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轉機

洛陽城中一共有三個大集市,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市,麵積大約有四個普通裏坊那麽大,其中聚集了各式商行百多種,鋪戶幾千家,大小商販更是不計其數。每天從早到晚,南市中都是人頭濟濟、摩肩接踵,那熱鬧興旺的景象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洛陽是大周的都城,因而集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裏,除了漢人之外,還有許多來自各地的異域人士,這些人樣貌打扮奇特、舉止行動異於普通百姓,說起話來怪腔怪調的更是有趣,不過洛陽的百姓們見多識廣,可不會對他們另眼相看的。這些異邦人士在集市中往往以各自的族群相區分,在某一塊固定的區域內聚集,用極具特色的商品來招攬眼界頗高、而又喜好新奇事物的神都百姓們。同時,他們自己也在這個聚集地中互通信息,老鄉們彼此相攜共助。

此刻,梅迎春就意興闌珊地走在南市中突厥商販聚集的區域裏,滿眼都是同族人的麵貌和裝扮,滿耳也都是熟悉的突厥語言,恍惚之中,竟以為是置身於蔥嶺之外的突厥“巴紮”。有唐以來,突厥與中原的交流就廣泛且深入,突厥商人在中原做的買賣也是五花八門,但是其中最有名氣的卻是兩樣十分特殊的產品:馬和奴隸。說起突厥馬,世人皆知那是馬中最優秀的品種。有書載:“突厥馬技藝絕倫,筋骨合度,其能致遠,田獵之用無比。”一匹上好的突厥馬,可價值千金,所以不少突厥人都在中原以販馬為生。至於突厥奴隸,則大多來自於各次戰役中的俘虜。因突厥人吃苦耐勞,尤其擅長養馬馴馬,很多中原貴族富豪,便買下這些突厥俘虜作為家奴,久而久之,擁有突厥奴隸成了大周顯貴們的時髦,突厥奴隸的買賣也漸漸成了氣候。

這兩類商品匯集在一處,在突厥“大巴紮”中形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隔三差五地便是一堆人聚攏在一起,圍起來的圈子裏要不是幾匹神采飛揚的高頭大馬,要不就是若幹垂頭喪氣的男奴女奴,相馬的和挑人的,各自都忙得不亦樂乎。這種情形其實在塞外也不少見,梅迎春見怪不怪,隻是一路悠閑地逛著。

許是梅迎春的氣質相貌確實不同凡響,作為同族的突厥人比漢人更能感知到他那不怒自威的王者氣概,隻要他走到哪個小圈子,那裏的人們便很自覺地為他讓出個缺口來,使得他可以隨意自在地將“巴紮”上的“商品”逐個鑒賞過來。看了一圈,梅迎春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突厥民族馳騁草原大漠的豪情與雄壯,來到這中原腹地,卻隻能將自己的駿馬為漢人的坐騎,將自己的男女為漢人的仆役,難怪被漢人蔑視為野蠻的民族。於是,梅迎春又在心中暗暗重複了一遍自己過去十多年遊曆各地後所形成的一個堅定的信念:總有一天,他突騎施烏質勒王子要將自己的部族帶入和大周一樣昌盛的文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和犧牲。

梅迎春正慢悠悠地逛著想著,不知不覺身後跟上了個賊眉鼠眼的小個子突厥人。梅迎春心說來得正好,便朝拐角處僻靜無人的地方走去。小個子心領神會,緊緊跟上。剛拐個彎,見左右無人,梅迎春猛一回身,那小個子才轉進來,登時嚇了一大跳。

梅迎春背著雙手,冷笑道:“怎麽?有事找我?”

小個子結結巴巴地道:“大、大爺,小的是想看看大爺是不是有事,用得上小的?”

梅迎春輕哼一聲:“你倒機靈,叫什麽名字?在這個地方多久了?”

小個子忙道:“我叫阿威,打小時候起就在這‘巴紮’上混,熟得很!”他看梅迎春點頭不語,便大起膽子湊上前道,“大爺,您是想找什麽人吧?”

