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燙手山芋

高拱滿意地看著張居正,問:“叔大,你見過大海嗎?”

張居正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生長在湖廣,自幼讀書應考,進士及第後一直在翰林院任職,沒有機會到沿海一行。

“我是見過的,不過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高拱眯起雙眼,緩緩道,“斯時先父提學山東,我十二歲那年隨往濟南,師從致仕都察院僉都禦史李麟山先生受教六載。其間,先師曾偕赴青州,一睹滄海狀景。”

張居正不知高拱何以突然說起這等漫無邊際的事,隻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叔大,我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高拱比劃著描述夢境:蒼茫無際的大海,時而波濤洶湧,時而風平浪靜。影影綽綽可見海麵上商船鱗次櫛比,穿梭往返。船上有中土之人,也有紅發碧眼的夷人,嘈雜無比。忽而,這些舟船擁擠到一起,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車輪,“呼啦啦”的向岸上滾來,勢如破竹。所過之處,村莊、街巷瞬間被夷為平地,田間勞作的農人望見此輪,紛紛抱頭鼠竄,場麵可怖……

張居正耐著性子聽高拱說完,起身道:“是個怪夢!嗬嗬,中玄兄,居正得趕緊回去。”

高拱感覺出張居正對他述說的夢境興味索然,有些失望,隻得與他抱拳相別:“務必約束好監生,萬勿鬧出事體來!”

張居正回頭道:“替中玄兄解夢之類的玄學,居正力有不逮;辦些實實在在的事,中玄兄盡可放心!”

高拱一擺手,快步坐回書案前,翻閱文牘。

“稟玄翁,給渤泥國入市交易的牌子已發。”魏學曾進來稟報,雙手捧著文稿遞過去,“這是給雲南巡撫的谘文。”

高拱接過文稿,瀏覽一遍,邊提筆簽署,邊吩咐:“叫司務來,速封發!”

司務李贄進來拿上文牘小跑著出去了,高拱指了指書案前的椅子,示意魏學曾坐下,問:“佛郎機國國勢如何?說甚語?”說著,把適才閱看的一份文牘向前推了推,示意魏學曾看看。

魏學曾一臉茫然狀,趨前捧過文牘一看,乃是三個多月前主客司辦理番人求貢的文牘底稿。

本年四月,廣東壕鏡有番人以蒲麗都家國使臣名義,投書廣東巡撫,懇求兩件事:一、向天朝上貢;二、天朝與其相互貿易。廣東巡撫奏報朝廷,詔下禮部議。時任尚書李春芳囑主客司找借口回絕,最後以“南番國無所謂蒲麗都家者,或佛郎機詭托”為由,命廣東巡撫謝絕之。昨日,高拱命司務廳把近年來辦理的關涉外邦的文牘搜揀出來,送他閱覽,這是其中的一份。

“佛郎機國者,似是西洋島國。”魏學曾放回文牘,回答說。

高拱身子向椅背靠了靠,道:“時下與國初大不同矣!佛郎機人遠涉重洋東渡,所為何來?”頓了頓,又道,“禮部不應隻是被動應付藩屬國朝貢。世界上國度甚眾,倭國也好,佛郎機也罷,不唯知其所在,對其風土人情、律法國策、物產錢糧種種訊息,都要盡力搜集,彼等有求貢互市之請,也不宜一味拒之。”

魏學曾雖點頭稱是,卻也有些疑惑。曆任禮部尚書從不關注對外交往之事,更不會主動探究藩屬以外的夷國,而高拱與前任獨異其趣,令魏學曾感到壓力陡增。

“四夷館考收之事,不能再拖!”高拱一揚手,大聲道。

當高拱說出“有急事相商”這句話時,魏學曾就猜到,定是四夷館考收事。以他對高拱的了解,一旦事體擺出台麵,此公不會佯裝不知避而遠之;從適才說起佛郎機國的話題看,高拱把四夷館考收之事看得很重,似不僅僅是招收幾個通外文的譯字生而已,尚有更深遠的考量。

可是,四夷館考收事,正是魏學曾最擔憂的,他未敢接話。

“惟貫,何日啟動?”高拱盯著魏學曾問。

“玄翁,何以二十八年沒有考收,雖則是朝廷上下對交通外邦之事甚少關注,但也是因為……”

高拱打斷魏學曾:“因為什麽?因為這二十八年,做禮部尚書的不是高某!”他喝了口茶,繼續說,“內政外交,國之大端。內政不修,外交不舉,何以稱治?而修內政、舉外交,端賴人才。泱泱大國連區區幾個通夷語之人都不作養,成什麽話!”

