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六十四

來到彈藥艙口,郝靚才對現在的危險境地有了更直觀的認識。一個黑黑瘦瘦的少尉軍官,臉上似哭似笑,精神狀態很差,一雙充血的眼睛紅彤彤的,他一手拿著一個液晶顯示器,一手拿著一個遙控器,腰上還捆了一圈炸藥,嘴裏喝令大家不許靠近,否則他立刻引爆。

本艦指導員正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苦口婆心地勸著什麽,可是這個被稱為李閩的軍官隻是搖著頭,手上絲毫不放鬆,嘴裏不停地說:“開往台灣海峽,我有衛星定位係統,你們別想糊弄我,否則大家一起完蛋!”

他身上的炸藥並不算太多,埋在周圍的定時炸彈威力如何且不去說,可後麵的彈藥庫一經引爆,這艘戰艦上的人恐怕無一能夠生還。

在場的人統統把心髒提到嗓子眼兒處,先前的中士來到艙口見此情形早已軟倒在地,哭著說起了家鄉話,用閩南語嚎叫:“李哥啊,你這是要幹什麽啊?!”

李閩黑瘦的臉上閃現一絲愧疚,不過馬上就強硬起來,大聲喊:“我沒想要你們的命,到了台灣你們都跳海,等我離開戰艦你們上來再開回去!不過現在別耍花招,否則大家一起死!”他的普通話很差,夾雜著大半的閩南語,很多人都隻聽懂了個大概,卻也明白談判是失敗了的。

指導員伸手按住要暴起的艦長,繼續苦口勸道:“李閩,你參軍這麽多年,組織上也夠照顧你了,除了不讓你出境,你提的什麽要求沒有解決?有事好好說不行嗎,怎麽就這麽極端呢?”

李閩激動地喊起來:“好好說?好好說人就不用死了嗎?我媽死的時候我在哪裏?我在出海出任務!我爹死的時候我又在哪裏?還是出海出任務!家裏人指責我不孝,我能說什麽?我還隻能說我們在演習,因為任務是保密的!我因為演習不給爹媽送葬,在鄉親們來看,我官迷心竅,連混蛋都不如啊!”

李閩哭了一陣,瞪著眼睛道:“現在我妹妹在台灣打工,死在那裏,還是非正常死亡,你們連收屍都不讓我去!那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們還是人嗎?”

指導員苦著臉,用盡量柔和的聲音道:“你是現役軍人,按規定不能離境,包括港台地區,這些事情都會有人幫你處理,再說你要真想出去,可以打退役報告啊,解密期過了就能出去,國家不會限製你的人身自由……”

“放屁!”指導員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李閩打斷“你們這些當官的站著說話不腰疼!退役?我當了十年兵,出生入死多少回,才混到個少尉,拿著這點工資,孩子小,老婆病,退役了你讓我全家都餓死啊!我妹妹要幫我養家才去台灣打工的啊,死了連個收屍的都沒有,啊……”

也許是常年吹海風,李閩的嗓音粗噶中透著悲愴,似哭似嚎的聲音讓在場的人聽了都極其難受,可難受歸難受,要命的事兒擺在眼前,也不容他們逃避,這國內最先進的一艘驅逐艦真開到台灣,那可就不止是要人命的事兒了!

正在僵持中,悠揚清脆的歌聲突然在空曠的艙室響起:

“月娘光光掛天頂嫦娥在彼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看你收涎看你在學行

看你會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疊

輕輕聽到喘氣聲心肝寶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斟酌甲你晟……”(全文見注釋)

這是一首閩南語的童謠,郝靚在劍拔弩張的時刻唱出來,她嗓音本就婉轉動聽,帶著江南女子的軟糯水汽,又是學語言出身,對於音調咬字都把握的十分到位,一曲《心肝寶貝》唱完,在場各位鐵打的漢子,也不由都想起自己童年的美好時光。

李閩更是癡了,手垂下來,呆呆地看著郝靚,郝靚眼角含淚,硬擠出一朵笑容看著他:“你真的好可憐,不過你的父母在你成年後才去世,我爸爸一個人把我養大,卻和繼母在我14歲的時候就死於非命,我也沒見到他最後一麵,但是我知道,他們在天之靈肯定希望我過的好,我若是因為他們的緣故送命,他們肯定會很傷心很難過。”

李閩想說什麽,喉嚨卻被堵住似的不能開口,郝靚繼續柔聲道:“我的弟弟跟著他父親去了海外,我們六七年沒見了,他說願意用現有的和未來的一切換得過去的美好時光,我們都知道那不可能。如果今天真的出了事,他肯定更難過。除了我,還有在場的各位,家家都有父母兒女,他們親人該有多難過呢?”