梅迎春倒有些意外,不由上下打量著對方道:“怎麽?常有人來這個‘巴紮’上找人嗎?”

阿威得了意,抹一把額頭上方才嚇出來的冷汗道:“誰說不是呢?來洛陽的突厥兄弟都知道這裏是咱突厥人最聚集的地方,要找個人送個信什麽的,都到這個‘巴紮’來。還有些找被賣成奴隸的親人的,也上這兒來。”

梅迎春釋然,這小阿威很精明,看出來他就是來找人的。既然如此,梅迎春便決定問一問,他招呼阿威近前來,輕聲道:“阿威你很機靈,我的確是來找人的。”

“大爺要找什麽人?叫什麽名字?是男是女?”

“男的,名叫烏克多哈,你知道嗎?”

那阿威皺起眉頭想了想,搖頭道:“我認識的人裏麵沒有叫這個的。”

梅迎春有些失望,就打算離開,阿威還在苦思冥想,突然叫道:“咦?這個名字我好像聽到過……啊!”

梅迎春追問:“怎麽?”

“我想起來了,前幾天還有些人也向我打聽過這個人!”

梅迎春神色一凜:“什麽樣的人?漢人還是突厥人?”

阿威想了想,大聲道:“好像有漢人,也有突厥人,都打聽過!”

“漢人?突厥人?”梅迎春喃喃自語著,心中既感意外,又覺驚詫,看樣子事情的確很複雜,這烏克多哈的處境也一定十分凶險,必須要盡快找到他,否則後果很難預料。

梅迎春正想著,抬頭看到阿威正眼巴巴地瞧著自己,便嘲諷地笑起來:“可惜啊,你也不知道這個烏克多哈在哪裏,要不然你倒是可以發筆小財。”

阿威沮喪地垂下腦袋,隨即又不甘心地抬頭道:“大爺,我再去幫您打聽打聽?也許這個烏克多哈沒有用真名呢……”

梅迎春點點頭,從錢袋裏隨手掏出一把錢來,甩給這阿威,一邊道:“要是打聽到什麽就去南市後街的客棧找我……”想了想,他又問,“阿威,這些天‘巴紮’裏有什麽奇怪的人或事嗎?”

阿威眼睛一亮:“還真有呢!”

“哦?什麽怪事?”梅迎春停下了腳步。

阿威討好地說:“大爺,您一定沒聽說過,一個大男人到處找奶媽奶孩子!”

“奶媽?奶孩子?”梅迎春有些啼笑皆非。

“是啊!長得很威武英俊的一個突厥漢子,在咱們人堆裏也算出跳的了。不知道為什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幾天老在這裏轉悠著找奶媽,還鬼鬼祟祟的,也不敢見人,隻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來。”

梅迎春“嗯”了一聲,感到有些興趣了,便追問道:“他找到奶媽了嗎?”

“唉,咱們這個‘巴紮’上倒有些女奴,可都是年輕輕的大閨女,哪裏來的奶媽啊?”

梅迎春聽著也覺得好笑,道:“這倒也是,那他怎麽辦呢?”

阿威得意地道:“還多虧他找上了我。這不,我告訴他前頭賣馬的蘇拓大哥剛生了個兒子,那新當娘的應該有奶水。”

梅迎春沉吟著問:“他自己的女人呢?為什麽不喂孩子?”

“我問了,他說女人死了。”

“死了……”梅迎春眯縫起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阿威的臉。

阿威被他看得直發毛,咽了口唾沫正要說話,小巷裏突然竄入一個彪形大漢,兩隻毛絨絨的大手死死地揪住阿威的衣領,跳著腳大叫:“娘的!你還我婆娘!”

阿威被這大漢揪得舌頭都吐了出來,兩眼往上直翻,梅迎春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右手搭住大漢的肩膀,指尖用力,大漢直覺得胳膊一陣酸麻,不由自主地便鬆開手,仍然目呲俱裂地嚷著:“你!什麽人?你想幹什麽?”

