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最後的狄仁傑3 第一章 陰謀

梁王武三思可萬萬沒有預料到,這天大理寺卿宋乾會給自己來個措手不及。其實在梁王的眼裏,宋乾隻是個平庸之輩,全仰仗著狄仁傑這座大靠山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當初討論任命宋乾為大理寺卿的時候,武三思表示讚成,就是因為他始終覺得,忠誠有餘而才幹不足的人比較不可怕,像宋乾這類人物一旦離開了狄仁傑的庇護和幫助,就是大半個廢物,要玩弄他簡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卻發現,木偶在被強有力的人物所操縱時,殺傷力也不可小覷。當宋乾以大理寺卿的身份親自上門求見,所談的內容竟是關於“撒馬爾罕”無頭命案,而且還嚴肅地宣稱案情與梁王的家眷直接相關時,武三思覺得自己的腦袋生疼生疼的。

宋乾把此行的目的表達地再清楚不過:由於“撒馬爾罕”的波斯掌櫃達特庫已經指認那具無頭女屍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顧仙姬,因此作為本案的主審官,宋乾特來梁王府驗證這件事情。宋乾當然認為達特庫是在胡言亂語,但為公平起見,還是希望梁王能夠讓顧仙姬本人出麵來擊破這惡意的造謠生事。當然,宋乾也考慮到了這類謠言如果流傳到市井之中,可能會給梁王帶來的名譽上的影響,因此他並沒有在公堂上查問,而是輕身簡行來至梁王爺的府上。他隻要求顧仙姬能露個麵,這樣達特庫的偽證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陰沉著臉思索了半天,卻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宋乾的這番言辭。他雖然從心裏對宋乾十分不以為然,但人家畢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於他名正言順,何況宋乾還表現得如此體貼,為梁王的名譽考慮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還不配合,就反顯得心虛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請五姨太。

家人領命而去,宋乾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聲道:“梁王殿下,本官從未見過五姨太,無法確認她的身份,因此還得讓‘撒馬爾罕’的波斯掌櫃親自驗看,才能證實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五姨太。”

武三思勃然變色:“你!本王的內戚怎可以隨便見人?”

宋乾不慌不忙道:“梁王殿下不必動怒,本官這樣做也是為了叫人心悅稱服。今天我已將達特庫帶來了,現押在府外等候。如今隻需將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來時的必經之路旁找個僻靜之處,給這廝遠遠地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個交代了。”

武三思略一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

半個時辰以後,在宋乾的馬車之上,“達特庫”顫抖著雙手脫去押簷軟帽,扒下滿臉的絡腮胡須,那張被塗成黝黑的臉膛之上,早已布滿淚痕。來之前,狄仁傑告訴烏克多哈,要他作好準備看場好戲,烏克多哈做夢都沒有想到,狄仁傑讓他看的,竟然是活著的顧仙姬!馬車裏,烏克多哈的對麵,宋乾默然無言地看著這個悲傷欲絕的男子在哀哀地哭泣,心中也是感慨萬千:在經曆了死別的絕望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至愛還好好地活著,難道他不應該高興嗎?可假如這發現裏竟包含著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陰謀,他會不會還是寧願她死?

宋乾的馬車直接駛入了狄府。在書房裏,狄仁傑已經靜靜等待了很久。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窗紙,成片地潑灑在青磚地上,窗外那幾株翠竹新發的綠葉在風中微微搖曳,在幾方被陽光塗抹成金黃的青磚之上,劃出濃淡相宜的陰影。狄仁傑來到窗前,仔細端詳著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蘭,纖細脆弱的綠色枝條,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著,就如她不勝嬌羞地輕垂粉頸,潔淨的額頭上閃耀著珠玉般的光澤……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麵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麵前這盆纖柔的蘭草,即使沒有花朵綻放,也隱隱飄散著優雅的芬芳,在每一處葉尖演繹著源自本質的高傲與聖潔。

胸中銳痛又起,狄仁傑忍不住以手撫胸,長長歎息著離開窗台,每一次這樣的回憶都不能持續很久,否則便是由他的身體先於他的思維開始抗議,難道真的應該把這一切都忘記才對嗎?狄仁傑從內心深處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堅持著做正確的事情,沒想到了暮年,卻開始質疑指導自己整個人生的準則,這未嚐不是一種失敗?不,他萬萬不能接受這樣的想法,他狄仁傑怎麽會失敗?

當宋乾一迭聲地叫著“恩師”奔進書房,語氣中全是興奮和敬佩時,狄仁傑知道,至少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傑悠然地抬手示意,宋乾坐下時仍然激動地滿臉放光,發自肺腑地歎道:“恩師,您真是太神了!”

狄仁傑不禁微微一笑,耳邊傳來低聲的嗚咽,舉目一看,淚流滿麵的烏克多哈被狄忠推搡著,搖搖擺擺地進了書房,還兀自抽泣著。狄仁傑向狄忠使了個眼色,狄忠頗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將如喪考妣的烏克多哈推坐下來。

宋乾也顧不上烏克多哈,隻管高亢著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正說得起勁,狄忠又領入一個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與狄仁傑和宋乾見了禮,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靜靜地聽著宋乾講述。宋乾最後說到烏克多哈見過顧仙姬以後的震驚和傷慟,掃了眼總算止住哭泣的烏克多哈,隻見他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凳子上,仿佛已被徹底擊垮了。

梅迎春聽宋乾說到顧仙姬完好無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出乎意料,又得知狄仁傑故意安排烏克多哈冒充“達特庫”去認顧仙姬,更覺匪夷所思,不由驚詫地問狄仁傑:“狄大人,您是怎麽知道那無頭女屍不是顧仙姬的呢?”

狄仁傑微笑頷首:“說穿了也很簡單。從一開始本官就對無頭女屍的身份很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還記得前幾日晚上,我們審完烏克多哈以後,關於無頭女屍身份的一番討論?”

梅迎春點頭:“在下記得。當時狄大人就說這無頭女屍的身份可疑,說會找個方法來確定。”

狄仁傑笑道:“是啊,本官用了個最普通的方法:驗屍。”

“驗屍?屍體不是早就驗過了?”

“是的,但那些仵作驗屍都是為了找到死因。而我,讓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來查驗。”

“什麽角度?”

狄仁傑看著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藹地笑笑,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道:“我隻是讓他們驗看了一下,這女屍是否剛生過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

狄仁傑接著解釋道:“剛剛生產過的女子,身體上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常需要數月才能慢慢恢複。而仵作的查驗結果表明,這個無頭女屍從來都未曾生育過,怎麽可能會是顧仙姬?”

