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皇上又出難題
無逸殿裏,花甲之歲的皇上身裹道袍,半坐半躺在禦榻上,神情萎靡,不時發出隻有衰病老者才會發出的“哼哼”聲。
徐階勉強打起精神,趨前叩頭施禮。
“徐階,朕又讀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見徐階,皇上一改此前怒不可遏的腔調,以和緩的語調低聲念叨著,“朕以為,海瑞所言也許是對的,隻緣朕多病,不能振作以新治理,讓臣民失望。”皇上喘了幾口氣,“既然如徐愛卿所言,退位有負祖宗重托,非明智之舉,那就要治朕的病吧?”說著,躬身一陣咳嗽。
“保聖躬萬壽無疆,乃是臣子的本分……”徐階說,他對皇上今日說話的語調如此親切、溫和尚不適應,也摸不透皇上是何心思,正斟酌如何提出治病建言,皇上又說:“徐愛卿,朕適才看了禦醫,方知朕脈息浮促,內火難消,多方診治,服藥無數,終不見效……”說著又連咳數聲,喘了陣子氣,“朕思度再三,無他計,如能駕往原受生地拜陵取藥,必能消災減疾。”像是怕徐階不允他說完似的,皇上以比適才快得多的語速,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隨後就急促地喘息起來。
“皇上是說,要南幸?”徐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問了一句,仿佛為了求證,又仿佛是為了表達自己的驚詫之意。
皇上並不回答,隻是喘氣不止。他是以外藩入繼大統的,嘉靖十八年,皇上曾以南巡的名義,回到當年的封地湖廣安陸。彼時皇上剛過而立之年,春秋正盛,南倭北虜之患也遠不像如今這麽嚴重,此番南巡,舉國矚目,風光無限。可是,皇帝一次南巡,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內閣要投入多少精力?以當今皇上的做派,軍國要務牢牢控製在手裏,他人不敢擅作主張,倘若南巡,朝廷勢必空轉。而北邊的情
勢,遠不是二十七年前的樣子了,一旦皇上南巡、政府空轉,北虜突進,後果不堪設想!是以徐階隻有一個念頭:諫阻!
“陛下……”徐階深情地喚了一聲,又斟酌良久,“恕臣直言,臣奉諭不敢仰讚。”
元輔反對南巡,並且直言不諱表達出來,似乎並不出乎皇上的意料,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徐階,又繼續喘息起來。
“陛下,無論是時勢還是龍體,都不能與二十七年前相比了。”徐階提及上次南巡,“此一時彼一時也,承天離京數千裏,陛下自度精力可如彼時,長途勞頓,有益病體乎?”
皇上似乎早已深思熟慮過了,緩緩道:“不必乘轎,可改為臥輦抬行,沿途諸王百官不必朝迎,諒無大礙。”徐階剛要開口,皇上吃力地揮了揮手,“元輔不必再言,速速籌辦去吧。朕意,最好出月即可成行。”他又補充說,“青詞,元輔不必每日三篇,有暇再寫就是了。”每日必親寫三篇青詞,是不久前皇上吩咐徐階的,本就是故意難為他的。作為交換,皇上收回了成命,替徐階解脫。
“容臣妥為整備。”徐階說。他了解皇上的性格,再諫諍下去,隻能引起皇上的反感,且堅其南巡之念。
一路上思量著如何才能打消皇上南巡之念,徐階理不出甚樣頭緒,長籲短歎地慢慢往回走,剛跨進直廬首門,兵部尚書霍冀就擋住了他的去路:“元翁,下吏的五髒六腑快被火烤焦了,不得不懇求元翁救火!”
高拱、葛守禮也邁出茶室,給徐階施禮。
徐階眼袋低垂,雙目深陷,倚在首門門框上,一語不發,眼睛則不停地眨著,
似乎是在斟酌著什麽。
“元翁,能不能把兵部的事先擬票,呈上去?”霍冀不住地抱拳作揖求情。
徐階開口道:“三位尚書久候了,正好有事商榷,就隨老夫來吧。”
照六部排序,禮部排在兵部和工部之前,霍冀、葛守禮也就自動往後靠了靠,讓高拱走在最前麵,跟在徐階身後進了正堂的花廳。
抬眼望去,最醒目的莫過於正廳牆上懸掛的條幅了。這是徐階親筆書寫,字體雋秀:
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
此乃徐階取代嚴嵩出任閣揆後向朝野宣示的,作為他當國執政的信條。高拱還清楚地記得,這三句話公諸於眾後,一時九卿科道、大小臣工,無不拱手加額,為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而慶幸,而“三還”也成為官場流行語,謂之“三語政綱”。
熬過了嚴嵩執政的漫長時代,新執政又誓言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朝野怎能不歡欣鼓舞?
“五年了,徐階真的做到了嗎?”高拱暗忖。見高拱一進門就盯著條幅看,霍冀大聲說:“大宗伯,怎樣?元翁的‘三語政綱’,震撼人心啊!”他慨然道,“想那嚴嵩當國近二十載,一朝罷黜,朝臣門戶分立、科道各懷己見,元翁折衝其間,舉措皆以寬大為念,保持了大局穩定,實屬不易啊!”
