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吃茶

王延興從州學後院退出來,很是鬆了一口氣。不過,轉瞬,又提上了精神。著唐末亂世,過一天是一天,可別等自己滿腹的超時代的知識展示一番,小小的王家,就被哪方梟雄順手滅了……

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當初在查王又初案的時候,有多少機會,可以結案了,可自己偏偏就是想把案子做得更鐵一點,做得更把握十足一點。最終呢?

唉……

時間啊!天知道,這亂世能給自己多久的時間!

瞅著天色還早,王延興便準備去坊市轉轉,他得找找,看看有沒有什麽突破口。

隻是,堂堂刺史府衙內,找突破口怎麽找到坊市去了?難道,泉州城中最大的資源,不在刺史府?

不錯,現在泉州最有權勢的人,確實是王潮,可你要王潮以什麽理由把刺史府的資源交給王延興呢?

這個年代最被認可的才能的是詩詞;不會詩詞,那對五經古文的研究論述成果也是被承認的!再不行,那文言文寫的優秀的散文也是很不錯的……這些都不行的話,那就隻能去追求軍功了。可偏偏這些沒一樣是王延興能拿得出手的。再其次,還有數學方麵的知識也是學問,可如果隻會算術,而沒有和前麵的正統的知識相輔相成,那在這個年代的人心中,也隻能算是下乘。而他所知的什麽行政管理、項目管理、政治經濟學等等就隻能列入異端邪說了。

好吧,現代西方哲學部分可以用來蒙呂道士,也算是有點小用處,卻不能入當世儒士之耳。

至於他研究最深的專業知識,是炮用特種鋼,在唐代,卻沒有用武之地。要知道,這個年代,連鋼都少,更別說各種規格係列的特種鋼了,他的腦子那些優化鋼性能的高深知識,基本上都可以拿去喂狗了;

總之,他不學無術的帽子是戴定了。

唉,既然依靠領先千年的知識也無法獲得世人的認可,那就幹脆不走這條路子了,不如先找點賺錢的門路,積攢些財富。有了足夠多的錢,幹什麽都有底氣!

心中有了想法,那就去著手實施,第一步,便是進行市場調查。

唐代的商業規模已經不小了,在東南重鎮的泉州,也是有所體現,此時,正是坊市熱鬧的時候,大肆、小肆之間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都是前來交易的人。

隻是王延興跟劉伴興進去的時候,明顯是引發了一陣不小的**:一聲驚呼,無端地將這熱鬧打破,卻是有人在大喊:那個王衙內又來了,快跑啊……

應聲而來的坊市官,見的確是衙內來了,也是一臉尷尬,瞧這模樣,怕是想勸王延興早早離去,不要來擾民,可這麽不討人喜歡的話,卻說不出口,隻能惴惴地陪在一側,以防萬一,王延興有心在前胸背後都貼上條子:本人已經洗心革麵,隻怕也是不會有人相信。

劉伴興卻是氣憤,作勢要訓斥那坊市官,王延興去將他拉住,轉而對那坊市官說:“某此前對鄉鄰多有打擾,某心中也是愧疚不已,往後,某定然是不會再像往日那般胡鬧了……”解釋是解釋了,不過那坊市官卻是不太敢相信,再三確認衙內隻是來看看之後,才滿肚子不放心地過去維持秩序去了。

坊市官不信,那些市民自然也是不信,隨著王延興走到哪裏,那裏的人就自動退避三舍,離得遠遠的,形成一個大大的空圈,在這人擠人的熱鬧非凡的市場上,形成一個詭異的圓圈來。

這清場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王延興無奈地搖了搖頭,帶著劉伴興進了一家叫翠屏樓的茶鋪。

福建因為其多山,不利農桑,糧食和布帛的出產有限,卻也是有特產的,比如茶葉!自南朝起,中國的南方就有人采茶、製茶、賣茶。經過數百年的演變,尤其是盛唐以來,飲茶風俗日盛,茶葉便逐漸成為了大宗商品。如果王延興想在泉州找一條來錢的門路,茶葉,無疑是個可以考慮的選擇項。隻是,他的思路雖然是可取的,實際卻沒那麽簡單。首先第一點,他對唐代泉州茶葉的出產就沒有概念,他隻是知道,在後世,泉州附近的安溪出產的鐵觀音,是聞名海內外的名茶!卻不知道,安溪鐵觀音要到清代道光年間才會出名,在唐代,鐵觀音還深藏功與名,不為世人所知。