聽到這句話,烏克多哈猛一抬頭,絕望的眼神掃過狄仁傑的臉,瞬間又變得黯淡,頹唐地低下了頭。

宋乾不禁讚道:“恩師,這方法雖則簡單,可虧您怎麽能想得到!恩師之能,每次都會給學生新的驚喜。”

狄仁傑擺了擺手,平靜地道:“其實,小梁子所接待的那個女子並不是顧仙姬,這一點我很早就確定了。”

梅迎春頻頻點頭道:“嗯,狄大人說得有理。小梁子是在巳時之前見到女客的,但是烏克多哈卻供稱,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時將顧仙姬送入‘撒馬爾罕’所在小巷的,在此之前顧仙姬一直與他在一起,因而那個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顧仙姬。”

宋乾接口道:“這麽說來,那天進入‘撒馬爾罕’的就有先後兩名女客。既然顧仙姬沒有被殺,那會不會這個先進店的女客就是那具無頭屍身呢?”

狄仁傑微微一笑,搖頭道:“宋乾啊,小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進入‘撒馬爾罕’的隻有一位女客,而不是兩位。”

“這……”宋乾滿臉困惑。

梅迎春緊接著問:“狄大人,可那個在午時之前進店的女客究竟是什麽人呢?她怎麽會帶著假造的木牌去‘撒馬爾罕’,時間又恰恰是顧仙姬與達特庫約定的時間之前,最後又慘死在‘撒馬爾罕’?”他搖了搖頭,有些頹喪地道,“我怎麽覺得,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撲朔迷離了?”

狄仁傑朗聲笑起來,喝了口茶,篤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還是急躁了些,這可是斷案的大忌。”

梅迎春被說得微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朝狄仁傑拱拱手。

宋乾也笑起來,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隨恩師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師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少安勿躁,隻等著恩師來解謎就是了。”

狄仁傑笑著搖了搖頭,神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深思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咱們可以先問自己一個問題,除了達特庫和顧仙姬之外,這世上還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在‘撒馬爾罕’的約會嗎?”

梅迎春想了想,指著烏克多哈,大聲道:“他!”

“嗯,”狄仁傑點頭,“烏克多哈的確知道這個約會。好,那麽我們現在就有三個嫌疑人:達特庫、顧仙姬和烏克多哈。一定是這三人中的一個,將‘撒馬爾罕’的約會改換了時間,給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塊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時來到珠寶店,並最終死在了那裏。”

“這……”宋乾和梅迎春麵麵相覷。

梅迎春鼓起勇氣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給達特庫做擔保,他絕對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

狄仁傑點頭:“嗯,達特庫的嫌疑應該排除,因為顧仙姬的生死和他沒有利害任何關係,這點我倒也可以認可。”

宋乾道:“那就剩下顧仙姬和烏克多哈了!”說著,他朝烏克多哈瞥了一眼,卻見對方仍然麵無表情地癱軟在凳子上,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狄仁傑也瞥了眼烏克多哈,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倒也懷疑過整件事情乃是顧仙姬與他合謀,不過今天看他的樣子,端的是真情流露。宋乾,以你在整個過程中的觀察,烏克多哈像不像事先知道顧仙姬還活著的樣子?”

宋乾連連搖頭:“這廝自見到顧仙姬以後就徹底喪魂落魄了,我看不像是裝的。要不然他也太會演戲了。”

宋乾的話音剛落,烏克多哈從喉嚨裏發出聲嘶啞的呼喊:“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她、她騙了我啊!”一句話未了,他再次淚如雨下。

梅迎春和宋乾詫異地對視,狄仁傑長歎一聲:“人生最苦是癡情。烏克多哈,你倒是個情種,隻可惜遇人不淑。”

烏克多哈咬牙切齒地低聲念叨著:“婊子,她終歸是個婊子。”他那滿臉的猙獰本來會讓旁人看得反感,但眼中止不住滾落的淚水,又讓他顯得如此淒楚可悲,使人不由地哀其不幸。

宋乾問:“恩師,如果烏克多哈不知內情,那麽就隻有顧仙姬偽造木牌,引來另外一名女客了?”

狄仁傑點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宋乾忍不住又問:“恩師,這顧仙姬引來的女客到底是什麽人,她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狄仁傑的聲調略顯疲憊:“達特庫曾提起,正月初三那天,遇仙樓的柳煙兒曾到‘撒馬爾罕’,給顧仙姬留了一封書信。達特庫在正月二十八日‘送窮日’見到顧仙姬,就把書信給了顧仙姬。”

宋乾道:“學生記得這個話。難道……”

狄仁傑點頭:“嗯,前幾日我讓沈槐去遇仙樓暗訪過,那柳煙兒二月初一之後就失蹤了。老鴇因怕惹麻煩,不肯報官,隻當這女子跟著哪個客人逃跑了,正自認晦氣呢。”

“真的是柳煙兒?她就是那個無頭女屍?”

狄仁傑神色黯淡地點頭,他一生斷案無數,但並非每次揭曉真相時都會感到撥雲見日的痛快。比如此刻,當真相大白的時候,他心中湧動的,隻有無盡的悲哀和對人心的失望。

顧仙姬與烏克多哈經曆了整整一個月的逃亡生活後,她覺得人生墜入了漆黑的無底深淵,沒有快樂、沒有自由、更沒有未來。這絕不是她投入愛情之初所設想的那樣,她隻是個貪生怕死,瀕於享樂的女子啊。當一切都不缺的時候,她當然喜歡愛情的滋潤,可當生命都受到威脅,失去了所有舒適安逸的生活時,愛情就變得微不足道,甚至連懷裏的那初生的嬰兒都成了雞肋,雖舍不得丟棄,卻難以承受其中的重負。顧仙姬想要找一條出路。

柳煙兒留在“撒馬爾罕”的書信,一下子讓她發現了生機。在信中,武三思明確表示隻要顧仙姬肯低頭認罪,他就可以捐棄前嫌,不僅放她一條活路,甚至還可以重新將她迎回梁王府。顧仙姬曆來就是個有決斷的女子,她很快就作出了決定,並且想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她將整個計劃寫成書信,多花了幾個錢,找人送入了梁王府。即使在武三思這樣作惡多端的人看來,這也是個夠毒辣夠卑鄙的計劃。

計劃是這樣的:顧仙姬找人送了一塊偽造的木牌給柳煙兒,欺騙柳煙兒來“撒馬爾罕”相會;二月初一那天,顧仙姬讓烏克多哈陪自己到珠寶店所在的巷口,但並未進入“撒馬爾罕”,而是躲到店後的僻靜小巷裏麵,與梁王的手下會合,由他們將其送回梁王府。同時,梁王派來的殺手把柳煙兒殺死在珠寶店,砍去她的頭顱,從而讓人無法辨認其身份,但故意留在頸上的項鏈可以讓達特庫和在外等候消息的烏克多哈都確信,那就是顧仙姬。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首先,顧仙姬出賣自己最好的朋友柳煙兒給武三思,讓他替妹夫傅敏的死報仇,從而消減自己在傅敏之死上的罪責;其次,顧仙姬經過在“撒馬爾罕”的金蟬脫殼,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重回梁王府,烏克多哈卻以為她已死,再不會試圖去尋找她。而失去了顧仙姬的烏克多哈和嬰兒,便如俎上魚肉,任憑梁王處置了。這些,便是顧仙姬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拿去和武三思做交換的條件。

