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獄

據蒙丹說,從河床邊的土屋到伊柏泰,順利的話還要走上整整一天。順利的意思是說,雖然一路之上不可避免地會遇上多次沙暴,但次數和強度都還不至於使人陷入沙土堆中動彈不得,或者被風暴吹得暈頭轉向徹底迷失,抑或整座沙丘的移動沒有將去路完全堵死……總之,假如所有這些可怕的情形都沒有發生,那麽他們應該可以在夜幕降臨之前到達伊柏泰——蒙丹口中那令人聞風喪膽、望而卻步的沙漠絕地。

好在已是初春時間,大漠中差不多到了最好的時光。夜晚的溫度雖然還很低,但白天的氣溫卻蠻適宜,到了正午的時候,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甚至能令人初嚐暖意。當然了,春天也是風暴最盛的時節,狂風將大漠中本來就很稀少的水分吹散得更為徹底。大漠永遠在考驗著敢於踏入其領地的人,對於人類,它從來都不會是真正友好的。

旭日初升之時,蒙丹便帶著袁從英一行啟程了。武遜留下的裝水木桶,重新灌滿了從水井中打出的清水,由駱駝駝在背上。這頭本已奄奄一息的老駱駝飲了新鮮的水以後,又煥發出全新的生機,不由叫人讚歎這吃苦耐勞的牲口那驚人的生命力。蒙丹帶來的幾個羊皮囊,羊奶喝光以後也灌滿了水,再加上武遜留給他們的食物和蒙丹的雞蛋、牛羊肉等,現在他們這個小隊的食水準備得很充分了。蒙丹和袁從英各自騎馬,狄景暉騎著駱駝尾隨。韓斌則被袁從英擱在自己身前,倒也安全而愜意。

一路上他們奮力趕路,正午時候遇上了一次較大的沙塵暴,大家隻好下地,蹲下身子圍成一圈。狂暴的風沙吹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等一切好不容易停歇下來時,人和牲口都幾乎被半埋在沙土堆中了,一個羊皮水囊沒有紮緊,清水流進沙地,很快就如同一縷輕煙般消失無蹤,不過大家也沒工夫心疼,又趕緊上路了。

幸運的是午後沒有再刮大風,他們幾乎是一路順利前行,太陽剛開始偏西時,走在最前麵的蒙丹回頭叫道:“再走大約半個時辰就到了!”

袁從英和狄景暉聽到這聲招呼,心中頓時感到既興奮又緊張。畢竟走了好幾個月,總算要到達目的地了,不由讓人感到如釋重負的喜悅。但從庭州到沙陀磧這數日來的磨難,以及蒙丹的描述,又讓他們對伊柏泰產生了某種帶著恐懼的好奇感。就算不去考慮其他,單單今天這一路上之上的光景,也足夠讓人對伊柏泰生出畏懼之心。

他們在沙陀磧裏已經待了整整七天,眼睛也多少習慣了滿天遍野的黃沙和荒蕪。那些漫延不絕的沙丘,可憐得像斑禿一樣點綴其中的胡楊樹和檉柳林,還有越來越稀少的小片綠洲,對這些景物他們已見怪不怪。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整整一天的旅途中,看不見一星半點的綠意,前後左右隻有不盡的黃沙,腳下的沙地綿軟細密得仿佛麵粉一般。這意味著黃沙在大地之上厚厚地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假如他們在土屋裏還有機會掘井取水,在這裏則幾乎不可能的了。即使地下有水,掘地三尺也是絕對不夠的,恐怕要掘地三丈、三十丈吧。可笑的是,沒有人真的會這樣做,因為還沒等掘出水來,人就早已累死渴死了。

一路行來,還有一個重大的變化就是:沙丘變得更加高大而密集。翻越沙丘是最耗費體力和時間的,因為駱駝和馬到了沙丘麵前就徹底喪失了能力,一步一陷,根本就走不動。蒙丹是個非常有經驗的向導,總是盡可能地繞著沙丘走,但這樣也會浪費不少時間,特別是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要非常小心謹慎。過每座沙丘,都是極其危險又勞累的過程,除了最必要的交談,大家都一言不發。蒙丹畢竟是在大漠中成長起來的,走得相對要輕鬆自如些,一路上她頻頻回首,觀察著緊隨身後的人,心中暗自佩服:看來這兩個漢人男子真不是無用之輩,反而比她想象得還要堅強、忍耐和勇敢,頭一次經曆如此艱險的環境,卻神色如常態度堅定。現在雖然是她在帶領著他們,但卻能時時感受到源自他們的勇氣和力量,這感覺讓蒙丹從心裏覺得踏實和安全。她不覺想,假如能一直這樣和他們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這樣想著,蒙丹的臉竟不由自主地紅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心兒開始突突亂跳,幸好她是獨自一人在前,四顧茫茫,否則大概真的要羞臊萬分了。恰在此時,剛剛被大片烏雲遮住的太陽,重新露出火紅的光芒,蒙丹迎向西方望去,遠遠的沙丘縫隙間,成排的方形土屋初露端倪,她激動地大聲叫起來:“伊柏泰!快看,我們就要到了!”

一行人本能地催促起**的牲口,駱駝和馬好像也知道勝利在望,腳步輕捷了許多。眼前的沙丘仿佛重重疊疊的屏障,徐徐向旁退去,很快,前方出現大片平坦的沙原,在四周高聳的沙丘包圍之下,仿佛是個黃沙匯集而成的盆地。金色的夕陽垂掛在西方的盡頭,餘暉如血,將這個沙漠穀地染得暈紅片片,顯得既瑰麗又淒涼,既詭異又蒼茫。

蒙丹停住馬匹,等著袁從英和狄景暉趕到身邊,她輕輕舉起手裏的馬鞭,往前一指:“你們看,這整個平坦的地區就是伊柏泰,方圓大概有三四裏。”她看袁從英和狄景暉好奇地朝伊柏泰不停張望著,便繼續解釋,“這個地方是整個沙陀磧的最中心,從此地往任何一個方向,要徒步走出沙陀磧都是不可能的。因此,伊柏泰其實什麽都不是,就是一個關押重犯的大監獄。駐守伊柏泰並負責看押犯人的,是瀚海軍編外隊,隊正就是我昨日向你們提到過的呂嘉。”

袁從英和狄景暉相互看了一眼,發覺對方的臉色都很凝重,但此刻不是猶豫和彷徨的時候,袁從英率先發問:“蒙丹公主,我們今天一路行來,沒有發現任何水源。從這裏看伊柏泰,也見不到半點綠洲,囚犯和獄卒在此如何生存?難道所有的飲水都要運進來嗎?”

蒙丹搖頭:“伊柏泰裏麵的情況我也不清楚,外人是絕不允許入內的。但我聽說,瀚海軍選擇在此駐紮,修建這個監獄,不僅因為它的位置獨一無二,犯人幾乎不可能逃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裏的地下深處有暗河流淌。因此在伊柏泰裏麵,挖掘了多口深達數丈的深井,靠這些來自地底深處的水,伊柏泰才能維持下來。”

狄景暉皺起眉頭,喃喃道:“又是暗河、水井,倒是與那茅屋裏的水井相似,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條暗河?”

