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環簷輾轉傷難斷 (二十一)

雨下得越來越大,從渡船的烏篷裏望出去,天和水被雨幕和霧氣連成了一片,已完全分不清楚。

七名年輕的學生擠坐在烏篷裏,他們都已經被雨淋得濕透,冷風透過遮簾吹進來,每個人都感到徹骨的寒冷。烏篷內的桌邊,放著幾盤供教師休息時食用的瓜果,毛俊峰拿了一個蘋果,默默遞給仍在抽噎的季菲。

“我出來之前,又朝裏偷望了一眼,”周雲鬆正在講述自己從參合堂逃出來的經曆,“所有人都中了毒,一排排地倒下去……”

“什麽,那主任們,楊教授,還有慕容校長也……中毒了?”季菲還是帶著哭腔問。

周雲鬆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再多呆一刻,也必然中毒,不過楊教授和慕容校長都會重陽呼吸法,應該無恙吧……”

“可是,是什麽毒,有這麽厲害呢?”章大可問。

周雲鬆目光嚴峻地看了章大可一眼。周雲鬆是強化班的第一名,所有課程都有涉獵,“高級毒藥藥理”的每一節課,他都是和章大可一起上的。

“不可能!”章大可讀懂了周雲鬆目光中的意思,“凡是空氣中能傳播的毒藥當年已經在藥督府總管柳銘卿大人的主持下全部被禁絕了,金蠱毒王散更是徹底,連用來製作催化劑的植物都已經徹底絕種了!”

其餘眾人聽到“金蠱毒王散”這五個字,臉色全都變得煞白。

“這個我們都知道,”周雲鬆說,“也正因為大家都這樣以為,所以才會毫無提防。或許這世間已經不可能再製做出新的金蠱毒王散,可是誰又能保證當年魔教手裏的毒藥全部都被收繳了呢?”

章大可愣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這金蠱毒王散有解藥嗎?”毛俊峰這時問道。

章大可和周雲鬆相視苦笑了一下,“解藥比毒藥更加稀有,而且用以提煉毒藥催化劑的‘烏骨油莖’,同時也是解藥的必須成分,唯一有烏骨油莖生長的雲南欲仙山穀已經被焚燒一空,所以說……已經無法再煉製解藥了。”

“不過,安護鏢局手裏應該還會有解藥。參合堂裏的鏢師一定都預先服用過了,”周雲鬆說,“隻是不知道解藥還有多少。”

“不管有多少,我們都要去奪過來,拯救老師和同學們,”毛俊峰帶著些慷慨氣概說道,可隨即他的聲音又轉為低落,“當然……我們先要想辦法找到回去的路……”

“我們既然能進來,就一定能出去,”周雲鬆接著毛俊峰的話說下去,“所謂的鬼蒿林,隻是說這裏的地形比較複雜……方向比較難辯……實際上肯定是能出去的。”

他盡量想用一種輕鬆鎮定的語氣,但說出來時,連他自己聽上去也不太有自信。

“等到雨停以後,”周遠這時候說道,“我們可以想辦法在每個轉彎處的蘆葦上做記號,隻要有足夠的耐心,應該能找到出去的路……”

周雲鬆轉頭看了看周遠。他從袁亮季菲那裏曾經聽說過周遠的數學天賦,這一次是不是能夠順利找到出路,恐怕就要看他到底有多天才了。

然而雨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江南的雨,一下起來,可以淅瀝纏綿,曆經月餘。幾個男生終於忍不住,冒雨走出烏篷。在周遠的提議下,他們各自從衣袖褲腳上扯下些布塊,撕成條狀。章大可和毛俊峰仍在船頭和船尾掌槁,周雲鬆和張塞負責在每一個拐彎處將布條係在蘆葦杆上,周遠則記錄每一處轉彎的方向。

章大可和毛俊峰不斷地嚐試新的路口,可是船似乎最終總會繞回到一個係著布條的岔口,有時候明明感覺是在向某個方向直線行進,卻仍然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地。此時若重新選擇一個新的轉彎方向後,周圍的霧氣便又會深一層,如此循環往複,渡船要麽在兜圈子,要麽就往蒿林中更深入一步,仿佛這片蘆葦**真的有什麽魔法,正逐漸將渡船吸入它的中心。

霧氣越來越濃密,雖然是下午時分,光線已暗如夜晚,彎口岔路,再也分不清楚。男生們精疲力盡地回到篷內,都默默不語,黑暗中,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想來一定都是沮喪萬分。

突然之間,前方隱隱約約,閃出一點亮光。季菲最先看到,立刻驚叫起來,“那是燈火嗎?”

眾人看時,那亮光已滅,不一會兒,在另一處,又有一點亮光閃起,但也是瞬間又熄滅。大家屏氣凝神,過了片刻,同時有兩三點亮光,在不同的地方明滅閃耀,漸漸地,光點越來越多,增加到了七八個。

“這……不像是燈火……”張塞說道,“會不會是磷火……就像墳地裏那種……”

他此言一出,季菲立即害怕地驚叫了一聲,就連男生們,心中也湧起一股恐懼。每個人在寢室臥談時,多少都聽過一些關於鬼蒿林的恐怖故事。

又過了一會兒,烏篷的上空突然發出“嘩”的聲響,仿佛有什麽東西從上麵掠過。所有人同時嚇得一顫。

“那是什麽東西?”章大可驚慌地問。

“可能是鸕鶿……或者什麽鳥?”毛俊峰試探性地問。

周雲鬆搖搖頭,“不像,移動得好快……就好像是……”

