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獻醜藏拙

撇開采兒的遭遇不談,王延興和呂奇繼續吃剩下的茶,少不得又要坐而論道。呂奇這兩天可是一有時間便呆著冥思,一旦抓住一個問題,便想窮根究底地探索一番。可他這樣閉門造車哪能想得通?一有機會自然要向王延興請教:“繼之此前對奴說過,概念,是那個,叫做抽象的,就是比客觀的更高的……那麽,怎麽這個比客觀更高的,卻是思考者心中的更高,那就並不客觀咯,那麽概念,應該是主觀的,而非客觀的?”

王延興對哲學的也就粗通點皮毛,就算是接觸時間最長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最多,也隻是略知一二的水平;對概念論上麵所說的東西,都是大概地知道個概念,哪有像呂奇這樣一個概念一個概念地深究?立即就被問住了。腦子轉得飛快:是哦!概念這個概念到底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

若是在黨校參加考試的話,那不用多想,歸為客觀就錯不了。可在這裏不能這樣投機,嘴巴叼著茶碗,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反問呂奇,“延興隻想到,萬事萬物,都可以定義出一個概念,卻未能如大可一般深入思索,不知大可如何以為?”

“奇以為,概念既然來自於客觀,其本質是客觀的,可終究由人來總結,卻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的因素……呃,繼之,你覺得,這主觀成分更大呢,還是客觀成分更大?”卻不想呂奇得出的是個二元的結論,他念叨著說了一句,也是說不下去了,再反問王延興。

這對話,若是讓後世搞哲學研究的人聽了去,隻怕是要笑出聲了。王延興卻顧不上那麽多,他思索著答道:“概念本身應該是客觀的,存在主觀的因素,或許應該認為是個人對客觀的認識程度不同,而造成的,並非是概念本身的原因……”

這話倒是跟黑格爾所闡述的概念論的意思有些像了,在黑格爾看來,概念是“存在”與“本質”的統一,如果存在和本質是客觀的,那概念自然是客觀的。呂奇聽到這裏,也是點了點頭,陷入進一步的思索。

就在此時,後院的小廝小七跑了進來:“大郎君!刺史請你立即去書房!”

“啊……”王延興心中如獲救星,視線轉向呂奇,“大人有事相召,延興要先過去了!”

呂奇可不知王延興如釋重負的心情,他一臉的不舍,卻還是說道:“既然刺史有事,繼之快快去吧!莫要耽誤了!”

王延興起身要走,劉伴興擔憂地問小七:“是不是有人會跟阿郎告狀說郎君在州學如何如何?”

小七哪裏知道,他隻是個傳話的,不過想來也就是這事了,劉伴興替自己的郎君暗暗打抱不平,“夫子都沒有說,還有誰多管閑事呢?難道是章仔鈞那廝?”

王延興搖了搖頭,章仔鈞若是敢來告狀,王延興固然是得吃一頓收拾,可他章仔鈞回頭鐵定也得被他家章老爺子收拾,沒準,然後被拎過來再來請罪:章氏跟王延興關係極差,在章家誰不知道?現在章氏的地位還不穩固,貿然王延興死磕沒有勝算,章老爺子沒少想法子,想從側麵緩和一下兩者之間的關係,怎麽可能容忍章仔鈞告黑狀?

顧不得多想,讓劉伴興陪著呂奇繼續吃茶,自己隨小七往王潮的書房去。

到了書房前,先請劉忠通報,然後才進去,卻看到書房裏除了王潮,還有王潮的兩個親弟弟:二弟王審邽和三弟王審知以及堂弟王彥章都在。中國自古就有大事不可訣於眾的傳統,用後世的話說就是開大會辦小事,開小會才決定大事。這一標準在泉州同樣適用。日常瑣事,王潮在前麵官署處理;而真正重要的事情,卻是在書房和幾個兄弟商量,現在書房中的這幾人,就是眼下泉州最高層的幾個人了。

先拜見過王潮,再見過三個叔父,穿越之後,這兩人在腦子裏麵的形象像隔了一層紗一樣有些模糊,這其實可以說是第一次見過這三人:王審邽跟王潮長得很像,甚至臉色都差不多,雖然剛過而立之年,麵色卻偏黑,看上去好像將近四十了一般。王審知卻恰恰相反,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模樣,膚色也偏白,再加上在軍中喜歡騎白馬,人稱白馬三郎;而堂叔王彥章,卻是一幅大長臉,若是臉色再紅一點,胡子再長一點,就是關公的模樣了。

拜見之後,不敢盯著多看,乖乖地站立在下首,等候王潮發落。

見王延興站著,王潮還沒說話,王審知就先說了:“大哥兒坐呀!”

王延興連忙低頭,“謝過叔父賜坐。”卻不敢去坐。

“但坐無妨!”直到王潮發話了,王延興才稱謝坐下。

“又在校舍與章大郎吵架了?”

聽到王潮一開口,問的竟然是跟章仔鈞吵架的事,心道,誰告的狀呀,告得這麽不專業。要告,就要抓住重點啊!什麽是重點?辱及聖人才是王延興最大的過錯。其次,在徐夫子麵前提實事求是,也能說成口出狂言的罪狀,那也不輕。至於跟同學吵個架,算什麽大事?打架都打了不知道多少回了!難怪沒有一進書房就挨罵,“孩兒知錯了,下次,一定和章仲舉和睦相處!”