梅迎春看阿威總算脫離了大漢的手掌,軟癱在牆上拚命喘氣,便對大漢道:“這位兄弟,有話好好說嘛。”

阿威好不容易喘過口氣,漲紅了臉問:“蘇拓大哥,你說什麽呢?你、你的婆娘怎麽要我還啊?”

蘇拓大哥氣得連連跺腳:“唉呀!還不是你昨日讓我婆娘給人去幫忙,奶什麽孩子,這就一去不回!我自己的兒子如今餓得哇哇大哭,我、我不找你找誰啊?”

阿威也急了:“蘇拓大哥,你婆娘沒、沒回家啊?”

“回家個屁!昨天傍晚跟著你走的,就再沒見到過了。你說,到底把她弄哪裏去了?”蘇拓揮著拳頭又要打人,被梅迎春一把抓住,狠狠地甩到旁邊,喝道:“告訴過你了,有話好好說!”轉過身,梅迎春沉聲問,“你知道那個找奶媽的人住在什麽地方嗎?”

阿威撓了撓頭:“這……昨天我把蘇拓婆娘帶給他,他就領著人走了。我倒是留意了一下,應該能找的到!”

梅迎春點頭:“好,你就在前頭帶路。”他看了眼蘇拓,“你跟上來,不要亂說亂動!”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蘇拓下意識地就點了點頭,乖乖地跟上二人。

三人在南市後麵的一片窮街陋戶中穿行,此地與前麵集市上的綺麗繁榮真是天差地別。舉目看去,滿眼皆是爛泥和茅草堆砌起來的破屋子,七歪八斜地靠在一起,屋子中間是肮髒不堪的泥濘小道,坑坑窪窪的路麵上到處都是積水和垃圾,空氣中飄著股酸臭的味道。阿威對這裏甚為熟悉,帶著梅迎春和蘇拓繞來繞去,很快便來到一座眼看著就要倒塌的破房子前麵,阿威遲疑著道:“好像就是這個地方。”

蘇拓抬手就要推門,梅迎春往前一擋,輕輕搖頭示意,另外二人忙退到後麵。梅迎春將耳朵微微貼在漆色凋落的破損木門上,屏息細聽,隻覺得屋內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微聲,好像還有人在極低聲地嗚咽。他舉手緩緩地推開房門,屋子裏黑洞洞的,後牆的窗戶被堵死了,隻有幾束微弱的光線從縫隙中投入屋內。

梅迎春帶著另二人閃身入屋,突然,蘇拓大叫一聲朝屋子的角落衝去,梅迎春一看,那屋角堆著大捆柴禾,柴禾中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扭動,還有“嗚嗚”的聲音傳出來。蘇拓此刻已奔到前頭,將一個人從柴禾堆裏扒了出來。

扒出來的是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衣服零亂,全身上下都綁縛著繩索,嘴裏還堵著布團。蘇拓連聲大叫著:“婆娘,婆娘!”

手忙腳亂地將女人身上的繩索解開,扔掉嘴裏的布團,這女人才哭喊著撲到蘇拓的懷裏。梅迎春也顧不得他二人夫妻重逢的激動,上前喝問道:“那個人呢?還有小孩在哪裏?”

蘇拓婆娘哭哭啼啼地道:“剛、剛才還在這裏的。我一來他就把我捆起來,除了喂奶時才放開,其他時候就都捆著,嗚嗚嗚……”

梅迎春緊鎖雙眉,將佩刀握到手中,慢慢轉向屋側的房門,猛地蹬開門,眼前是個漆黑的小房間,他正在努力察看,眼前突然寒光一閃,梅迎春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手中的刀揮舞著擋開劈來的武器,一個人緊貼著他的身子朝外跑去。

那人跑得飛快,連外屋的蘇拓和阿威均未反應過來,便已跑出了房門。梅迎春大喊著:“喂,你別跑啊,我不是來抓你的!”隨後緊追,看那人在自己前麵幾步的地方拚命逃竄,懷裏還抱著什麽,梅迎春心下了然,那一定就是他的嬰兒。

轉過一個拐角,那人一下不見了蹤影,梅迎春正急著四下亂看,就見那人從前麵一個巷道中返身朝自己飛奔而來。梅迎春正覺奇怪,再看那人身後突然出現了十來個凶神惡煞般的突厥壯漢,個個手裏揮舞著兵刃,朝那人緊追而來。梅迎春知道不好,忙朝那人喊道:“快到我這裏來!”

