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奇怪的“拜帖”
仲春的一天,傍晚時分,高拱的轎子剛進家門,首門尚未關閉,門外突然傳來誦詩聲:
百裏人煙絕,
平沙入望遙。
春深無寸草,
風動有驚濤。
兩稅終年納,
千家計日逃。
窮民何以答,
遮馬訴嗷嗷。
高拱下轎,駐足細聽,門外之人又誦道:
入城但聞弦管沸,
火樹銀花欲燎空。
金樽玉碗皆含淚,
肉皆民膏酒盡血。
高拱聽出來了,前一首是民謠,傾訴民間疾苦的,後一首當是文人詩作,諷刺官場的。聽此人吟誦得如訴如泣,似有憂國憂民之心,
高拱吩咐高福:“去問問,誦詩者何人?”
高福出門一看,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儒生,頭戴方巾,身穿藍色夾綴,矮個子,瘦身板,寬額頭,像是落寞書生。
“誰呀這是?來俺家門前念叨啥呢?”高福對儒生說。
“姓房名堯第字崇樓,”儒生答,“欲見高大人。”
高福問:“你見高大人啥事,有拜帖嗎?拿來俺看看。”
“無有拜帖手本,適才的兩首詩,權作拜帖。”叫房堯第的男子用深沉的聲音答道。
高拱走到大門口,搭眼一看,自稱房堯第的書生長著一雙深邃的眼睛,麵帶抑鬱,眉宇間似隱藏著一股凜然正氣,頓生好感,笑著說“嗬嗬,這拜帖甚奇特!不過倒是管用。”
房堯第施了揖禮,高拱向內一揚下頜,示意他進門。房堯第跟著高拱進了花廳,落坐後,高拱便問:“你是何人,何事見某?”
“嗬嗬,學生謁大人,自是有事。”房堯第不亢不卑道,“不過學生還想給大人再誦首詩。”說罷,不等高拱回應,就又誦曰:
家家有子皆無錢,
不惜恩情長棄捐。
一鵝願舍換兩娃,
出門唯傷兒賣難。
吟罷,接著道:“高大人可知,天下百姓貧苦極矣!適才學生所吟,即山西民間流行的打油詩。”
房堯第自稱“學生”,顯然也是有功名的人,聽他吟誦的這幾首詩,也是憂思天下蒼生的,高拱對他的好感又添幾分,遂說道:“適才你道字崇樓。崇樓,不妨說說,有何對策可解蒼生疾苦?”
房堯第一笑,道:“嘿嘿,此非學生所長,不敢班門弄斧。”
“喔,那麽所長何在?”高拱好奇地問。
“既然高大人以字相稱,那麽學生也鬥膽呼高大人玄翁了。”房堯第拱手道,“學生乃直隸保定府易縣人,秀才出身。”
“我觀崇樓非庸常之輩,何以不科場再售而止步於秀才?”高拱問。
“蒙玄翁垂詢,學生就講講緣由?”房堯第以試探的口吻道。
高拱一笑道:“嗬嗬,不妨講來。”
房堯第一欠身,調整了坐姿,側向高拱,開言道:“敝邑學政考校生員,從不親自閱卷,而是私下帶上別處的生員,替他閱卷。隻要賄買所帶生員,通關節甚便。學政則日日飲宴,更有甚者,假借歌詩之名,留童生狎戲,順從者即令過關!”
“有這等事?!”高拱怒道,“學政何人?某這就參奏,不可令其一日留!”
房堯第卻笑了笑:“玄翁,學生非為此事而來,隻是在講學生的經曆。”頓了頓,又繼續說,“玄翁試想,這等學政,學生自是鄙夷,故贄見時不攜一禮。學政見之甚怒,卻引而不發,歲考時則將學生黜落。學生質問之,學政言學生作文中的‘群’字,將‘君’與‘羊’並列,不合朝考體,有欺君之罪。”他苦笑兩聲,忽又義形於色地說,“學生亦尚氣節之男兒也,似這等官場,不入也罷!便拂袖而去,遂與科場絕矣!”
“嗯,奇人也!”高拱暗忖,“尚氣節,又憂思民生,不錯。”但他尚未從對學政的痛恨中脫出,遂追問:“崇樓固可拂袖而去,然提學之官,所以教育賢才,表正風俗,此學政壞法幹紀,傷化敗倫,實名教之所不容,王法之所不貸。某忝位禮部,豈能置若罔聞!”
“玄翁,不提也罷,”房堯第說,“此人已高居侍郎之位啦!人家因講學聞名一時,深得大佬賞識,朝中有奧援、後台硬,是故才我行我素。”
高拱愕然!腦海中迅疾把六部侍郎過了一遍,說:“是陳大春,對否?”
京師自嚴嵩當國時,忽起講學之風。始乃在野名流出麵主持,後官場中人也熱心參與其間,徐階當國後,索性親自主盟。這陳大春熱心聚會講學,徐階主盟靈濟宮講學會,具體事宜即陳大春經理之,後破格拔擢他以按察副使提督直隸地方學校。此人因熱衷講學故,深受徐階賞識,時下已位居戶部右侍郎。
房堯第不回應,繼續說:“幸虧學生家有薄田,足以糊口,是故學生可不為五鬥米折腰。敝邑與山西之廣昌、渾源接壤,學生憂於北虜猖獗內犯,廟堂無應對良策,遂時常到大同、宣府乃至出關遊走,對北邊情勢,倒是有所知曉。”
“喔,如此甚好!”高拱最憂心的是北邊,但掌握北邊情勢隻能靠督撫所報,正急於找熟悉北邊者了解情況,聽房堯第如此說,不禁大喜,“崇樓可否一陳虜情?”
