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周遠慢慢地蘇醒過來。

這已經是兩天來他第三次從昏迷中蘇醒了。周遠坐起來,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湖灘邊,後麵是一片密密的桃林。霧氣已經散去,陰沉的天空裏,露出一點黃昏的微光。

他轉過頭,赫然看到一條巨大的白色的魚,肚皮朝上擱淺在湖邊,魚的兩隻眼睛仍瞪在那裏,仿佛是兩塊黑色的巨石。魚的頭上深深地插著一把寶劍,周遠認出了靠近劍柄處的峨嵋二字,立刻心頭一熱,站起來舉目尋找。他記得在渡船上被那怪物一撞,胸口窒悶無比,現在呼吸吐納一如往常,一定是有人替他調理過了內息。

周遠轉了一圈,一個身材婀娜的少女抱著一堆楔形的木塊,從桃林中走了出來,正是丁珊。

丁珊看到周遠站在那裏,臉上掠過一絲欣喜,但轉瞬即逝,她將那些木塊扔到周遠麵前,淡淡地說,“既然你醒了,那就你去救他吧。”

周遠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丁珊也不作解釋,一縱身躍到那魚頭上,拔出寶劍,然後走到湖邊濯洗起來。

這時候周遠隻聽得魚肚子方向傳來一個聲音說,“喂,你到底幫不幫我啊?”

周遠嚇得噌地一跳,這聲音分明是張塞,難道他被這大魚活吞了進去?

“張塞,你……你在魚肚子裏嗎?”周遠驚叫著向大魚跑去。

走到近前,周遠才看到,那大魚肥厚的身體下,壓著一個人,正是張塞。

張塞所幸腹部以上都沒壓著,所以還能說話,他沒好氣地對周遠說,“你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癡?我要進了魚肚子,現在還有命嗎?”

周遠看到張塞無恙,笑了起來,然後想起來丁珊搬來的那些木塊的用處。他趕忙把木塊抱來,然後一邊推那魚身,一邊企圖將木塊塞入魚的下麵。可是憑他的力量,根本無法移動這條船一樣大的巨魚。

周遠隻得走到湖邊,對丁珊施禮道,“丁姑娘,可否幫我一下。”

“我懶得救他。”丁珊頭也不回,浣洗著她的劍。

“喂,”那邊張塞立刻叫起來,“殺掉這魚,我也是有功勞的,要不是我斬斷它的尾鰭,你怎能控製得住?腦袋上刺的部位,也是我指點你的……”

“你既然這麽懂,怎麽讓魚給壓肚子下麵去了呢?”丁珊反唇相譏。

周遠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在自己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丁珊和張塞和這條大魚頗進行了一番惡鬥。

“丁姑娘,張塞雖然口無遮攔,言語對你多有冒犯,不過他其實是個很善良的好人,也是我的朋友……”周遠懇求道。他心裏知道丁珊不是真的不救,木塊本就是她找來的,隻是丁珊畢竟少女心性,在和張塞慪氣。

周遠勸了一會兒,丁珊終於一副老大不願意的樣子跟他走到大魚旁邊,運起內力,將魚身往斜上方推,丁珊每推動一點,周遠就將木塊墊入張塞身體兩邊的魚腹下麵,墊到三四塊時,張塞大吼一聲,雙手用勁,將下半身從魚下麵挪了出來。

魚腹和湖邊沙地都還算柔軟,張塞的筋骨並沒有受傷,雙腿隻是僵硬了。他運起內力,在腿部經絡裏運行了幾圈後便站了起來。

張塞也不向丁珊道謝,顧自圍著這魚走了一圈,歎道,“看這樣子,分明是太湖裏著名的白魚,隻是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搞不好是太湖中的魚王。”

周遠則向丁珊問道,“渡船上其他的同學呢?”