霍冀當麵奉承,徐階連謙辭也沒有,依然沉默著,隻是用手指了指左右兩排椅子,示意三位尚書落坐。
左右忙來倒茶。
閑雜人等尚未離開,霍冀就等不及了:“元翁,大同……”
徐階微笑著擺了擺手,製止了他。一向少言寡語的葛守禮忍不住了,開口道:“元翁……”話甫出口,徐階又打斷他,歎口氣說:“各位尚書要說的話,老夫豈不知之?實話說吧,部院、省直的章奏,天大的事體,不要說內閣無暇覽看,即使是呈上去,皇上也不會批!”
“元翁,這是為何?”霍冀、高拱不約而同地問。
徐階隻是搖頭,並不回答。
“這……這……”霍冀站起身,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
“元翁,總要想個法子啊!”高拱焦急地說。
“法子倒是有的,除非……”徐階說著,伸出手掌,用力做刀劈狀,“把海瑞殺了!”
“這……”高拱、霍冀、葛守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殺就殺吧!”霍冀氣呼呼地說,“不就是一個海瑞嗎?再這樣賭氣鬧騰下去,宣大的將士、三邊的百姓,不知要死多少呢!”
“以海瑞上疏為由殺他,這不成,咱們的皇上可不想做殺直臣的暴君,落萬世罵名!”徐階說,“得有別的立得住的借口方可。”
徐階的話,隻是說辭而已,霍冀則當真了,搓手道:“借口?這可是難題,海瑞這個人沒有把柄可抓吧?不的,他何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頓了頓,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元翁,還有別的法子嗎?相信元翁定然是有法子的。”
“還有一個法子,”徐階說,“扈從皇上南巡!”
“啊?!”高拱、霍冀、葛守禮齊聲驚叫。
徐階高叫一聲:“來人!”左右人等應聲跑了進來,徐階吩咐道:“首門、廳門一律關閉,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廳。”待一幹人等手忙腳亂辦完了一切,徐階才道,“適才老夫斟酌良久,天子南巡,關涉禮、兵二部,而大司空又是朝中老臣,老夫也就不必隱瞞了,正可與三位尚書一起商榷。”隨即,他把適才在無逸殿麵君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不唯皇上離京南巡是絕密,關涉皇上龍體,也是保密的,徐階已然破了規矩,自然不得不小心萬分。
聽罷,高拱先坐不住了,“騰”地起身,蹙眉道:“元翁,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他一臉愁容,看著霍冀道,“大司馬做過三邊、宣大總督,”又轉向葛守禮,“大司空做過寧夏巡撫,”最後又將目光轉向徐階,“元翁主政府,讚軍國要務,三公倶比高某更熟悉邊情,北虜虎視眈眈,若聖躬遠狩,京城空虛,萬一北虜竊發突進,後果何堪設想?然則……”他頓了頓,“皇上既已有諭,想來元翁必是當麵勸諫過的,一味抗旨諫阻,終歸不是以臣事君之道。”
“中玄,我老霍不明白你的意思呢!”霍冀不解地說。
高拱未理會霍冀,對著徐階繼續說:“刻下當預為整備:一則,援引前例,派大臣巡邊,強化北邊守備;二則,命錦衣衛預備路上所用帳幕糧餉,近衛六軍備齊鎧甲兵器。以此整備情形稟報皇上,皇上見政府在妥為部署,也就無話可說了;而辦妥這一切需要時日,元翁再伺機旁敲側擊勸諫皇上,皇上冷靜下來,自己改變主意也未可知。”
“這倒是個法子。”葛守禮讚成道。徐階捋著花白的胡須,點了點頭。
“那該可以辦事了吧,元翁?”霍冀急切地說,“懇請元翁速速票擬,把宣大總督人選,還有諭令昌平總兵嚴陣以待,在黃花鎮緊急設防這些事,趕快批下來吧!”
徐階搖頭,慢聲低語道:“以刻下的情勢,內閣隻侍候皇上尚力有不逮,部院的事,各位堂上官就多想想法子吧,事事指望內閣恐會誤事。”
霍冀對徐階的話大不滿,雙手一攤,道:“元翁如是說,叫我輩為難嘛!那國務如何推進?”他嘟噥說,“內閣人手不夠,添……”話未說完,霍冀意識到失言了,忙捂嘴住口。內閣添人,視同拜相,論相乃皇上特權,建言權則在首相,他人置喙,就是妄議,而妄議是官場的大忌。霍冀話未說完就意識到了,不免麵露尷尬之色。
“好了,老夫還要辦事,諸公請回吧。”徐階起身送客。
霍冀、葛守禮有些不甘心,高拱勸道:“既然元翁有示,我輩就先告辭吧。”說完,他抱拳一揖,快步出了直廬。
來時,高拱本來想就入閣之事與徐階深談一次,探探他的真實意圖再定行止的,可是此時,他已有了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