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言官妙計

西城阜財坊隆善寺南的一條街道裏,有一小四合院,是以“罵神”著稱的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的家。此人與吏科都給事中胡應嘉最為親近,如同兄弟。

這天晚上,胡應嘉垂頭喪氣來找歐陽一敬,一進門,就叫著他的字道:“司直,淮安老家,我是沒臉回去了!”

歐陽一敬身材矮胖,尖腦袋,小耳朵,嘴巴奇大,他撥拉了一下薄薄的耳垂,道:“怎麽?那件事,李登雲沒辦?”

兩個多月前,工部侍郎李登雲奉旨到淮安督辦疏浚運河,臨行前,歐陽一敬受胡應嘉之托,拜托李登雲雇請胡應嘉親戚承攬土方工程。適才,胡應嘉接到老家來書,訴說李登雲到淮安後,招徠盲流,以工代賑,並未關照他的親戚。胡應嘉又氣又恨,忙來找好友歐陽一敬訴苦:“司直,你說我在老家,哪裏還有麵子?”

“喲!這個李登雲膽子夠大的。”歐陽一敬邊拉著胡應嘉往書房走,邊說道。他指了指胡應嘉,又回手點著自己的鼻子:“我輩何人?朝野誰敢惹,他李登雲卻不給麵子!別囉唆,待我上彈章,讓他滾蛋!”

胡應嘉端起茶盞,頭搖得像撥浪鼓:“唉,此事不那麽簡單!”

歐陽一敬的胖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何以言之?”

“李登雲是高拱的妹夫,高拱是裕王首席講官。目今皇上春秋已高,而八各皇子,僅存裕王一人,一旦……”胡應嘉不敢明說,又道,“況且,司直參劾李登雲,也沒有什麽噱頭啊!”

“噱頭嘛……倒是不必擔心。”歐陽一敬道,“科道有權風聞而奏,就說道路傳聞,李登雲在淮安督辦疏浚河道,貪墨治河款,收受工頭賄賂。”

胡應嘉狡黠一笑,道:“目今說哪個做官的清廉,或許有人不信;說哪個官員貪墨,則無人置疑!”

“所以說嘛!說幹他就幹他!”歐陽一敬得意地說,他皺了皺眉,“至於高拱……”

話未說完,顧禕神色驚慌地跑過來,“嗵”地跪倒在門口,叫著歐陽一敬的字說:“司直老弟救我!”

“怎麽回事?”歐陽一敬吃驚地問,起身把顧禕扶起。

歐陽一敬和顧禕的侍妾都是煙花女子,先後被兩人贖身,而兩女在柳巷已結拜了幹姐妹,是以兩家人遂以親戚相處。

“高胡子把我和你侄子參了!”顧禕向歐陽一敬作揖道,“司直老弟,這可如何是好?”

“這個高胡子,真夠較真兒的!”歐陽一敬已然知道此前發生的事,一聽說高拱以堂堂禮部尚書竟上本參一個四夷館教師和一個布衣青年,不禁搖頭。

“顧兄,誰不知高胡子最不講情麵,你不該出麵去求他,倒讓他抓住了把柄。”胡應嘉指了指顧禕,插話說。

歐陽一敬嘴角掛著冷笑,說:“我看那高胡子太自負,滿以為此番考收譯字生做得漂亮,不意生出這些事端,他豈不惱羞成怒?”

“都說皇上近來越發喜怒無常,萬一拿我父子開刀……”顧禕垂淚道,邊說,邊連連向歐陽一敬和胡應嘉作揖,“二位給諫有時譽,不能見死不救啊!”給諫,是對給事中的簡稱。

歐陽一敬突然眼睛一亮,露出驚喜的神情,拊掌道:“既然高胡子和李登雲不把我輩放眼裏,就別怪我輩不客氣啦!”說罷向顧禕一擺手,“兄台先回去,我來想法子。”

見顧禕將信將疑轉身揖別,歐陽一敬和胡應嘉回到座位坐定,胡應嘉伸過頭,問:“怎麽,司直兄有妙計?”

歐陽一敬叫著胡應嘉的字,詭秘地問:“克柔,還記得前任吏部尚書李默是怎麽死的嗎?”

幾年前,一心想做吏部尚書的工部尚書趙文華,抓住吏部尚書李默出的一道策問考題——“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非人而敗”參劾他,說李默用心險惡。當時,皇上年過五旬,除了太祖、成祖,其下沒有一個皇帝活過五十歲的;皇上多年在西苑靜攝修玄,就是為了追求長生不死,接閱趙文華彈章,再找來策試題一看,“晚節”二字煞是刺眼,不禁勃然大怒,下旨將李默下獄拷問,李默暴死獄中。

歐陽一敬狡黠地擠擠眼:“今歲會試,高胡子主考,考題多出自他手。有一道題,當時就有人提醒再酌,他卻說此題與治國安民息息相關,竟置於首位。”

“喔呀!”胡應嘉喜出望外,“今年春闈,朝野都說高胡子所作程文,奇傑縱橫,傳誦海內,倒不知還有這麽個插曲。”他欠身往歐陽一敬這邊靠了靠,“但不知是哪道題?”

歐陽一敬道:“就是第一道題,出自《論語•學而篇》的‘綏之斯來,動之斯和’。”

“喔,是這題。”胡應嘉眨巴著小眼睛,“記得這段話的意思好像是說,若孔子獲得治國之權位,要安撫百姓,百姓倶會歸心;要動員百姓,百姓就會追隨。意在表明,為官不能靠權術,要靠品德與真才實學。”

“可是,後麵一句話呢?”歐陽一敬晃著尖腦袋誦道,“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

“喔呀!”胡應嘉大叫一聲,“皇上若看了,必震怒!高胡子就是李默第二!”

歐陽一敬一蹙眉:“不過,我是今年會試的監試官,當時不舉,事後再糾,說不過去。”他欠了欠身,盯著胡應嘉,“克柔,你來上本!”

胡應嘉忙擺手:“這不成!兄台不知嗎?當時趙文華以試題媒孽李默,落得聲名狼藉,不可重蹈覆轍。”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良久,胡應嘉突然一拍大腿:“著呀!”

“怎麽,兄台有妙計?”歐陽一敬眼裏放出興奮的光芒,問。

“走內線!”胡應嘉又一拍大腿說。

“這個主意好!”歐陽一敬會意,激動地說,“聽說裕王府承奉馮保最喜交結外臣,他在宮裏又有不少弟子,不如花些銀子,托他去辦。”

“嗯,妙!”胡應嘉拊掌道,“聽說馮保很貪財,隻要見銀子,這點事他必不會推脫。屆時也不必明說,隻含含糊糊說有人議起試題的事,讓他轉告宮裏的弟子,在皇上麵前提一句也就是了。”

歐陽一敬沉吟片刻:“克柔,你是淮安人,彈劾李登雲在淮安受賄有可信度,你來參他;我去辦收拾高胡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