丁珊搖了搖頭,說,“失散了,我們三人被這魚一路拖到此處。”

“這裏好像是鬼蒿林裏的一個小島,”張塞插嘴道,“趁天色未晚,我們不妨四處查看一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過夜,天知道這鬼地方還有沒有什麽妖形惡狀的東西。”

三個人於是沿著桃林的邊緣向島內走去。丁珊提劍走在最前麵,周遠和張塞跟在後麵。

“喂,”張塞悄悄對周遠說,“你這個女朋友又凶,又不近情理,你要多考慮一下。比她漂亮的女生,姑蘇城一抓一大把。”

眼下的情勢暫時看不到什麽危險,張塞的嘴便又不老實起來。

“你亂說什麽,誰是誰女朋友啊!”周遠壓低聲音道,他知道無論怎麽輕,耳聰目明的丁珊都是聽得到的。

“哎喲,你就不要跟我裝了,”張塞說,“你處處袒護她,誰都看出來了,她對你的態度也很不一樣哦,茶花渡口,她眼看就要和我們動手了,你上去沒說幾句話,她就妥協了,剛才她看你落水,可是毫無猶豫跳下來救你的……”

“這種危難時刻,大家本該同舟共濟……”周遠想解釋。

“算了吧,剛才你要是不在,我就死定了。那小丫頭就算要救我,怎麽也得先折辱我兩柱香的工夫再說。”

“那是你自己老是惹她……”

“真奇怪了……她怎麽會看上你呢?”張塞又說,同時露出一臉壞笑。

周遠以為張塞要嘲笑他是個不解風情的書呆子,誰知道張塞接著說道,“會不會你們一起被囚禁在研究所地下室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了?”

“胡說八道!”周遠趕緊打斷他,可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替丁珊解穴時觸摸她身體的畫麵,臉不自覺地一紅。

“哇,臉紅了!”張塞和周遠做了三年多的好友,對他自然非常了解,“原來還真有什麽……”

“你不要亂說,”周遠製止他說下去,“丁姑娘是峨嵋的學生,搞不好已經和哪位公子有了婚約,你怎麽能隨便汙蔑她的清白?”

張塞立刻點頭道,“嗯,還是你想的遠,那你準備借什麽機會問一下呢?”

周遠簡直要氣死,正欲說話,卻撞上一人,轉頭一看,丁珊正麵若冰霜地站在那裏。

張塞趕緊躲到周遠的身後,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前麵有一條路。”丁珊冷冷地說。

周遠和張塞抬眼一看,在他們的前方,還真橫著一條石板鋪就的道路。

這條路上到處是殘枝腐葉和汙泥碎石,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清掃,但這畢竟是一條人工鋪成的路。所有關於鬼蒿林的傳說,都講那裏是一片水**,腐濁汙穢,鬼魅叢生,可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裏曾有過人跡。

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徑,朝島嶼的深處走去。

隻行了片刻,就看到前方路旁立著兩根石柱,竟像是這裏曾經有過一塊石牌,三人散開在附近草叢裏一尋,果然發現了一塊破碎的牌碑,略一拚湊,是“琴韻小築”四個字。

周遠和丁珊都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是張塞一看,臉色立刻嚴峻起來,兩眼發出驚異的神色,嘴裏開始喃喃地念叨起什麽來。周遠忍不住要發問,卻被張塞伸出一隻手製止,仿佛任何多餘的聲音,都會影響他想起什麽事。丁珊則一副看不慣的樣子叉著腰立在一邊。

張塞時而拍頭,時而頓足,如癡人囈語般折騰了一會兒,終於說,“我想起來了!”

周遠丁珊都不說話,等他自己往下接。

“琴韻小築……還有一個名字是聽香水榭!”他說道,“我一定曾經在曆史研究所的藏書館裏看到過……應該是在黃教授的私人書架上,是一本沒有名字的黑皮封麵的厚書。”

周遠心想黃毓教授的私人書架你怎麽敢去亂翻,但他現在沒有心思去計較這些,問道,“這兩個名字有什麽特別之處呢?”

“那本書裏講了很多關於燕子塢過去的事,都是在姑蘇地方誌上沒有的,所以應該都是野史。書裏說,燕子塢旁邊除了曼陀山莊之外還有兩個小島,一個叫琴韻小築,一個叫聽香水榭……哦,對對對!”張塞突然又一指周遠,“你們武術理論的那個祖師婆……王語嫣,她當時跟她媽一起住在曼陀山莊上,她的表哥,就是慕容複,住在燕子塢島上,他的兩個大丫頭,叫什麽來著……對了,好象是阿朱還有阿碧,就分別住在琴韻小築和聽香水榭上。”

“這麽說,這裏是原來慕容家的大丫鬟居住的地方。”丁珊說。她聽張塞提到王語嫣和慕容複,突然有了點興趣。

“可是這裏怎麽就變成了陰森恐怖的鬼蒿林呢?”周遠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張塞回答,“那本書裏講了許多這兩個島上的人物風情,似乎這裏世世代代是有人居住的。”

