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韓家寧站在渡口邊,看著渡船隱沒在搖曳的蘆葦從中。

他回過身,發現安護鏢局的掌旗江灝遠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背後,旁邊一個鏢師為他打著油布大傘,另一個,正跪在地上為他擦拭剛才和周雲鬆丁珊交手時弄髒的白衣。

安護鏢局在總鏢頭,副總鏢頭之下,有四名掌旗,都是手握大權的實力派人物,分別執掌鏢局在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塊地區的業務。江灝遠便是整個東南地區的掌旗。韓家寧看著江灝遠冷冷的目光,心裏一麻,有不好的預感。

“你之前不是說,兩邊渡口都已經為你所控製,峨嵋出逃的那個女生和周遠也都已經被你囚禁,那剛才是怎麽回事?莫非都是我眼花了?”江灝遠的聲音語氣依然平緩斯文,但是話中尖酸刻薄的責備之意已經很明顯。

韓家寧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惱怒。自己分明用精心設計過的點穴手法封住了丁珊的穴道,沒有幾個時辰,根本不可能解開,那地下室的厚重鐵門,就算是慕容遲,楊冰川的內力都未必能打開,莫非那個叫周遠的學生,真的有什麽魔法不成?另外那幾個本應在燕子塢上早課的學生,也不知道怎麽會出現在曼陀山莊。本來一切弄得妥妥貼貼,指望能順利邀功請賞,不想卻生出了這樣的意外。

韓家寧深知江灝遠說話雖然慢條斯理,但拐彎抹角裏深藏著陰險詭譎,平平淡淡的語氣中,時刻會潛伏殺機。他立刻跪到地上,說道,“請江掌旗恕罪,一定是曼陀山莊那邊守衛不嚴,當時屬下急著掃**龐天治的殘餘力量,確保參合堂周邊的掌控,因此沒能親自督監,罪該萬死!”

韓家寧不忘為自己辯護兩句,然後抬頭偷看一眼江灝遠的表情。江灝遠一張蒼白的臉上,兩顆幽黑的眼珠直視著他,似乎並不接受他的解釋。

“剛才……剛才屬下已經射殺了渡船上的船工,這燕子塢兩校區之間,隻有船工識得水路,他們一死,那些學生不但回不去曼陀山莊,而且一定會誤入歧途,在蘆葦**裏迷失方向,死無葬身之地,”韓家寧又繼續說,“屬下手裏還有兩名船工,我現在就帶人去曼陀山莊,確保那裏的防衛!絕不會壞掌旗的大事。”

江灝遠輕輕歎了口氣,不斷地搖著頭,一副深恨韓家寧不解其意的樣子,“如果我要那兩人死,當初就不用要你囚禁他們了,不是嗎?”

一句話說得韓家寧渾身一凜,心中更加慌亂,看來那個峨嵋女生和周遠對江灝遠確有非同一般的用處,隻恨自己剛才彌補過失心切,草率地下令射殺船工,其實就算讓這幫學生逃回曼陀山莊也沒有什麽,有得是機會可以擒拿活口。但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屬下愚蠢,屬下罪該萬死!”韓家寧將頭磕到地上說,他心知自己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以他對江灝遠的了解,弄不好會麵臨非常殘忍的處分,“請江掌旗看在屬下在燕子塢潛伏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給屬下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江灝遠臉上仍是不陰不陽,語氣依舊心平氣和地說道,“韓副總長何出此言,事情並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嘛,我隻要那兩人的活口,他們進了鬼蒿林,也未必馬上就死,隻是要麻煩韓副總長也去一趟鬼蒿林,幫我把他們捉回來。”