“還有,你也不是一個人,你妻子生病,你的孩子還小,他還要靠你撫養長大,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這一船人因為戰爭,在和敵人的火拚中犧牲,那麽他們會是烈士家屬,可現在又算得上什麽呢?我們是陪葬,你呢?難道讓孩子長大了,問起他的爸爸,別人都指責他說你爸爸是個叛國賊,還是個劊子手,殺了一百多人給他陪葬嗎?”

“至於你的妹妹,我想和我弟弟一樣,不管怎麽樣都是希望留住美好時光的,她為了她的哥哥,她的嫂嫂,還有她的侄子,孤身前往海外打工,難道是希望哥哥自殺,侄子在朝不保夕被人鄙視的狀態下長大嗎?”

“你是國家的軍人,能來到N艦隊的,能來到N艦隊最先進的一艘驅逐艦上占有重要位置,這本身就說明了你的優秀和不可替代,你們都是英雄,英雄的勇敢不是可以隨時去死,而是努力活著,活著才有一切的可能。”

“你是現役軍官,國家幹部,你的親屬就是軍屬,即便不是,我們的國家也不會任由公民葬身海外不管,自然有人會處理妥當。你又為什麽非要把自己置於那麽悲慘的境地呢?你想過沒有,即使你奪了艦登上台灣島,你有沒有身份?能不能給妹妹順利收屍?收了屍你們還能回來嗎?難道你要把她葬在海外?死了的人且不說,你的妻子和孩子又該怎麽辦?也去台灣找你?你在大陸都要靠軍人的工資養家,去了台灣又靠什麽?李大哥!”

這時指導員也醒過味兒來了,他先用讚賞的眼光看了下郝靚,又對李閩道:“你小子就算不顧及我們這些並肩多年的戰友,也要考慮一下人家小姑娘!人家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了保障戰艦的安全上來做維護工作,花朵兒似的姑娘,卻因為你犯渾丟命,你妹妹死了你心疼,人家也有兄弟,人家的兄弟不心疼嗎?”

李閩在聽了郝靚的歌之後,眼裏的瘋狂就減退了不少,多了幾分迷茫,他本就是在一種魔怔的狀態下做出的決定和行動,此刻被兩人的話驚醒,就像做了一場大夢,醒過來之後就忽然有了懼意,他臉色灰敗,眼睛裏透著絕望喃喃道:“我是活不成了?”差別隻是晚幾天被槍斃留個全屍和現在自爆粉身碎骨的區別。

他做出這樣的事,恐怕是要遞交軍事法庭了,這事誰也無法打包票,全場靜默了片刻,就在李閩的手越來越哆嗦,大家愈發提心吊膽的時候,郝靚忽然喊了一句:“他精神行為能力失常,其實根本不適合待在軍隊,你們誰把他招進來的?”

李閩停止了哆嗦,帶些怒意地看向郝靚:“我沒有精神病,你……”

從被指導員摁下之後就沉默至今的艦長忽然開了口:“就這麽辦了,李閩長期出海精神出了問題,回去以後就專業回地方治療!”

末了又道:“下了這個船,就什麽事情都沒發生,演習圓滿完成了任務,大家聽清楚了沒有?”

在場沒有人開口,剛才的驚魂以及現在的擔心都還沒有褪去,艦長忽然又大喝了一聲:“都他媽聽清楚沒有!聾了嗎?”

