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周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蕭哲依然目無表情,看不出他是認真還是玩笑。
他打開書一翻,發現裏麵果然寫著十幾種掌法的習練方法。書之所以很薄,是因為裏麵沒有講內力的修煉,隻有外功招法。可是對於周遠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可是……你怎麽會有降龍掌法的掌譜?”周遠問。王素站得較遠,原本還在猜那書是什麽,聽周遠這樣一問,也是驚訝不已。
蕭哲環視了一下四周,淡淡地說道,“你們已經知道阿碧姑娘曾是這聽香水榭的主人,但你們可知道格致莊所在的琴韻小築,原來是誰的住處嗎?”
周遠回憶了一下張塞的話,“是……慕容公子的另一位侍女阿朱姑娘吧?”
蕭哲點點頭,“那你們是否聽說過這位阿朱姑娘和當時江湖上的一位大英雄的淵源?”
蕭哲這樣一說,周遠和王素立刻都“啊”地驚叫起來。聯想起蕭哲的姓氏,一切都變得合乎情理了。
“可是,傳說中,阿朱不是被那位大俠……”王素欲言又止。
蕭哲終於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也許都隻是傳說吧……”
他轉過身,朝周遠揚了揚手,“我不會你的那種內力,所以學不會這掌法,這本書,就送給你了……那位大俠是把降龍掌法使得最出神入化的人,你可不要給他丟臉!”
蕭哲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道,“你要保護好這位王姑娘!”
他說完這句話,終於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樓。
周遠和王素麵麵相覷,沉默了好一會兒,周遠才坐下來,翻看降龍掌法的掌譜,王素出於好奇,也站到他身後看。
周遠對這套掌法的理解本來就已經達到相當的高度,所需的內力基礎也已經解決,所以他看掌譜的速度飛快。王素往往隻看了個開頭,周遠已經一邊說著“哦,原來是這樣”,一邊就翻了過去。
幾頁之後,王素隻能放棄,走到一邊,看著周遠在那裏“嗯”,“啊”,“哦”地翻看,時而思索,時而恍然大悟,時而頻頻點頭,時而拍著大腿讚歎。王素看著那樣子幾次笑出了聲,他都沒有覺察。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之後,周遠站起來對王素說,“王仙子,可否和你再對練一次?”
王素一點頭,兩個人身形晃動,立刻就在燦爛的星空下縱跳進退起來。
周遠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暢快過。數學是美的,公式是美的,被數學和公式優化過的招式也是美的。可是他現在才體會到,把美到極致的招數真正地施發出來,運用出來,讓內力躍遷過丹田,激**在四肢,揮發出體外,讓自然力重新融回自然,是更美的。
他時而停於高處,如飛龍在天,時而止於低穀,如戰龍在野,時而進退兩疾,如雙龍取水,時而蜿蜒遊離,如神龍擺尾。
王素已經使盡平生所學,與周遠抗衡,又數十招後,周遠的內力越來越強勁,手上的掌法也越來越精純。王素一個側翻,從旁邊拿起寶劍,施展開“曉芙劍法”。
王素一使曉芙劍法,沒過幾招,一切疑惑和猜測在電光火石之間重又都回到了周遠的腦中。
最初上島時和灰袍人對戰,王素隻使了短短的幾招,剛才和周遠對練,王素並沒有使出全力,後來和蕭哲切磋,她並沒有使劍。可是此時,在快如疾風般的幾十招裏,王素竭盡全力地使出“曉芙劍法”,周遠隻覺得眼前一片幻影裏,都是丁珊的身法模樣。
即使是師出同門,也不可能有如此相似的身法和劍法吧?再加上剛才王素在聽蕭哲講故事時自然流露出的那輕柔的聲音……
可能嗎,難道真的是他懷疑的那樣嗎?還是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幻覺。
但是無論如何,周遠想要知道,他一定要知道。
周遠在恍惚和急切中,已經忘記了詢問也許是一種辦法,他選擇了一種邏輯上最可靠,理論上最有保證的辦法。
周遠已經看過丁珊施展過好幾次“曉芙劍法”,心中有了一個思路,他開始逐漸加大內力,壓製王素的劍招,然後開始賣出他的破綻。
王素因為並不是生死對決,所以招法本就比較隨意大膽,另外作為一名年少成名的高手,也多少有些好勝心,如果可以找到降龍十八掌那樣的傳奇武功的破綻,戰而勝之,無疑是很有**力的。
所以王素就中了周遠的圈套。