韓家寧聽到前半句,心中一喜,以為江灝遠看在其他事務都進行得還算順利的份上,要放他一碼,可一聽後半句,腦子裏立刻嗡地一聲。這意思,分明和要他以死謝罪沒有什麽兩樣。

參合堂裏,由於是封閉的室內,硫磺的氣味依然彌漫著。半刻鍾之前還人聲鼎沸,喧鬧喜慶的高台和座席上,此刻一片死寂,隻有秋雨瀝瀝地打在高高的琉璃頂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主席台上,峨嵋師生已盡皆昏去,燕子塢的係主任們盤腿而坐,一個個緊閉雙目,竭盡全力調整著脈息。隻有慕容校長和楊冰川教授仍站在那裏。

之前柳依仙子發言時微微失態,楊冰川已經覺察出異常。柳依仙子回主席台坐下時,他立即用腹語傳音入秘向柳依仙子詢問,可是柳依仙子隻是僵硬地凝視著他並無任何動作。楊冰川就猜到峨嵋代表團可能已經遭到劫持。當時安護鏢局七個鏢師手握刀柄一刻不離地站在峨嵋師生之後,由於距離太近,楊冰川思來想去,即使和慕容校長聯手,也絕無把握能在一瞬間將七人擊倒。更何況他也不知道參合堂外麵情況如何,所以隻能轉而向周雲鬆發去指示。

當峨嵋少女劍隊拿出煙火時,楊冰川讓周雲鬆趁著場館內的沸騰離去,同時,他已經嗅到硝煙中的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他立刻運起內力抵禦。

自然力攜帶著空氣中的各種氣體,無時不刻通過眼鼻耳口和周身毛孔進入人體循環,想要過濾掉自然力中混合著的有毒氣體,需要極高的武學修為並運用當年武林一代宗師王重陽發明的“重陽呼吸法”才行。參合堂之中,隻有楊冰川和慕容遲兩人可以做到。

這時候,站在峨嵋學生之後七個鏢師中最左邊的那個朝前跨出一步,恭敬地向慕容遲和楊冰川行禮,然後說道,“慕容校長,楊教授,二位果然內力超群,在下佩服之至。不過還請兩位前輩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峨嵋、燕子塢兩校的學生們的性命,我就不敢保證了。”

這鏢師說話之間,從參合堂外迅速湧入約百名身著安護製服的鏢師,分別在座席和高台上列隊守衛。每個鏢師舉手之間,都可以輕易奪去四五名昏迷在地學生的性命。

慕容遲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形勢,上前一步,厲聲對那鏢師說道,“請問閣下是什麽人?”

那鏢師見慕容遲突然移動,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見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後,才回道,“在下安護鏢局鎮壇馬駸……”

慕容遲哼了一聲說,“我是問你的真正身份是什麽!”

馬駸微微一笑說,“慕容校長誤會了,我等並非混入安護鏢局劫持峨嵋師生,此番事件,乃是我們總鏢頭親自下令的。”

言下之意,是安護鏢局對此事完全負責。

慕容遲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近年來快速崛起,在江湖中漸獲名望的安護鏢局竟敢做出如此大膽妄為之事。

“哼,你們鏢局這些年來廣招人馬,擴充資費,在江湖上的確建起一番勢力,可是和整個武林比起來,不過是蚍蜉遊蟲而已,你們今日犯下此等罪行,勢必成為整個武林的公敵而萬劫不複!”慕容遲斥道。

馬駸聽完這番話,臉上非但毫無懼色,反而嘴角還露出一絲冷笑,“慕容校長,我們既然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就已經做好了十分的準備,成為武林公敵,本就是我們的榮幸,至於誰將萬劫不複嘛,您恐怕還言之過早。少林武當,我們幾日之前也已拜仰過,寺觀大堂之中,也略做手腳,我們的微薄伎倆,自然不足掛齒,不過在燕子塢稍加施展,倒也還管用,至於在少林武當效果如何,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要看他們各人的修行造化啦!”

馬駸的姿態仍畢恭畢敬,可是這番話中的驕橫恣意,無所顧忌,已是昭然若揭。

慕容遲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內心有了一股深深的寒意,眼前這個人,和他身後的組織,顯然不是市井暴徒,綠林莽漢,而是一群心狠手辣、智計深遠的奸惡之徒。憑他們在燕子塢施展的手段,說在少林武當埋伏下詭計,也未必是虛言,近三十年的平安無事,讓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倘若少林武當也全軍覆沒,整個武林頃刻之間就已墮入了黑暗的深淵。

這時候楊冰川在旁邊問道,“你們在煙火之中,下的是何毒藥?”

