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居正闖尚書直房

高拱身材魁梧,四方臉,大鼻頭,眼睛不大不小,目光炯炯有神,兩道濃眉宛如燕子展翅,棗紅色臉膛兩側,絡腮胡須茂密綿長,說話大嗓門、粗聲調,給人以不怒而威的印象,屬僚無不畏之。

但是,魏學曾摸透了他的脾氣,知他說話辦事,一向對事不對人,是個直性子,見高拱沉著臉質問他,魏學曾並不驚懼,而是跨前一步,

邊扶請他落坐,邊道:“玄翁啊,學曾焉能不催!可是,提督四夷館的劉少卿奉旨到湖廣辦理景王喪葬事宜去了,四夷館無人主政,跑了不知多少趟,就是不得要領。”

“弊病!弊病!”高拱連連說,“國朝成例,赴各地經辦藩王冊封、喪祭事,例遣翰林官,劉奮庸棄本職不顧,去搶人家翰林官的差事,可惡!”

“嗬嗬,玄翁居然也口稱成例了。”魏學曾見高拱怒容滿麵,想舒緩一下他的情緒,遂故意岔開話題說,“記得玄翁是最煩別人動輒拿成例說話的。”

高拱著急渤泥國朝貢事,不想扯遠,於是沉臉道:“渤泥國貢使朝見的事,務必在三日內辦妥,惟貫,你,親自辦!即刻辦!”

魏學曾沉吟片刻,說:“本想自己想些法子的,既然玄翁定了時限,而這個時限內無論如何辦不成,故不得不向玄翁說出實情。”

“難在哪裏?”高拱不耐煩地問。

魏學曾歎口氣道:“四夷館裏,緬語譯字官,兩年前就一個也沒有了,國書自然也就無人能譯出了。”

高拱剛端起承差送來的茶盞,正要喝,聽魏學曾此言,一下子愣住了,拿蓋兒撥茶的手僵在半空:“四夷館裏沒有了通緬語的譯字官?”他重複了一句,質疑道,“會有這等事?”

“千真萬確!”魏學曾說,“因渤泥人中斷朝貢有年,故四夷館緬語譯字官也就可有可無了。”

“過去的事先不細究,”高拱焦躁地打斷魏學曾,“有無在學的譯字生通緬語?”

魏學曾答:“玄翁有所不知,四夷館自嘉靖十六年迄今,二十八年了,從未考收過譯字生。”

“啪”的一聲,高拱把茶盞礅在書案上:“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是不是說,國朝對外交往事,可以不辦了?那麽禮部是不是也可以關張了?”

“玄翁息怒,”魏學曾小心翼翼地說,“學曾正在南北兩京四處物色通緬語之人。”國朝成祖皇帝遷都北京,改南京為留都,仍保留一套部院寺監機構,故有兩京之說。

“連四夷館都沒有通緬語者,你到哪裏物色?等你物色到了,渤泥人怕把登聞鼓都敲破了,說不定還會伏闕抗爭。如此,讓藩屬對我天朝做何觀感?外邦有何理由敬我中國?”高拱說著,驀地站起身,背手在屋內徘徊。須臾,他一轉身,指著魏學曾,“快去,給雲南巡撫寫谘文,八百裏加急,讓他物色人譯國書。”又自語道,“這又要耽擱個把月,渤泥人勢必著急。這樣,”他又指了指魏學曾,“你這就差人去會同館,找個堂皇些的借口安撫一下渤泥人,同時把開市交易的牌子先發給他們。

“先發交易牌子?”魏學曾躊躇道,“朝貢有成例,先遞國書、再朝見並貢方物,之後方可發……”

高拱打斷魏學曾:“你誤了事機,把人家給耽擱了,還不能破個例?沒什麽大不了的,照我說的做!”

