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何處庭院鎖星寒 (三十六)

王素收了碗盞茶杯,到灶房裏去洗刷。周遠將底樓一間窄小簡陋的客房打掃了一遍,然後給自己在客廳裏鋪了兩塊麻布。

他收拾完後就獨自走出屋子,來到後院的菜地邊。

這裏就是蕭哲種他每天吃的“紅香綠玉”的地方。菜地很大,周遠沿著一畦瓜田走了很久,才差不多走到另一頭,可見他身處中心的這個迷宮是多麽的巨大。他坐到一根橫倒著的大樹樁上,輕輕地歎了口氣。秋夜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周遠雙手瑟縮地抱在胸前。他抬起頭,遙遠天際的那道光柱已經消失,但整個天空卻布滿了點點的星辰。

這幾天來見到的,聽到的事情都很混亂,即使在最荒誕不經的夢裏,都未必能想象得到。在前天晚上學校湖畔遇到丁珊之前,周遠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武術理論係學生,正在為自己的就業問題焦急,但是兩天來他周圍的整個世界卻像突然傾覆了一般,一切都亂了套,就業問題已經成為了最無足輕重的擔憂。而陷入到鬼蒿林以後,遭遇又是如此的奇異和震驚,他竟然解開了楊冰川教授給他的方程,領悟了量子內力,還遇到了自己的姑姑,黃毓教授和王素仙子竟也在鬼蒿林裏出現,剛才還遇到了在聽香水榭孤獨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蕭哲,聽到了如此令人震驚的言論……

一切都顯得很虛幻和不真切,讓周遠覺得自己隨時會在某一刻突然驚醒,發現自己隻是做了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噩夢而已,他隻是躺在燕子塢西南角的湖岸旁邊,隻是因為練功疲勞而不小心睡去了。他也許錯過了和楊冰川教授約定的時間,但是明天所有的生活都會照舊,峨嵋的美少女們仍平安地在朝燕子塢趕路,而他,依然要擔心自己畢業後的生計……

可是如果這一切不是夢,自己又該怎樣從這些見到的、聽到的事情裏理出一個頭緒呢?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格致莊李嬸慈愛的臉龐和臨終的話語。過去二十年裏,父親一直是一個符號,一個尚未完全開裂就已經結痂的傷口。但是此時此刻,父親在他的腦海裏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和迫近。他從未見過父親,從未看過他的眼神,聽到他的言語,父親也沒有像自己兒時小玩伴的父親們那樣抱過他,舉起過他。他沒有理由去想念父親,過去的二十年裏他也確實沒有真正想念過。可是今天,仿佛打開了一道閘門,讓他不可遏製地想去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是怎樣的人。這種想法是如此灼熱,不可阻擋。

這時候王素從屋裏推門出來,沿著瓜田,輕輕地走到他身旁。

“王仙子……”周遠站了起來。

王素沒有說話,就像沒有看到他一樣顧盼著田地裏的風景,然後坐到他旁邊的樹樁上。 周遠有些不知所措地躊躇了一番,複又坐下。

王素抬起頭,看著天上閃耀的星辰,輕柔地說,“好美,這是我看到過的最漂亮的星空……”

王素並非是隨口讚歎而已,周遠早就看到,今夜頭頂的星空格外璀璨明亮。

他轉頭對王素解釋,“我想這是因為聽琴雙島的時空被扭曲了,許多本來離得很遠的星座在我們頭上的這片曲麵裏被投影得很近,所以才顯得特別的集中和燦爛……如果現在我們有一張標準的秋夜星圖的話,或許能通過對比算出這片時空的曲率呢。”

王素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你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真的很聰明,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聰明。”

然而王素現在並不需要周遠展現他的聰明和理性。周遠嚴謹的邏輯還有算學天賦曾多次幫過她,救過她,可是,此時此刻,在微寒的秋夜裏,在奇異的星空下,談論曲麵幾何,隻是一種大煞風景。

周遠被王素誇獎得很不好意思,他看著王素直視著他的目光,覺得和這位仙子無論如何都不像是下午才剛剛認識。

“沒有……我隻是一個書呆子……”周遠說,“畢業以後都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他的神色轉為黯然,又自嘲地輕笑了一聲,說,“其實不要說找工作了,我連我的母親都找不到……”

“你找不到她,未必她就離開你很遠,”王素說,“她現在一定也在某個地方,同樣在看著這一片星辰呢。”

周遠不由地點了點頭,突然覺得王素說的很對。母親不願意成為他的牽掛,所以消失了,可是他總覺得,母親並不會走得很遠。大一那年的暑假,當他回到杭州郊外四處找尋的時候,他總有一種感覺,母親一直就在他身旁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