他話音未落,上麵又是“嗖”地一聲,就連沒有內力的周遠,都聽得真真切切。與此同時,渡船猛地一晃,眾人又是一陣驚呼。

“水下好像有東西……”章大可的聲音裏已經帶著顫抖。此時渡船已經無人掌槁,隻是隨水漂流。

“我出去看看,”周遠說道,他從船艙內拿起一盞油燈,點亮後,走到船的後甲板上。丁珊一提劍立刻跟了出去。張塞本也要跟出去,卻被丁珊急急地搶在前麵,心中暗笑。若不是眼下的情景實在是太絕望,他又有揶揄的話要說出口了。

周遠倒不是膽量比別人大很多,這船上所有人裏,隻有他沒有武功,但是這次驀地裏橫起的突變,對他的震動也是最小。對周雲鬆,袁亮他們來說,遠大前程,本隻有一步之遙,可突然之間所有即將到手的東西似乎都要煙消雲散,連性命甚至都在旦夕之間。而對於周遠,隻是在一條本就孤獨漫長,看不清未來的行程裏多生出些布滿荊棘的歧路而已。加上他性格中又多一些理性,所以提著油燈先出了烏篷。

此時雨已經小了一些,四周的霧氣依然很濃。周遠先是朝四周望了一圈,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見,然後他小心地提著燈籠,走到船舷邊,探頭朝水裏張望。船的後麵,依稀看到一條水跡,竟以比船更快的速度向前延展開來,眼看就要與船平行。

周遠鼓起勇氣,將油燈放低到水麵上,一個巨大,黑瞳瞳的影子快速地從水下遊過。張塞正好也探過來查看,兩人一起驚叫了一聲,船身與此同時也猛地一晃。

“是……是什麽東西?”章大可微微從篷內探出頭問。

“好像……好像是一種體型巨大的魚。”周遠說。

章大可咽了一口口水,臉上駭然。食人巨魚是許多關於鬼蒿林的恐怖故事裏最著名的之一,各種版本其實都是改編自很早以前關於太湖中遠古水獸的傳說,但是現在看來,說不定確有其事。

“唉,”張塞在旁邊歎了一聲說,“我這輩子最喜歡吃魚,沒想到最後會落到被魚吃的下場。”

張塞這話極是滑稽好笑,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這時候章大可突然一指周遠的背後,害怕地大叫起來,“有……東西……”

丁珊已經一把推開了周遠,周遠一個趔趄抓住船舷,方聽到有物體移動的聲音,然後一個黑影以極快的速度呼地撲到了船板上。周遠舉起油燈一照,眼前出現一幅極其恐怖的圖景。

那是一個人形的東西,卻全然不似正常的人類,整個東西矮小而佝僂,雖然有四肢頭顱,但頭頂沒有任何毛發,全身皮膚就像是全部潰爛了那樣褶皺而呈現一種腐紅的顏色。麵孔上更是一片瘡痍,兩隻眼睛隻是兩個黑洞,兩排黑黃的牙齒**地露在外麵。

丁珊發出一聲恐懼的喊叫,整個人僵在原地,那東西揮臂向丁珊一掃,可憐一身武藝的丁珊被嚇得隻能如一個普通少女那樣用手護住臉孔,整個人立刻被擊倒在船板上。張塞瞪大了眼睛,也嚇得做不出任何動作。

這時候從船艙裏射出一枚飛鏢,擊中那東西的胸口。那個不知是人是獸的東西立刻發出一聲響徹蒿林的淒慘嚎叫,那聲音完全不似是通過聲帶,而像是直接從胸腔裏爆發出來。

那東西一邊嚎叫,一邊迅捷無倫地閃過毛俊峰隨後發出的幾枚飛鏢,然後朝前揮出一掌,船的烏篷立刻轟隆一聲倒塌。張塞總算鎮定下來,揮劍從後麵刺那東西的背心,可是那東西仿佛身後也長眼睛一樣,轉身一躲一撞,張塞慘叫一聲,竟翻出了船外。

周遠情急之下將油燈朝那怪物擲去,那東西仍是迅捷無論地一躲,但是周遠已經提前算到了他的步伐。剛才那怪物閃避毛俊峰的飛鏢,以及張塞的劍時,周遠看出來它並非是像野獸那樣憑本能衝來撞去,而是踩著完全符合武學理論的步伐,隻是速度特別快而已。從這個跡象來看,那怪物應該是人,或者最起碼曾經是人。

油燈準確地擊中了那東西,燒著了它身上裹著的布片和皮肉。怪物立刻像瘋了一樣亂突亂撞,發出聲聲恐怖而淒厲的吼聲,周遠想要去查看張塞,卻感到後背一陣劇痛,隨即整個人淩空彈了起來,原來那怪物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他的身後。周遠在一股難受的窒息中翻過船舷,落入了寒冷的湖水中。

周遠剛一入水,就冷得隻打哆嗦,胸口的窒悶讓他無法換氣就沉了下去,四周幽黑渾濁的水向他包圍過來,讓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懼。然後他就觸到了一片滑膩冰涼的東西,這東西由下而上從他側麵滑過,周遠本能地緊緊抓住了那片滑膩冰涼中的一段凹槽。

等周遠隨著那東西浮出水麵時,他才反應過來抓住的是一條體型和渡船差不多大的巨魚。周遠驚得大喊一聲,使出渾身的力氣抓住魚的鰓槽,然後他的頭不知是和礁石還是渡船猛地一撞,頓時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