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果真惹出事來了

永定門內有座宏大的建築群,乃天壇也。天壇南部的圜丘,是祭天之所。這天,為籌辦冬至祭天大禮,禮部尚書高拱親赴天壇查勘,率眾預演。散班後,高拱顧自大步往前走,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高尚書,恭喜啦!”

高拱扭頭一看,是吏科都給事中胡應嘉。

國朝設言官,言官又分屬都察院與六科。都察院有禦史一百一十名,按十三行省之名分設十三道;都察院外,又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各科設都給事中一人為長,餘為給事中,隨六部事務繁簡而名額有差,共計五十人。都察院禦史與六科給事中合稱科道。科道雖隻七品,卻為百官所畏。吏科都給事中與都察院河南道掌道禦史分量最重,是言官領袖。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及第的南直隸淮安府人胡

應嘉,從宜黃知縣甄拔為給事中,遷都給事中。此人個子不高,不到四十歲年紀卻已背駝,麵龐烏青,兩隻小眼睛像鷹隼般犀利,是科道中搏擊大臣的厲害角色,閣臣、九卿無不怵他三分,朝野以傾危之士視之。

高拱不與科道結交,卻也不怕他們;胡應嘉倒是常常有意與他接近,每每奉承他有大才,高拱頗受用。今日又聽胡應嘉“恭喜”他,不知何意,笑道:“胡科長何來恭喜?”

“此番譯字生考收,至公無私,可洗數十年之弊。”胡應嘉抱拳揖道,“非高尚書,誰能做得到!”

“喔,此事啊!”高拱露出得意的神情,“官場皆知本部堂素奉法不移,無人敢到我這裏幹請;且考試之日,防範嚴密,審對精實,是以可稱圓滿。”

也難怪,二十八年未敢舉辦的四夷館考收,在高拱的堅持下終於啟動,經過兩個多月緊張籌備,嚴格照禮部題奏、皇上禦批的方案推進。高拱親自主持,每個環節都務求周密嚴謹,不留空子。考錄後,高拱又命將名冊榜示,接受告發,以免留下後患。三日前,禮部將考錄名冊上報,奉聖旨:“是。這世業子弟,你們既考取停當,都著送館作養。”同時,照禮部《題補譯字生疏》最後一項“補教師”的題

請,朝廷已明令各邊省督撫,多方覓求通曉緬文及佛郎機語者,充四夷館教師。

渤泥國朝貢事也打理停當。為避免渤泥國特使在朝見時發怨言、出怪語,高拱特命魏學曾出麵與使團協商,特許下次入貢,所攜開市交易的售賣物可倍於常例,以此化解了渤泥國使團的不滿。就在四夷館開考的當日,渤泥國使團高高興興地離京返國。

四夷館開考,關涉外務的事體得以一攬子梳理、解決,儲備人才以備將來,這讓高拱感到欣慰。是以聽了胡應嘉的恭維,他也毫不謙虛,對答中充滿自信。

回到禮部衙門,高拱正快步往直房走,餘光掃見走廊拐角處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向裏縮去,他並未在意。國朝官場習尚繁文縟節,不少僚友相見禮節煩瑣,高拱早就看不下去了,正準備擬一道《厘士風明臣職以仰裨聖治疏》,以匡正此弊,他以為躲到牆角的人是為免除拜見禮節的麻煩,也就一笑了之。不料剛進直房,一位中年男子“忽”地闖了進來,“嗵”地跪在高拱的書案前,梗著脖子道:“下吏名顧禕,乃四夷館教師署正!”不容高拱垂問,他語速極快地說:“此番考收譯字生,人家都有子弟入選,我是教師的頭兒,兩個兒子參加考收,都未入選,望尚書大人開恩,騰挪一個。”或許是緊張的緣故,顧禕聲調顫抖,帶著哭腔。

高拱不勝驚愕!想到適才在拐角處躲躲藏藏的那人大抵就是此人,他居然闖到尚書直房求情,且譯字生名冊業經聖旨批準,顧禕居然要求為他兒子騰挪一個,這讓高拱大出意外。他強忍怒氣道:“彌封考試,憑譯寫番字多寡為去取,誰能作弊?況今成命已下,誰敢騰挪?”

