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三部尚書一個比一個著急
西苑不唯是皇家禦園,且是當今皇上靜攝處,最需幽靜。是以除內閣大臣和詞臣在直廬當直外,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內外臣工,不經皇上召見或首相批準,一律不得踏進西苑門一步。即使首相有召,臣僚也隻能進入直廬,且進了西苑門,需一律步行,不得騎馬或乘轎。
這天卯時三刻,禮部尚書高拱披著晨曦進了西苑門,快步往太液池西南岸的徐階直廬走去。
自海瑞上疏二十多天過去了,徐階整天忙著調息海瑞上疏引發的事體,部院奏疏、科道彈章、督撫塘報,哪怕十萬火急,也顧不上審閱票擬,都壓在書案上,堆積如山。
禮部本無十萬火急之事,但恰遇琉球國朝貢事,高拱以為不能按常規視之。由於東南倭患大熾,琉球國朝貢已中斷多年,時下琉球國王好不容易派出貢使來朝,且還有請上國批準琉球國立太子事,高拱敦促主客司優先辦理。但上奏旬日,音信全無,高拱又命司務李贄到通政司查詢,方知奏本壓在內閣。無奈之下,高拱隻得設法請準,到西苑徐階的直廬謁見,以促內閣盡快票擬呈報禦批。
敦促盡快辦理琉球使臣朝貢事是真,但高拱之所以急於謁見徐階,心裏還存著一件事:按照徐階的意思,高拱要入閣,當先上願意為皇上貢獻青詞的密劄。密劄他已擬就,但齊康的一番說辭,在高拱的心裏蒙上一層陰影,他想與徐階一晤,摸摸他的底,看徐階做何反應,再定行止。
徐階的直廬是四合院式的建築。進首門左側是茶室,乃候見者臨時等候之所。高拱一進直廬茶室,就看見兵部尚書霍冀、工部尚書葛守禮都在排隊等候。
這兩個人雖與高拱職務相當,但都是科舉前輩,他便主動抱拳向霍、葛二人施禮。
“大宗伯?”身材肥胖的兵部尚書霍冀看見高拱,吃了一驚,“禮部會有甚火燒眉毛的事?”霍冀邊說邊焦躁地來回踱步。
高拱愣了一下。霍冀雖早他一科中進士,是前輩,又貴為兵部尚書,但對高拱一向敬重。這大體是因高拱乃裕王首席講官之故,加之多年來他並未握權處勢,彼此也沒有過利害衝突。或許正因為霍冀在他麵前屢示謙抑,高拱陡然間有些不適應,便不滿地說:“大司馬這是什麽話!禮部的事,關乎人心士氣、國體國格,難道這些事,在大司馬眼裏,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霍冀卻未示弱,抖了抖手中的塘報:“諜報稱,虜酋俺答正集結大軍,欲入寇大同,你說是不是火燒眉毛?宣大總督缺員,吏部好不容易物色到人選,可一直沒有批下來。刻下前線告急,而掌軍令的總督卻遲遲不能到任,大同、宣府的塘報十萬火急往兵部報,你說是不是火燒眉毛?”他又抖出一份塘報,“再看看這個,署理福建總兵戚繼光八百裏加急呈來的,海賊林道乾率船五十餘艘,以南澳為基地,攻福建詔安、五都等地,賊勢甚盛,可兵部題覆到了內閣,一概都壓下來了!”說著,霍冀跺腳長歎。
“喔呀!”高拱露出驚訝的表情,知霍冀是有火無處撒,才衝自己說怪話的,氣也就頓時消了。剛要說話,霍冀又指了指葛守禮,替他著急,說:“再說工部的事,大宗伯一定知道,工部侍郎朱衡乃國中水利大家,然如何疏通漕河,朝野一直爭論不休。無奈之下,大司空隻好命人製定兩套截然不同的方案,謁請上裁。這都快三月了,進入河工最佳時機,可方案尚未批下來。若不趕快動工,怕是今年的漕運要誤事,我輩、京師的百姓、遼東的將士,怕隻能喝西北風嘍!”
霍冀的一番牢騷話,讓高拱替兵部、工部著急起來,尤其是應對大同戰事,委實不能再拖,他急切地說:“大司馬,調兵遣將乃兵部權責,當速速行令才是啊!”
“如此重大的事,咱不敢擅自主張。”霍冀回道。
高拱知道霍冀是怕承擔責任,心裏對他就有幾分鄙夷,但同列間他也不便責備,就說:“如此緊急的事,得權宜從事,宣大總督缺員,不妨派兵部一位侍郎火速趕赴大同掌軍令,指揮禦虜。”
“這……”霍冀為難地說,“兵部的兩位侍郎都是江南人,既無軍旅經曆,亦從未到過北邊,到大同前線,兩眼一抹黑,能成事嗎?”