事實上,唐代的茶,跟後世中國的茶,無論是製法還是喝法都大相徑庭!唐代的茶,則是蒸!蒸過之後再搗碎,拍成餅,再烤幹。這種製茶方法,在宋代以後才開始改變,隻有受唐文化影響很深的日本,沿用了下來,叫茶道。

至於喝茶,跟後世茶葉的喝法,也完全是兩個概念:唐代製茶的方法在這個年代要喝茶,從茶餅子上掰些茶葉下來之後,先要烤,烤得越幹越好,然後碾成粉,要越碎越好,然後再過篩,留下最細碎的沫子,拿來煮;煮出來的茶自然滿滿的都是白色的沫子,拿到後世的中國,差不多,那就是最次等的茶了,可偏偏在這個年代,講究的就是這個沫子,美其名曰:鬥茶!沫子多點就多點吧,還有更難以接受的,煮好的茶還並不是純粹的茶,而是要加鹽的……居然要……加鹽!

這樣喝法的茶葉,你說能喝出茶葉的本來清香的味道嗎?

茶鋪掌櫃的,見王衙內來了,特意安排鋪子裏最厲害的鬥茶高手,親手調製。生怕王延興不懂,分好茶之後,還一再說明,這個沫怎麽怎麽好,要如何的手法技巧才能做出來這樣的花樣。

不得不說,他的擔心完全是必要的,王延興壓根就沒看明白他所說的那幾個優點何在,硬著頭皮點頭答應著,喝了一口沫子鹹味茶,入口的那味道啊,差點沒一口噴出來。幾乎是咬著牙喝下去的,還要心不由衷地稱讚一番之後,便開始與茶博士閑聊:“博士這鬥茶手法一流,可是師承哪位大家呀?”

那茶博士不敢再王衙內麵前賣弄,如實地回答道:“衙內謬讚了,家師也是出身翠屏樓,隻是年紀大了,不再鬥茶,也入不得衙內法眼……”

“不要這麽謙虛!博士水平就如此高超了,尊師技藝自是更上一層樓……”王延興頓了頓,“隻是有道是說,欲善其技,必先工其器,這茶葉的好壞,想必很重要吧!”

那茶博士點頭稱是:“衙內高見,鬥茶須選用上好、幹淨的茶葉,再小火培幹燥,然後才能碾得很碎!”

“那麽,哪裏產得茶葉更好?”王延興繼而追問道。在他的印象中,茶葉的產地影響很大,比如後世的名茶,大多會加個產地作為前綴,比如西湖龍井、君山銀針、安溪鐵觀音之類的,他滿心期待茶博士能說出一兩樣泉州附近的名茶來,哪怕不叫鐵觀音,叫銅羅漢什麽的也好嘛。

誰知那博士完全不認同他的觀點,張口便說:“哪裏產得到是不太重要,關鍵是要爛石上所生茶樹的茶葉才算上品,若是生在黃土上,可就不堪了!然後,開春之後,擇無雨、無雲的晴好天氣采摘,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才能得到好茶!”

“采之,蒸之……”王延興一聽,怪了,後世的茶葉不是曬得半幹之後炒的嗎?怎麽會用蒸?這茶葉也算是樹葉子的一種,被這麽一蒸,那不得廢了?是不是聽錯了,他又追問一句,“這茶葉,摘下來,先得蒸熟了,然後再搗碎嗎?”

茶博士點點頭,理所當然地說道:“正是如此!可不單是泉州茶是如此製法,各州各縣的茶,均是如此!”

王延興心裏有數了,難怪喝茶的時候不怕烘烤和水煮破壞茶的清香,而是製茶的時候,就已經徹底破壞完了。這就好辦了,隻需將自己所知的製茶工藝加以運用,然後泡上幾乎清香撲鼻的茶來讓世人品一品,就不相信日後還有人會這麽煮茶喝!這大唐的第一茶商,怕是跑不掉了!他藏住心中的暗喜:“那泉州製茶的場地,主要在哪些地方呢?”

“哪些地方?到處都是呀!隻要長了茶樹的山坳裏,開春,便有山民采了茶葉,製好茶餅子,有貨郎過去的時候,便可以賣與貨郎,某等再從貨郎手中收……”那茶博士細心地講解其中的小細節,卻不想,這個細節就像是一盆冷水,朝王延興腦袋上澆了下來。

按照這個茶博士的說法,這茶商的買賣,王延興就算是做了,也是發不了財了啊,難道在這個時代的泉州還沒有形成後世那種大規模的茶葉集中種植的產業?他原本想當然地覺得茶山,就是後世那種漫山遍野,茶樹成行,采茶姑娘幾十數百地辛勞地采摘茶葉……哪知道,這茶博士竟然說,根本就沒有專業的茶農,隻是這裏幾顆樹,那裏幾棵樹,山民們順帶摘摘,大概也就是搞點副業,調劑下生活罷了。