蒙丹眨了眨眼睛:“這我就不知道了。伊柏泰裏麵是什麽樣子,我還從沒見過。我也曾聽到過,沙陀磧周邊的牧民中世代相傳著一個沙陀神龍的故事,好像就是說在沙陀磧的地下有暗河流淌……”她抬起頭,抱歉地微笑著,“我不是這裏長大的,來沙陀磧才半年不到,再多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了。”

狄景暉忙道:“沒關係。蒙丹公主,你已經幫了我們太大的忙,別的事情我們自己可以慢慢搞明白的。”

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伊柏泰的正前方,眼前豁然開朗的大片黃沙之上,佇立著一座座沙土堆砌而成的長方形屋子,彼此相隔不遠,鱗次櫛比地排成行,正好在伊柏泰的最外圍圍了一圈。

袁從英輕聲自語:“這些房屋應該就是瀚海軍在此地的軍營了。”

蒙丹點頭:“嗯,可以這麽說。不過坦白講,這裏所謂的瀚海軍編外隊,除了幾個當官的是瀚海軍的正式軍官之外,其餘的士兵就是些從沙陀磧周邊招募來的鄉民,都是生活困苦得過不下去了,才來此從軍當獄卒的。剩下的兵卒就是從罪責稍輕些的罪犯中挑的了。”

狄景暉低聲感歎道:“也是啊,但凡能活得下去,誰來這種地方?來此地的,恐怕都像我們,是別無選擇的。”

袁從英眯起雙眼,仔細觀察著殘陽之下一片死寂的伊柏泰,又問:“蒙丹,你知道囚犯都關押在什麽地方嗎?”

蒙丹想了想,指著左邊一處稍高的沙地道:“跟我來,咱們到那上麵去,看得清楚。”

他們來到高地之上,蒙丹讓袁從英和狄景暉越過最外圍的土屋向內眺望,果然可以看見一座高高的木質長牆,在土屋的包圍中,又圍出一個內圈。在此高牆之內,隱隱綽綽的似乎還有三四個巨大的圓型堡壘,但離得太遠,無法看清楚。

蒙丹解釋:“這木牆之內的磚石堡壘才是真正的監獄,據稱關押的都是罪大惡極的重囚。外人是不允許踏入木牆一步的,裏麵的情形隻有編外隊的人才知道。”

狄景暉疑惑地問:“木牆能關住犯人嗎?似乎不夠結實吧?”

蒙丹道:“嗯,這個不好說。也許正因為這樣,瀚海軍的獄卒才要守住最外層?”她歪著頭想了想,又道,“我剛才說了,從這裏要逃出沙陀磧,如果單人獨行,根本不可能活著走出沙漠。所以,犯人要逃跑的話,除非一起暴動,否則就是自尋死路。”

天邊的落日又下沉了一點,灰黃一片的伊柏泰上空,突然出現閃閃爍爍的光芒。狄景暉指著這些星星點點的光輝,詫異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蒙丹皺起小巧的鼻尖,一時回答不出來。

袁從英卻用平靜的口吻道:“這應該是木牆上的刀尖,在日光映照下的反光吧。”

狄景暉恍然大悟:“對呀!有道理,所以這些木牆的頂上應該插滿了利刃,防止裏麵的囚犯越牆而逃。”一邊說著,他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起來。

袁從英看了他一眼:“你隻是服流刑,並非來此坐牢。我會替你在瀚海軍營內找個差使,放心吧。”

狄景暉沉默著點了點頭。

大家又觀察了一小會兒,蒙丹舉頭望望天空:“馬上就要天黑了。一旦天黑,就很難靠近伊柏泰了,崗哨發現任何可疑的人畜,一律立即射殺,根本不問青紅皂白。莫如我們現在就過去吧?”

袁從英製止道:“稍等,似乎有些問題。”

蒙丹和狄景暉連忙展目細看,果然發現剛才沉寂一片,沒有絲毫動靜的伊柏泰營盤內,隱約有些人影在晃動,還有人馬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漠上飄起,絲絲縷縷地傳到耳畔。

隻頃刻間,從木牆內和最外圍的土屋中湧出不少人來,有些在沙地上徒步奔跑,也有些騎在馬上,都朝著他們所站的這個高地方向而來。

蒙丹輕聲驚呼:“啊,?他們怎麽往這裏來了?難道是發現我們了?”

狄景暉也緊張地臉色發白,卻聽袁從英沉聲道:“別慌。你們仔細看,他們是在追人。”

狄景暉和蒙丹定睛一瞧,果然,在大群人馬的前方十來步處,還有兩個人影在拚命地奔跑著。蒙丹輕呼:“真的有犯人逃跑?”

狄景暉冷笑:“這兩個犯人也太過愚蠢了吧,光天化日之下的,如此怎麽可能跑得掉?”正困惑著,卻見那一大幫子人馬紛紛停了下來,在營盤前麵四散開來,其中不少人爬上營盤前一個土堆成的高台,嘴裏發出哄鬧的聲音,聽著頗為群情激奮。

此時,那兩個居前狂奔的人已經湊在了一處,不停地翻滾跳躍,好像是在互相搏鬥。其餘眾人或散開在他們的周圍,或高居於土台之上,哄叫陣陣,仿佛是在助威呐喊。

蒙丹籲了口氣:“哦,大概他們在玩角抵吧。”

袁從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翻滾中的兩人,冷冷地道:“我看不像是玩,倒像是在拚命。”

狄景暉也邊看邊點頭:“嗯,搏鬥得很激烈啊。”

正說著,那兩人已漸漸分出勝負,其中之一將另一個壓倒在沙地上,騎在身上奮力擊打,觀戰的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哄叫之聲,倒真有些像在觀摩一場遊戲。那被打的人漸漸停止掙紮,很快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另一個人卻不住手,繼續沒完沒了地擊打,後來幹脆站起身,對著地上之人又踢又踩,看得韓斌把腦袋縮到袁從英的懷裏,蒙丹的嘴唇都發白了,輕聲嘟囔:“這樣會把人活活打死的……”

狄景暉朝袁從英看了一眼,緊張地問:“怎麽辦?我們就看著?”

袁從英的聲音冷硬如冰:“那你還想怎麽樣,去行俠仗義?再等等看吧……”

這時,那打人的好像也疲了,終於停了下來,呆呆地站在沙地上,躺臥之人的身旁,黃沙上已然是大片殷紅,好似盛開在沙漠上的血色之花。周圍的哄喊聲停下來,伊柏泰蒼涼的營地前方,驟然陷入新的寂靜。太陽落到沙丘背後去了,灰色的陰影覆蓋在整個伊柏泰的上方,土屋、木牆、高台,還有或站或坐的人群,都好像成了黃昏之中凝固的剪影,在袁從英他們的眼睛裏失去了真實感,變成了沙地上無聲無息的雕塑。

空中一聲尖厲的呼哨劃破短暫的寂靜,好像聽到了號令,呆站在營地前方的那人跳起來,再次朝袁從英他們所站的高地狂奔而來。這回,旁觀的人們卻沒有發出哄鬧,隻是靜靜地看著此人奔逃,他跑了大約十來步,一支支帶著哨音的利箭從高台上射出,直直地插入他麵前的沙地。那人嚇得愣了愣,又往左側跑去,可緊接著另一支箭射來,再次封住他的去路。那人再次變換方向奔逃,可不論他轉向何方,身後總有利箭如影隨形,拖著長長的哨音堵在他的前方。昏黃的暮色之下,此人好似個瘋子,在沙地上團團亂轉,前後左右瞬間已經插滿了箭簇,竟如個亂七八糟的鐵籬笆,把那人圍困其中。

這邊高地之上,袁從英幾人看得心驚肉跳,但還是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狄景暉急切地問:“這、這些箭都是打哪裏來的?”

袁從英指著土堆高台:“是從那上麵射出的,而且是一個人射的,這裏太遠看不清楚,但我覺得應該是個軍官。”

他話音未落,又有兩支箭一前一後從高台上飛出,疾如閃電般飛入鐵籬笆叢,緊接著便聽到一聲痛苦的嘶喊,那方才還在鐵籬笆叢中團團亂轉,企圖突破的人狂呼著摔倒在地。

蒙丹小聲驚呼:“啊,他死了?”