魏學曾不再爭辯,疾步而去。高拱對著他的背影囑咐道:“辦完事,即刻來見,有急事相商。”

高拱看著魏學曾走出直房,這才安心埋頭閱看文牘。

“尚書大人,您倒是還能穩坐釣魚台啊!”隨著一句聽似抱怨、實則調侃的話音,一位四十剛出頭的男子闖進了尚書直房。

此人身材適中,略顯消瘦,八字眉,長鼻梁,尖下頜,兩隻細長的眼睛炯炯有神,耳孔裏長著耳毛,分外顯眼。他頭戴烏紗帽,身著一襲青袍,前後補子上繡著鷺鷥,這是六品文官的常服。

高拱抬起頭,剛想發火,與來人打了照麵,卻露出驚喜之色。他手拍書案,大聲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擅闖尚書直房!”說著,一陣大笑,起身繞到書案前,笑容滿麵地問,“叔大因何一大早跑到禮部來?”

“渤泥人在棋盤街鬧事,玄翁知否?”被稱為“叔大”的男子站在直房當間,斜對著高拱,一臉嚴肅地問。他姓張名居正,字叔大,號太嶽,湖廣省荊州府江陵縣人,比高拱晚兩科中進士、入翰林,授編修,時下任國子監司業。

“喔,叔大也聽說了?”高拱邊伸手示意張居正入座,邊問。

張居正擺手,並未挪步,而是焦急地說:“豈止聽說!眼看就要出大事啦!”

“出大事?甚樣大事?”高拱忙問。

張居正神情肅然:“國子監監生一大早就聚攏在一起,個個義憤填膺,吵鬧著要到會同館抗議渤泥人藐視天朝!”

高拱剛坐下,仿佛觸到燒紅的烙鐵似的,驀地起身,瞪大眼睛看著張居正:“說甚?”

張居正歎道:“南倭北虜,欺我天朝,監生們也是忍無可忍又無可奈何,對時局甚是失望。今聞連渤泥人也敢公然在棋盤街鬧事,正可借機發泄壓抑高拱急了,揮動手臂往外趕張居正:“那你還跑這兒來?快!快回去,阻止他們胡鬧!”

張居正卻快步走過來,扶住高拱的雙臂,推他坐下:“玄翁不必焦躁,居正對他們說,待探得原委再去不遲。”他終於露出了笑容,“監生們對本司業還是敬畏的,時下已安靜下來。”

高拱舒了口氣,“忽”地舉手向外扇了扇,又伸過手去把眼前的張居正向外推了一下,蹙眉道:“哎呀呀,我聞不得這脂粉味!”

司務李贄抱著一摞文牘進來了,躬身道:“稟尚書,渤泥人已被勸回會同館。”說著,把文牘放到書案上,走過去向與高拱隔幾而坐的張居正抱拳施禮。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李贄笑道:“嗬嗬,早就聽說張司業最愛整潔,穿衣必鮮美耀目,膏澤脂香。今日一見,果是冰紈霞綺,時尚所不逮。”言畢,一縮脖子,轉身出了直房。

“這倒怨不得人家渤泥人。”高拱無暇閑談,轉入正題,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然後,一拍座椅扶手,“監生們不問青紅皂白去抗議,那不是忠君愛國,是添亂!你和他們說清楚,不準胡鬧,有傷國體!”

張居正神情放鬆了許多:“好在是老兄你掌禮部,不然,不以為意或漫不區處,此事還不知演變成何種模樣!”

高拱頗自得意,也誇獎張居正道:“不是叔大坐鎮,監生們還真就會鬧起來!”

張居正“嗬嗬”笑道:“前幾任禮部尚書,向來不理部務,居正知中玄兄不至於如法炮製,但又擔心老兄大而化之,下邊的人一拖遝推諉,事體就越鬧越大難以收場了,是故趕緊來謁。”

高拱側身拍了拍張居正的手臂,慨然道:“我看,舉朝也就高某和叔大,對官場拖遝的弊病看不下去,憂心忡忡!”

張居正默然,欠身要走。

高拱揚手向下壓了兩壓,示意他坐下。

張居正見高拱一臉莊重,隻他必有事要說,欠起的身子又沉了下去,扭過臉來,欲聽高拱吩咐,高拱卻又一揚手:“算了,你還是趕緊走吧,免得監生們等得不耐煩,上街鬧事。”

“嗬嗬,我怕中玄兄有話不說出來,憋得難受!”張居正坐著不動,笑笑說,“中玄兄還是把話說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