“這就是弊病了!”高拱說,“兵部侍郎出則為軍帥,選任之製不能等同於他部。”他一跺腳,“不過,時下說這個也無用。那,能不能派職方司郎中以巡邊使的名義去?”高拱越發焦急,又出主意說,“職方司郎中乃總參謀長之任,他對邊務定然熟悉。”
“職方司郎中?”霍冀搖頭說,“祖製倒是有職方司郎中巡邊之例,然則,並無權代總督掌軍令、節製三軍之例。再說,職方司郎中也是郎中而已,與你禮部的郎中任用資格都是一樣的,別把他看得那麽有本事。”
“當痛下決心,一改舊製了!”高拱慨然道。
“改製?”霍冀不解,搖頭說,“我著急的是,刻下該怎麽辦!”
“二位尚書,”一直閉目養神的葛守禮開口道,“先鎮靜鎮靜,不然待會謁見元翁,情緒失控,會誤事的。”他是嘉靖八年進士,比高拱早四科,資格更老,且一向老成持重,話語不多,一旦他說出話來,霍冀、高拱都不能不尊重。
可是,高拱還是為大同前線的事憂心,便放緩了語調問:“軍情緊急,元翁又無暇接見,大司馬何不趕緊謁見李閣老,請他秉筆票擬?”
嘉靖朝成例,內外公牘由大內司禮監文書房送閣,閣臣在黃色紙條上擬出批示,貼於公牘上,謂之票擬或擬票;再送到大內,皇上親自或委托司禮監秉筆太監,照內閣票擬批紅。皇上若認為內閣票擬不妥,或直接改寫,或發回重擬。票擬權無形中將部院置於內閣的實際控製之下。
時下內閣隻有徐階、李春芳兩位閣臣,是以高拱提到另一閣臣李春芳,建議霍冀請李春芳擬票進呈。
霍冀鼻腔中“哼”了兩聲,說:“李閣老?不經元翁,甚事他能做主?”話音剛落,似乎察覺到在此地非議內閣大佬失當,忙指指葛守禮奉承說,“像葛老這樣的幹才,做過地方的學政、布政使、巡撫,又做過幾個部的侍郎、尚書,倘若在內閣,遇事自可提出主張,為元翁分勞。”
高拱聽出來了,霍冀是看不起李春芳。
李春芳是南直隸興化縣人,與張居正為同榜進士,以狀元直接入翰林授編撰,被皇上選為詞臣。自入仕途,李春芳就專心幹著撰寫青詞供皇上焚燒這一件事,僅僅十幾年就入閣拜相了,坊間有“青詞宰相”之譏。由於沒有任事的經曆,加之李春芳性格平和、柔弱,入閣後也以寫青詞為務,國務則唯徐階馬首是瞻,無非替徐階閱看文牘而已,凡需決斷之事,都要徐階定奪。這是官場盡人皆知的,但情急之下,高拱還是希望霍冀能去一試,以解燃眉之急,不意卻引來他對李春芳的嘲諷。
可是高拱無論如何也坐不住,焦躁地走來走去,口中嘟噥道:“元翁在忙何事,一直無暇接見我輩?”
霍冀隻是搖頭,一直沉默的葛守禮則重重歎了口氣。沒有得到答案的高拱,伸長脖子,向對麵徐階的直房焦急地張望著。
徐階正在直房裏埋頭撰寫青詞。他也知道兵部、工部、禮部三尚書在茶室候見,心裏雖也有些著急,但依然淡定地寫著青詞。
寫青詞是皇上的口諭,他不能違拗。
自海瑞上疏呈達禦前,徐階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回家了,就住在西苑的直廬裏,以應對皇上的隨時召見。
皇上自受海瑞上疏刺激,越發沉湎於齋醮,李春芳晝夜不停寫青詞,還是不敷焚燒,以往皇上最欣賞的是袁煒寫的青詞,徐階聽說翰林院編修張四維曾為袁煒捉刀代筆,就請他代寫青詞,不料皇上對青詞十分挑剔,一眼就看出非徐階所撰,竟至大怒,命徐階須親自精心撰寫,一天不得少於三篇。這對已年過花甲的徐階來說,委實不堪重負。
寫青詞,偶一為之或許不難,難就難在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徐階屏息靜氣,依照格式,埋頭書寫著:
維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初二日,皇帝謹差真人賜紫,奉依科修建邯鄲道場,謹稽首上啟虛無自然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眾徒、十極靈仙、天地水三官、五嶽眾官、三十六部眾經、三界官屬、宮中大法師、一切眾靈……
霍冀、葛守禮、高拱還在茶室焦急等待,皇上身邊的隨堂太監張鯨大搖大擺進了直廬首門,尖著嗓門高叫:“萬歲爺口諭,傳徐老先生覲見——”宦官呼閣臣為“老先生”,是嘉靖朝的習慣。
高拱等人眼睜睜地看著徐階拖著疲憊的步履出了直廬,向無逸殿走去。
走在路上,徐階心裏一直在打鼓,此番召見,皇上會不會又賭氣出什麽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