那人倒在地上翻動著叫喊著,發出陣陣更為淒慘的呼號。奇怪的是,一直在旁觀的人群此時卻好像一出戲終於看到了結尾,全然不顧沙地上那具血泊中的屍體和那個在箭叢中垂死掙紮的人,都姍姍然散開,漸漸朝營地內退去。

暮色更深,半空中傳來羽翼猛烈扇動的聲響,原來是幾隻禿鷲在盤旋降落,看起來隻等人群散盡,便要向沙地上那兩個人發起進攻了。

袁從英朝身邊的蒙丹點點頭:“把你的弓箭給我。”

蒙丹愣了愣,忙摘下身上背的弓箭遞過去。

袁從英輕輕拉了拉弓,招呼道:“我們過去。”他將懷裏的韓斌抱到狄景暉的駱駝上,“你在後麵跟隨,小心點。”

“放心吧!”

袁從英和蒙丹策馬揚鞭,率先跑下高地,朝伊柏泰的營盤直奔而來。還未跑到箭叢邊,已有兩隻等不及的禿鷲旋轉著猛撲下來,眼看著就要啄上人身,袁從英在馬上彎弓搭箭,連發連中,兩隻禿鷲哀鳴著跌落在地,另外幾隻受此驚嚇,俱騰身而起,直直地飛入雲霄深處。

蒙丹跑到箭叢邊,翻身下馬撥開亂箭,扶著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坐了起來,那人已經神智昏亂,雙手亂舞,嘴裏還不住地哀號。

袁從英也驅馬過來,大聲問:“他怎麽樣?”

蒙丹從腰間解下水囊,往那人嘴裏灌水,頭也不回地答道:“不好,他快不行了!”她看著那人吞下幾口水,沒聽到袁從英的回答,抬頭一看,才發現眼前不遠處已站好了一排人馬,大約有十來個人,全是一身瀚海軍的打扮,居中一人皂巾裹頭,黝黑瘦削的臉上,泛白的傷痕從額頭劈過左眼、鼻翼,貫穿到下顎,使整張臉顯得無比猙獰。蒙丹認識此人,他正是瀚海軍駐守伊柏泰的編外隊隊正呂嘉。

此刻,呂嘉正上下打量著袁從英和騎著駱駝剛趕過來的狄景暉。見這二人均沉默不語,呂嘉舉起手中的馬鞭,厲聲喝問:“什麽人?”

蒙丹站起身來,看到袁從英向自己掃了一眼,她會意,便輕輕點了點頭。

袁從英催馬朝呂嘉又走了兩步,才雙手抱拳,朗聲道:“在下袁從英,瀚海軍戍邊校尉,你是伊柏泰的呂隊正吧?”

呂嘉皺起眉頭,冷冷地打量著袁從英,過了一會兒才微微點頭道:“戍邊校尉?沒聽說過。把公文拿來我看看!”

袁從英翻身下馬,從懷裏取出公文,雙手遞向前方。呂嘉身邊的一個矮胖軍官跑過來接過公文,呈給呂嘉。

呂嘉仔細地看了一遍公文,命人將公文送還袁從英後,才隨意地抱了抱拳,神情倨傲地問:“袁,校,尉。不知道袁校尉來伊柏泰有何見教?”

袁從英從容作答:“在下受瀚海軍軍使錢歸南大人指派,輔助武遜校尉來伊柏泰組建剿匪團,清剿為患沙陀磧的土匪。”

呂嘉雙眉一聳:“武遜?那他自己怎麽不來?”

袁從英微蹙起眉尖,目光銳利地盯著呂嘉,慢條斯理地道:“武校尉是與我們在七天前一起進入沙陀磧的,四天前他將我等留在阿蘇古爾河邊的土屋中,說他先行到伊柏泰,然後再去接我們。我等在土屋中等了三天有餘,不見武校尉來,幸而有蒙丹公主領路,便自行找來了。”他仔細觀察著呂嘉的神情,一字一句地問,“怎麽,武校尉沒有來過嗎?”

呂嘉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我已經幾個月沒有見過他了。”

呂嘉的話音剛落,袁從英緊接著逼問一句:“此話當真?”

呂嘉眼神閃爍,本能地辯白:“當然是真的,我騙你作甚?”

袁從英微微一笑:“那就好,得罪了。”

呂嘉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想了想,他抬起馬鞭指著狄景暉和韓斌:“這兩個人又是怎麽回事?”

袁從英朝後退了半步,抱拳道:“那人是我的隨從,這小孩是我的兄弟。”

“隨從,兄弟?”呂嘉滿臉疑問。

袁從英也不管他,繼續道:“呂隊正,看來武校尉是有事耽擱了。既然我等已到了此地,是否請呂隊正容留我等在此等候,等武校尉到了以後,呂隊正核實了我的說法,再作計較?”

“這……”呂嘉沉吟起來,眼珠頻頻轉動,袁從英索性調轉目光不再看他。等了片刻,呂嘉才跳下馬來到袁從英麵前,漫不經心地一抱拳:“袁校尉既然來了伊柏泰,本隊正自當作好安排。至於剿匪的事情,我沒有聽說過,還須等武校尉現身以後再做定奪。袁校尉意下如何?”

袁從英也微笑還禮:“呂隊正客氣了,如此甚好。這位蒙丹公主給我們領路,如今天色已晚,能否也請呂隊正安排她在此休息一晚?”

呂嘉朗聲大笑:“蒙丹公主是熟人,沒問題。”他朝蒙丹諂媚地一伸手,“公主,請。”

蒙丹嫣然一笑:“呂隊正不必客套,此前我已放出信號,突騎施的弟兄們連夜從營地出發,明早就能到達伊柏泰接我,蒙丹隻麻煩呂隊正一個晚上。”

呂嘉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考慮得很周到。”

這邊呂嘉領頭就要往營盤去,袁從英舉手輕輕一攔,指著地上那奄奄一息的人道:“呂隊正,此人還活著,是否應該救入營中?如此放在野地,他必死無疑。”

呂嘉頗為不屑:“袁校尉有所不知,這人本就是個死囚,沒必要搭救。”

袁從英皺眉問:“那就讓他這樣死?”

呂嘉“哼”了一聲,冷然道:“袁校尉,你不知道伊柏泰的規矩,這些亦與你無關,就請你視而不見吧。雖然同為瀚海軍,你的職責在武校尉到來之前,本隊正無從確認,因此還請袁校尉不要多管閑事。”

袁從英停住腳步,逼視著呂嘉:“呂隊正,大周有大周的刑律,伊柏泰既然是朝廷的監獄,就該執行大周的獄律。如果此人確是死囚,也應按律處置。”

呂嘉愣了愣,臉上紅白交錯,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袁校尉,你果然是從京城來的軍官,開口閉口大周朝廷,讓我們這些邊塞軍兵聽起來,陌生得很啊。”說著,他朝旁邊的兵卒一使眼色,那兵卒立即奔到死囚身邊,手起刀落,死囚身首異處。

呂嘉得意洋洋地斜藐著袁從英:“如此處置,袁校尉滿意否?”

袁從英緊抿著雙唇不說話。

呂嘉滿意地點點頭,揚聲高喝:“回營!”

是夜,在伊柏泰外圍營盤中的一座方形小土屋內,袁從英、狄景暉和蒙丹圍坐在桌邊,桌上小小的油燈裏冒出一縷細煙,輕柔暗淡。

狄景暉感慨萬千地對蒙丹道:“沒想到呂嘉還讓你和我們在一起,我剛才還擔心他要讓你單獨過夜。”

蒙丹避開他關切的目光,微紅著臉回答:“我才不用你擔心,剛才我已經暗示過呂嘉,我的弟兄們就在這附近,他知道突騎施隊伍的厲害,沒必要惹出事端。我來沙陀磧幾個月,一直和瀚海軍相安無事,他們還算懂得分寸。”

狄景暉冷笑:“哼,自打來到庭州和沙陀磧,我才算明白什麽叫步步殺機,這地方真可怕。”

袁從英低聲道:“不是地方可怕,是人可怕吧。”

土牆邊,韓斌扒著一個當作窗口兼換氣孔的小方洞朝外看著,突然叫起來:“哥哥,你快來看呀,好多火!”

