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首日到閣就遇急事

文淵閣坐落於午門內東南隅,閣南邊鑿一方池,引金水河水流入,池上架一石橋,石橋和池子四周欄板都雕有水生動物圖案,靈秀精美;閣北邊以湖石堆砌成山,勢如屏障,其間植以鬆柏,鬱鬱蔥蔥。文淵閣兩山牆青磚砌築,直至屋頂,簡潔素雅。黑色琉璃瓦頂,綠色琉璃瓦剪邊。閣之前廊設回紋欄杆,簷下倒掛楣子,加之綠色簷柱、蘇式彩畫,凸顯園林建築風格。

閣南向,門西向,上下兩層,西盡間設樓梯連通上下。腰簷處設有暗層,麵闊六間,底層有廳,謂之明堂,恭設孔聖暨四配像,旁四間各相間隔,而開戶於南,為閣臣朝房;二層中間有大堂,謂之中堂,乃閣臣議事之所。中堂兩側東西各兩間南向房間,也用作閣臣的朝房。

這,就是國朝的政務中樞——內閣的廊署了。

國初,太祖詔罷中書省,廢丞相,但後世皇帝仿宋製置殿閣大學士,定華蓋殿、武英殿、文華殿、文淵閣、東閣大學士各一人,於翰林及六部官員內擇取,級隻五品,僅備顧問。英宗時,文淵閣成為大學士專門入直之所。進入嘉靖朝,大學士位極人臣,內閣之權日重,遂命工匠相度,閣東製敕房裝為小樓,以儲書籍;閣西製敕房南麵隙地添造卷棚三間,以處閣臣之書辦文吏,而閣製始備。

嘉靖四十五年四月初十,破曉時分,新任內閣大臣高拱的轎子在文淵閣前落降。

高拱下轎,映入眼簾的是門前的花壇,花壇內植芍藥,首夏四日盛開八花:純白者曰玉帶白,純紅者謂宮錦紅,澹紅者稱醉仙顏……這是昨日到閣時,首相徐階一一知會明白的。

高拱三月二十八日接到入閣特旨,照例謙辭,皇上照例駁回,遂到鴻臚寺報名廷謝。隨之,徐階、李春芳向新同僚郭樸、高拱發出《郭東野、高中玄二相公到任請啟》,選定到閣吉日四月初九。昨日,郭樸、高拱相約而來,一整天都是行禮如儀的客套。內閣同僚互拜;接著,部院寺監堂上官、科道翰林分批來賀。

真正當直,今日是第一天。

繞過花壇,入門有一小坊,上懸聖諭:“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閑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高拱仰望聖諭,莊嚴、神聖之感油然而生。生為炎黃子孫,讀書明理,入仕為官,誰無有朝一日入閣拜相之夢!而今夢想成真,縱目乾坤,俯仰六合,俊傑忠悃之慨,凜凜猶若神明,自感為國盡忠之心,耿耿可昭日月!

可是,進得閣中,卻是冷冷清清。

高拱在明堂站立良久,才有幾個文吏、承差跑來,掌燈看茶。

這時,郭樸也到了。

“東翁,這是甚模樣?”高拱在抱拳施禮時,禁不住發了句牢騷。郭樸個高而身瘦,微微弓背。他性情平和,不善辭藻,聽了高拱的話,微笑道:“中玄,閣臣倶在西苑直廬當直,文淵閣冷清是正常的嘛!”

正說著,一名叫姚曠的書辦疾步走了進來,氣喘籲籲地說:“徐閣老請郭閣老、高閣老到西苑直廬當直,不必到文淵閣來。”

對此,高拱和郭樸並非不知。但昨日從文淵閣離開時,高拱特意對郭樸說,文淵閣乃內閣廊署,相沿百年,首日當直,當先到文淵閣來,再去西苑直廬。郭樸接受了高拱的提議,兩人才到這裏來的。

“兩位閣老,適才下吏從承天門過,聽說兵部門口有人打起來了!”姚曠又道。

“何人在兵部門前打架?又為何打架?”高拱厲聲問,好像打架的是姚曠。

“聽說,是……”姚曠的話未說完,隻見兵部尚書霍冀急匆匆進來了。

“老天爺開眼啊!”霍冀激動地說,“真有人在,真有人在,那就好,那就好!快去西苑,稟報元翁一聲,請他快快召見霍某,十萬火急,十萬火急!”