“這女人也太狠毒了吧!”聽完狄仁傑的一番分析,宋乾幾乎有些目瞪口呆了。

梅迎春默不作聲地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發問:“狄大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你說。”

“狄大人關於顧仙姬騙柳煙兒來‘撒馬爾罕’所玩的金蟬脫殼之計,整個過程的推理嚴絲合縫,令人信服。假如梁王確實如狄大人所認為,是個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人,那他想必不肯輕易放過柳煙兒和顧仙姬這兩個殺害傅敏的凶手,顧仙姬以柳煙兒的一條命去和梁王做交換,倒也算合理。可我的問題是,既然顧仙姬已經決定拋棄烏克多哈和他們的孩子,重回梁王的懷抱,梁王又如何會放過烏克多哈?梁王即使把烏克多哈和嬰兒一齊殺死,諒顧仙姬這女人也絕不敢多說一個字,何必要大費周章搞什麽金蟬脫殼?”

狄仁傑眯縫起眼睛,露出讚賞的微笑,點頭道:“這個問題問得不錯。我想,梁王留下烏克多哈的性命,肯定不是動了惻隱之心。我能給出的唯一解釋就是,對於梁王來說,烏克多哈還有用。”

宋乾詫異地問:“烏克多哈對梁王有用?這……怎麽可能?”

狄仁傑笑道:“關於這個問題,我想,隻有他才能夠回答!”說著,他犀利的眼神像箭一般射向爛泥般癱成一團的烏克多哈。

此時,已經許久沒有任何動靜,好像死人似的烏克多哈突然挺起了身子,慘白的臉上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放出近乎瘋狂的冷光。他聲色俱厲地道:“狄大人,各位大人,我想我知道梁王為什麽要留下我的性命。各位大人是烏克多哈和孩子的救命恩人,烏克多哈願將內情和盤托出,隻求各位大人能保得小人和我那苦命孩子的性命!”說著,他從凳子上挪出身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起響頭來。

狄仁傑以眼神示意,梅迎春近前扶起烏克多哈,用突厥語道:“烏克多哈,狄大人是什麽樣的人物,想必你一定有所耳聞。如今這是放在你麵前唯一的生路,你好自為之吧。”

烏克多哈重重地點頭,抬起手臂抹去眼淚,神情冷靜了許多。

於是,狄仁傑等人便從烏克多哈的口中,聽到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一個令人咂舌的陰謀!原來這個烏克多哈並不是個普普通通的突厥語譯員,他的真實身份是東突厥默啜可汗派駐在大周的奸細。早在七八年前,烏克多哈便借著一次邊境戰役的機會,讓大周軍隊將其俘獲,憑借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和體麵的外貌,被推薦給鴻臚寺,成了一名專職的突厥語譯員。因其工作出色,行為謹慎,很快就獲得賞識,此後大周最重要的突厥來使場合,都由烏克多哈擔任翻譯,同時,他也成為朝中各重要官吏接待突厥人、處理與突厥相關事務時不可或缺的人士。而這一切,其實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有預謀的活動,目的就是以譯員的身份為掩蓋,使烏克多哈有機會觀察到大周朝最高層的動向,並將所搜集到的情報及時傳遞給默啜可汗。

過去的幾年中,烏克多哈一直在兢兢業業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直到去年年底時,他從默啜可汗那裏得到一個極其機密而重要的任務:代表默啜可汗與張易之談判,密謀從外部給二張提供支持,助其取得皇權。而二張則許以默啜可汗西域的控製權,作為對默啜的回報。由於事關重大,談判雙方又各懷鬼胎,過程並不順利,但在烏克多哈的努力之下,談判還是在艱難中前行,而顧仙姬懷孕生產的突發事件,卻造成了整個談判的意外中斷。

烏克多哈與顧仙姬四處逃命期間,不僅要躲避梁王的搜捕,還要提防來自默啜可汗的追殺,窮途末路之下,烏克多哈不得已才將談判的內情講給了顧仙姬。現在,將整件事情聯係起來推測,很可能顧仙姬把這個絕密的談判也作為誘餌拋給了梁王;而梁王為了得到情報,才配合顧仙姬欺騙烏克多哈,並留下烏克多哈的性命。梁王多半是想繼續跟蹤驚慌失措的烏克多哈,放長線釣大魚,掌握更多的情報,以做他圖。與此同時,默啜可汗也派出殺手到處追捕烏克多哈,那天在突厥巴紮,如果不是梅迎春及時趕到,烏克多哈早就被滅口了。

聽著烏克多哈的敘述,狄仁傑的額頭冒出陣陣冷汗,他覺得呼吸困難,心髒不可遏製地狂跳起來。雖然,對於今天大周朝局中所潛伏的危險,狄仁傑並非沒有測度,然而,當如此巨大的陰謀被揭開的時候,他仍然從內心深處感到緊張、壓迫,甚至恐懼!

春天來了。仿佛隻是一夜之間,整個洛陽城就從嚴冬的蕭瑟中驚醒,草長鶯飛、春暖花開,轉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時節。中原大地雖然還沒有處處鶯歌燕舞,姹紫嫣紅,但嚴寒的確已收束了威嚴,曾經如刀似劍的風霜完全消失了蹤跡,陽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強,這暖陽直照得人身體暖融,思緒飄**。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癡男怨女,急急忙忙地邁開探春的腳步,要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過,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去年歲末那樁案件所帶來的陰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處理公務,但每每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執掌鴻臚寺經年,對鴻臚寺一概事務可謂是了如指掌,又有尉遲劍這個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並未出過任何差池。自前一次和狄仁傑談話之後,周梁昆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據稱,狄仁傑年老體衰,精神日漸頹唐,聖上已恩準其不遇軍國大事便可不朝,故狄仁傑似乎已慢慢淡出了大周的政治核心。對於大周的朝臣來說,這個現象似乎又有些特別的意義。因為自聖曆二年年末以來,武皇本人也病體日沉,對朝政的把持均通過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領一派,代表李、武兩方的勢力,將整個朝局搞得亂哄哄,頗有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味道。在此微妙時刻,狄仁傑以中流砥柱的身份卻避開旋渦的中心,基本處於半隱退的狀態,使其他朝臣們思慮種種,難以揣度這位股肱老臣的真實用心。

朝局在紛亂中維持著均勢,表麵上微微漣漪,波瀾不興,底下卻暗流湧動,醞釀著極大的危機。作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感受不到這些,但是他似乎無暇顧及。狄仁傑已經勘破了他的罪行,卻又放了他一條生路,對此周梁昆在慶幸之餘倍感惶恐,他不敢也無法猜測狄仁傑這樣做的真正目的。他隻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太多了,周梁昆下決心要利用好這段時間。他的手裏還有個足夠重的砝碼,為了這砝碼他幾乎已經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前途黯淡,即便死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兒,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綻開嬌嫩的花蕾,她的人生還剛剛開始。作為一名老父親,周梁昆願意付出一切去為女兒靖媛換取一個美好的未來,否則他定然是要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發現,自己那聰慧美麗的女兒自去年年底以來變了許多,每每與她交談,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問她有什麽心事,又不肯說。周靖媛幼年喪母,與周梁昆的續弦素來並不和睦,這也是一個原因,讓周梁昆對女兒始終心存歉疚。如今麵對這個已長大成人的女兒,周梁昆更是覺得很為難,他這個做父親的,如何才能讓女兒**心扉呢?