袁從英湊過去一瞧,果然見到伊柏泰營盤外燃起了數個衝天的大篝火,將半個夜空染到赤紅,他自言自語:“用這麽多篝火防狼,看來此地野獸出沒很凶猛。”他坐回桌邊,對蒙丹和狄景暉道,“假如今天下午的那一幕在伊柏泰是尋常發生的,此地周圍就應該有很多野狼、禿鷲出沒,隨時等待食物。”

蒙丹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天哪,這也太可怕了。他們、他們難道是在殺人取樂?”

袁從英冷冷地道:“以虐殺犯人為樂,在關押死囚的監獄裏時有發生。伊柏泰地處荒僻,根本無人監管,這種現象倒不算太意外。”

狄景暉打了個冷戰,忍不住自嘲一句:“我的老天爺,虧得你來戍邊與我同行,假如是我一人來伊柏泰的話,大概要不了一年半載就給虐死了。”

袁從英點點頭:“嗯,這個呂嘉,是個極其凶殘之人,今天下午的那些箭,都是他射的。”

狄景暉氣恨恨地咬牙:“哼,你這校尉,比他那隊正的官要大不少吧,他居然坐在馬上和你講了半天話,還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啊。不過話又說回來,要管住伊柏泰這個大監獄,不凶殘大概還真不行。”

三人正交談著,突然韓斌“啊呀”一聲,從小氣窗前朝後翻倒。

袁從英一個箭步躥過去,正好把孩子抱在懷裏,焦急地問:“斌兒,怎麽了?”

韓斌揉著額頭,暈頭暈腦地嘟囔:“有個東西砸到我腦袋上了。”

袁從英看他的額頭小小地紅了一塊,心疼地埋怨:“你就不會小心點!”

韓斌委屈萬分:“那東西從外麵突然飛進來,我怎麽小心啊!”

袁從英朝氣窗外張望了下,看不見人影,他蹲下身,在地上細細摸索,掌心果然觸到顆石子,撿起來看時,石子外麵還包著紙。袁從英心中已有預料,拿到油燈下將紙攤平,狄景暉和蒙丹一齊湊過來看,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武遜遇險,速去救援。

深夜的伊柏泰內死一般沉寂,但是它的周圍卻不安靜。一聲連一聲野狼的哀號響徹雲霄,悲戚慘絕宛如喪歌,不絕於耳。狼群似乎就近在咫尺,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伊柏泰的周圍才要點起那麽多處巨大的篝火。

袁從英和狄景暉現在才真正體會到,伊柏泰是個多麽孤絕淒涼而又危機四伏的地方,難怪武遜、蒙丹對伊柏泰都是一副談虎色變的模樣,看來要在這裏生存下去,光靠勇氣和堅韌還是遠遠不夠的。

在多股衝天的篝火圍繞下,整個伊柏泰的營地在黑夜裏依然亮如白晝。木牆圍繞中那幾座巨大的磚石建築,從外麵看去影影綽綽,每棟都像是個全封閉的堡壘,隻不過比普通的堡壘矮一些並且寬闊很多罷了。木牆之外,瀚海軍大大小小的沙土營房內,現在基本都已看不見亮光了。但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這些靜謐漆黑的營房裏,仍有警覺的目光時刻注意著營盤內外的動靜,哪怕就是一隻在早春季節剛剛鑽出洞穴的沙鼠,也難逃崗哨的視線。

最靠近木牆外的一側,有座沙土營房比其他營房大好幾倍,方形的窗洞裏燭火閃動,斷斷續續地傳出低低的交談聲。呂嘉盤腿坐在寬大的土炕上麵,一個略顯肥胖的下級軍官垂手站在他的麵前。

“這麽說,袁從英他們沒有絲毫動靜?”呂嘉手中把玩著一柄鋒利的匕首,漫不經心地發問。

那軍官點頭哈腰地回答:“沒有,紙條扔進去一個多時辰了。我親眼看著袁從英他們湊在一起看了紙條,又商量了一會兒,就熄了燈。現在應該都睡著了。”

呂嘉冷冷地扯動了一下嘴角,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老潘啊,看來這位從京中來的前三品大將軍,也隻是徒有虛名而已。”

老潘諂媚地附和:“誰說不是呢,有道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嘛。”他話音剛落,呂嘉朝他猛盯一眼,老潘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頓時嚇得麵紅耳赤,“呂隊正,小、小的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呂嘉高聲斥喝,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低聲罵了句,“蠢貨!”

老潘訕笑幾聲,搔了搔腦袋,又鼓起勇氣道:“呂隊正,我想那袁從英選擇按兵不動也在情理之中。”

“哦,你說說看。”

“首先,袁從英一行人初來乍到,對伊柏泰及其周邊環境一無所知,在此情況下,肯定要加倍小心謹慎,不會輕舉妄動;其次,他們與武遜也隻是一麵之交,武遜把他們甩在大漠中不顧死活,想必袁從英定然懷恨在心,斷不肯為了救武遜再冒風險。”

呂嘉讚許地點了點頭:“你這蠢貨有時候還是能講出些像樣的話來嘛。”老潘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呂嘉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思忖著道,“你方才說的這兩條都很有道理,但袁從英的聲名實在讓人敬畏,故而我才讓你拋進紙團去再作試探,以防萬一。目前看來,袁從英著意自保,不會無畏地冒險。”

老潘忙不迭地點頭,呂嘉接著道:“他們這一夥,除了袁從英之外,都是不堪一擊。他一個人要保護好這麽一堆,已經夠費勁的了,確實不太可能再為個非親非故的武遜去冒險。何況伊柏泰的情勢他也看到了,要從這裏跑出去,比登天還難。而留在這裏,我們暫時還不會拿他們怎麽樣,我想這些袁從英都盤算過了。”

老潘縮了縮脖子,有些不屑地道:“呂隊正,我覺得您把袁從英也太當回事了吧。他過去的那些名聲,誰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很有本事,又怎麽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呂嘉冷笑:“你懂個屁!強極則辱,有本事的人才更容易被人嫉恨遭人陷害,今天下午你也看見了,袁從英的騎射功夫了得,談吐處事異常犀利,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不過身邊那幾個人顯然礙住了他的手腳,能看得出來他很在意他們的安全。”

老潘道:“這樣才好嘛,所以隻要有這幾個人在,袁從英就會縮手縮腳,我們也更能掌握主動。還有,還有……”

呂嘉不耐煩地問:“還有什麽?你想說什麽就直說。”

老潘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道:“呂隊正,我怎麽看那個袁從英憔悴得很,似乎身體不太好?”

呂嘉點點頭:“嗯,我也這麽覺得。練武之人按理不該這個樣子,我估計他身上有很重的傷病不曾痊愈。”

老潘嘿嘿一樂:“這就更好了。”

呂嘉沒好氣地道:“好個鳥!今夜你還要嚴加看管,別讓人蒙騙了才是!等明天突騎施來人把蒙丹接走,我們再仔細盤算如何處置袁從英他們。”他目露凶光,又陰森森地添了一句,“武遜這廝,也應該熬不過今晚了。”

夜更深了,袁從英幾人暫住的土屋門前,兩個全副武裝的兵卒一左一右把守著。前方的夜幕中走來一個人,兩名守兵互相望了一眼,朝來人迎過去,正要打招呼,來人背在身後的雙手突現兩把短刀,左右開弓,流星閃電般劃向守兵的脖頸。那兩名守兵猝不及防,連哼都沒哼一聲,便雙雙倒在地上。

來人惕然四顧,見周圍沒有絲毫動靜,便迅速地來到土屋前,將耳朵貼在木門上聽了聽,一片肅靜中隱約傳來低低的鼾聲,屋中的人似均已酣眠。那人將雙刀插回背後,擰開門上的鐵鎖,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

屋裏的燭火早就熄滅了,但戶外熊熊的篝火光芒從窗洞映入,故而使屋中並不太黑暗。窗洞下的土炕上蜷縮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是蒙丹和韓斌。另有兩人趴在屋中間的桌子上,也睡得正酣,卻是袁從英和狄景暉。來人在身後輕輕合上屋門,躡手躡腳地挪到桌前,他猶豫了一下剛要伸手出去,趴在桌上這頭的人突然挺身,來人根本沒來得及去背後抓刀,咽喉已經被袁從英牢牢地扣住。

狄景暉從夢中驚醒,一睜眼看見對麵這兩個人,蒙頭蒙腦地問:“他是誰?”