顧禕並不起身,叩頭道:“尚書大人若真心關照,自有法子!”

高拱頓時火起,一拍書案,指著顧禕:“諒你愛子心切,本部堂不與你計較,你即刻退下思過!”

顧禕“騰”地站起身,發出一聲冷笑,轉身就走。難得的好心情被顧禕給攪了,高拱有些惱火,但案頭一摞文牘等著他處理,哪有工夫生此閑氣?剛拿過一份文牘要看,魏學曾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喚了聲“玄翁——”,把手裏拿的一份揭帖遞到高拱麵前,“禮部、都察院門口都張貼著這份揭帖!”

高拱一看,上有“切今查得考中譯字生田東作等,實係冒籍,朦朧入選”等語,不禁大吃一驚。竟然是攻訐四夷館考收舞弊的署名揭帖,乃是顧禕的兒子顧彬領銜。揭帖開列冒籍者二十二人,請求禮部將這些人問革為民,補錄世家弟子。

“啪”的一聲,高拱把揭帖拍在書案上:“這是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稟尚書——”隨著一聲喚,李贄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喘著粗氣說,“門外有一群落選考生自長安街遊行至本部門口,高呼口號,聲稱譯字生考收作弊,他們這些世業子弟受冒籍者排擠落選!”

高拱大驚,頓感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重重扇了幾個耳光,他“騰”地站起身,對魏學曾道:“你快去,把那些人給我叫來,我要當麵問個明白!”又轉向李贄,“拿保結來,查對一下,看看揭帖所列冒籍者,作保教師是何人!”

魏學曾躊躇著,勸諫道:“玄翁,此事,或知會兵馬司彈壓驅散,或由司務廳出麵撫慰勸散,似不必尚書親自接見。”

高拱揚手道:“不必!繞來繞去,何時了事?照我說的辦!”

魏學曾、李贄隻得分頭去辦。不到兩刻鍾工夫,魏學曾領著二十幾人到了直房門口,適才還底氣十足大聲呼叫的一群人,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你推我、我推你,裹足不敢前。

“磨蹭什麽?”高拱喊了一聲,“本部堂找爾等來,是要和爾等明事論理的,不是審問爾等的,何懼之有?速速進來!”

眾人隻得低頭磨蹭著進來,“呼啦”一聲跪倒在書案前,膽小的渾身哆嗦著,不敢抬頭。

“你叫什麽?”高拱指著領頭者問。

“顧彬。”一位二十多歲的高個子男子低著頭,戰戰兢兢答。

“爾等聲言考收作弊,有何弊?一一道來,果如爾等所稱,本部堂絕不掩飾,務必嚴懲,還爾等一個公道!”高拱抑製著怒火道。

顧彬等人沉默不語。

高拱拿過揭帖,“這是爾等寫的吧?那好,就拿揭帖所揭一一對質!”他命眾人起身,把揭帖遞給顧彬,“看好了,爾等稱田東作等人冒籍,可考前開送有資格與試者到部,本部堂親自拿著各位的保結當堂麵審,當時四夷館教師都在,有否此事?”高拱問。

這是十幾天前剛剛發生的事,顧彬等人隻得點頭。

“彼時,本部堂諭曰:‘若有詐冒,是爭爾世家子弟之利,即當舉出,便當懲治逐出’,彼時,署正顧禕是教師之首,而你,”他指著顧彬說,“係考生之首,爾與爾父當時是如何說的?”