“下次!下次!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章氏乃泉州大族,我王氏要在泉州立足,必須得到這些人的支持!你為何就總是記不住呢!”王潮把聲調抬得很高,看似罵得挺重的,不過,細細一回味,好像沒什麽嘛。

王延興趕緊老老實實地點頭稱是,做出一副很受教的樣子。王審邽和王審知也是出口勸解:“既然大哥兒已經認錯了,大兄您就饒了他吧!”

王潮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揭過,王延興見狀,滿心歡喜,就準備告退,卻聽到王潮緊接著又說,“某和你三位叔父要談論些政事,既然今日放學早你也在一旁聽聽,也省得你每天遊手好閑!”

王延興隻得裝出滿心歡喜地模樣再次稱:“是……”

說到王氏談論的事務,卻首先須說一說泉州的地位。在福建境內的福州、建州、泉州、汀州和漳州五州中,自然是福州麵積最大,人口最多,可若是論及富庶,泉州卻要更強一些:不說別的,但是海商絲路起點之一的名號,便蘊含了大量的財富。現在是唐末戰亂,不好多說,可戰亂之前,也是客商雲集,貨通天下,東南財富匯聚之所。

財富是一方麵,王氏兄弟自身的實力又是另外一方麵,他們現在最重要的依靠,是他們從中原帶來的那支軍隊。這可是當下福建五州中最強大的軍力了。

當然,不是說這隻軍隊的絕對實力有多強悍,而是,整個福建全境,防務都是一片稀鬆,根本就沒幾支像樣的隊伍。就比如說福建觀察使陳岩,也就是現在福建最大的官,就是乘黃巢軍入福建的時候,才拉起來的一支才幾千鄉民的隊伍。說是政府軍,卻根本不敢跟亂賊黃巢的隊伍正麵對抗,唯有等到黃巢軍離開福建之後,才順勢占了福州。

跟這樣的更爛的軍隊比,不那麽爛的王氏軍隊,自然就很有優勢了:他們可是從中原主戰場而來,還轉戰了半個中國呢!

現在,幾兄弟討論的,就是如何利用軍力占優的這一點,擴大自己在福建的勢力。現在天下但凡有些力量的軍州都在不遺餘力地向外擴張,在中原像李克用、朱溫、楊行密、孫儒之輩無不大興兵事,即便離福建不遠的兩浙,也有錢鏐奪取蘇州、常州的戰事。這讓蝸居在泉州的王氏兄弟如何不心中有貓爪兒撓一樣癢癢的?

主動進攻是王審知的想法,他想把地盤最大的福州從陳岩手裏搶過來,福州一下,其餘三州更是不在話下,那樣,想謀求更遠大的前程,也不是不可能了,“大兄,時下天下已然大亂,各鎮都在攻取州縣,而我泉州暫時沒有強敵,正是時機!”

王審邽也有點這個想法,隻是,他主管的是後勤這塊,而泉州山地多,可耕地狹小,人口也不夠多,他比較擔心萬一福州一時半會拿不下了,打成了消耗戰,這糧草、軍備供不供得上的問題。

王彥章卻是不發表意見,他隻管看著王潮,意思是唯王潮馬首是瞻了。

可是王潮卻不想動兵:“此事須得再緩!”

王潮執政之道,重穩健。自從占了泉州之後,便一直與四鄰相安無事。此外,他入主泉州後,也得了觀察使陳岩的一些恩惠,即便要大,他也會選擇去打漳州、汀州,不願意打福州。

王審知隻得勸道:“大兄,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啊!”

王潮不為所動:“巢賊侵占長安的時候,天下震動,局勢比現在還要危在旦夕,不也過來了?現在還不到時候!”

他這話有道理,現在的局麵比起黃巢奪長安的時候確實還是要好很多。而且,當今李家的天子,也就是昭宗李燁,即位之後處置宦官田令孜很有力,廣受誇讚,現在,朝中氣象一新,被寄以中興的厚望;這段時間,有消息傳來,他正在準備征伐擅自進攻雲中的李克用。若是成功了,少不得又能緩和些年頭。綜合這些消息,王審邽一想,覺得暫時不出兵也有道理,也改變主意了:“大兄說得也有道理,不妨多打造些兵甲,積聚些糧草,等待局勢再有變化,再動兵無妨。”

王延興聽著長輩們議事,不敢出聲,從他的小心思出發的話,他當然是希望擴張:有能力去打別人,總比窩在家裏等別人打過來強嘛!隻是,他現在對整個國家的局勢了解得太少。天下大勢,也就是零碎地聽了幾個名字,什麽河東李克用,宣武軍節度使朱溫之類的。

可是,河東在哪裏、宣武軍是蝦米東西都搞不懂,讓他怎麽發言?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唐朝不久後就要完蛋了,這一點,同樣被世人所預料;世人所不能確定的隻是,這一天,到底還有多遠;王審知覺得,應該過不了三五年了,可王潮卻覺得,那還得觀察觀察;王延興呢?他也同樣不確定。

墮在曆史的迷霧之中,看不清方向,與其獻醜,不如藏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