袁從英連忙搖頭,狄景暉會意,壓低聲音又問了一遍:“這人哪兒來的?”

此刻袁從英已飛快地搜過了那人全身,將一對短刀取下擱在桌上,又扯下此人的腰帶,幾下就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炕上的蒙丹和韓斌也都起身了,袁從英隻丟了一個眼神過去,韓斌就機靈地跳到窗洞口邊望風去了。

袁從英將捆好的人推坐到椅子上,才悠悠然說了一句:“我見過你,今天下午就是你把我的文書交給呂嘉的。”

被捆之人因咽喉被扣,額頭青筋根根跳起,兩隻眼睛暴突出來,死死地盯住袁從英。

蒙丹聞聲過來瞧了瞧,輕呼一聲:“呀,是老潘火長。”

狄景暉打了個哈哈:“哦,還是個小隊長嘛。”

這潘大忠已急得滿頭大汗,怎奈一聲都發不出來,隻好拚命朝袁從英、蒙丹眨眼。

蒙丹輕聲對袁從英道:“要不先放開他,問問是怎麽回事?”

袁從英點點頭,緩緩鬆開指尖。潘大忠剛剛鬆了口氣,一眨眼袁從英已將短刀的刀尖頂到了他的脖子上。

潘大忠咽了口唾沫,嘶啞著嗓子說:“袁校尉,你就放心吧,我不會叫的。”

袁從英麵無表情:“要想活命,你最好識相些。”

潘大忠苦笑:“我的命無關緊要,可武遜校尉的命還在袁校尉的一念之間啊。”

袁從英冷冷地道:“你的話我聽不懂。”

狄景暉往椅子上一坐,也鼻子裏出氣:“哎,剛才那沒頭沒腦的紙條就是你扔的?看咱們不理你,怎麽,你還找上門來了?”

潘大忠連連搖頭,挺了挺胸,道:“袁校尉,我懷裏有張紙,你取出來看過就明白了。”

袁從英探左手入老潘衣襟,果然撚出個紙團來,扔到桌上。狄景暉和蒙丹攤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半個時辰後,營外高台下。

突然狄景暉指著那片紙輕呼:“啊,這張紙是撕下來的。”

袁從英從袖中取出那張從窗外扔進來的紙,狄景暉接過來將兩張紙一拚,嚴絲合縫。

“這……”狄景暉和蒙丹一時摸不著頭腦了。

這頭,袁從英卻鬆開了一直抵住潘大忠脖子的短刀,抱拳道:“潘火長,得罪了。”

潘大忠無奈地搖搖頭:“唉,也難怪袁校尉。在伊柏泰,怎麽小心都是不過分的。”

袁從英利索地解開綁在潘大忠手上腳上的腰帶,雙手遞還給他,又誠懇地說了一遍:“得罪了。”

狄景暉疑惑地看著這兩人,問:“你們倆在說什麽?什麽意思?”

潘大忠係好腰帶,揉著酸痛的手腕,含笑道:“看來袁校尉已經猜出事情的始末了。”

袁從英指指桌上的兩張紙片,低聲問:“潘火長,假如我沒有猜錯,這紙條是呂嘉遣你扔進我們的屋子,用來試探我們的。”

潘大忠讚許地連連點頭:“說得不錯。呂嘉讓我把這張紙條扔進來,就是想試試袁校尉你們的膽量和對武校尉生死的關切。假如袁校尉中計,半個時辰後去營外高台,必然會中埋伏,那時呂嘉無論如何處置你們,就都有了說辭。假如袁校尉按兵不動,像現在這樣,呂嘉也就知道你們隻求自保,無意多管閑事,便可以暫時對你們放心,待武遜完蛋以後再轉回來對付你們。”

狄景暉打斷她的話:“對呀,沒有了後麵那半句話,前麵那半句沒頭沒腦的,我們肯定不會輕舉妄動啊。”

袁從英也附和道:“是,所以我們剛才接到那前半張紙時,就認為上麵這半句話十分費解,叫人難以置信,才決定不予理睬的。要是還有後麵那半句……”說到這裏,袁從英第三次朝潘大忠抱拳致意,“潘火長,多謝了!”

潘大忠擺了擺手:“咳,呂嘉為人心狠手辣,又狡詐多疑。你們一出現在伊柏泰,他就懷疑你們是來搭救武遜的,心中十分顧忌。今夜當他讓我拋紙條試探你們的時候,我便決定將計就計。而且呂嘉對任何人都不信任,他派我來投紙團,多半還另外遣人隱在一旁監視我,因此我隻能在包裹石塊時悄悄撕去半張紙,而不敢再有其他動作,以免讓呂嘉窺出破綻。剛才我去向他匯報時還添油加醋了一番說辭,總算讓他確信你們今夜不會有所行動,所以才未特別加強戒備,我也才敢來找你們。”

袁從英聽他說完,才淺笑著問:“那麽潘火長,你現在前來又是為何?”

潘大忠汗津津的圓臉驟然變得十分嚴肅,雙手抱拳齊胸,鄭重其事地道:“袁校尉,各位,我知道你們與武遜校尉隻不過萍水相逢,但潘大忠敢以性命擔保,武校尉是真正的英雄好漢。如今他身陷險境,除了你們,再無人能去搭救。袁校尉,潘大忠求你,救救武校尉。過了今夜,恐怕就真的來不及了!”

狄景暉皺著眉頭剛要開口,被袁從英一把按住。袁從英沉聲發問:“潘火長,武遜校尉現在何處?如何遇險?”

“咳,你們聽啊!”潘大忠跺了跺腳,抬手往窗外一指,一張圓臉在窗洞中射入的紅光之下忽明忽暗,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恐懼和憎恨。大家有些發愣,努力傾聽時,空中隻有聲聲不絕於耳的狼嚎,似乎比先前更加淒厲更加密集。

潘大忠的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低聲道:“聽聲音,武校尉應該還在堅持,可他已經被困整整三個晝夜了,缺水沒食,恐怕很難撐過今夜。”

袁從英緊鎖雙眉,一字一頓地問:“武遜被狼群困住了?”