馬駸轉向楊冰川,很做作地露出驚訝的神態,“楊教授是明知故問麽?這味藥,您難道真的不知道?”

楊冰川一凜,他剛才看著舞台上、座席中的學生一排排地昏去,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猜測。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裏,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如此大的空間裏彌散,將如此多的人毒倒,整個武林曆史中,大概隻有一種毒藥可以做到,那就是人人聞之喪膽的“金蠱毒王散”。

這種毒藥由最抗解毒的三種毒蟲,四種毒花和五種毒草經十二道工序提純,最終用“胡青牛萃取法”精煉而成,加入高純度的毒性催化劑和揮發劑,完成後用蜂蠟封存。既可濃縮使用,也可以稀釋使用。濃縮使用時,拳頭那麽大的一丸金蠱毒王散解封遇到空氣後,毒性不借助風勢可以在一炷香的時間裏彌漫整個燕子塢島,腦袋那麽大的一丸則可以毒倒整個姑蘇城。

當然這幾種毒蟲毒草和毒花都很不容易尋找,並極難采捉,要製成拳頭那麽大顆,需要花費幾十年的時間窮盡荒山幽穀才有可能。

早在近百年前,朝廷就因為這種毒藥危害力過大而將之定性為“大幅麵傷害性藥物”,從而特別立法禁止。凡提煉、製作、買賣、擁有、攜帶、使用“金蠱毒王散”之人,殺無赦。

在之前的三十年武林動**之中,魔教就頻頻使用這種大幅麵傷害性毒藥,在江湖上造成極大恐慌。四十五年前,魔教十二名弟子突然在揚州鬧市中心播撒高純度“金蠱毒王散”,造成揚州城十萬人死於非命的事件,至今仍留在許多人恐怖的記憶裏。極盡繁華的揚州,一日之間,變為死亡之城。曾經摩肩接踵的漁港集市,鶯歌燕舞的青樓伎館,瞬息之間,毒屍腐肉,堆積如山。可憐“春風十裏揚州路”變成了“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長江及運河營運一度停滯,當年的鹽糧等生活必需品漲價超過五十倍,幾十萬難民造成整個江淮地區治安完全失控,許多僥幸生還的人也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後遺症。

後來朝廷和武林合力鏟滅魔教之後,將所有繳獲的“金蠱毒王散”鎖入鐵盒,沉入東海。同時禁止采摘和買賣大部分構成毒王散成分的花草和毒蟲,除了一兩種有重要藥用價值的以外。另外,“金蠱毒王散”所需的一種重要的毒性催化劑隻在雲南景洪欲仙山的一個山穀內生長,朝廷調遣五萬人將那片山穀焚燒殆盡。所有人都相信,“金蠱毒王散”已經被徹底禁絕。

可是此刻參合堂內彌漫的,極似經過稀釋後使用的“金蠱毒王散”。

毒王散經過特別工序稀釋以後,雖不會立即將人毒死,但也會立刻封閉經脈,阻滯內力流動,同時毒性慢慢侵入,視稀釋程度的不同,大約會在幾個時辰內滲入五髒六腑,致人死亡。

“你們……怎麽還會有金蠱毒王散?”楊冰川教授問道,聲音也忍不住有些顫抖,“你們和當年的魔教,究竟有什麽關係?”

馬駸聽楊冰川說出“金蠱毒王散”名稱立刻微微一笑,轉而向慕容校長望去。

慕容遲看著他帶著挑釁和得意的目光,像是明白了什麽,渾身猛地一顫。他深吸了一口氣以後才嚴厲地問道,“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馬駸正要回答,堂外突然響起一個斯文的聲音,說道,“千年武校,燕子之塢,鍾靈毓秀,源遠流長,我們隻是慕名前來拜仰,又何須問目的呢?”