這大唐第一茶商的夢想,隻能黯然破滅了。

發不了財,聽茶博士賣弄的興致一下就沒有了,敷衍幾句,著劉伴興又買了些茶葉包了,便告辭離了茶鋪。

離了茶鋪,又去了藥鋪。福建的中草藥產量也是不小,不過中藥的專業性太強了,不是王延興這樣的人能輕易涉足的,他卻是沒打算通過倒賣中藥來掙錢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尋常的藥材後,最終,王延興買了七八樣藥,其實,他真正想買的,隻有兩樣,那就是:硝和硫磺。買這兩樣東西,自然不是用來發財的,而是準備調製成黑火藥。雖然說火藥的雛形早就出現於道士們的丹爐之中,可成熟的黑火藥,卻要到宋代才會出現。拿著這東西獻給刺史老爹。想必以王潮梟雄的本質,不會看不出,這火藥將帶給戰爭的革命性意義吧。更重要的是,有火藥防身,哪家梟雄要來打泉州,可就沒那麽容易咯!

可惜的是這兩味藥都不是大用的藥,價格雖然不貴,數量卻少,整個鋪子中,就算把抽屜都掃了,也就是三五斤的量。

將坊市的藥鋪都逛了個遍,也就二三十斤。也就全買了,再雇了輛車,晃晃悠悠地回了刺史府。

文具什麽的,全都讓劉伴興去處理,硝石和硫磺卻是要小心處置,將它們分開放置好之後,拎著街上買的茶餅子,進了自己院子,劉伴興先去書房將文具放了就跑過來,見王延興還瞅著茶餅子在看,便問道:“大郎君,現在吃茶不?”

“吃……吧”王延興對這個吃茶的說法,真心不太習慣,可問題是,茶最初出現的姿態就是像粥一樣的玩意,可不得用吃這個詞嗎!雖說陸羽之後,慢慢地有所改變,可望茶水裏加鹽,把茶葉打成碎末的做法等等確是原樣流傳了下來,其中,便包括這個吃字。他點了點頭,“去燒壺水來!今天某告訴你這茶葉不是吃的,該喝!”

“奴這就叫那丫頭準備茶具去!”劉伴興聽了王延興話,立即準備分派事務,他話音剛落,一聲冷冷的聲音就從屋裏傳來:“哪丫頭呀?劉伴興!某告訴你!要吃茶,自己去準備木炭茶具去!”不用說,就是采兒這丫頭片子,她在裏麵看到王延興跟劉伴興拿著茶葉進了院子,就知道沒好事,劉伴興一出頭,立即就被拿了撒氣。

劉伴興可見不得這丫頭這麽不規矩,她說自己,連帶的,可是連主家也一並奚落上了,指著采兒罵道:“賤婢!為郎君準備茶具是你分內之事,還要求著你不成!”

“你才是賤婢!狗賊!”采兒自然不甘示弱,也是立即開啟對罵程序,“你們兩個男人就知道欺負某一個女子……”

劉伴興作勢要回罵,王延興連忙止住他,把她之前的怨氣權當沒聽見,對采兒說:“既然屋裏有茶具,采兒你就辛苦一下,給某燒點水!其餘的,便不用了!”再跟劉伴興說,“一會讓你看看你家大郎君是如何喝茶的!去把呂道長也請過來,想來,大可可能會喜歡吃茶。”

采兒腰都叉上了,卻聽到王延興竟然會軟語相求,愣了一下,這算是向自己服軟嗎?心裏輕輕地哼了一下,走出門來,伸手就要茶餅:“拿來!去那邊等著,某去取篾籠,這茶葉得先焙一會!”

“焙?”王延興馬上搖頭道:“焙就不用了吧!你隻要幫某燒好水,再準備幾個茶碗便成!”

“哼!你懂什麽!要吃茶就去那裏等著!”采兒根本不聽王延興的構想,直接奪了茶餅子,進去做準備工作去了。

看來是沒機會表演後世的茶藝了,打發劉伴興去尋呂奇,自己像個小學生一樣乖乖地坐在一旁等。

不多時,見采兒端著一個大盤子過來,上麵放著一套茶具,鑲嵌了許多金銀飾,卻是要比翠屏樓的要更加精致,擺好之後,又折返回去,這次卻是一手提了一個爐子,一手提著一包木炭,再放好之後,又取了其他的事物,來來回回地跑了好幾趟,才將全部的器具備齊。

呂奇聽到有茶吃,搓著手過來,一邊還在跟劉伴興說道,關於茶道,他還頗有心得。言下之意,是想動手試試身手。過來卻看到采兒已經掰了茶餅子在焙烤了,便怏怏地坐下來,跟王延興一起看這采兒的茶藝。

他看了看,卻不想,采兒這茶藝,竟然還在自己之上,看著看著,忍不住叫了一聲好來!