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讓人喚來了周靖媛。他今天的興致頗高,看到女兒一身蔥綠色的春裝打扮走進書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樹,鵝蛋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寶石般純淨,周梁昆情不自禁地從心中湧起一陣自豪,周靖媛輕搖蓮步,上前來向父親盈盈一拜。

周梁昆讓女兒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為今天的談話準備了不少時間,此刻便從後日的花朝佳節開始聊起。周梁昆輕捋胡須,笑眯眯地開口了:“靖媛啊,後日便是二月十五日的花朝節,你有什麽打算嗎?”

周靖媛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輕聲道:“靖媛想去天覺寺。”

“天覺寺?”周梁昆驚呼一聲,他萬萬沒料到女兒竟會提出這個地方。

稍稍鎮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問:“靖媛啊,為什麽要去天覺寺?那裏年前剛剛發生過命案,何必去那種不吉利的地方。”

周靖媛依舊低著頭,低聲嘟囔:“天覺寺花朝節有大道場,還有百戲盛會,女兒想去玩玩嘛。”

周梁昆不由微微皺起眉頭:“花朝節洛陽各大寺院都會大做法事和道場,百戲表演也不是天覺寺最負盛名,像興善寺、羅漢寺、會昌寺還有天宮寺,這些寺院的花朝盛會才是洛陽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歡哪裏,父親便親自陪你去哪裏。”

周靖媛聽父親這麽說,驚喜地抬起頭來,剛要說話,臉上突然又罩上一層不易察覺的陰雲。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覺寺。”

“你!”周梁昆緊鎖雙眉,胸中不覺升起股無名怒火,他竭力克製著,冷笑一聲道,“靖媛,你怎麽越來越不聽話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覺寺,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

周靖媛低下頭一聲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轉緩語氣道:“靖媛啊,花朝節的安排我們稍候再談。我此刻要問你,你母親前幾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發,周梁昆無奈地長歎一聲,道,“靖媛,按理這種事情不該由我這個當爹的來問,可王氏說你對她什麽都不肯說,我也知道你心中對她不以為然。也罷,為了我女兒的終生幸福,我問問也是無妨的。靖媛,可否對爹爹說說真心話,你對和裘侍郎公子的這樁婚事怎麽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著麵前的方磚地,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攪動著手裏捏著的一塊絲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地開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還向我問起這件事,看得出他們的心意懇切。他的這位公子我也曾見過,相貌堂堂,去年剛中的進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親、父親老了……如今最大的心願不是別的,就是希望能夠看到你有個好的歸宿,我的女兒絕不能嫁錯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兒。靖媛你也知道,曆來求親的也有十多家,我這一關就通不過。這一次,父親是真的覺得挺不錯,但還是要聽聽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話說完,周梁昆的內心不禁有些波瀾起伏,他直直地注視著女兒,心中在無聲地問著,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嗎?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周靖媛終於抬起了頭,漆黑的雙眸中閃著奪目的光彩,白皙的雙頰微微泛紅,她朝父親溫柔地笑了笑,道:“好爹爹,您別著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聖上以降,到公主、貴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誌氣高遠,也不願意讓別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還說女兒是巾幗不讓須眉嗎?”

周梁昆被她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口應了一聲。

周靖媛嬌媚地眨了眨眼睛,繼續道:“爹爹,靖媛還記得您曾經對我說過,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聖上為她選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道:“嗯,這件事在朝野傳為佳話,盡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宮中設宴,宴請親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圍玉帶,頭戴黑巾,手持弓箭,來到筵席上,給先帝和聖上跳舞助興。舞罷奏請說,要將二聖將身上這套武官袍帶賜給她的駙馬……”說到這裏,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細端詳著女兒臉上頃刻間染上的紅暈,微微有些發愣。

周靖媛終於被父親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聲:“爹爹!”又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囁幾遍,才鼓起勇氣來問女兒,“靖媛,難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個武官?”

“爹爹!”周靖媛抬高聲音又叫了一遍,這回連脖子都紅透了。

周梁昆思忖著道:“靖媛,能不能告訴爹爹,你……”

“爹爹,”周靖媛打斷父親的話,撒嬌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兒去天覺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遊!”

“狄大人?”周梁昆愣了愣,“靖媛,你是說狄仁傑狄大人?”

周靖媛一噘噘嘴:“咱朝裏還有哪個狄大人啊?”

“這……”周梁昆徹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兒究竟想幹什麽?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輕聲道:“爹爹,女兒都打聽過了,就是因為過年時發生的那樁命案,天覺寺為了消除影響,正想方設法將這回的法事辦成少有的盛會。連天覺寺譯經院的掌院大師了塵法師都會登壇講經,他可是從未講過經的啊……”

周梁昆打斷女兒的話:“靖媛,你在胡鬧什麽?狄大人是什麽身份的人,怎麽會與你一起去天覺寺賞遊?”

周靖媛輕輕“哼”了一聲:“為什麽不會?狄大人如今已經是在朝致仕,歲數都這麽大了,還不應該多清閑清閑?”

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閑,也輪不到你一個小丫頭去請他花朝節共遊吧?”

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著瞧吧,女兒一定能請到狄大人的。”隨後,她又飛紅著臉道,“爹爹,女兒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對,隻是上回與狄大人在天覺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才有這個由頭。”

周梁昆已經完全聽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見父親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親拜了一拜,往門外走去。快走到門口,突聽周梁昆在她身後顫抖著聲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周靖媛渾身一顫,止住腳步回過身來,向父親深情一笑,輕聲道:“爹爹,您是靖媛在這世上最親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為爹爹分憂,還請爹爹放寬心便是。”

周靖媛離開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著,腦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語起來:“武官?武官?狄仁傑大人……難道是那個人?”