“像這般語無倫次、張皇失措,豈不有失大臣體統!”高拱對霍冀斥責道。霍冀說話語無倫次固然令他感到不悅,最讓他生氣的是霍冀對自己和郭樸兩位閣臣的輕視。聽霍冀的口氣,在他心目中,似乎徐階就是內閣、內閣就是徐階,而他們隻是陪襯而已。

內閣大臣體製上雖不是六部的上司,但部院失去內閣支持很難運轉,尚書對閣臣也不能不敬懼三分。霍冀遭高拱一頓斥責,雖內心不忿,也還是忍住沒有頂撞,隻是氣氛顯得尷尬。

“姚書辦,你快去西苑向元翁稟報,就說本兵有十萬火急軍情要奏報,”郭樸指示姚曠說。

本兵,是官場對兵部尚書的簡稱。

霍冀向郭樸拱手致謝,郭樸一笑道:“嗬嗬,大司馬,高閣老也是替你著急,並非有意苛責大司馬。”

霍冀也就順坡下驢:“稟二位閣老,霍某也是著急啊!時下閣臣不在文淵閣當直,有急事到內閣找不到人,而西苑直廬又非我輩任意進出,十萬火急的事都不知去哪裏請示,今日兵部門前打成一鍋粥了。霍某焦頭爛額,無奈之下,適才是想來文淵閣碰碰運氣的,見閣中果然有燈火,霍某一時激動,才……”

高拱忙問:“兵部門口打架,是怎麽回事?”

霍冀道:“北邊有大同、宣府、朔州、昌平、薊州各鎮送塘報的;嶺南有俞大猷送塘報的;有桂林送塘報的,擠到一起,爭先恐後,起了爭執,竟至扭打!”

高拱一聽不覺焦躁起來,忙問:“喔呀,都是甚軍情?大司馬不妨說來聽聽,趕快一起商榷個法子出來!”

霍冀猶豫了一下,說:“不是霍某信不著兩位閣老,是怕因為霍某舉動給內閣添亂,是故……”

郭樸聽出來了,霍冀是擔心,未經徐階同意,先和他們兩個新晉閣臣商榷軍國政務會引起徐階的不滿,便說:“也好,報於元翁,請元翁定奪吧。”

“大司馬,你與我同去!”高拱以決斷的語氣說,“軍情緊急,內閣理應與本兵研議禦敵之策,高某權且就做一次主,請本兵去西苑直廬!”

“這……”霍冀躊躇,看著郭樸,想讓他解圍。

郭樸道:“也罷,何必非等元翁來示再動身。”

霍冀聽郭樸如是說,也就不再猶豫:“那最好不過!”

“東翁,催你的轎夫快著點!”高拱邊走,邊對郭樸說,“你的轎子在前麵,你不快都快不了。”

“高閣老就是急脾氣,嗬嗬嗬!”郭樸對霍冀一笑說。

三頂大轎出了承天門,右拐上了長安街,快速西行,到得西苑門,郭樸、高拱和霍冀都下了轎。徐階撥給兩位新任閣臣的書辦已在門外守候,手裏拿著進出西苑的腰牌,牽著皇上特賜的坐騎。