這有什麽好的?不都一樣嗎?烤了茶葉碾碎,篩了茶沫子煮水,與翠屏樓所見一樣嘛!王延興是瞧不出什麽精妙來。

見王延興一臉疑惑的模樣,呂奇指著采兒手上動作說道:“繼之你看,采兒小娘子手巧如穿花之蝶、手法拿捏恰到好處便是第一莊;你聞聞這茶葉焙出的香氣,味足而不焦,這火候掌控極是到位;這三沸之後,茶湯嫩白如奶,分茶咬盞,久久不露絲毫水痕……呂奇佩服!”

對呂奇的讚揚,采兒卻隻是白了白眼球,似乎是嫌棄人家的表揚還不夠到位一般。呂奇被這一瞪,嘿嘿地笑了笑,不再多說。

王延興隻好笑著對呂奇解釋道,“采兒就這脾氣,大可莫要見怪。”呂奇自嘲地笑了笑,低著頭吃茶。而王延興卻在依照呂奇解說,尋摸著觀察采兒的茶藝,哎,果然是這樣!按照這些細節來看,似乎比那翠屏樓的茶博士的水平還要高出三分來!這唐代的鬥茶也還是很有講究的嘛,觀賞性,那是足足的,隻是這味道嘛……就不去說了。

一口鹹味沫子茶下肚後,一個問題卻浮上心頭,大抵技藝高低,都無外乎四個字:熟能生巧。可鬥茶想要熟能生巧卻是不容易,每泡一次茶用時很長不說,這茶葉的消耗便是一個大問題,王延興這次買到的的茶葉價格高達每兩茶葉一百二十文錢的程度,一百二十文是什麽概念?在唐朝全盛的時候,一鬥米不過三五文,一百二十文能買的糧食,夠一名壯漢吃大半年了。安史之亂之後,糧價便開始瘋漲,東南沿海這一帶。地廣人稀算是受影響最小的,最高的時候也漲到過三十文一鬥的價格,現在回落了,拿也要十二、三文一鬥,可即便這樣,一百二十文,依舊是個不少的數目。以這樣的消耗來練習泡茶,自然不是平常人家所能消耗得起的,茶鋪裏的茶博士自然是有這個條件,那采兒呢?他好奇地問道:“采兒,你家之前不會也是開茶鋪的吧!”

不問還好,一聽到這聲問,采兒就像被針紮了一樣,手猛然一停,豆大一滴的眼淚竟然就這樣吧嗒吧嗒地滴了出來。

這卻是怎麽回事?王延興有點犯愣。他自知失言,眼睛瞟向劉伴興,劉伴興卻錯會了意:“你這賤婢,郎君有話,好好地回答便是,哭什麽哭!”

原本還在靜靜落淚的采兒,一聽這話,情緒立即又激動起來,站起身來回罵過去:“你才是賤婢!你是狗頭!你全家都是賤婢!”罵過之後,袖子擦著眼淚,也不管王延興和呂奇驚訝的目光,逃命似地跑去自己屋裏……

“這……她家中可是有什麽變故?”呂奇疑惑地朝王延興問道。可之前的王延興哪裏有半分心思關心過采兒?當然是不知道,隻好再向劉伴興尋求答案。

劉伴興卻是聽院裏其他的伴當說起過:“她家裏之前是泉州的大茶商,每年出的茶,怕是一萬斤都不止。隻是,後來,被廖彥若找出了他家勾結巢賊的證據,他們都說,其實是廖彥若想霸占他家的家財,便將他家中男丁都給殺了。女的也都被官賣為奴。”

原來是這樣,王延興明白了,這廖彥若便是前任泉州刺史,貪婪殘暴,幹了不知道多少破家斂財的勾當,采兒家隻是其中的一戶罷了。此人多行不義,被泉州人恨之入骨,就算當時沒有被王潮幹掉,隻怕也會被他人所乘。這種人無需更多理會。隻是采兒家中原本茶葉產量這麽大,卻不應該像那茶博士所說的,是由貨郎一點一點收集起來的吧。隻是現在要去問采兒,卻是有些不合適。

那……這茶商的買賣,是做,還是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