在周遠小的時候,母親會在炎熱的夏夜帶著他坐到屋後的田埂上,一起看天上的星辰。

母親有一次對他說,天上的億萬顆星星可以組合成億萬個星座,每一個星座,都對應著地上的一個人的命運。有的人的星座宏大閃亮,有的人的星座卻微小暗淡,那些有著宏大星座的人,注定會成為不平凡的人。

周遠就問,那麽哪個星座是你,哪個星座是我?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平凡的人,未必就生活得不幸福,而不平凡的人,也未必都能給別人,給這個江湖帶來福澤……命運雖然是上天在一個人麵前為他鋪開的道路,但是他也未必一定要選擇走下去……

每一個人都可以改變自己的星座。

這些小時候的記憶碎片就像荷塘裏的漣漪那樣在周遠的頭腦裏時隱時現。許多時候,都隻是深埋在湖底,不被記起。可是現在想來,母親和那些洗衣房裏的婦女以及莊稼漢的妻子們有太多的不同。母親教他讀書寫字,詩詞曲賦,辨天文,識物理,觀星相,母親寫的字比店主家裏請來的先生還要漂亮飄逸,懂的事情,講得道理,比他還要深刻很多……

周遠突然覺得自己很笨,為什麽小時候就沒有能夠意識到這些。母親絕不是杭州城郊外一個普通的洗衣婦,就像他隱約地感覺到,父親也絕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王素見周遠好久不說話,以為他是在為自己無法找到母親而難過,她怕周遠接下去又聯想到沒有能力保護丁珊的事情,忙想了一個話題,說道,“明天我們去采菱花,一定還會遇到那些毒人,弄不好還會碰到魔教,一定會非常凶險,你那套燕子塢九玄掌,肯定是不頂用的,降龍掌法,你隻會那兩招嗎?”

周遠一聽,思緒立刻從過去的記憶中抽了出來。畢竟明天去采集菱花根莖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

“嗯,按理說,隻要掌握了量子內力,其餘的招法也都能使用,不過我最熟悉的其實就是亢龍有悔,因為這是各類武學書裏描述得最詳細的,神龍擺尾,是我情急之下胡亂使出來的,還很不熟練。”

“那,如果你不累的話,現在就琢磨一下其餘的招數,和我對練一下?”王素說。

聽香水榭上島後的一戰,王素在兩個灰袍人麵前已經完全落了下風,在任何對練和實戰中,從來就沒有人能夠這麽快擊落她的手中劍,即使是柳依校長也不能。可以想象這個島上還會有許多像這樣中毒變異的怪人,魔教中人的武功也一定更加高深莫測,難怪黃毓教授說她會撐不過一個時辰。如果周遠能夠熟練地掌握降龍掌法,那麽他們能夠順利采到菱花的可能就會多出很多。

周遠一聽當然求之不得,立刻點頭應允。兩天之前他最期盼的就是能夠欣賞到王素和周雲鬆的比劍,可是今晚,他自己竟然可以有幸和王仙子對練。

周遠先坐下來,調息了一會兒內力,同時在頭腦裏把書上記載的降龍掌法的自然力方程和量子武學的總方程過了一遍。“亢龍有悔”的招法是清晰無比的,“神龍擺尾”的道理也一下子明晰了起來,可是周遠企圖通過這兩招去推算其餘的招法時,卻毫無頭緒。周遠試了好多種可能的思路,但沒有一種可以把降龍掌法的所有招式聯係起來。畢竟降龍掌法的掌譜隻在丐幫內密傳,沒有外人看到過,其餘的招數,又很少有表述。叫周遠看到兩片葉子就推算出整棵樹木,難度也的確太大了。

周遠怕王素等的時間太長,便站了起來,一招發揮了一成內力的亢龍有悔朝王素襲去。周遠希望自己能夠在實戰中,像領悟“神龍擺尾”那樣領悟出其餘的招法。

王素嬌叱一聲,身影一晃,避了開去,使峨嵋掌法回擊。

周遠左掌撥擋,右掌斜著一招朝王素側方打了過去。

王素腳下步伐轉換,手中同時變招,“啪”地就擊中了周遠的肩頭。周遠叫了一聲,跌出一丈多遠。

王素皺著眉頭問,“你剛才那招不倫不類,算什麽呀?”