潘大忠默默地點了點頭,蒙丹不禁發出一聲驚呼:“天哪!”身為大漠中成長起來的人,她懂得被困狼群之中意味著什麽。

潘大忠簡短地告訴袁從英他們,武遜是四天前的淩晨來到伊柏泰的。呂嘉在自己的營房裏熱情地接待了來重組編外隊的武校尉,表現得有理有節十分配合。但像老潘這些真正了解呂嘉的人都知道,呂嘉在伊柏泰這個與世隔絕的大漠沙獄中苦心經營將近十年,早已把此地當成了他的私人王國,平日裏說一不二為所欲為,儼然是伊柏泰的土皇帝。這次武遜過來,擺明了要奪去呂嘉對伊柏泰的控製權,並取而代之,以呂嘉的為人,他怎麽可能拱手相讓?因此錢歸南派武遜來伊柏泰整編部隊剿匪,實際上就是讓武遜來自尋死路,可這武校尉偏偏是個坦****的君子,有勇無謀,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這天夜裏,呂嘉率人將爛醉的武遜送到了伊柏泰外的一個沙丘旁,又隨便殺了幾名囚犯,將屍體扔在沙丘周邊,便回了伊柏泰。呂嘉素來愛好將人一點點折磨致死,所以他還特地給武遜留下了防身的弓箭、柴堆和幾個羊皮囊的水,估計武遜能夠憑這些東西在狼群中存活幾天幾夜。

果然,從那晚起,呂嘉夜夜傾聽野狼群的嚎叫,想象著武遜垂死掙紮的慘狀,真是享受到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快感。當然,呂嘉給武遜準備的水最多也隻夠武遜支撐幾天,因此即使武遜能夠在野狼群中掙紮著求生,要不了幾天也會因饑渴而死。

狄景暉聽到這裏,憤恨難當地斥道:“這個呂嘉,也太凶殘了,他這麽做,還幾乎害死了我們!”

袁從英冷冷地接口:“而且還追究不到他的任何責任。”

潘大忠焦急萬分地打斷他們:“袁校尉,時間再也耽擱不得了。假如今夜不能突入狼群,救出武校尉,他必死無疑啊!”

袁從英尚未開口,狄景暉瞪著潘大忠道:“你自己為什麽不去救人,老盯著我們幹什麽?你憑什麽說他袁從英就是武遜的救星?他還不及你熟悉伊柏泰,更沒在大漠裏麵待過,也沒殺過狼,他能幫你什麽?”

潘大忠遭此搶白,一時說不出話來,還在愣神,袁從英已站起身來,神色堅定地道:“武遜要是死了,我們就更加危險。潘火長,你能帶我離開營地,找到狼群?”

潘大忠兩眼放光,連忙答應:“能!紙團的事情已讓呂嘉放鬆了警覺,現在營地裏還是平常的崗哨,我都很清楚,咱們可以繞出去。狼群離此地並不遠,今夜月光很亮,咱們徒步過去,隻需半個多時辰就能到。”

狄景暉還想說什麽,卻被袁從英用眼神製止。袁從英示意潘大忠先行,潘大忠趕緊朝門口走,突然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潘大忠覺得腦門上被人猛地一擊,腦海中的黑霧驟然散去,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睜開雙眼,正對上袁從英冷靜犀利的目光。潘大忠趕緊扭頭四顧,卻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土屋,被人弄到了營盤外圍高台之下的僻靜角落。

袁從英蹲在潘大忠麵前,緊盯著他冷冷地問:“潘火長,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救武校尉嗎?”

“你……”潘大忠咬牙道,“袁校尉,你還是不相信我啊!”

袁從英絲毫不動聲色:“要是想救人,你就立即回答我的問題。”

潘大忠憤憤地道:“好,袁校尉,你這樣小心是應該的,我潘大忠不計較。至於為什麽要救武校尉,說來話長,我隻能告訴你,潘大忠與呂嘉有不共戴天之仇,每日每夜都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可惜以我一己之力,實難報仇雪恨。袁校尉,我看得出你是非常有本事的人,武校尉也是個大英雄,隻要你們倆聯合起來,一定能置呂嘉於死地。我言盡於此,信不信就由你了!”

袁從英微微一笑:“我信。潘火長,請你頭前領路。”他伸手將潘大忠從地上拽起,抬頭看了看營地方向。潘大忠也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發現在黑黢黢的營地上空有個微弱的亮光在一閃一閃的。

潘大忠奇道:“咦,這是什麽,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袁從英掉過頭去:“沒什麽,已經下半夜了,要去就快!”

“嗯!”潘大忠答應一聲,領頭貓腰前行。

他們沿著篝火堆下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快速奔跑,正應合了燈下黑的道理,居然絲毫不為人所查,很快就跑離了伊柏泰的平坦沙原,進入到高地起伏的沙丘林中。

此時已到了夜間最黑暗的時候,伊柏泰周圍的熊熊火光被高大的沙丘遮蔽掉,一直高掛在空中的圓月躲入濃黑的烏雲之中,潘大忠和袁從英的麵前陡然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好在狼群的嚎叫聲越來越清晰響亮,隻要循聲而去就不會錯失方向,他們彼此也靠著傾聽對方的呼吸和腳步聲而保持緊密同行。

狼嚎聲已經十分迫近了,月亮探出烏雲的遮蔽,再次放出光輝,潘大忠咽了口唾沫:“繞過前麵的這座小沙丘,就應該是狼群了。千萬小心!”

袁從英點點頭,握牢手裏的弓,這仍然是蒙丹的那副小弓,袁從英用得很不順手,但眼下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兩人小心翼翼地轉到沙丘的背側,此起彼伏的狼嚎聲就在耳邊了,他們屏氣凝神,半蹲著前行,緩緩從沙丘後探出頭去,霎時,兩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淒冷的月光下,大大小小至少幾十頭狼的背影,散開在前麵的一小片開闊地上,所有的狼頭都對著同一個方向,那裏是一座不算很高的沙丘,中間的火堆尚在冒著紅焰,隻是煙氣多,火光弱,已然是有氣無力的模樣。就著這點火光,袁從英和潘大忠清晰地看見一個人影,蹲伏在篝火之旁,執弓在手,與這一大群狼對峙著。毋庸置疑,此人就是窮途末路的武遜。

從頭一天晚上在爛醉中猛然驚醒起,武遜就幾乎沒有睡過覺,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到今天更是連水都喝光了。現在,雖然他的身體巋然不動,但他的意識已經飄忽不定,他的雙臂還頑強地拉著弓,可弓上其實空無一物,因為所有的箭都放光了。這時候,武遜隻是牢牢地盯著狼群最前麵那頭幹瘦的老狼,這就是所謂的頭狼,是它帶領著整個狼群,與武遜鬥了整整三個白晝四個夜晚,武遜殺死了那麽多隻狼,可就是無法擊斃它,狼群也因頭狼的召喚而越聚越多。到了現在,在武遜空洞如塵的腦海中,剩下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了頭狼,最不濟,也要與它同歸於盡!

狼是最聰明狡猾的野獸,和武遜白天黑夜不停不歇地鬥了這麽久,它們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頭狼帶領著狼群緩緩地朝武遜靠近,小心卻又堅決,死亡的弓弦始終不曾響起,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了,腳步也越來越快。突然,篝火旁蹲伏的人一躍而起,嘶啞地呼喊著,舉弓直直地砸向頭狼。

頭狼伏地挺身,猛撲向前。等待了這麽久,這畜牲終於嗅到了對手的絕望,幽深的綠色熒光肆無忌憚地閃耀著,尖利的牙齒伸向對手的咽喉,隻要一口,就大功告成了!武遜的弓重重砸向狼背,可那富有戰鬥經驗的老狼輕輕一側身,就躲過了武遜這垂死掙紮式的一擊,武遜卻穩不住虛弱已極的身體,搖晃著倒向沙地。頭狼的利爪牢牢嵌入武遜的肩膀,銳痛使得他的頭腦刹那間變得異常清醒。武遜笑起來,眼淚沾濕了沙土,他張大嘴咬了一大口沙子,舌尖感受著久違的濕潤。眼前黑幕降下,武遜失去了知覺。

恍惚中,火燒樣的喉嚨中體驗到甘甜,那就是生命的泉水吧……武遜大口大口地喝水,凝滯不通的血脈緩緩舒順,他悠悠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人的懷裏,那人正用羊皮水囊給他喂著水。

“老潘……”武遜認出了潘大忠。

潘大忠喜悅地叫起來:“武校尉,你緩過來了,太好了!”