當天傍晚,沈槐照例來到狄仁傑書房。周梁昆那裏已經派人監視了一個多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因而沈槐這兩天比較空閑,隻是處理些日常雜務。

沈槐進門時,狄仁傑正坐在書案前,拿著張書簡反複觀看。沈槐不敢打攪,便站在門旁默默等待著。狄仁傑一抬頭看見他,笑著招手,讓他進前來,指著手裏的書簡道:“這個周靖媛小姐真是有意思,居然想到要在二月十五日花朝節,邀請老夫與她共遊天覺寺。”

沈槐隻是笑了笑,並未說話,對於這個周靖媛小姐,他可不想發表任何意見。狄仁傑也不在意,擱下書簡,問了沈槐幾句,就讓他回去休息。自從沈珺來洛陽以後,如無特殊情況,沈槐每天都會回沈珺棲身的小跨院與她共用晚飯,隨後才返回狄府,晚上仍住在袁從英原先的屋子裏,也算是恪盡職守。

此刻沈槐看沒什麽事,便向狄仁傑告辭,狄仁傑吩咐道:“你出去時,順便將我的這封回書帶給狄忠,讓他盡快送到周梁昆大人府上。嗯,也讓狄忠準備準備,後日一早我們一起去天覺寺過花照節。”

沈槐點頭,狄仁傑又不經意地道:“對了,你那堂妹來洛陽也已月餘了吧,幹脆也請上她共遊天覺寺,有她與那周靖媛小姐做個伴。都是青春少女嘛,總比與我這老頭子共遊有趣得多。另外,讓狄忠再去請過宋乾大人,如果他得空,也一起去。”

“是。”沈槐領命而去,不知為什麽,對兩天後的花朝節,他的心中竟產生了些許莫名的期待,但也有些隱約的擔憂,讓他感到陣陣忐忑。

花朝盛會,是春天裏的第一個節日,和煦的春風和溫潤的暖陽,催開了早春最爭先的花朵。雖然滿心期待,當狄仁傑一行眾人來到天覺寺前時,寺院內外遍開的桃花、梨花和玉蘭,還是帶給他們莫大的驚喜,不知不覺中,春天真的已經來到眼前了。夾雜在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和嫩黃的玉蘭之間的,是青年男女身上五顏六色的華服,映襯著那一張張青春洋溢的俊美麵容,愈發顯得嬌豔動人。

寺院之外的開闊地上,精彩紛呈的百戲開演了,隻見各色伎人忙著吞刀吐火、吹竹按絲、走園跳索,真是不亦樂乎。密密匝匝的人群把天覺寺的門前擠了個水泄不通,時不時爆發出鼓掌和喝彩之聲。狄仁傑和宋乾走在最前,周靖媛與沈珺緊跟,沈槐和狄忠則落在最後,仍然時刻留意著周邊的動靜和穿梭來往的人群,不過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畢竟麵前的百戲和身邊的鮮花,已經把絕大多數人的心都吸引住了。

沈珺常年離群索居在窮鄉僻壤間,這還是頭一次來到洛陽,不禁有些目不暇接。喪父的哀傷尚未消逝,在洛陽居住這月餘來,她深居簡出,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棲身的小院。沈槐始終心事重重,態度不冷不熱,令沈珺的心中很是不安。她本來沒有多少遊興,但因是狄仁傑大人的邀請,沈珺能看出來堂哥沈槐對此相當重視,因此她今天還是鄭重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素色衣裙。服喪期間不能濃妝豔抹,沈珺本也不擅長塗脂抹粉,更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還是何大娘幫忙,從自己隨身所帶的包袱裏取出一支金鑲玉的鳳頭步搖和一枚銀花簪,替沈珺插在發髻上,就算是她全部的裝飾了。

在狄府門前,沈珺頭一次見到了聞名已久的狄仁傑,心中原存的畏懼被他慈祥和善的笑容衝淡了不少。沈珺少經世事,沒有多少見識,但並不愚蠢,她從狄仁傑的神情中很明白地看到,這位老邁的宰相大人很喜歡自己。沈槐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神態隨之輕鬆了不少。不過兄妹倆人的好心情,在周靖媛出現以後,又漸漸低落下去。

狄忠應狄仁傑之命,特意去周府將周靖媛接到天覺寺,與狄仁傑一行會合。與沈珺的素樸裝扮截然不同,周靖媛今天真是盛裝而來。鵝黃的錦緞長裙上滿是巧奪天工的刺繡,百褶裙擺隨著她靈動的腳步變幻出彩虹般的絢爛色澤,臉上顯然是花費了一番心思的妝容,柳眉淡掃,朱唇濃點,黑寶石般的雙眸不停朝沈槐瞥去,竟令得他心中慌亂,不由自主地要掉轉目光,避免與那對大膽而銳利的視線觸碰。

此刻,他們一行人已經在天覺寺門外流連了不少時間。了塵大師的講經尚未開始,百戲表演又很有趣,他們便一處一處地看過來。周靖媛起初一直緊隨在狄仁傑的身邊,小心地陪著狄仁傑說笑,這會兒慢慢落到後頭,與沈珺走在了一起,親熱地和沈珺交談著。沈槐在後麵冷眼觀察,發現和周靖媛一比肩,沈珺的那身裝扮便顯得說不出的寒酸氣,姿色也比周靖媛平庸不少。沈槐知道,其實堂妹的五官容貌並不遜色,但卻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美好的潛質處處被小家窮戶的拘謹所包裹,與周靖媛那通身上下的大家閨秀氣派實在不可同日而語。想到這裏,沈槐心中隱約的不快變得愈來愈明顯,隻覺一股鬱積的晦氣彌漫整個身心,又無處發泄。

身邊的周靖媛全看在眼裏,輕輕嬌笑一聲,湊過來道:“沈珺姐姐,你別害怕,這些人以此為生,成天就練這個,不會有事的。”

沈珺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道:“是我沒見過,倒真替她們擔驚受怕。隻是……我總覺得以此為生,太辛苦,也太危險了。”

周靖媛眼波閃動,滿不在乎地道:“以何為生不辛苦不危險?在家務農倒是安閑,可又有什麽意思?在我看來,隻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辛苦些危險些又算得了什麽?”她抬起手悄悄指指狄仁傑的背影,“你看咱們這位狄宰相大人,他的辛苦危險還少嗎?可這才成就了一位當世的豪傑呀。”

沈珺輕聲道:“嗯,可這是男人的……”

周靖媛柳眉一豎,不屑一顧地道:“沈珺姐姐,難道你忘記了如今的聖上也是女人?”

沈珺遭此搶白,一下子無言以對,紅著臉低下頭。周靖媛瞧著她的樣子,突然促狹地低聲道:“沈珺姐姐,靖媛相信願賭服輸這句話,你覺得呢?”