“這本書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

“難說,”張塞搖了搖頭,“我其實並沒有看得很仔細,黃教授的那個書架上存放的大部分都是被朝廷禁絕的書……我原來以為是那方麵的禁書,所以才去翻看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丁珊在旁邊厭惡地扭過頭去。

“可是卻完全不是,那裏隻是寫了一些……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總之是一本反朝廷的書,所以被禁。我後來就沒有讀下去,以為隻是一些胡編亂造的杜撰。可是現在看來,最起碼是真的有琴韻小築這麽個地方,搞不好聽香水榭島也是真實存在的。”張塞說。

“那書裏還有沒有講什麽有關這兩座島的事呢?”周遠問。

“唔……”張塞想了想說,“如果真的有聽、琴雙島,那或許上麵真的藏著《慕容家書》呢!”

周遠和丁珊對望一眼,他們都沒有聽說過《慕容家書》這樣一本書。

“我以前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張塞明白他們疑惑的表情,“這個《慕容家書》,傳說是北宋末年燕子塢主人慕容複寫給家裏的書信集。慕容公子在而立之年遭遇了人生一係列的挫折,最終精神崩潰……這你們應該都知道吧?”

周遠點點頭,“因為興複燕國毫無希望。”

他雖然不像張塞那樣讀史,但是在燕子塢的三年裏,關於這所學校創始家族的掌故卻也聽說了不少,包括那時候一心想興複燕國的慕容博、慕容複父子的很多正史和野史。

“或許也是因為愛情的打擊!”丁珊補充道。慕容複和他的表妹王語嫣的愛情悲劇因為被姑蘇城觀前街上的戲院改編成了膾炙人口的舞台劇,在大江南北都廣為流傳。

“不管是什麽原因,據說他後來選擇拋棄了所有榮華富貴,舍棄了他的親人和隨從,像個瘋道狂僧那樣,去四方雲遊……”張塞繼續說,“不過呢,慕容公子在塵世中卻仍有一個牽絆,就是在聽香水榭島上不離不棄地等待他的侍女阿碧。他於是將旅途中的見聞逐一寫成文字寄回給她,而阿碧姑娘則仔細地把那些書信編輯成冊,就匯集成了《慕容家書》。據說這《慕容家書》一直藏在聽香水榭上一個叫玄機穀的地方。”

“哦,如果這樣一本家書真的存在,那一定是非常珍貴的史料。”周遠想張塞之所以對《慕容家書》感興趣,必是因為其曆史價值。

不料張塞卻擺了擺手,“這些書信對研究北宋末年風土人情或許有一些價值,不過根據那本黑皮書,慕容公子的家書裏寫的並不是什麽遊記散文,而是他遍訪名山古跡,窮盡禪經典卷,問道於世外高人,又獨自苦思冥想後領悟的世間真理……”

“世間真理?”周遠驚訝地問。他幾年來一直和具體的公理,引理,定理打交道,遇到“真理”這種含義寬泛的詞語,反而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去理解。

“是的,就是這個天地間最終極的規律和道理。”張塞道。

“這……可能嗎?”周遠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除了在那些求仙問道的誌怪小說裏,這樣的事情是很難讓人相信的。

“聽上去有些誇張是不是?”張塞也有些嘲虐地笑了一聲,“不過黑皮書裏說,江湖上各門各派,甚至是朝廷裏一直有很多人都相信這部書的存在,一直為了能得到它而暗中你死我活地爭鬥呢。”

“你死我活?”丁珊不解地問,“探究世間終極的道理雖然有趣,但也不至於要互相殘殺吧?”

“既然是終極的規律,自然包括了支配日月星辰和天地萬物的自然力規律,同時也就必定包括了支配內力的規律。”張塞說,“所以《慕容家書》從另一個層麵上來說,也是一部武功秘笈!”

丁珊點點頭,明白了他的邏輯。

“如果說慕容公子是在六十歲以後悟出這些的話,倒是和《九陰真經》成書的年代相去不遠。”張塞又說,“黃裳生於慶曆四年,卒於建炎四年,從時間上看,慕容公子說不定在雲遊途中和他見過麵呢。”

丁珊見張塞隨口報出黃裳的生卒年份,有些懷疑地去看周遠。

“這些他不會胡謅的。”周遠解釋,“他是專門研究北宋武林史的博士備選。”

“什麽叫這些我不會胡謅,”張塞立刻抗議,“我哪些是胡謅的?”