武遜又接連喝了好幾口水,覺得體力恢複了許多,掙紮著撐起身來,四下一看,頭狼的屍體就倒伏在不遠處,脖子被一支利箭穿過,雙眼還不情不願地瞪得滾圓,隻是綠光已然暗淡。再往前麵看,地上橫七豎八地還倒著十來具野狼的屍體,都是被利箭穿喉。其餘的野狼則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潘大忠笑著搖頭,由衷地道:“我哪有這個本事。是袁校尉一箭射死了頭狼,才救了你。狼群沒有頭狼,殺的殺逃的逃,就好辦多了。”

“袁校尉?”武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袁從英已經來到他的麵前,蹲下身衝他微微笑了笑:“武校尉,還認得我吧?”

“怎麽是你?”武遜驚詫地猛撐起身子,現在他可全想起來了,“你?你怎麽到了這裏?我不是把你們留在阿蘇古……咳,糟糕!你們沒事吧?”

袁從英再次淡淡一笑:“勞您費心,我們都很好。不過武校尉,現在不便細談,咱們必須立即返回伊柏泰,蒙丹他們還在營地裏,天一亮呂嘉就有可能發現異常,時間不多了!”

沒有狼嚎的大漠越發寂靜,倒比平常還要可怕。東方晨曦微露,前路已清晰可辨。一開始,武遜還想在潘大忠的攙扶下自己走,可他畢竟太虛弱了,跌跌撞撞地走不快。袁從英雖然沒有吱聲,愈發凝重的臉色卻暴露出他內心的焦慮。走了大概百來步,袁從英搶到武遜麵前,直接就把他背了起來,其後大家埋頭趕路,再不說一句話,曠野中,隻能聽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和踏在沙土上的腳步聲。

淩晨時分,呂嘉從噩夢中驚醒。從炕上坐起,他覺得心神不寧,有種死到臨頭的窒息感。到底是什麽令自己如此煩躁不安呢?呂嘉翻身下地,在營房內來回踱步,試圖理出個頭緒來。呂嘉注意到,鬧騰了四個夜晚的狼嚎此刻終於安靜下來,看來武遜總算是完蛋了。可仍然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是,確實有問題!終於取得勝利的狼群照例要呼朋喚友大快朵頤,它們不應該如此安靜,難道、難道是武遜把狼群製服了?呂嘉連連搖頭,自言自語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呂嘉叫來衛兵,讓他們去關押袁從英一行的營房察看一下,同時去叫潘火長。沒等多久,雜遝的腳步聲響成一片,衛兵驚慌失措地跑來報告,營房前的守衛已被殺死,營房內袁從英等人不知去向。至於潘火長嘛,也不見了。

“我操他姥姥!”呂嘉破口大罵,暴跳如雷,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那膽大妄為的背叛者居然是平日裏一直謹小慎微、因智計不足而常常被人看不起的老潘!呂嘉氣急敗壞地領人趕過去,發現那兩個守衛的屍體已經冰冷,顯然老潘在離開呂嘉後不久就來此解救袁從英一行,從時間上推測,他們應該走出去很遠了。呂嘉跳上馬,率領眾人順著足跡剛要狂追,突然又喝令大家停下。

繞著營房轉了幾圈,呂嘉鐵青的臉上隱現一絲獰笑,逃跑之人雖然盡可能地偽裝了現場,但畢竟時間不夠,做得不甚完美。足跡到營盤外端就由多人變得隻剩下兩人,而更大的紕漏則是,沙地上沒有發現馬蹄印。按說他們當時並未被發現,還有老潘領路,完全可以去悄悄帶出幾匹馬當坐騎,又是女人又是孩子,袁從英不可能不想到這點。

呂嘉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袁從英、老潘,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回斷然不會再讓你們逃出我呂嘉的手掌心!”

呂嘉率人登上營盤外的高台,把蒙丹、狄景暉和韓斌也押在上麵。同時,他命令其他人馬一字排開在伊柏泰前,麵對著武遜被困的方向耐心等候。隻要有這三人在手中,就不怕等不到袁從英等人來自投羅網。呂嘉今天的興致奇高,體會到了長久以來都不曾有過的激動和興奮,這就是所謂戰鬥的**吧。伊柏泰的生活太枯燥乏味,殺人都殺得沒有勁頭了,今天他要好好體驗一把鬥智鬥勇的樂趣,並且要痛痛快快地折磨這些膽敢挑戰他權威的人,讓他們知道什麽叫作自不量力,怎樣才是生不如死。

呂嘉還沒有等到袁從英,伊柏泰前卻來了另外一隊人馬,原來是蒙丹的手下接到她用火箭發出的信號,連夜從營地趕來接他們的公主。這支小隊也有幾十號人,都是精幹的突騎施騎兵,為首的哈斯勒爾將軍一看到公主被押在高台上,立即就要衝上來強攻,卻被呂嘉的弓箭手射退。伊柏泰易守難攻,彪悍異常的突騎施騎兵雖不把呂嘉放在眼裏,隻是公主在別人的手上,哈斯勒爾將軍一時倒也不敢妄動,他催馬向前來和呂嘉要人,隻要蒙丹,對別人他哈斯勒爾不感興趣。

呂嘉不想與突騎施為敵,也不打算為難蒙丹。他考慮了一下,決定要利用救主心切的哈斯勒爾將軍。於是站在高台之上,呂嘉瀟灑地向哈斯勒爾將軍提出,他可以釋放蒙丹公主,隻要將軍交出袁從英、潘大忠和武遜。

哈斯勒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三個人他都不認識,怎麽交得出來?

呂嘉洋洋得意地道:“哈斯勒爾將軍,請少安毋躁,隻要再略等片刻,這三個人就一定會出現。假如他們不出現,那還要麻煩哈斯勒爾將軍領人把他們搜出來!”

此時,袁從英背著武遜,已經和老潘悄悄迂回到了最靠近伊柏泰的沙丘背後。天光大亮,燦爛的朝霞為伊柏泰繪出一幅綺麗輝煌的背景,火紅的陽光把高台上的人臉照得清清楚楚。袁從英放下武遜,直勾勾地盯著高台,雖然他盡了一切努力,可還是無法避免這一幕的發生。日頭亮得讓他有些眩暈,他扶住沙丘,閉了閉眼睛。待他再睜開雙眼,臉上依然是波瀾不驚、冷酷如冰的模樣。看了看武遜和潘大忠,袁從英沉穩地說:“我現在就過去。”

袁從英打頭,老潘攙扶著武遜,三人慢慢轉過沙丘。蒙丹眼尖,第一個看見他們,頓時驚呼起來。呂嘉興奮地臉色都變紅潤了,他朝哈斯勒爾將軍揮揮手:“將軍,我要的人就是他們!”

哈斯勒爾連忙撥轉馬頭,看到三人,他也不管認不認識,催馬過去就要綁人。

蒙丹在高台上尖叫起來:“哈斯勒爾,不許動他們!”

哈斯勒爾不知所措,扭頭朝蒙丹喊:“可是公主,呂嘉要他們換你啊!”

蒙丹急得直跺腳,眼淚都迸出來了。

袁從英衝著高台喊:“呂嘉,你放了台上的三人,我們自己會過來!”說著,三人徑直走到哈斯勒爾跟前束手就擒,任哈斯勒爾取走武器,將他們捆了個結結實實。

哈斯勒爾將三人推往陣前,叫道:“呂嘉,你要的人在這裏!”

呂嘉美滋滋地端起胳膊,吩咐左右:“把蒙丹公主送下去。”

蒙丹不肯挪步,倔強地瞪著呂嘉:“要走一起走,否則我就留在這裏!”

“哦?”呂嘉偏著腦袋,興致勃勃地端詳著蒙丹,又瞧瞧狄景暉和韓斌,滿臉奸笑。

蒙丹咬了咬嘴唇,盡量用平靜的聲調道:“那裏是三個人,我們這也是三個人,一個換一個。”

呂嘉想了想,長籲口氣,歎道:“唉,看在蒙丹公主的麵子上。罷了,我今天就做一次好人吧。來人,把他們三個一起送下去!”