那人也顧不得其他了,三步並作兩步便跑到梅迎春的身後,剛站穩腳步,懷裏的嬰兒便爆發出一陣淒慘的哭號。

轉眼間那幫突厥人已經追到麵前,看到梅迎春擋住去路,懾於他的形容氣概,不覺也止住腳步,一個看似領頭的人揮了揮手中的長刀,喝道:“什麽人,竟敢來管老子的閑事!”

梅迎春冷然道:“路見不平!你們這麽大幫子荷刀持劍的追一個帶著嬰兒的人,算怎麽回事?”

那幫人倒是被他的氣勢震住了,隻顧麵麵相覷,領頭的十分氣惱,怒吼道:“這個烏克多哈是我們可汗要抓捕的要犯,你想充英雄好漢,也不看看你麵前是什麽人?”

梅迎春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哦?不知對麵是哪一路的英雄豪傑,說來聽聽。”

那幫人尚未搭話,躲在身後抱著嬰兒的男人突然低聲道:“千萬小心,他們是默啜可汗的人。”

梅迎春冷哼一聲:“那又如何,這裏是大周朝的地盤,又不是在突厥石國,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在神都的中心鬧事!”

他的話音剛落,對麵的頭領按捺不住,吆喝著眾人就朝梅迎春這邊衝來。梅迎春不慌不忙,右手端起突厥長刀往麵前一橫,左手往這幫人的身後一指,高聲喊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要在鬧市上隨意劫殺,你們還把不把這裏當大周的王化之下?”

伴著他的話語,從巷口傳來人馬喧囂的聲音,那幫突厥大漢扭頭一看,就見一名大周朝的年輕將軍騎著匹白色駿馬,領大隊人馬衝入小巷。

這十幾名突厥人一下子便慌了手腳,趕忙奪路而逃。沈槐剛想吩咐手下人去抓捕,梅迎春大聲招呼道:“沈將軍,且放過他們,這些人都是死士,抓不了活口的,弄得不好反倒引起紛爭!”

沈槐麵色很有些不悅,但還是命令眾人將那些突厥人放過了。抱嬰兒的男人見狀,就想乘亂溜走,剛要邁步便被梅迎春一把揪住,梅迎春滿臉堆笑:“我救了你的性命,你連謝都不謝一聲就走,這可不是咱突厥漢子所為。怎麽?在中原待久了,也學會漢人的過河拆橋了?”

那人窘得滿臉通紅,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孩站在原地發呆。

沈槐跳下馬來到梅迎春跟前,抱拳道:“梅先生,我剛接到報信就趕過來了,沒誤事吧?”

梅迎春一笑:“沈將軍,你來得正好。”他朝著一邊氣喘籲籲的阿威點點頭,誇了句,“嗯,辦事還挺利索。”

阿威頓時樂得臉上開了花。沈槐瞧了眼抱著嬰兒的突厥男人,疑惑地問梅迎春:“梅先生,這個人是誰?那個……烏克多哈找到了嗎?”

