動的。待把事情說完,他問:“健生對此事,有何看法?”

齊康站起身,對著高拱深鞠一躬:“老師拜相,不唯是我輩門生之幸,實乃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幸!此是學生肺腑之言,絕非虛應故事之語。不過,學生竊以為,此非老師入閣時機。甚或,在學生看來,老師此時入閣,實屬冒險之舉!”

高拱一驚,盯著齊康問:“健生何出此言?”

齊康也隻是隱隱感到這裏麵有些名堂,一時又拿不準,怕遭老師訓斥,隻好做些鋪墊,道:“老師,坊間私下也有議論,說徐閣老外寬厚而實陰狠,城府深不可測,智術過人。”

“健生這是甚話!”高拱嗔怪道。

齊康不以為意,顧自道:“不說別的,就說徐閣老對付嚴氏父子的法子,就令人不寒而栗!嚴嵩當國時,徐閣老是如何對他的?侍奉唯謹,又是結姻親,又是攀同鄉,無所不用其極;嚴嵩倒台後,徐閣老又是如何對他的?嚴世蕃固然驕橫跋扈,貪**無度,但說他‘通番謀反’,則絕對是無中生有之事。徐閣老卻對法司說,不以此罪無以殺嚴世蕃,遂公然鍛造!嚴嵩年過八旬,勒令致仕可也,抄家籍產亦不為過,然徐閣老卻指令窮究株連,江西全省公私重為其累,致使一個相國二十餘載的八十三歲老人淪落為乞丐!老師看,這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嗎?還有,胡宗憲總督江南,倭患為之漸平,就因為他的拔擢冒升得自嚴嵩舉薦,徐閣老以嚴黨視之,皇上親自為胡宗憲辯白,釋放了他;可徐閣老還是暗地部署深挖猛打,最終抓住一個把柄,深文周納,將他置於死地。老師看,這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嗎?”

齊康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端起茶盞,掀開蓋子,又蓋了上去,繼續說:“老師,其實道路傳聞,還有更聳人聽聞的呢。”他壓低聲音說,“當初為討好嚴嵩,徐閣老把自己的孫女,也就是徐琨的幼女,許給嚴世蕃之孫為妻,可當徐閣老得知皇上已決意拋棄嚴氏父子時,為保全自己的名節、減少日後的麻煩,竟將四歲的親孫女悶死在床,對外稱病殤。老師,這等事體,非心狠手辣,誰能做得出?”

高拱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一言未發。

“對了,”齊康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老師,時下道路傳聞,徐閣老對外稱,他要搭上自己的閣揆之位,也要盡力調息,保全海瑞的性命。看似為海瑞,實則是為自己。”

“健生,此話未免苛責了吧?”高拱蹙眉道。

“老師恐也有耳聞,嚴嵩倒台,徐閣老當國,朝野充滿期許;可眼下對徐閣老無所作為越來越不耐煩了,他的威望日益降低,”齊康解釋說,“不意出了海瑞這個愣頭青,讓徐閣老撈到了一根稻草。其實徐閣老不‘調息’,皇上也未必真的會殺海瑞,可徐閣老卻說是他在不惜一切代價保全海瑞,而他的門生故舊已然對外傳揚。看,昔年嚴嵩當國,諫言之臣如楊繼盛、沈煉者輩竟喪了性命;而徐閣老當國,即使海瑞這樣近乎詛咒皇上的諫言者,也得以保全,徐閣老真乃良相也!老師試想,徐閣老不是在利用海瑞上疏之事嗎?此事之所以鬧得沸沸揚揚,實為徐閣老暗中故意誇大、渲染之所致!”

“渲染?”高拱似是回應齊康,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齊康顧自繼續著自己的研判:“老師不妨試觀之:海瑞上疏一事,皇上聖威蒙羞,國家大局受損,而徐閣老獨享其益,不唯時下可挽回威信,且有望名留青史。”

高拱聽不下去了,說:“健生,你不懂。當今皇上以刑立威,如果徐閣老落井下石,說一兩句小話,皇上震怒之下,說殺就殺啊!如果徐閣老說上幾句辯護的話,那情形就不同了。在上官麵前的話語權很重要啊!若不是徐閣老勸解,為師早掉腦袋啦!”