周遠心想你剛才一路走來說的那些話不就都是胡謅嗎。

“可是如果《慕容家書》是一本和《九陰真經》一樣的武林秘笈,又是江湖中爭奪的目標,”丁珊這時候說道,“我們怎麽會一點都沒有聽說過呢?”

“所以說這多半不是真的。”張塞聳聳肩膀,“黑皮書裏的解釋是,因為聽香水榭島在隻能進不能出的鬼蒿林裏,所以許多秘密就都被埋藏了起來,書裏還說,三十多年前朝廷發起剿滅魔教的行動,真正的目的其實是為了搶奪《慕容家書》,因此才對家書諱莫如深……”

周遠和丁珊聽到這裏都忍不住笑起來。像這種隻求聳人聽聞,不顧事實依據的“武林陰謀論”街頭巷尾實在流傳太多了。《武林傳奇》那樣的三流報紙,幾乎每個月都要爆出一兩段驚天動地的秘史,越是荒誕誇張,難以置信,那一期的銷量就越好。

“編造這些謠言的人都隻知道武林秘笈裏有變幻莫測的武功,卻總是忽略一個重要的事實。”丁珊不屑地說道,“那就是越是高深的武功,就越需要紮實的基礎,需要艱苦卓絕的磨練,朝廷裏的達官貴人,王公大臣,又有幾個人有這個意誌和興趣去練呀。”

“朝廷對《慕容家書》的興趣可能就不僅僅是在武功秘籍的層麵上了。”張塞回道,“自古那麽多人想練成蓋世神功,不過是為了稱霸武林、君臨天下。可是一旦真的君臨天下,卻往往仍不滿足。你們看看秦始皇就知道了,就算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仍然會為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困擾,就是死亡,所以秦始皇的後半輩子都在忙著尋找長生不老的辦法,後來的漢武帝、唐太宗、宋徽宗等數不清的皇帝也都紛紛去找各地方士,大煉仙丹……”

“你的意思難道是……” 周遠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張塞點點頭,“據說,《慕容家書》裏對生死的本質問題也給出了解答……總之慕容公子什麽都想明白了……陰陽五行、太玄河洛的奧義,樹木枯榮,花開花落的緣由,春秋代序,生老病死的道理,宿命輪回,緣起緣滅的因果……”

“我一直聽說燕子塢武學曆史研究所整個中原排名第一”,丁珊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發出不屑的噓聲,“卻原來裏麵的博士備選都是靠讀野史傳奇做學問的。”

“我隻是沒事幹,隨便翻翻而已。”張塞趕忙訕訕地說,“要不是看到這石碑,我早就把那書給忘了。”

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仍沿著荒棄的小徑向前走,行了一段路程後,前麵出現了一個四岔路口。周遠和張塞正四處張望揣測,丁珊卻突然堅定不移地朝左手邊那條小徑走去。

周遠剛才一番觀察,也發現是最左邊的路相對不那麽荒蕪,便跟了上去,張塞卻小聲說,“看你女朋友的樣子,好像認識這裏似的,剛才在桃林裏穿行,怎麽這麽巧能找到這石板路上?”

周遠隻當是張塞和丁珊結了梁子,要抬杠到底。然而一路走下去,前方又出現了兩三次岔路,丁珊總是略一遲疑,便選了其中一條,到後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前麵領路。這下連周遠都開始疑惑起來。

天色已經要徹底變黑,小徑兩旁的樹林裏,開始發出一些低低的窸挲之聲,仿佛有什麽晝伏夜出的鳥獸開始了活動。丁珊突然慢了下來,不再是一個人遠遠走在前麵。周遠知道她是心裏害怕,丁珊雖然武功非凡,在強敵麵前能夠鎮定自若,但是女生對一些不明的事物往往會有天然的恐懼,剛才她在渡船上看到那怪物時,連武功都忘了。

三個人又行了大約一刻鍾,前方突然豁然開朗,一片平坦的空地上,一圈由極高大的木樁緊緊築起的木柵欄聳立在麵前,似乎圍起了一個頗大的莊園。那些木樁的頂部都削得很尖,像是防著柵欄之外的什麽東西。而那柵欄之內,竟有嫋嫋的炊煙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