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貢使在棋盤街抗議

宣武門是京師內城九門之一,與東邊的崇文門相距不遠,遵上古左文右武之製命名,取文治武安,江山永固之意。宣武門偏城下,有一座稍顯老舊的四合院,首門是廣亮大門,一看便知是有品第的官員宅邸。進首門後,是一排朝北的房屋,右手第一間,稱為茶室,是來客等候接見時小憩之所,其餘則供仆從居住。自此向內,有一座小巧的垂花門,左右各置荷花缸一隻,正值夏天,缸內空空如也,並無花木。正院北房開間進深最大,台基稍高,乃是主人臥室、書房和會客的花廳。正房、廂房和垂花門有廊連接,圍繞成一個規整的院落。

這,乃是大明嘉靖朝禮部尚書高拱的宅邸。

天剛蒙蒙亮,一頂六抬大轎就出了宅院首門,沿著宣武門大街向北而行。這條街是內城為數不多的繁華大街之一。平時,坐在轎中的高拱總是打開轎簾兒,街道兩旁的酒肆商鋪、引車賣漿者的表情言談,都會引起他的興趣。今日,天氣異常悶熱,眼看就轉到棋盤街了,轎簾兒還密閉著,坐在轎中的高拱,雙目微閉,陷入沉思中。

他是在細細地琢磨著,何以昨夜做了那麽一個奇怪的夢,那個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的夢。

突然,從前方的棋盤街傳來一陣吵鬧聲,側耳細聽,竟有番語夾雜其間。仔細觀望,朦朧間可見一群人在推推搡搡,引得早起遛彎的老者都加快了步伐,紛然向那邊聚攏。

“高福,”高拱不得不中斷了自己的沉思,打著轎簾,探出頭來吩咐說,“快過去看看,究為何事?”

高福是高拱從河南新鄭老家找來的家仆,二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長方臉,大眼睛,目光中透著一股憨直勁兒。護送主人當直散班,家中買水購菜,都由他一體承擔。他知主人的脾氣,凡事最惡拖遝,聽到吩咐,拔腿就向棋盤街奔去。

須臾,高福就跑回轎前,高拱已探頭轎外,隻等高福稟報吵鬧原委。

“老爺,那群人頭發都綰到頭頂,拿青白布纏著,說是渤泥國的番人,帶啥東西在棋盤街用蠻語嘰哩哇啦大聲叫賣、吵鬧,中城兵馬司的吏目領人去製止,起了爭執。”高福抹了把臉上的汗珠,喘著粗氣稟報說。

“喔!竟有此事?”高拱頗是吃驚。渤泥國乃國朝藩屬;而藩屬朝貢早有定製。按製,每次朝貢時,朝貢使團除貢品外,得攜帶本國特產若幹,由禮部規定時限,在會同館旁專設的烏蠻市開市交易。渤泥人因何到此京城繁華之地擅自叫賣?他本想前去探明究竟,又覺此事關涉藩邦,國體所係,自己身為掌管藩務的最高長官,不便直接出麵,就命高福,“快去,知會彼輩,不必爭執,此事本部堂已知,渤泥人當靜待本部區處。”

高福領命而去,高拱揮揮手,命轎夫繼續前行。轎夫們知道,主人平時無事,還時常責備他們如小腳婦人,今日遇此事體,定然不容按部就班,是以無需催促,就步履如飛,拐向大明門,向北疾行。

過了大明門,有一座凸字型廣場,廣場東側是一排坐東朝西的院落,最北端靠近長安街的為宗人府,之南為吏部,再下為戶部,繼之乃禮部。

進了禮部首門,剛一落轎,高拱就快步跨出。但見他頭戴烏紗帽,身穿緋色袍服,腰間束犀帶。袍服的胸前和後背按例綴一方補子,補子上繡著錦雞。這是二品文官在本衙當直時所穿常服。

“司務何在?”高拱手握束帶,邊急匆匆往直房走,邊大聲道。

“稟尚書,司務李贄在此。”聽到高拱的喊聲,從司務廳跑出一個中年人,應聲答道。他是舉人出身,曾任河南輝縣教諭,守喪期滿赴京候補,因無銀子上兌,候一年而不得其職,困窘至饑寒交迫差點凍餓而死,多虧高拱從禮部右侍郎升轉吏部左侍郎,倡言各衙門之官缺、候補者之資格均榜示於眾,方意外獲補從九品的禮部司務。

“渤泥國朝貢使團何時到京的?因何尚未朝見?”高拱已然判斷出,渤泥人在棋盤街高叫賣物,必是對到京久候不得朝見的抗議,是以便直截了當問。

“稟尚書,據職所知,渤泥國使團到京已兩月餘。”司務廳掌管文移,專門接待來使的會同館早在兩個多月前就有呈文到部,李贄尚有印象,“至於因何未能朝聖上貢,容職谘詢主客司後稟報。”

“不必!”高拱一揚手道,“叫魏惟貫來。”

“學曾在!”高拱話音未落,一個四十出頭、個子高大、寬臉龐上透著一股精幹氣的男子,就疾步走過來施禮,正是主管外藩事務的主客司郎中魏學曾,惟貫是他的字。高拱就任禮部尚書後,常在天不亮就到部,到部後又時常叫各司郎中回話,是以各司郎中不得不一改往昔的散漫,早早就位。

高拱並未理會魏學曾,而是吩咐李贄:“李司務,你速帶承差趕去棋盤街,把渤泥人請回會同館,就說禮部正上緊辦理,不日即可朝見,一俟朝見畢,禮部即允其開市交易。”見李贄領命而去,高拱邊快步邁入尚書直房,邊語帶責備地問跟在身後的魏學曾,“渤泥國朝貢使團已晉京兩月餘,何故迄為朝見?”

“玄翁,此事有些麻煩。”魏學曾開口為難地說。

國朝自嘉靖年間,官場興起稱“翁”之風,即在字或號中選一雅字,後綴以“翁”,以示尊崇。高拱號中玄,故有“玄翁”之稱。魏學曾比高拱晚登進士第十二年,小十三歲,頗受高拱賞識,是以他沒有以官職相稱,而是以“玄翁”稱之。

“麻煩?甚麻煩,嗯?”高拱不以為然地問。

“玄翁,渤泥國國書兩月前已交四夷館通譯,可四夷館迄未譯出送來。”魏學曾說出了緣由。

“說甚?”高拱剛要落座,聽了魏學曾的話,又站直了身子,忿然道,“事關國體,也能如此拖遝?足見如今的官場疲遝萎靡之風,到了何等模樣!”他瞪了魏學曾一眼,“那你主客司何以不急不躁不催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