齊康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道:“學生僅舉數例,來證明徐閣老絕非展示於人的敦厚長者,他所有舉措,看似老成謀國,實則所考量者,私利也。而延攬老師入閣,焉能例外?他打的是自己的小算盤!”

高拱沉吟著。他常訓導屬下要多琢磨事少琢磨人,自己也一向如此,倒是省卻了不少煩惱。可被齊康這麽一說,一團疑雲陡然間遮天蔽日般湧上心頭。不知是該感謝齊康的提醒,還是怪他多嘴,導致入閣拜相這樣公認的喜事,除了青詞這道坎兒外,心頭又驟然多了幾分沉重。

“喔!”高拱突然一拍腦門,“健生,是不是你把未能留任翰林院的責任怪罪到徐閣老頭上,對他有成見啊?”

齊康進士及第後得選庶吉士,但散館後未能留院,外授禦史。科道官炙手可熱,例從新科進士所授知縣、府推官和朝廷的中書舍人中甄拔,少量的是庶吉士散館後分發而來。前者視科道為美差,鑽謀幹進無所不用其極;而庶吉士散館授言官者,則被視為排除出“儲相”之列,不免惆悵失意。齊康聽老師如是說,頗是委屈:“老師以此責學生,學生夫複何言?”可是他並沒有住嘴,而是繼續說,“學生寧被老師誤解、責備,也要披肝瀝膽,向老師陳辭,非僅為老師計,亦為國家計!”

“喔?如此說來,為師當一聽嘍?”高拱見齊康一臉委屈狀,便故意以輕鬆的語調說。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做出傾聽狀,“健生,不必顧慮,敞開心扉言之可也!”

“徐閣老此時延攬老師入閣,是有深意的。”齊康自信道,“朝野共知,皇上隻存裕王一子,而老師乃是裕王首席講官,裕王與老師的深情厚誼,非常人可比。入中樞,讚鈞軸,乃老師的本分,隻是早晚而已,此其一。昔年嚴嵩當國,揣摩上意而偏向景王,裕王才有多年不堪境況,而當時徐閣老為明哲保身,態度騎牆,言辭曖昧,隻是後來與嚴嵩鬥法計,才轉而擁裕遠景的。時下裕王已成事實上的儲君,徐閣老向老師示好,也就是在向裕王示好,這是徐閣老在布局,此其二。時下內閣隻有徐、李兩閣老,而李春芳乃青詞宰相,無治國之才,內閣已然空轉,而朝野公認的幹才,首推老師,借助老師推進國務,當在情理之中,此其三。由此三者可知,老師入閣,於公乃大有益於國家,於私,乃是襄助徐閣老、使內閣有效運轉。明明是徐閣老有求於老師,而他的所謂延攬卻變成了示恩,反而需要老師對他感恩戴德了。”

高拱側過臉去,細細琢磨齊康的話,似不無道理;但又覺得琢磨這些也大可不必,遂一笑道:“凡事琢磨動機,不免累心。”

“老師,學生不作如是觀。”齊康以老成的口吻道,“學生適才所言,還隻是表麵的,內裏還大有文章。徐閣老施展的是控製術!”他頓了頓,又向前伸了伸脖子,壓低聲音說,“今上老病交加,萬一……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閣老擔心,一旦裕王……那老師勢必取代他的首相之位。是故,他要先發製人,延攬老師入閣。倘若老師懷感恩戴德之心,對其執弟子禮甚恭,他的位子自然穩固;倘若老師不服從他駕馭,那就落得忘恩負義之名,他會設法排擠老師出局,使老師無緣躋身新朝,遑論當國執政。是故,學生以為,徐閣老此時延攬老師入閣,名為延攬,實則是要老師入其轂中耶!”

“啊!?”高拱震驚不已,良久才緩過神兒來,方覺在門生麵前失態了,沉著臉道:“誅心之論,焉能亂說!”

齊康並未因為老師的責備而止步,繼續說:“學生隱隱感到,徐閣老要老師寫青詞或上密劄,內裏也有名堂。”

高拱搖頭,心中煩惱,不願再聽齊康說下去了,遂指了指茶盞,說:“健生,侃侃而論這麽久,口渴了吧?”

“老師不以為然,學生固執己見!”齊康露出執拗的表情,“學生竊以為,此時徐閣老延攬老師入閣,是為老師設計的一個圈套!”他像被自己的研判所折服,重複說,“有陷阱,是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