西苑是禁地,皇上賜閣臣可以騎馬。當年嚴嵩八十壽辰時,皇上特賜可乘肩輿,竟被視為殊榮。

霍冀沒有腰牌,無法進門,正著急間,先行到西苑稟報徐階的姚曠拿著腰牌出來了,霍冀這才進了門。

“我和郭閣老先到元翁直廬去,候著大司馬。”說罷,高拱和郭樸上馬而行,霍冀則隻能步行,向徐階的直廬趕去。

郭樸和高拱到得徐階的直廬前,遠遠就看見徐階率李春芳及內閣辦事人員中書舍人、書辦文吏站在門首迎接。二人下馬施禮相見,被徐階迎進直廬。

剛進花廳,尚未落坐,高拱就道:“元翁,本兵有十萬火急軍情來報,隨後即到。”

徐階佯裝沒有聽到,笑著說:“今日安陽、新鄭二公到直廬履任,徐某不勝歡忭,冀與興化、安陽、新鄭三公協力共濟,輔佐聖天子臻於盛治!”

國朝閣臣間,有以籍貫代稱之例。李春芳是南直隸興化人,郭樸是河南安陽人,高拱是河南新鄭人,徐階即以此稱之,並提議此後閣臣間皆以籍貫代稱。

徐階已六十三歲,嘉靖二年進士,入閣十餘年,李春芳、郭樸、高拱皆雲還是以“元翁”尊稱之,徐階也欣然接受。

“按例,閣臣分閱章奏文牘,輪流執筆票擬,”徐階捋著花白的胡須,繼續向新同僚交代內閣辦事規矩,“安陽、新鄭二公甫履任,這幾日,可仍由興化秉筆,二公傳看,最後老夫閱看後上奏。”頓了頓,又說,“需研議事,老夫當請諸公來議。”

言畢,向外喊了聲,“來人,請二閣老到直廬去!”

一幹人等擁進來,引著郭樸、高拱出了徐階的直廬,徐階禮貌周全地送到首門,正巧霍冀氣喘籲籲地趕到了。

高拱忙說:“元翁,本兵來了,元翁看,是不是……”

徐階沉吟不語,良久,才緩緩說:“也罷,就請三公一起聽聽本兵的稟報吧。”

四位閣臣並兵部尚書進了花廳,依次坐定,左右看茶畢,霍冀一大早著急上火,口幹舌燥,端起茶盞就喝,被茶水燙了一下,慌忙吸溜著嘴巴,擱下茶盞,“哐”的一聲,茶盞蓋子滾落下來。

“軍國政務千頭萬緒,遵祖製、援成例,有條不紊地盡心辦就是了,似這等火急火燎,不唯亂了章法,也有失大臣之體。”徐階沉著臉,冷冷道。

徐階話音未落,高拱催促道:“大司馬,你就快說吧!”

李春芳、郭樸相顧愕然。他們似乎都聽出來了,徐階的話與其說是責備霍冀的,不如說是給高拱聽的,他自己卻未意識到,反而又越位說話,催促起霍冀來。

霍冀彎腰去撿茶盞蓋,李春芳站起身,對徐階施禮:“元翁,皇上要的青詞,尚未寫竣,春芳可否……”

“嗯,此事誤不得!”徐階很是鄭重地說,“辛苦興化了。”語氣仿佛是私塾老師對幼稚學童。他又轉向郭樸說,“此前皇上有南幸之諭,經老夫勸諫,刻下皇上倒是不再提南幸之事,但聖心懷怒,並未釋然,是故齋醮甚殷,青詞之供須臾不可斷呢!此事關乎安帝心、慰聖懷,不可小視!安陽,你入直廬,當以寫青詞為首務!”

郭樸答:“元翁放心,樸當謹遵。”

高拱心生厭惡,瞥了李春芳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許不屑。

望著李春芳走出首門,霍冀才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徐階笑了笑說:“本兵先吃口茶再說,茶,此時已吃得了。”

“謝元翁關照!”霍冀答,一口氣把一盞茶飲幹,一抹嘴說,“稟元翁,兵部接連收到各鎮八百裏加急的塘報,有三事,欲請元翁裁示。”

“哪裏話,老夫豈敢裁而示之,”徐階謙虛道,“有事閣臣共同商榷,達成議案,揭請上裁。”

高拱心裏上火,不停地變換坐姿,幾次想開口催促,又強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