“聽清楚了!”這次大家醒過神來了,聲音雖不整齊,卻還算洪亮。

啪嗒一聲,李閩手中的遙控器和定位儀都掉在地上,他一下子跪在艙板上抱頭痛哭,立刻有幾個官兵衝上去把他拖離彈藥艙,並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他身上的彈藥。

李閩痛哭流涕之下不忘問艦長:“可是咱們都快到台灣海峽了,上麵領導肯定會追究原因的?”

艦長麵目猙獰,抬腳想踹,想了想又忍住,一把拎起他的後領拖到甲板上:“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真以為咱們這幫老爺們兒都是怕死的啊?還台灣海峽!老子被你炸死了也不放過你,到了地府兄弟們合夥扔油鍋裏再炸你幾百遍!”李閩淚眼昏花的抬頭觀望,發現不遠處已經是艦隊基地的港口。

原來經過單爾信對信號的改造,不僅李閩手中的導航係統失了靈,連他手中的遙控器也不能發揮作用了,大家後來最擔心的,是他身上綁的炸藥和彈藥艙裏的火力。

戰艦隨著演習的艦隊慢慢駛回港口,郝靚幾乎是最後一個上來,因為哭過,她的眼睛還處於紅腫狀態,心裏茫然若失。

這次幾乎算是她生平第一次麵對死亡的威脅,死裏逃生之後又後怕,又慶幸,心情卻不輕鬆,她不知道自己那一言的提醒,還有艦長的保證能不能算數,畢竟是一百多條生命和中國最頂級的戰艦受到了威脅,代價太大,後果也就很難預測。

然而李閩是個可憐人,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此刻郝靚覺得很難受,心裏發堵,連指導員的招呼也隻是點了個頭回應。

來到甲板,見單爾信跟著拆彈人員把最後的炸彈清除,把儀器收起來,郝靚忽然快走幾步衝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他,把頭埋進他懷裏。

單爾信呆了一下,任由剛才還慎重檢查的儀器掉落腳邊,反手緊緊摟住郝靚,他幾乎不敢呼吸,似乎天地間就隻剩下他們兩個,可他還是緊張。

“你怎麽都不擔心我?萬一我在底下被炸死了怎麽辦?”郝靚呼吸不暢,甕聲甕氣地問他。

“那是彈藥艙啊!70年代末有個戰艦也是被船員引爆彈藥艙,先在海麵爆炸,沉沒之後繼續爆,最後被衝到岸上的的隻有幾小塊船板。你被炸死了,我也活不成,有什麽可擔心的?”單爾信想也不想地說出口。

“單爾信,回去以後,我們的事就跟家裏。”在他身上抹幹淨了鼻涕眼淚,郝靚抬頭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有事,最早周二晚上更。

那首閩南語的歌曲是鳳飛飛唱的,很好聽,歌詞全文是:

月娘光光掛天頂 嫦娥在彼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在學行

看你會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疊

輕輕聽到喘氣聲 心肝寶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斟酌甲你晟

望你精光 望你才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錐 健康活潑 不驚受風寒

鳥仔風吹 攏總會飛 到底為什麼

魚仔船隻 攏是無腳 按怎會移位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頭對佗去

春天的花 愛吃的蜂 伊是在佗位

鳥仔有翅 風吹有線 才會天頂飛

魚仔有尾 親像行船 希望著愛找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子攏按呢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光 同款的問題

翻譯出來的意思是:月亮光光掛在天上, 嫦娥在那兒住,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抱住你近近的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在學走路…

看你會跑, 看你出生, 相片一大疊.

輕輕聽著喘氣聲, 心肝寶貝孩子,

你是我的希望和幸福, 用心養育你,

希望你聰明, 希望你有出息, 希望你趕快長大,

希望你可愛, 健康活潑, 不怕受風寒

小鳥和風箏都會飛, 到底是為什麼呢?

魚兒和船兒, 都是沒有腳, 怎會移動?

太陽出來, 太陽下山, 太陽往哪去?

春天的花, 貪吃的蜜蜂, 他在哪裏?

鳥兒有翅膀, 風箏有線, 才會在天上飛.

魚兒有尾巴, 好像船在航行, 希望要去找.

太陽出來, 太陽下山, 日子都是這樣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亮, 都是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