魏學曾苦笑道:“玄翁,這些年南倭北虜侵擾不止,天朝對外交往之事幾乎禁絕,隻要尚有通韃靼語和倭語者,就足以應付。無人願觸及四夷館考收事。”他偷偷瞥了高拱一眼,見他沒有動怒,又加了一句,“玄翁,考收譯字生,不是不該,是不敢!”

高拱正翻閱文牘,聽魏學曾說出“不敢”兩個字,不禁一驚:“嘿嘿,怪哉此言!朝廷的衙門,辦職守內該辦之事,何來‘不敢’?”

魏學曾解釋道:“二十八年前考收譯字生,因富豪憑借錢神,或鑽刺官員,或買囑權要,花錢請托,致考選不公,釀成舞弊大案。玄翁試想,若再辦考收,請托、賄賂可免乎?任由請托鑽謀,勢必考選不公,惹出風波;若一概拒之,必有不近人情之詬,左右都是費力不討好,誰願惹此麻煩?”

高拱用力搖了搖頭,以深沉的語調道:“惟貫,為官之人都畏難避怨,不敢擔當,必致國事日非!”他一拍書案,“事當為而不敢為,都是因為有私心!國法有在,果以公奉法,何怕之有?!”

“玄翁所言,自是至理,然則……”魏學曾囁嚅道。

“惟貫,在我麵前少說什麽然則、但是之類的話,四夷館考收之事,我不與你權衡辦與不辦,”高拱以嚴厲的口氣說,“我隻要你說如何辦,何時辦完!”

魏學曾不再說話。高拱仰坐在高腳梨花木圈椅上,思忖片刻,緩和了語氣:“惟貫,既然辦考收會招惹麻煩,此事又不能不辦,那就要思慮周詳。我意要先立規矩:一、定資格,當從譯字官世家子弟中考收;二、嚴保勘,報名者須有四夷館教師作保;三、絕幹請,把禁約公布於眾,醜話說前頭,凡說情者通以幹請論,本部參劾;四、嚴考試,考試之日要嚴加搜檢,封鎖防範等。還有什麽,詳議報來。”

“玄翁,容學曾再進一言,可否?”魏學曾以懇求的語調說。

“說!”高拱一揚手道。

“玄翁,不是學曾避煩畏難,而是為玄翁計。遠的不說,就說十年內禮部的三位尚書,徐階、袁煒、李春芳,他們做尚書時,不要說四夷館考收事,即使禮部的部務,也甚少過問,精力都用於為皇上寫青詞了。”魏學曾環視室內,壓低了聲音,“以學曾觀察,他們無心部務,卻是一意討皇上歡心。是故,無一例外都入閣拜相,可玄翁……”

“不必再說!”高拱揚手製止道,“我明白,你不就是想說,凡事要為個人前程計嗎?惟貫,做官是為國辦事的,不能本末倒置:辦事是為了升官。四夷館考收事,一定要辦!”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學曾自知不能再勸下去了,一擼袖子:“既然玄翁意已決,那就辦。”頓了頓,建言道,“未必由本部發動。我這就到都察院找一二禦史,囑托他們上本建言,皇上必批禮部題覆。屆時,本部再將慎思熟議的方案報皇上禦批,諸如嚴考試、絕幹請等,依聖旨而行,不唯效力大增,且本部也減少壓力。”

高拱點點頭,說:“隻是,要趕緊辦,不能拖來拖去!”

魏學曾躊躇片刻,嘿嘿一笑:“玄翁,考試是儀製司的職掌,主客司不宜辦吧?”

高拱不悅道:“考試是該儀製司掌管,但四夷館考收,關涉的是理藩、外交事務,一應事體,均由主客司辦理,不準推諉!”

魏學曾不敢再推脫,仿佛捧著燙手山芋,滿臉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