沈珺聞言臉色驟然大變,求救般地回頭去找沈槐,他卻茫然不知地正與狄忠說笑。

周靖媛倒沒發覺沈珺的異樣,低頭去扯沈珺的手,一邊驚訝地問:“咦?沈珺姐姐,你的手上怎麽還生著凍瘡?天氣已經暖了好些日子了……”

沈珺忙不迭把手往衣袖裏縮,她至今仍每日自己洗衣做飯,她支吾著又瞥了眼沈槐,那人卻幹脆把臉掉向另一側。

周靖媛繼續親熱地和沈珺攀談:“沈珺姐姐,我是屬蛇的,今年二十了,你呢?”

沈珺答:“我比你大五歲,屬鼠。”

周靖媛頭一歪,狡黠地問:“沈珺姐姐,你二十五了怎麽還未出閣?”

沈珺的臉由白轉紅,咬著嘴唇低下頭,半晌才淒然地笑了笑,輕聲回答:“爹爹常年患病,隻有我一人照料他,所以……”

周靖媛表示理解地直點頭,調笑道:“沈珺姐姐真是孝女,我最佩服這樣的人。既然令尊已安然辭世,沈珺姐姐大可安心找戶人家嫁了。”

沈珺把頭低得更深,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我、我還要居喪一年……”

狄仁傑走在兩位姑娘的前麵,雖然四周嘈雜,這番談話仍然斷斷續續地鑽入耳蝸。對於周靖媛,他突然有了一種新鮮的認識,這種感覺令他很不舒服。而沈珺,從見到這姑娘的第一眼起,狄仁傑就心生愛憐,總覺得與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回想這一生中所見過的無數的人,每次初見,狄仁傑都會從心中尋找最直接的感覺,他相信這種由智慧、天賦和經驗累積起來的直覺,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迄今為止,能讓他一見如故、倍感親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沈珺算是其中之一,除了她還有誰呢?狄仁傑突然不願再想下去,他回過頭去,笑容可掬地招呼尾隨的眾人:“時辰快到了,咱們去聽了塵大師講經吧。”

講壇搭在天音塔前,了塵大師身披袈裟升坐,念偈焚香,編稱諸佛菩薩之名。因雙目失明,他的眼睛始終低垂,麵容愈顯平靜而空廖,開始宣講《法華經》。自他一開口,喧鬧的人群立刻變得寂靜無聲,隻有了塵那並不高亢的淡然嗓音回響,隨著他的講述,人們漸漸平複了起伏不變的心緒,隨之進入到澄明寧靜的精神世界之中。

狄仁傑被讓到了第一排,他看著了塵滄桑的容顏,卻不同尋常地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因為隻有他才真正地知道,多年來從不公開講經的了塵,為什麽會突然打破自己立下的規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軀體,麵對塵俗中的眾人,宣講佛陀的覺悟。狄仁傑聽著聽著,竟止不住地眼含熱淚,他在心中默念:了塵啊了塵,佛說要頓悟,可你潛心禮佛二十餘年,卻依然在三界中受著煎熬,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終還是無法求得解脫。看來就是佛祖也幫不上你的忙,你塵世中的業難了啊。我,又何嚐不是呢?

了塵講了大約一個時辰,講經結束以後,狄仁傑讓沈槐、狄忠分頭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則帶著宋乾再度來到了天覺寺旁的譯經院,與了塵在他的禪房中見麵。禪房中的經案上焚著香,小沙彌奉上清茶,了塵盤膝坐在經**,雙目微瞑,許久都不說一個字。

狄仁傑也默然而坐,宋乾自不敢言,隻管低頭飲茶。過了很久,了塵才悠悠長歎一聲,道:“懷英兄,今日我升坐講經時,竟有了種幻覺,仿佛我的女兒就坐在下麵,望著我,聽我說話。”

狄仁傑喟然歎息著,無言以對,隻是搖頭苦笑。

了塵等了片刻,又道:“懷英兄,就是這個‘癡’字,這份執著,當初害了鬱蓉,害了汝成,害了……他們的孩子,還有敬芝和我的女兒……”說到這裏,宋乾驚詫地發現,了塵灰白的眼眶中竟緩緩落下兩行清淚,他接著道,“我遁入空門多年,為的是要躲避這個癡和這份執著。自以為已經心如止水,漸入悟境,卻不想這三界輪回之苦,遠不是那麽容易擺脫。”

突然,了塵語氣急促地問:“懷英兄,你說,我還能找到女兒嗎?”

狄仁傑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鬱蓉的兒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訊皆無。”

了塵蠕動著嘴唇,半晌才道:“那難道真的就沒希望了?難道、難道他們真的不在世上了?”

狄仁傑搖著頭,沉聲道:“不,我總覺得那孩子還活著,他沒有死,他不會死的。還有你的女孩兒,也許他們倆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正如敬芝所期望的那樣,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了塵重複著:“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假如真是那樣,那我們也可以告慰汝成他們的在天之靈了。”他猛然伸出枯幹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

狄仁傑立即將他的雙手緊緊握住,了塵混濁的雙眼圓睜,死死地盯住前方,聲音嘶啞地道:“找到他們,懷英兄,一定要找到他們!在我們離開塵世之前,我、我一定要見到這兩個孩子,我要見到我的女兒!”

狄仁傑顫動著雙唇,費力地擠出一句話來:“好,我答應你,在我狄仁傑的有生之年,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是夜,狄仁傑的書房中,萬籟俱靜,深沉的夜色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宋乾端坐在狄仁傑的對麵,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狄仁傑的講述。與這位恩師相交多年,他還是頭一次看見狄仁傑如此毫無保留地在自己麵前追憶往事,回顧過往,隻是那許多年前的過去,怎會令人如此黯然神傷?

這是一個關於誣陷與背叛、友情與拯救的故事。

今夜的談話從一個問題開始。狄仁傑首先問宋乾,是否還記得唐高宗上元元年所發生的蔣王李惲被誣謀反案?宋乾當然是記得的,這可是樁震驚朝野、牽扯甚廣的大案,其引發的樁樁血腥事件,哪怕今日回首,仍叫人唏噓不已。而且,狄仁傑在上元二年被調入京師,從一名地方官吏直接升任大理寺丞,就是為了處理這樁大案。狄仁傑果然不辱使命,很快就審理得水落石出,憑著這個案子而一戰成名。對此,大理寺的那些老人們至今還在津津樂道。

宋乾接任大理寺卿以後,也曾特意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調閱狄仁傑任大理寺丞時所處理的案卷來細細研讀。狄仁傑當初一年之內審理一萬七千餘人,無一人申訴稱冤的政績,確實讓宋乾為之深深折服。但他也奇怪地發現,狄仁傑成功審理的第一樁,也是最重要的案件——李惲謀反案,在卷宗中卻記載寥寥,隻是簡單敘述了事情的經過,而沒有任何對其中細節和內情的進一步闡述。此刻宋乾聽狄仁傑開門見山提到這個案子,不由將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