“玄翁自是知道的,我大明勝國,元朝高層退居大漠,依然保留著大元的招牌。”房堯第緩緩道,“早在北元共主達延汗死後,其三子巴爾斯博羅特稱大汗。達延汗的其他兒子不服,遂迫其退位,達延汗嫡長孫博迪繼承汗位,國朝稱其為土蠻,又稱小王子。這小王子為安撫叔父巴爾斯博羅特,封他的三個兒子吉囊、俺答、昆都力哈為小汗。吉囊,據襖兒多斯萬戶之地;昆都力哈即老把都,駐牧河套及以西之喀喇沁;俺答為土默特萬戶長,駐牧豐州灘。但他能征善戰,統大漠,小王子雖有共主之名,實已淪為察哈爾萬戶的領主而已。其後又被俺答逼走,徙於遼東,察哈爾萬戶之地由俺答長子辛愛即黃台吉駐牧。”
這些情形,高拱大略是知道的,遂又問:“具體情形如何?”
房堯第答:“俺答有弟侄子孫四十六枝,諸婿十餘枝。他的汗廷駐紮豐州灘美岱召,部落十餘萬眾,明灰甲者三萬有奇馬四倍之;長子黃台吉在宣府邊外舊興和所、小白海、馬肺山一帶駐牧,離邊三百裏,擁眾三萬;其他各子分別於得勝堡、殺胡堡、山西偏關、陝西河州等邊外二三百裏處駐牧。唯其二子賓兔台吉,居鬆山,直蘭州之北;四子兵兔台吉,居西海,直河州之西。俺答號令,各枝雖未必盡聽,卻也不敢與之公開抗衡。是故,製馭北虜,端在製馭俺答。”
高拱甚喜,又問:“崇樓不妨說說,應對北虜之策,關節點何在?”
“與其被動挨打,不如開邊貿!”房堯第朗聲道。
高拱先是一驚,繼之搖頭:“正因被動挨打,才不可開邊貿!”他慨歎一聲,“此議一出口,即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房堯第略感驚詫,旋即露出笑容:“嗬嗬,學生適才吟誦那些諷刺官場的詩作,玄翁並未生氣;學生說出與北虜開邊貿的話,以為玄翁會震怒,甚或懷疑學生乃北虜奸細,執送法司,可玄翁隻是慨歎一聲。看來,玄翁就是學生要找的人了!”見高拱麵露疑惑之色,房堯第拱手道:“不瞞玄翁說,這一兩年來,學生客遊都下,久之無所依歸,每有世不我知之慨,今謁玄翁,所請者無他:乞玄翁收於門下,堯第得為玄翁仆,足矣!”
高拱正在心裏盤算,若此人在側,可隨時商榷禦虜安邊之計,委實難得,一聽房堯第說要投他門下,忙不迭道:“正……”但“合我意”三字尚未出口,又覺得過於輕率了。他剛到禮部就職時就聽說,前任尚書李春芳以銀六十兩聘紹興秀才徐渭入幕,不料徐渭到後不久,就提出請李春芳幫他占國子監監生籍,以便他能在順天參加鄉試——這是一些有門道的士子為避開江南科舉競爭激烈而慣用的手法。被李春芳回絕後,徐渭一怒之下就要南歸,李春芳不放他走,一時鬧得沸沸揚揚。高拱擔心房堯第會不會有甚目的,急於表態恐陷於被動,便端起茶盞喝茶,掩飾了一下,“正、正要問,崇樓何以要投高某?”
房堯第早有準備,道:“官場中人誰不知玄翁‘家如寒士’,廉潔如玄翁者,有二人乎?”
“嗬嗬,絕無僅有倒不敢說,‘家如寒士’卻非虛語。”高拱坦**地說,“然則,唯清廉,即堪信賴?”
房堯第道:“清廉之官,若有識見敢擔當,則足可信賴!清廉又有識見敢擔當,舉朝無出玄翁之右者!”
高拱心裏喜滋滋的,但又不能確認房堯第此話是刻意逢迎,還是發自肺腑,於是又問:“何以見得?”
“它事勿論,隻四夷館考收事足可證明。”房堯第答。
“崇樓既知高某為人,當了然,”高拱欠了欠身道,“在高某這裏做事,絕無私利可圖。”
“學生一不為稻梁謀,也不再存功名仕進之心。”房堯第語氣堅定地說,“玄翁乃不世出之豪傑,一心謀國,堯第為玄翁效命,也是為國效力,比起自己進官場做微官,更有價值!”
“一言為定!”高拱一拍扶手,興奮地說,不待房堯第答話,就急不可待地說,“崇樓,繼續說說北邊的情勢吧!”
房堯第從夾袋中拿出他手繪的《北邊關隘圖》和《板升圖》,鋪到高拱麵前,道:“玄翁請看。”他向輿圖中心一點,“這,就是土默川,也叫豐洲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