兵卒推搡著蒙丹、狄景暉和韓斌下了高台,便放開他們慢慢朝哈斯勒爾的人馬方向走來。這邊,袁從英等三人則與他們相對而行,兩行人越走越近,周圍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呂嘉居於高台之上,死死地盯著這兩行人,嘴角擠出猙獰的形狀,他體內所有的惡意像燒開了的水一般沸騰著,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次人質交換平安無事地完成?就在蒙丹三人快要走到兩陣中間,走出呂嘉的弓箭射程之外時,呂嘉簌地舉弓,射出兩支連環箭,直朝狄景暉和韓斌的後背而去!

此時袁從英離開蒙丹他們還有十多步之遙,一路走來他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呂嘉,就在呂嘉抬臂的刹那,袁從英縱聲高呼:“小心!”朝蒙丹三人的方向飛身躍去,但他再快快不過空中飛行的箭弩,隻能眼睜睜看著狄景暉側身倒下,將韓斌護住,兩箭一支射空,另一支插入狄景暉的肩頭。

呂嘉隨之高呼:“袁從英!你再往前,我就把他們全都射死!”

袁從英站住了,呆呆地看著倒在沙地上的狄景暉和韓斌,他自己的雙臂還被牢牢地綁縛在背後,瘦削的身影顯現出從未有過的無力。

蒙丹撲過去看時,狄景暉已扶著韓斌半蹲起身,朝她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十幾步外,武遜和潘大忠跺著腳大罵:“呂嘉,你如此不守信義,就不怕遭報應嗎!”

哈斯勒爾看到情勢危急,一邊催馬上前,一邊也著急地大叫:“公主,公主!別管其他了,快過來吧!”

蒙丹昂起頭:“不,我絕不獨自逃生,我隻和他們一起走!”

這時,狄景暉在沙地上半坐起來,對她低語:“蒙丹,你帶著斌兒走,快!不要再耽擱了!”

蒙丹驚詫地看他,卻見狄景暉在朝自己微微點頭,她再回頭看袁從英,見他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睛裏卻似有光芒閃耀。蒙丹心念一動,拉過韓斌:“來,斌兒,咱們走。”

韓斌早就淚流滿麵,但並沒有哭出一聲,點了點頭,蒙丹將他拉到身前,用自己的身體護著他,頭也不回地朝哈斯勒爾的方向走去。

呂嘉沒有再放箭,他也不打算截下蒙丹和韓斌,這兩人對他毫無價值。至於狄景暉,雖然袁從英聲稱隻是個隨從,但其實呂嘉早就接到庭州來的飛鴿暗報,知道狄景暉的真實身份,這樣的寶貝,他怎麽舍得放過。剛才放狄景暉和蒙丹一起走,隻不過是呂嘉喜好捉弄獵物的慣性罷了。現在,遊戲結束了,呂嘉決定收網。

蒙丹帶著韓斌終於走出了呂嘉的射程。袁從英朝狄景暉點了點頭,便邁步向他走去,呂嘉張開弓輪流指向他倆,獰笑著又把弓放下了。這時袁從英已走到狄景暉的身邊,讓他扶著自己站起,隨後二人一齊朝高地慢慢走去。武遜和潘大忠緊跟其後,呂嘉的遍外隊騎兵呈扇麵散開,徐徐將這幾個人圍攏在中間。突騎施部隊接到了蒙丹和韓斌,便守信朝後退去。

幾人終於來到了高台之下,呂嘉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們,心中是從未有過的驕傲和滿足。同時他也感到可笑,想來想去這幾個人豁出命來,隻不過換走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子罷了,如此賠本買賣,他們做得似乎還挺樂意,真真是蠢材啊!呂嘉一個個掃視過來,武遜是手下敗將,不值一提。潘大忠是奸佞小人,不會讓他好死!至於這個袁從英,幾乎占了先機,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此刻,呂嘉倒很想和袁從英談一談。

呂嘉走到高台邊,倨傲地開口了:“袁從英,袁校尉。啊,不,你原來還曾經是袁將軍啊!今日做了我呂嘉的階下囚,感覺如何啊?”

袁從英抬起頭,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呂嘉心情很好,沒等到回答就接著說下去:“袁從英,呂嘉還是很佩服你的。能在狼群之中救出武遜,還敢把蒙丹三人留在伊柏泰營盤之內,幾乎就把我給騙過去了,算得上有勇有謀。可惜啊,最終還是顧此失彼,袁從英,你知道你敗在哪裏嗎?”

袁從英仍然一聲不吭,呂嘉也不管他,洋洋得意地作了結論:“你敗就敗在太自信了,你袁從英縱然有天大的本領,終歸還是一個人兩隻拳頭罷了。偏偏身邊的這幾人又都是無能的蠢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以你一人之力想和我呂嘉的整個伊柏泰作對,你忒也狂妄了!”

呂嘉一愣,還沒回過味來,袁從英振臂一抖,綁在身上的繩索盡數落地,電光火石間,他已經飛身躍上高台,直取呂嘉的咽喉而來。呂嘉下意識地去拔腰間的佩刀,怎奈袁從英的速度實在太快,旁邊的兵卒們隻見他揮起右手,眾人眼前明晃晃地劃過一道銳光,呂嘉的脖頸中央登時噴出翻滾著泡沫的鮮血。

呂嘉搖晃著向後倒去,雙眼還瞪得老大,似乎在質疑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到底是怎麽回事。袁從英撤回鮮血淋漓的右手,一把奪過呂嘉的佩刀,連番揮舞,一眨眼就把衝在最前麵的幾名兵卒送上了西天。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呂嘉的手下們隻顧瞠目結舌,再看袁從英,煞白的臉上一雙冒火的眼睛,似乎凝聚了無窮的力量和滿心的憎恨,出手之間刀刀斃命,真如凶神惡煞一般。呂嘉死了,兵卒們無人號令,全都不敢再踏近袁從英的身邊。袁從英就趁著他們尚在猶豫,隨手撿起兩把刀,突出缺口,又從高台上一躍而下。

高台之下,武遜和潘大忠眼看著風雲驟變,也還沒弄清楚究竟,袁從英已回到他們身邊,手起刀落,將二人身上的繩索斬斷,再給他們一人塞了把鋼刀,大聲喝道:“武校尉,潘火長!呂嘉已死,請二位立即接管伊柏泰!”

兩人恍然大悟,頓時精神百倍,一起縱身躍上高台。高台下,袁從英橫握鋼刀凜然而立,守在負傷的狄景暉身前。

武遜站上高台,抖擻起精神,大聲喊話:“瀚海軍的弟兄們!我武遜受軍使之命前來重組編外隊。呂嘉不服管製、擅用私刑,已被我就地正法!你們從此起聽我的號令,再有不服者,斬無赦!”

遠處,蒙丹看得清楚,真是喜出望外。

哈斯勒爾將軍方才也是憋了一肚皮的氣,此刻立即跟隨蒙丹,帶領著突騎施的騎兵隊包圍過來,高喊著“武校尉、武校尉”,來給武遜等人助威。

武遜是瀚海軍老資格的校尉,軍中幾乎無人不識,而呂嘉平日驕橫凶殘,手下兵卒們大多也是敢怒不敢言,並無人死忠於他。現在呂嘉已死,內有潘火長投附武遜,外有蒙丹的突騎施騎兵隊助陣,編外隊其餘三名火長趕緊審時度勢,紛紛列隊歸服。伊柏泰的上空,“武校尉、武校尉”的呼喊很快就響徹雲霄。不可一世的呂嘉至死也沒弄明白,他的權威怎麽會在頃刻間便土崩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