見諸於史冊的李惲謀反案是這樣的:李惲,唐太宗李世民第七子,貞觀五年,始封為郯王,貞觀十年,改封蔣王。先後拜安州都督、梁州刺史。其人縱情享樂,尤愛搜刮民間各種寶藏,令所轄州縣不堪其勞,民憤沸反,怨聲以道。上元元年,唐高宗李治遷李惲至箕州任刺史,箕州錄事參軍張君徹誣陷李惲謀反,高宗盛怒,將李惲全家押至長安受審,彼時武後已掌權,李氏宗嗣頻頻受到打擊,朝野上下,竟無一人敢為李惲喊冤。李惲家族廣受牽連,或被賜死或流放千裏,李惲萬般惶懼之下,竟在牢中上吊自殺。

唐高宗李治聽聞兄長慘死獄中,因遭背叛而充斥於心的憤怒才稍稍平息,等靜下心來反複琢磨,他才隱隱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對。李惲畢竟是他的兄長,憑其對這位兄長的了解,說他荒**濫權尚可信,謀反逆天卻實在不像是他的作為,難道這真的是樁冤案?李治越想越覺得寢食難安,可遍視朝堂,竟沒有一個自己信得過,又敢於出頭說真話的人,能幫助他理清事情的真相。就在百般為難之際,時任並州法曹,政績卓著,備受尚書閻立本推崇的狄仁傑進入了李治的視線。

於是狄仁傑就在上元元年末,被破格提拔為大理寺丞,並由高宗親自任命徹查此案。狄仁傑果然不負聖望,隻花了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就把案情的始末原委查了個水落石出,張君徹承認誣陷,被處以極刑,相關作過偽證,以及落井下石的各色人等也都一一遭到了處罰。上元二年,李治為李惲平反,追贈司空荊州大都督,李惲所有因此案無辜受到牽連的家人,也終得昭雪。狄仁傑更是因此聞名天下,坐穩了大理寺丞的位置,並得到了李治和武則天的特別賞識。

狄仁傑聽完宋乾重述的這段往事,靜靜地思忖著,半晌才道:“宋乾啊,你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我要告訴你的卻是其中隱含的另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李惲有三個兒子,在謀反冤案中無一幸免,全部慘遭殺害。狄仁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他雖然為李惲一家申了冤,卻沒有替他們避開災禍。其實就連皇帝也不知道,當時狄仁傑使盡渾身解數為李惲平反,並不僅僅是出於正義感和責任心,他還在竭盡所能地力圖幫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惲的小兒子,汝南郡王李煒一家,然而,他的幫助到得太遲了。

宋乾聽完狄仁傑的這段敘述,大為震驚,好半天才歎息道:“這、這豈不是慘絕人寰的橫禍?”

狄仁傑淒苦一笑:“誰說不是呢。老夫一生所經曆的慘劇也不算少了,但像這樣令人傷痛欲絕,又發生在與老夫休戚相關的友人身上的,唯有這一樁。”

宋乾聽得心驚膽戰,低頭不語。良久,他才聽到狄仁傑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李煒並沒有死。”

“啊?”宋乾張大了嘴瞪著狄仁傑,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拍了拍他的手臂,輕輕歎息道:“你已經和他見了幾次麵了。”

宋乾嚅囁著:“見過麵……啊?難道,難道是了……”

狄仁傑點點頭:“是的,你猜得沒錯,了塵大師就是李煒,當初的汝南郡王,李惲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可是李煒不是已經被處死了嗎?”

狄仁傑深深地歎息著,道:“被處死的不是李煒,而是有人冒他之名,代他去死。”

宋乾越發驚得雙目圓睜:“這、這怎麽可能?有誰會代人去死?”

狄仁傑苦笑著搖頭:“有啊,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傻子。那代替李煒去死的傻子,正是他的好友謝汝成。”

原來這謝汝成和李煒年齡相仿,長相也有些相似,李惲案發後,李煒當即帶著許敬芝逃到汴州,就是在那裏由謝汝成李代桃僵,冒充李煒入獄,當時的主審官員為了搶功獻媚於高宗,連審都未曾仔細審過,就將冒充李煒的謝汝成押解法場殺了頭。

宋乾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可是這謝汝成為什麽要代人去死?還有,如果他代替李煒被殺了頭,留在謝家又是誰呢?”

狄仁傑歎道:“留在謝家的是李煒本人,他在官兵闖入之前就逃走了。你可知魏晉名士之風,重情義輕生死,謝汝成乃陳郡謝氏之後,渾身都是名士的風骨。他與李煒是生死之交,也知李煒遭陷蒙冤,故而才願以命相救。當然……謝汝成這樣做,還有別的原因。”說到這裏,狄仁傑突然停了口,又一次陷入沉思。

許久,狄仁傑從回憶中猛醒過來,朝宋乾淡然一笑道:“李煒一時貪生,哪想到卻連累了謝汝成一家人,還有自己的妻兒。他雖然活了下來,卻落得個家破人亡。在外逃亡整整一年後,他回到京城投案,那時候李惲案已告結,先帝看到李惲三子李煒竟然還活著,喜出望外,當即赦免了他的欺君之罪,還打算要授以高官厚祿,怎奈李煒已萬念俱灰,看破紅塵,隻求一處僻靜之所靜修,贖其罪孽,度其殘生。因此,先帝才準他剃度在天覺寺,法名了塵。他的真實身份,整個大周朝,除了當今聖上,也就隻有我才知道。”

宋乾恍若大悟:“原來如此。那麽恩師,您現在想要學生做的……”

狄仁傑抬起頭來,死死地盯住宋乾:“宋乾啊,為師可曾為了私事相求於你?”

宋乾連連搖頭:“不曾,不曾。恩師您……”

狄仁傑一字一句地道:“那好,今天為師就求你替我去辦一件私事。”

“恩師您說,學生定當效勞!”

狄仁傑點頭,鄭重地道:“好,宋乾,你去幫我找兩個人。謝宅被焚之後,在現場並未發現謝汝成的兒子謝嵐和李煒初生的女嬰,後來有人說在附近看到過謝嵐和那女嬰的蹤跡。因此,我和了塵始終抱著希望,覺得那兩個孩子說不定真的逃出了生天。宋乾,我要你找的就是一個男子,名叫謝嵐,還有一個女子……我也不知道姓名。他們二人很有可能在一起生活,或以兄妹相稱,也或已結成夫妻。”

宋乾為難地看著狄仁傑:“這……”

狄仁傑再次淒然一笑:“我知道很難,甚至徒勞。但這是我和了塵此生最大的遺憾,這兩個孩子,隻要他們沒有死,我就一定要找到他們。”

此刻,在與狄府一箭之遙的獨門小院內,沈槐兄妹剛用過晚餐,沈珺習慣性地起身收拾碗筷,被沈槐悶聲喝住:“你坐著別動!”