顧彬縮著脖子,半天才囁嚅道:“說、說的是……是‘情實,無有詐冒’。”

“爾等麵訐時皆雲無弊,而黜落後又投遞揭帖,遊行呼號,是何道理?!”高拱大聲質問。

這時,李贄將保結拿到,高拱掃了一眼,指著顧彬說:“爾父保結二十四人,乃當堂親遞保狀,他人且勿論,爾等揭帖所列王子春詐冒譯字官王福永侄、胡良金詐冒譯字官胡良佐弟、林洲詐冒譯字官林密侄,此三人,正是爾父顧禕所保者。如今,爾稱這三人為詐冒,是爾父受賄作弊,還是爾造言傳謗?”

顧彬大汗淋漓,忙跪地叩頭不止,哽咽道:“小的知錯,知錯!這就四處去收回揭帖,不敢再生事端,請大人寬恕。”眾人也忙跟著叩頭,口稱“知錯。”

“爾等退下!”高拱一揚手道。

眾人聞言,慌亂中擠作一團擁出了直房。高拱望著一群人的背影,不解地問:“這些人明知無理,何以敢如此取鬧?”

魏學曾答:“若照慣例,必是安撫,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奏請把這些鬧事的落榜者補錄。”

“魏司長何以有此判斷?”李贄好奇地問。郎中為各部一司之長,故俗稱司長。

魏學曾解釋道:“因為主事者或通賄賂,或賣人情,自身本不幹淨,自然怕鬧事;一旦鬧事,也隻好設法安撫。”

“因自身不幹淨,怕鬧事,所以不辦事,此之故也?”李贄半是評說,半是求解。

“清白做人,幹淨做事,就無後顧之憂!”高拱很是自信地說。

“也不盡然。”魏學曾辯論說,“官場豈盡貪墨之徒?辦事先想撈好處者,未必占多數。”

“說下去。”高拱並沒有因魏學曾毫不客氣地反駁自己而生氣,反而很有興趣地傾聽,見魏學曾停頓下來,忙催促說。

魏學曾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過了片刻,他伸出右手拇指,說:“一則,想幹淨做事,勢必得罪人。”他又伸出一個指頭,“二則,即使自身真的幹淨,一旦引發眾人鬧事,比貪墨還讓上官反感。”

高拱皺了皺眉,流露出焦躁情緒,對魏學曾說:“惟貫,擬道彈章來,本部堂要參顧禕。”

魏學曾和李贄俱露吃驚狀,以不解的目光望著高拱,都沒有說話。

“是不是覺得小題大做了?”高拱自問,又自答道,“非也!”

“這……”魏學曾支吾著,“一旦參顧禕,彈章上了《邸報》,中外皆知,反而引起風言風語……”官場通常以京師為“中”,以各省、南北兩直隸為“外”,中外者,即朝廷和地方之代稱也。

“就是要讓中外皆知!”高拱打斷魏學曾,“一則,參顧禕,請下法司提問,由法司把四夷館考收事查清,讓朝野看看,到底有沒有清白之人、幹淨之事!再則,曆來朝廷詔令,每每有違者聽參之語,總是光打雷不下雨,所謂違者聽參之類的話,連稻草人也不如了!要麽不說,說了就要真做。本部《題補譯字生疏》中是不是有違者參究的話?顧禕故悖明旨;顧彬造言興事,陷害他人,安能不參究?還有——”高拱越說聲調越高,“近年京師惡少,刁詐成風,一不遂意,輒生事端,若不痛加懲創,誠恐群起效尤,不可收拾。各衙門凡有舉事,輒起煩言擾亂,誰還敢辦事?政體所關豈能小視?!”高拱把右手拍在書案上,“有此三者,非參不可!”

魏學曾低聲咕噥道:“玄翁真不怕事?事情恐怕還沒有完啊!”

“還會有什麽事?”李贄聽到了,好奇地問。

“誰知道呢,如今的官場,很凶險。”魏學曾語帶憂慮地說,“得罪人的事,誰敢做?玄翁執意要做,就仿佛在一潭死水裏投了一塊大石頭,恐怕不會風平浪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