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張居正提醒入閣拜相的高拱
嘉靖四十五年初夏,肆虐京城的北風仿佛失去了韌勁兒,漸漸和緩下來,昨夜的一場雨,把沙塵重重地壓製住了。挺拔於街道兩旁、庭院內外的楊樹,墨綠葉茂,槐樹上則散發出甜膩的香氣,不管不顧地撲向行人,也悠然鑽進了禮部尚書高拱的轎中。
高拱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品味著。這京城的槐花,到底不如老家新鄭的。新鄭的槐花,甜中帶香、香甜兼具、沁人心脾。自嘉靖二十八年丁母憂服滿起複,十七年過去了,再沒有聞到家鄉的槐花香了。
轎子快進禮部時,高拱向外探了下頭,問跟在轎旁的高福:“今兒個是何日子?”
“老爺,今兒個是三月二十八。”高福答。心想:“老爺著實太忙,居然連日子都忘了。”
高拱並沒有忘,隻是想證實一下而已,或者說,掩飾一下自己內心的忐忑。
許久以來,他從來沒有像這些天那樣,如此精心地盤算時日。
“今日是第三天了,該有準信兒了吧?”高拱心中自問,“莫非,皇上還是不滿意?”他心裏嘀咕著。下了轎,思緒還沒有斷,低頭走進尚書直房,司務李贄舉著一份文牘跟進來了,邊走邊說:“恭喜高大人!”
高拱心裏豁然開朗。他自然知道李贄恭喜的是什麽,但還是急切地接過文牘,展開細讀。
這是吏部的谘文:
奉聖旨:高拱著兼文淵閣大學士,在內閣同徐階們辦事,餘官如故。欽此。
這,就是入閣拜相了!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五十五歲的高拱,在進士及第二十五年後,入閣拜相,位列宰輔。
國朝閣臣正式官銜為大學士,前冠殿閣之名,用以區別入閣順序,此後會漸次轉為排序靠前的殿閣之名,以示尊崇;又因內閣非律法所定,閣臣無品級,以入閣前原任部院之職的品級為新晉閣臣的品級,並以此支取俸祿,故閣臣例兼部院堂上官,但非實際任職。高拱“餘官如故”,即仍帶禮部尚書銜,實則禮部尚書會另任新人。
閣臣雖以兼職定品級,但最高隻達正二品,皇上遂常以賞功加師保榮銜,提升閣臣的品級。太師、太傅、太保,正一品;少師、少傅、少保,從一品;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從一品;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正二品。高拱作為新晉閣臣,即照禮部尚書的正二品定級支俸。
高拱恭舉谘文反複看了幾遍,隨即將文牘壓在書案上,抬頭對李贄說:“李司務,此事暫不對人言。”
李贄剛要走開,高拱又囑咐,“若有人為此事來謁,一概擋駕。”
“呼——”高拱仰麵坐在座椅上,重重地出了口長氣,這口氣吹起了他的長須,已然花白的長須在眼前亂舞了幾下,他伸手抓住,盯著看了又看,不禁歎息一聲:五十五歲,這個年紀已近老邁,同年中有不少人已不在人世了。想到這裏,短暫的喜悅旋即被幾分沉重擠壓殆盡。
自張居正知會高拱徐階欲延攬他入閣的消息,已經快兩個月了,開始的興奮勁兒在慢慢消減。那天在徐階直廬,眼見羽書旁午而國務停滯,高拱終於做出決斷,回到禮部便差人把密劄送給徐階。
徐階接到密劄,微微一笑,吩咐李春芳擬寫內閣公本,薦吏部尚書郭樸、禮部尚書高拱入閣。
可是,內閣公本呈報禦前,好幾天竟悄無聲息。倒是高拱突然接到一份手諭,打開一看,是皇上手書的一副上聯:
洛水靈龜獻瑞天數五地數五五五還歸二十五數數定元始天尊一誠有感
當今皇帝在西苑齋醮修道,每日都要焚燒青詞。這道禦製上聯雖不是焚燒所用青詞,卻是齋醮時懸於門壇的對聯,寬泛而論,也可列入青詞範圍。
高拱頓悟:這是皇上在考驗他。
因幾任禮部尚書都專務青詞,而他卻一篇未上,如今又被內閣舉薦拜相,而此前入閣者無不是青詞高手,皇上顯然對他未曾貢獻青詞多有不滿,是不是同意他入閣,還在猶豫中,特以此聯來考驗他。
事已至此,高拱別無選擇,他請前來頒旨的隨堂太監稍候,當即寫就了下聯:
丹山彩鳳呈祥雄聲六雌聲六六六總成三百六十聲聲祝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這道下聯呈上後,高拱便算計著時日,僅過一天,內裏就有特旨下;今日一早,高拱就接到了吏部的谘文。
照例,大臣接到任命詔旨,都要先上辭免疏,以示謙遜。奏本尚未寫好,就聽門外有拉拉扯扯的聲音,不覺火起,起身喝道:“何人喧嘩?”