沈珺茫然無措地坐回椅子,沈槐朝門外喊道:“何大娘,你來收拾一下桌子。”

何大娘答應著從西廂房中跑出來,忙忙地擦拭桌子,把碗筷捧了出去。

沈槐看著她的背影,低聲道:“阿珺,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後這類事情就讓何大娘去做。你是有身份的小姐,不是下等仆役!”

沈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地道:“大娘五十多歲了,也上了年紀。我不好意思讓她多疲累。”

沈槐冷笑:“那她就好意思在咱們這裏白吃白住?”他看了看沈珺局促的表情,放緩語氣道,“阿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對人情世故卻懂得太少。何大娘與我們非親非故,我們好心收留她,她為我們做點家務盡點心,她自己住著也更踏實些不是?”

“嗯。”沈槐點了點頭,捧起茶杯在嘴邊吹了吹氣,隨口道,“何大娘,你在我家住了這麽些日子,生活也習慣了吧?平時的家務,還請何大娘你多多操心,尤其是出外拋頭露麵的事情,盡量不要讓阿珺去做。”

何大娘點著頭,小心翼翼地道:“沈將軍說得是,老身明白。阿珺姑娘是千金小姐,不該做那些粗鄙的活計。隻是她的心太好,看我忙碌就要來幫忙,老身攔都攔不住。”

沈槐不耐煩地皺眉道:“總之以後還請何大娘多多操心。”

何大娘很有眼色,拿起茶盤就要退下,沈槐又招呼道:“大娘,明日你陪小姐去集市買些新鮮的綢緞吧。我聽阿珺說你的女紅乃金城關一絕,可否幫阿珺裁製幾套新衣?”

何大娘忙應道:“好啊,我也說過好幾次,要給阿珺姑娘做幾套新衣服,老身我的手藝還是不差的。可阿珺姑娘老說她尚在孝中……”

沈槐打斷她的話:“隻要顏色素淨些就行了,好過那幾身舊衣服,實在太土氣太寒酸。”

何大娘瞥了眼沈珺,隻見她麵紅耳赤的,一副可憐相,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應承著便退出了門。

沈槐回過頭來端詳著沈珺的臉,輕輕握住她的手,真切地道:“阿珺,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麽美麗?雖然素樸無華,可在我的眼裏,遠比洛陽城裏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們要可愛得多。”

沈珺掉開視線,雙眸閃著瑩潤的光,輕聲道:“那位靖媛小姐才真是位美人兒。”

沈槐聽得一愣,意味深長地看了沈珺半天,突然笑起來:“周靖媛,倒確實是個美貌的女子。你知道今天我送她回府時,她對我說了什麽?”

沈珺沒有搭話,隻是愣愣地瞧著沈槐。沈槐臉色陰鬱地沉默著,半晌才道:“就在她家的府門口,她對我說,她覺得你我不像是一家人。”

沈珺的手輕輕一顫,沈槐一把將那雙手攥得更緊:“哼,這位周小姐真是冰雪聰明啊。說實話,我還挺欣賞她的。可惜,她講話太過直白,行事也有些操之過急了。”

沈珺眼神茫然,輕聲道:“也許,也許她隻是想更多地接近你……”

沈槐冷笑:“接近我?為什麽?難道這位三品大員的千金小姐對我有意?”

沈珺猛地抬頭看他,沈槐朝她微笑著搖搖頭,歎息著道:“阿珺,你放心,咱們倆就是一家人,這是事實,任誰都改變不了。”

和煦的春風徐徐拍打著窗紙,一輪新月高高掛在黛藍色的澄空中,沈珺緋紅著雙頰,輕輕坐到沈槐的雙膝之上,年輕男子有力的臂彎將她柔軟的身軀緊緊裹住,仿佛一個堅實的牢籠,令她被關押得心甘情願,今生今世都不再指望逃離,這就是她的宿命,從一出生起就伴隨她至今,並會將她纏繞到死。當火熱的雙唇相互觸碰,舌尖上品味出他的甜美時,沈珺迷迷糊糊地想著:要是真的能夠這樣死去,死在他的懷中,會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沈槐說得對,他和她,他們是一家人,他們注定要同生共死,任誰都改變不了。

沈槐輕輕地穿過小院,剛要開啟前門,門邊的黑影出閃出一個人來。沈槐嚇了一跳,本能地以手觸劍,月亮的光輝正巧照亮那人的麵孔,原來是何大娘。沈槐鬆了口氣,壓低聲音抱怨道:“何大娘,你怎麽鬼鬼祟祟的?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在此作甚?”

何大娘訕訕地耷拉著雙手,一邊搓弄著衣襟,一邊支吾道:“沈、沈將軍。老身一直在此等候,隻是想抽空問您一句,可曾有我兒的消息?”

沈槐冷冷地瞧著她,不耐煩地答道:“哦,你兒子的事情我一直留意著呢,可哪裏有那麽快?洛陽不是金城關,也不是蘭州,人口眾多,要找個人並不是那麽容易的。再說,你兒子到底有沒有來洛陽,也不好說啊。”

何大娘的手依然緊緊揪著裙擺,臉上滿是苦澀的神情,哀求地道:“沈將軍,我知道麻煩您了,可我、我從家鄉跑出來,就是為了找他,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啊……”

沈槐冷淡地道:“行了,我會盡力幫忙的,你就放寬心吧。你隻要照顧好沈珺,我不會虧待你的。”

“是,多謝沈將軍,多謝沈將軍。”

沈槐揚長而去了。何大娘關上院門,回頭望向沈珺房間黑黢黢的窗戶,長長地歎了口氣。

沈槐沿著空無一人的小巷走了百來步,前麵就是狄府的邊門了。他想了想,沒有繼續前行,而是朝右側拐了個彎,又走過三個街口,麵前出現了一座破敗的道觀,觀門上的匾額半懸著,門旁雜草叢生,門上還掛著粗粗的鐵鏈和一柄大鎖。沈槐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觀門,“吱吱呀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特別刺耳,好在這裏周邊都是荒草和枯木,並沒有什麽住戶。

踏著滿地的碎磚亂石和雜草,沈槐悄悄走近觀內唯一的一座房屋,那屋子的門上也掛著粗鐵鏈和大鎖,窗戶上橫七豎八地釘滿木條,一絲光線也露不出來。沈槐卸下鐵鎖開門,昏黃的燭光從屋中射出,走進房門,桌邊坐著的人抬起頭來,瘦削蒼白地像死人般的臉上,瞪著雙無神的眼睛。

沈槐走到桌前,看著滿桌的書籍,冷笑道:“不錯,看樣子你還很用功嘛。”

沈槐隨手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又扔下,譏諷地道:“我這樣做可都是為了你好。要是放你出去,難說你會不會又找到什麽好玩的去處。哼,你還是乖乖地待在這裏溫習吧,製科開考在即了,到時候我一切都會替你安排好,當然,你自己也要有些拿得出手的貨色。”

楊霖沉默著,呆滯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