緊接著,這聲音又吟道,“木塢臨波並雕梁,燕子嬉戲風滿窗。莫問春歸江南早,畫屏廊間語雙雙。唉,此番不巧,未能看得燕子繞塢嬉戲之景色,倒是飽嚐了一番江南秋雨啊……”

話音結束之時,江灝遠白衣翻動,走入堂內。他一路從外至裏,語音卻始終如一,並未忽響忽輕,顯示了他不亞於楊冰川教授的高超內功對聲音自如的控製。

慕容遲剛才聽馬駸自報是鏢局鎮壇,料想這級別還夠不上如此謀劃的總指揮,現在看到江灝遠現身,便知這位才是主謀。慕容遲之前在姑蘇城一次茶會中和江灝遠有過一麵之緣,立刻說道,“江掌旗,果然是你,你不必拐彎抹角,賣弄斯文!劫持峨嵋,下毒於燕子塢師生,早已經大煞風景,你究竟有什麽樣的目的,要如此以身試法,作出這樣卑劣的事情?”

“慕容校長,楊教授,你們兩位果然是武林中泰山北鬥式的人物,這用內力濾毒的神功,在下首先就望塵莫及,我們都是不得不先服了解藥的。”江灝遠並不回答慕容遲的質問,仍然慢條斯理地說道。他的眼光朝台上的老師們掃了兩眼,突然臉色一沉,說道,“咦,黃毓教授怎麽不在這裏?”

“他一開始就沒有出席歡迎會。”馬駸在旁邊報告說。

江灝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才又說道,“剛才我在外麵,已經領教了燕子塢的燕來劍法,果然高明之至……”

他說完伸手一擲,將身後一件物體抓起向主席台上扔去。

楊冰川已經看清楚是一位學生,立刻身形移動,伸手接住。這名學生正是袁亮,他胸口吐了一大灘血,已經氣若遊絲。楊冰川運起內力,用手掌抵住袁亮的胸口,替他療傷。當楊教授發內功的時候,便無法同時過濾隨著自然力滲入的毒氣,頓時參合堂裏殘留的金蠱毒王散開始侵入他的體內。

慕容遲怒道,“你若敢害死我哪怕一名學生,我不管你這次是什麽目的,我保證你決不能得逞!”

“嗬嗬嗬,”江灝遠平淡地笑了幾聲,“慕容校長言重了,我和這些朝氣蓬勃的青年才俊們無冤無仇,絕不會隨意加害,不過呢,慕容校長最好也不要讓我空手而歸,否則讓這麽多處於花季的少男少女死於非命,我也於心不忍啊。”

“你到底想要什麽?”慕容校長感覺到這個貌似文雅的安護鏢局掌旗心中實有無比的歹毒。

江灝遠還是笑一笑,說,“在下此來,隻為向慕容校長要一樣東西。”

慕容遲臉上鐵青,瞪視了一會兒江灝遠,說,“隻要你立刻拿來解藥,幫燕子塢和峨嵋師生解毒,我會打開琅嬛玉洞的大門,鬥轉星移的秘笈,任你拿走……”

“哈哈哈哈……”江灝遠發出帶點尖利的笑聲,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一點特別的情緒。他接著說道,“慕容校長,這樣就沒意思了,現在你的學生們都已經昏了過去,這裏隻有你和楊教授,咱們就沒有必要這樣聲東擊西,王顧左右而言他了,你心裏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麽東西,不是嗎?”

慕容遲站在那裏,臉上微微顯出痛苦的神色。

“是啊,這麽多年了,”江灝遠說,“大家都當這東西不存在,你一定盼望大家都將這東西忘記了吧?連同那段不光彩的記憶……”

慕容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怎麽樣?”江灝遠向前走了兩步說,“七百多名燕子塢師生,加上一百多名峨嵋劍校師生員工的性命,向你換一本慕——容——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