“稟尚書,國子監張司業不聽勸阻,執意要來謁見。”是李贄的聲音。
“中玄兄,我還是晚了一步。”是張居正的聲音。
“李司務,請張司業進來吧。”高拱吩咐。
“晚了一步,晚了一步。”一見高拱,張居正就說,“我就猜到中玄兄要封門,拒見賀喜之人,才急急忙忙趕來,還是晚了一步,讓李司務為難了。”說畢,恭敬地給高拱深深鞠躬,又抱拳揖了又揖,表示恭賀。
“中玄兄!”張居正很鄭重地喚了聲,“今日起,中玄兄就是我大明的堂堂閣老相公了,居正乃六品微官,焉能再稱兄道弟?以後無論公私場合,居正都以‘玄翁’相稱了。”
“那又何必?”高拱笑吟吟地說。
“尊玄翁,亦尊國朝相體也。”張居正解釋說。
高拱一揚手:“叔大總是有理,隨你隨你。”言畢,兩人才隔幾並坐。
張居正剛落坐,又起身道:“玄翁,拜相的詔旨,可否讓居正一觀?”
高拱起身把壓在案上的吏部谘文拿過來,遞給他。
張居正細細地看著,若有所思,舉到高拱麵前,“玄翁,看到這句話了嗎?”他指著其中的一行字,“對,就是這句話,‘在內閣同徐階們辦事’這句話。”
“怎麽,叔大有高論?”高拱不解地問。
張居正環視室內,低聲說:“玄翁,今上禦宇近四十六載,恩威莫測,權柄獨運,弊由此出、變由是難;元翁久曆政府,當國五載,求穩致靜是其治國方略,振弊易變,非其時也;玄翁雖位列宰輔,但是,身份是在內閣同元翁等辦事,非當國執政者也。居正有句話,想貢獻於玄翁。”
“說!”高拱一揚手道。
張居正鄭重道:“仍需韜光養晦,不可急於求成。”
高拱大感意外,笑道:“叔大,你轉汰何其急也?此前你是怎麽說的,嗯?”
“此一時彼一時也。”張居正說,“為勸玄翁不要躊躇不決,故居正言盼我兄隻爭朝夕,展布經濟,力推新政,庶幾不負平生所學雲雲!而今玄翁既已入政府,居正不能再一味勸玄翁急進,否則勢必給玄翁乃至中樞運轉帶來麻煩。有些話,刻下可以說了:玄翁就當否上除八弊疏垂詢居正時,居正不讚成玄翁上疏,其中一個理由當時未敢明言,那就是,居正擔心此疏與元翁執政理念不合,一旦上奏,恐元翁對玄翁大起戒心。”
“叔大,你的話或許是對的,”高拱歎口氣說,“然則你當知我之為人,做‘青詞宰相’不屑,做‘伴食宰相’又何甘?焉能安於操勞案牘、墨守官常的庸官俗吏!況局麵糜爛如此,為兄位在中樞,又安能裝聾作啞?”
說著,高拱起身走到書案前,彎腰從抽屜裏取出一篇文稿,返身遞於張居正,“叔大,昔年我們弟兄香火盟,‘相期以相業’,旋即,為兄作此文以為紀念,你該不會忘記吧?昨日我特意檢出此文,看了又看,也請叔大再看看。”
張居正接過一看,是高拱所作《蕭曹魏丙相業評》。這是高拱借評論大漢蕭何、曹參等四位宰相的業績,來表達他的誌向與理念的。張居正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看過此文,自己不禁心潮澎湃,為之傾倒,從此把高拱視為生死之交。今日看到此文,張居正依然感慨萬千,出口誦出開篇的話:
夫相天下者,毋以有己而已。何者?天下事未有不須人可以已濟者也。有己,則見人之賢而不能以己推之,見人之美而不能以己成之,與人共事而不能以己下之。夫有己之心不足以治三分之宅也,況相天下乎?
誦畢,張居正感慨了一句:“總而言之,玄翁的理念隻一句話可概括之:相天下者無己!”
“叔大說得不錯!”高拱爽快地說,“我的意思隻有一點,相天下者無己。倘若已身為宰輔還存私心,官場哪裏會有公道?為宰輔者,有一分私心,便於臣道有一分虧欠。”
張居正表情莊重,又誦出一句《蕭曹魏丙相業評》裏的話:
獨任者無明,自用者無功。相臣有私心,則國家有棄積也。
高拱慨歎一聲:“相天下者,忠誠、無私,乃國之大幸。”
張居正看著高拱,拱手道:“玄翁如是說,居正夫複何言?唯願玄翁履新順遂吧!”
高拱本想與張居正商榷,在束之高閣的除八弊疏基礎上梳理出一套政綱來,建言徐階次第實施的。但聽了他一番說辭,不得不放棄,不免還是有幾分遺憾,也有幾分期盼,遂對張居正道:“若得與叔大一起平章天下,則大明中興有望。”
“嗬嗬,玄翁,部院一個郎中還正五品呢,居正隻六品微官,哪裏敢奢望登政府?”張居正自嘲說。
“郎中怎可與叔大比?”高拱手一揚,“叔大別忘了,你也做過裕王殿下的講官,又是首相最得意的弟子。”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嘿嘿,還是高某的金石之交!”
張居正微笑道:“資曆尚淺,不敢奢望。”
高拱搖頭道:“什麽資曆淺?論才幹,我看除了高某,就是你叔大啦!愚兄對叔大自不必說,尊師徐揆不是也在一力栽培,為叔大鋪墊嗎?叔大主持《承天大誌》重修完竣,朝野有‘張太嶽將大用矣’之議,呼之欲出嘛!叔大,機遇來矣!”
張居正笑而不語,眉宇間卻隱約有陰翳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