周遠用峨嵋自己的輕功閃過了王素的劍招,然後用“潛龍勿用”施發出強大內力封閉住她的反擊,然後伸指在她的檀中穴和關元穴上一點。
周遠這些招法一氣嗬成,王素上了他的當,已經無法防禦,穴道被點後,立即無法運行內力,四肢一軟,緩緩地倒在地上。
“降龍掌法果然名不虛傳啊……”王素躺在那裏,喘息著說,臉上盈盈有著笑意。
可是周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他在王素麵前俯下身,伸手到她的檀中穴。
周遠之前在曆史研究所的地下室曾給丁珊解穴。解穴之前他用內力分別試探過丁珊的檀中,關元,神道,伏兔等穴位。每個人的穴位對外界內力的反應都有著細微而獨特的差別,就如同掌紋一樣是每個人特有的記號。
周遠知道這是唯一可以確認的辦法,邏輯和理論上都完美的辦法。他隻是忘了,檀中穴在王素的胸部,關元穴在她的小腹。
王素看到周遠的手伸過來,一下子漲紅了臉。
四周一下子變得很安靜,田地間的風聲和蟲鳴仿佛都隱入了背景裏,把星光照耀下的這片迷宮的中心都留給了這對男孩和女孩。
周遠俯下身去,點住王素的檀中穴,像之前在曆史研究所地下室那樣注入細微的內力。
“你不要……”王素輕聲地說。
周遠那時候還什麽都不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更不會知道,王素沒有啐他,沒有罵他,而隻是說“你不要”意味著什麽。
他傻傻地測完檀中穴,又把手伸向王素的小腹。
王素這時候已經明白了周遠的意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有一股錯雜糾結的情感。
周遠測完關元穴,終於霍地站起身來。已經不需要再測了,結論是科學的,可靠的。然後他看著躺在地上,麵紅耳赤的王素,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或者說看上去像做了什麽。
“哦,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周遠驚慌失措,兩手瘋狂地搖著說。
王素咬著嘴唇,輕聲說,“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
周遠看著王素,一下子滿臉的委屈,他幾乎是哀求地問,“你……你是不是就是丁姑娘?”
王素歎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
周遠往後退了一步,然後露出了一個欣喜的微笑。
王素無力地躺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渾身冒著傻氣的男孩子。她好幾次心中暗想被周遠得知真相時,他的表情,是憤怒,氣惱,還是不屑。
而周遠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在之後風風雨雨的歲月裏,王素一直都沒有忘記周遠這個純淨的笑容。
周遠其實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他隻是沉浸在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裏。
在他之前的人生經曆裏,凡是心裏隱隱期盼的,腦中暗暗希望的事,一定都不會實現,就好象上天要故意跟他過不去一樣。
今晚他也很害怕會是這樣。王仙子就是王仙子,怎麽會是丁珊?希望她們兩個是同一個人,這是一個多麽愚蠢的念頭?
可是這一次,他終於在麵對兩種可能性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種結果。
周遠不知道傻傻地笑了多久,才反應過來王素仍然躺在又髒又硬的土埂上,動彈不得。她的雙臂平展,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向外彎曲著。王素天生就好像是美的化身,即使是被點中穴道摔到地上,都能摔成如此優雅的姿態。
周遠不敢多看,忙上前,替王素解開了穴道。
“王仙子……我絕不是想要冒犯你……”他帶著惶恐解釋,“我隻是……隻是想確認你是不是丁姑娘。”
王素站起來,一臉嗔怒,她整了整衣衫,徑直走過去,“啪”地扇了周遠一記耳光,可是隨即就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在湖邊第一次碰到你,就看出來你是個書呆子!”王素恨恨地說,“你又不是沒長著嘴巴,不會問嗎?”