周遠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再來!”,說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

周遠試了大約十來次,每次都是以亢龍有悔開始,然後就不知所措,要麽本能地使出九玄掌過渡,要麽就是打出一招似是而非的古怪招數。如果他用九玄掌,結合亢龍有悔,那麽就還能和王素對抗一會兒,如果企圖嚐試別的降龍十八掌的招數,則總是一招之間就被王素擊潰。

周遠重重地摔了幾次以後,沮喪地躺在地上,一邊休息,一邊思索著該如何找到降龍掌法的關鍵。

蕭哲站在二樓的窗前,看著遠處菜地裏王素和周遠的對練,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他已經從剛才講故事的情緒恢複過來,站在那裏看了好一會兒了。然後他走到自己的床邊,從床下的一個箱子裏拿出了一樣東西。

蕭哲拿著那樣東西,悄悄走下了樓,出了屋子,沿著瓜田的邊緣走了過去。蕭哲人很小,輕功也很好,王素正邊和周遠對練,邊討論著什麽,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悄悄向他們接近。

當蕭哲走到離他們差不多二十幾丈的地方時,突然縱身一躍,同時大喝一聲“看招!”

王素和周遠都是一驚,王素隨即就反應過來,一個漂亮的側翻,已經從斜刺裏躍起反擊。

蕭哲和王素對了差不多三、四掌,蕭哲突然一招匪夷所思的弧線,越過王素的防禦,擊向了她的小腹。周遠在一旁看到,卻已經完全來不及救援。

王素無法閃避,隻能運氣抵禦,但是蕭哲的掌在快要擊中王素的時候,卻突然停了下來,整個人向後一縱,說了一聲“再來”,然後又向王素攻來。

兩人又對了差不多四、五掌,蕭哲又是從另一個方向一招弧線,越過了王素的防禦,同樣是在即將擊中王素肩膀的時候停了下來,向後跳開。

這回是王素用不服氣的聲音說,“再來!”

如此反複幾次,王素仍然是完全處於下風,但是周遠在旁邊已經看明白了。

他於是也喝一聲“看招”,向蕭哲攻去。

蕭哲丟開王素,來迎周遠,周遠使九玄掌,結合亢龍有悔應戰。他的每一個單獨的招式都來自於九玄掌,但是之間的銜接卻和剛才有所不同。

兩人在田間一瞬間就打了十幾個回合,周遠竟沒有敗象,讓王素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這中間的原因,其實很簡單。蕭哲的武功,並不比王素要高,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比王素要差好多。王素總是在幾招之間敗下陣來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張三豐體係下的武功練得太純熟了,對招式的過渡轉換,對攻守的判斷,已經完全形成了一係列的直覺,不需要專門的思索。

這一係列的直覺裏,隱含了一係列的前提。比如說,隻要這樣這樣防守,那麽對方絕不可能從這個方向攻過來,或者隻要如此如此進攻,對方最多隻能從這個角度反擊。

這些前提,在張三豐的武學體係下自然是顛撲不滅的真理,許多都是以定理的形式寫在教科書裏的。王素對這一切的熟練,導致了她的招法比別人更快更精妙。可是蕭哲,還有那些灰袍怪人的武功卻完全不屬於張三豐體係,甚至和張三豐武學相矛盾。當他們的招法違反了張三豐的定理的時候,王素就一下子措手不及了。

而周遠雖然多年來也是學習張三豐武學,但是由於丹田通徑的原因他卻沒有能夠真正的習練那些招式,並沒有像王素那樣形成不假思索的直覺,所以反而可以和蕭哲對抗許多個回合。

但是周遠使用的九玄掌畢竟太低級,時間一長就已經被蕭哲看清了所有的變化,他手上招數一緊,周遠便立刻左支右絀了。

這時王素又嬌叱一聲,躍了進來。蕭哲舍了周遠,又戰王素。這一回,兩人一下子鬥了三十幾個回合,仍沒有分出勝負。

王素被武林稱為天才少女畢竟不是浪得虛名,她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也漸漸明白了門道。周遠的武功雖低,但是他在思路上的示範作用卻足夠了。

兩人又鬥了二十幾個回合,蕭哲一個弧線跳躍,退出兩丈之外說道,“王姑娘,你已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聽香水榭島上原來的莊民武功路數和我的很接近,你明日再去對付他們時,應當會好許多!”

王素忙向蕭哲施禮說道,“多謝你的指點了。”

蕭哲做了一個不必的手勢,又說,“可是魔教裏的那些人,武功可比我好多啦,要打贏他們,你恐怕還得看看這個!”

蕭哲這話是對周遠說的,他話音未落,手一揚,一件東西已急速朝周遠飛去。

周遠伸手接住,發現是一本薄薄的書,展開一看,封麵上用古樸的篆體寫著“降龍掌法”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