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禍臨頭

京城的中心,是莊嚴恢宏的紫禁城。紫禁城西側,就是碧波**漾的太液池。從南至北,分為南海、中海和北海,合稱金海。中海和南海被皇家禦園——西苑環繞其中。自西苑乘舟,或通過中南海與北海之間的金鼇玉棟橋,可以直通大內;或通過西苑南門——西苑門,可以來往於長安街。

這裏本是金朝皇宮。國初,成祖封燕王,設府邸於此,又經過營建,規模可觀。燕王登極並遷都北京後,西苑一變而為皇室休憩遊玩的場所。二十四年前,宮女楊金英等趁當今皇上熟睡之際,以繩索弑君未遂,自此皇上搬離紫禁城,住進西苑修玄敬攝。

由於皇上不複還宮,一應朝儀停止舉行,隻有近臣方有機會一睹天顏。內閣朝房在紫禁城文淵閣,皇上在西苑,閣臣蒙召覲見,往返不便,屢誤事機。皇上遂下旨要工部在西苑修葺直廬,初時隻是臨時板房,後經首相嚴嵩建言,直廬改造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官邸式的庭院,成為閣臣及專為皇上擬寫青詞的詞臣辦公之所。由於皇上、閣臣倶在西苑,這裏遂成為國朝的權力中心所在。

西苑西北方,太液池西岸,有一群建築,曰昭和殿、紫光閣、萬壽宮、旋磨台、無逸殿、幽風亭。其中的無逸殿,以磚石建成,是皇上齋醮之所,召見閣臣也多在此殿。這不大的宮殿裏,終日煙靄繚繞,彌漫著龍誕香奇異的香味。

這天薄暮,齋醮畢,身著道袍的皇上起身緩步走到窗前,望著夜幕下飄飛的雪花,甚是感慨,回身問隨侍太監道:“朕在位已四十五年,嘉靖年號也用了四十四年,朕又多病,臣民是不是都盼著行新政?”

內侍們戰戰兢兢,不敢多嘴。司禮監掌印太監滕詳安慰道:“萬歲爺是英主,臣民無不仰頌呢!”

隨堂太監張鯨正在低頭清理齋醮留下的煙灰,聽到皇上與掌印太監的對話,放下掃帚,湊了過來,低聲道:“萬歲爺,小奴聽說坊間傳聞,今年春闈試題,綏什麽斯來,有些意思呢!”他最欽佩師叔馮保的學識,時常向馮保求教出人頭地的訣竅。馮保教他,在萬歲爺身邊,要想出人頭地,必得引起萬歲爺的注目。前兩天,馮保神神秘秘地知會他,不妨借機在萬歲爺麵前提提春闈試題之事,或許會引起萬

歲爺的關注,他這才壯著膽子一試。

皇上聞言,看了張鯨一眼,默然良久。過了一會兒,傳諭將春闈試題調閱。

春闈已過去半年多,試題照例移存文淵閣檔房。內侍從文淵閣將試題調出,皇上匆匆看了一遍,急召元輔徐階覲見。

徐階是南直隸鬆江府華亭縣人,四十二年前進士及第,是該科探花,入閣已有十年了。三年前,他以智謀扳倒把持朝政二十年的首相嚴嵩,位居閣揆,小心翼翼地侍奉喜怒無常的皇上,多半住在直廬,隨時應召。

聞聽皇上調閱春闈試題,徐階預感不妙,不敢離直廬半步。不多時,果有召見之諭,他披上一件棉鬥篷,便急急忙忙往無逸殿趕去。

“徐階,‘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之後,是什麽話?”皇上見徐階進來,不待他施禮畢,劈頭就問。

徐階已六十二歲,比皇上大三歲,須發花白,額頭上已有幾道顯眼的皺紋。他身材矮小,皮膚白皙,慈眉善目,一副藹然長者之貌。聽聞皇上問話,他起身拱手道:“稟陛下,‘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之後,為‘其生也榮,其死也哀’。”

皇上突然猛烈咳嗽起來,捂住胸口,怒氣衝衝道:“快,召朱希孝來!”

朱希孝是功臣之後,任錦衣衛都督,人稱緹帥。錦衣衛衙署在承天門西南、長安街南側,離西苑不遠。

錦衣衛衙門口,朱希孝正要登轎回家,一見內侍來傳,不敢怠慢,調頭到了西苑門,下轎一溜小跑,進無逸殿覲見。

皇上未等朱希孝叩頭,就喘著粗氣道:“把高拱逮詔獄,好生打問,問他是不是存心咒朕速死!”

朱希孝一愣。他知高拱是禮部尚書,又是裕王的首席講官,頗有聲望,皇上二話不說就要他去逮人,朱希孝不知所措,滿頭大汗,伏地不敢起身。

皇上一拍禦榻,大聲道:“大膽朱希孝,你要抗旨嗎?!”

“臣、臣不敢!”朱希孝聲音顫抖,連連叩頭,起身看著垂首而立的徐階。

徐階忙跪地:“陛下息怒,臣有話要奏。”

皇上不理會徐階,聲音嘶啞著道:“高拱就是李默第二!”他伸手一指朱希孝,“朱希孝,你這就去逮!”

殿外,禦用監掌印太監陳洪正好來送龍涎香,尚未進門,聽到皇上的話,嚇得渾身戰栗,急忙退了出來。

陳洪是河南許州人,本姓郭,家貧無以營生,千裏迢迢來京城尋找活路。忽一日,聞聽禮部選收閹人,前去報名,得了印票。誰知排隊淨身時,印票被人奪去,徒手不得入。在門外轉悠了半天,伸手將他人的印票搶在手裏,這印票上的名字為陳洪,他淨身入宮後就隻好改叫陳洪了。他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克己奉人,頗有人緣,目下已提升為僅次於司禮監的禦用監掌印太監。入宮幾十年了,思念家鄉不

得回,對老家相距不過百裏的同鄉高拱,就有天然的親近感,忽聽皇上要錦衣衛去逮他,陳洪驚懼之餘,忙冒死吩咐身邊的隨侍去向高拱通報。

高拱正在家中用晚飯,高福拿著一個名刺跑進來:“老爺,門外有一位宮裏的宦官,火急火燎要見老爺,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稟報。”

“喔?”高拱接過名刺一看,是禦用監掌印太監陳洪的,便往地上一丟:“內官安得與外臣交通!”

夫人張氏在旁勸道:“聽說這陳公公是咱河南許州人,同鄉,既有十萬火急的事,你就別犯倔脾氣了。”

高拱躊躇片刻,吩咐高福傳請。

小宦官一溜小跑進了花廳,一見高拱,來不及施禮,便道:“高大人,大事不好!陳老公公讓小奴知會高大人,萬歲爺對高大人會試出的題震怒,說是李默第二,要差錦衣來逮高大人!”

“啊!”高拱一聲驚叫,愣住了,棗紅色的麵龐頓時血色全無,變得煞白。高福嚇得雙腿戰栗,帶著哭腔道:“老爺,這咋辦呢?快想法子吧!”

高拱驚恐地搖頭,頹然道:“預備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