周遠捂著臉,不知道王素又怒又笑,是怎麽回事。在燕子塢藥草園裏丁珊用劍指著他時也是凶巴巴的,隨後幾次維護他,又對他很好。女孩子的心事,真是很難琢磨。不過丁姑娘沒有死,丁姑娘活得好好的,而且還能打他耳光,這比什麽都讓他高興。
王素打得並不重,疼痛很快就消失,而周遠也漸漸回過神來。
“可是王仙子,你為什麽要騙我說丁姑娘被怪物擄去了呢?”周遠帶著點委屈問,明明是她先捉弄他的嘛。
王素自知理虧,耍賴不去理睬周遠。她知道周遠這個書呆子滿腦子都是邏輯,一旦讓他認真分析整個事情,追根問底起來,隻怕比被他點中穴道還要難為情。
王素轉過身,顧自朝小樓走去。走出十來步,才回頭說,“周遠,你不要太得意,剛才我隻是讓讓你的,不要以為你這三腳貓的降龍掌法己經打得贏我了。”
王素這話當然有爭強好勝的意思在裏麵,但也並非都是虛言。剛才她的“曉芙劍法”雖然使出了至少九成,但是基本上是守多攻少,而滅絕劍法裏最厲害的殺招,除非是生死相搏,也不會施展。周遠偷襲得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王素的隨意。真正對決的話,周遠無論是功力本身還是臨敵經驗,都要比王素差上一截。
周遠還是想知道王素為什麽要捉弄他,但是王素不理他,他也沒有辦法。周遠隻得跟上王素,又問,“那我今後是叫你丁姑娘,還是王仙子啊?”
“你自己想!”王素頭也不回。
兩人在瓜田裏練了頗有一段時間,都覺得困乏了。王素到灶房裏舀了一盆水,稍微淨了淨麵,就進了客房,過了一會兒,從裏麵扔出一個枕頭來。
枕頭的布麵黃裏帶黑,地上的麻布也都是黴斑,但是從小生活困苦的周遠是不會計較這些的。他把麻布鋪到廳堂的一角,和衣躺了上去。
王素和周遠都過了一會兒才睡著,他們需要花一點時間來消化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周遠又回想起了前天在太湖畔用積聚了半天的內力飛石解救丁珊的情景。那一刻,他人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可以有所作為的衝動和信念。他不僅僅是一個一文不名的書呆子,他不會一直在孤獨和貧窮中碌碌無為,終了一生,他不會隻是一個影子,一個路人,一個陪襯,一個無關緊要背景。他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他可以改變事件的發展,和別人的命運連結在一起。
現在,他的這種衝動和信念愈加強烈了。隻是兩天的時間,卻恍若隔世。他已經擁有了可以自如激發的量子內力,和武林之中最雄渾強勁,至剛至陽的掌法。他可以保護王素,找尋解藥,他可以回到燕子塢,去拯救他和王素的同學和師長。如果那樣,母親就會聽說他的名字,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聽琴雙島上的夜晚劃過了最黑暗的時刻,星辰在天空的投影裏流動,晨霧開始集結,湧起,又將要遮蔽天空。周遠頭腦中的思維和邏輯終於靜止了下來,他不再憧憬,不再擔憂,而是把一切都交給了夢境。
周遠沉睡的時候,並不知道蕭哲在夢裏緊咬著牙關,大汗淋漓,二十多年來,黑色的毒瘴隨著水流飄來的恐怖記憶仍時時來侵擾他。周遠也無從知道王素睡得平和而甜蜜,一絲隱隱的笑意掛在她的嘴角。
周遠無法想象處在鬼蒿林另一極的琴韻小築上,張塞和黃毓教授是如何度過這個夜晚?失去了家園的格致莊莊民們又是否和韓家寧狹路相逢?周遠更不清楚,在這片時空之外的燕子塢,中毒昏迷了的學生們是否還依然被挾持著,慕容校長,還有楊冰川教授是否仍在保衛著校園,和安護鏢局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