梅迎春平靜地回答:“他就是烏克多哈。”

沈槐連連端詳著那個狼狽不堪的男子,神色中頗有些難以置信。那男人聽到梅迎春的話,頓時大驚失色,翕動著嘴唇似乎想要辯解什麽,可看到梅迎春滿眼的自信,終於還是泄了氣。

這天夜裏,烏克多哈坐在關押他的房間裏胡思亂想。來的時候他被蒙上了眼睛,因此並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所在,但從自己所待的這個屋子看,並不是官府的監房,而隻是間陳設簡單的廂房,看起來更像哪個大戶人家的空餘房間。桌上點著蠟燭,後牆根下的榻上,他的孩子睡得正香。來到這裏之後,就有人不知從何處請來個漢族奶娘,喂飽了孩子,又哄他睡著,便離開了,自始至終也沒有和烏克多哈說過一句話。

屋子的門窗都緊閉著,天色還亮的時候,烏克多哈試著舔破窗紙往外看,卻隻看見一堵粉牆,牆邊栽著一溜翠竹,在枯黃的枝葉中剛剛抽出初春的嫩芽。周圍一片寂靜,但又透出種嚴整肅穆的氣氛,烏克多哈憑多年在洛陽居住的經驗,斷定這是個侯門深戶。雖然一眼看不到侍衛走動,但要想從這樣一個地方逃走,對一個完全不熟悉這裏布局的陌生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烏克多哈並不想逃,自去年臘月末起到現在,他已經受夠了擔驚受怕四處躲藏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真會令人精疲力竭直至崩潰的,何況還有個嬰兒,他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就連她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否則她便不會去鋌而走險,否則她便不至於會……想到她,烏克多哈感到心頭陣陣絞痛,眼眶中熱熱的,視線模糊了。

門扇輕輕開啟,烏克多哈抬起頭來,透過朦朧的燭光,他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緩步入室。烏克多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他沒有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麵前的地磚。梅迎春跟在狄仁傑身後也走了進來,待狄仁傑在椅子上坐好,才用突厥語對烏克多哈道:“烏克多哈,你知道麵前之人是誰嗎?”

烏克多哈長歎一聲,操著口字正腔圓的漢語說話了:“我知道,這位便是大周朝的宰相、當世名臣狄仁傑狄大人。”說著,他向狄仁傑深鞠一躬,以手按胸道,“鴻臚寺突厥語譯者烏克多哈見過狄大人。”

狄仁傑抬了抬手,就著燭光細細打量麵前這個年前從鴻臚寺逃跑的突厥語翻譯,雖則衣衫淩亂、蓬頭垢麵,精神十分萎靡,但仍能看出此人的身材魁偉、五官帥氣、相貌氣質不俗,如果打扮齊整了,絕對是個富有異邦氣息的美男子。狄仁傑在心中暗歎,難怪了。

梅迎春倒有些困惑,問:“烏克多哈,你怎麽認識的狄大人?”

烏克多哈低著頭道:“我在鴻臚寺做了七年譯員,所有突厥來使的重要場合都是我翻譯的,自然見到過狄大人。隻是……狄大人未曾注意過小人吧。”

狄仁傑輕撚長須:“嗯,你這麽說我倒是依稀有些印象了。烏克多哈,你在鴻臚寺很得器重啊,為什麽要突然逃跑呢?”

烏克多哈垂頭不語,榻上的嬰兒大概受到了驚動,突然“嗚嗚啊啊”地叫著扭動起小身體來。烏克多哈一驚,剛想要過去看,梅迎春朝外招了招手,奶娘立即出現在門口,過去抱起嬰兒進到後屋去了。很快,嬰兒沒有了聲音,烏克多哈舒了口氣,狄仁傑和梅迎春看得相視一笑,狄仁傑和藹地道:“我猜想,你逃跑就是因為這個孩子吧?”

烏克多哈沉默著點了點頭,狄仁傑笑問:“很可愛的嬰孩啊,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男孩好啊,這孩子長大了既有突厥父親的威武,又有漢人母親的秀麗,一定會是個不可多得好人材。”

“狄大人!”烏克多哈叫了一聲,心知對方已經成竹在胸,臉上不禁露出既頹喪又如釋重負的表情。

狄仁傑等烏克多哈的神情稍許平靜了些,才接著問道:“烏克多哈,這孩子看起來才剛滿月吧,他的娘親呢?這麽小的孩子沒有娘親可不成啊。”

“狄大人!”烏克多哈又叫了一聲,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嘴裏喃喃地道,“是我,都是我害了她……”

狄仁傑這次沒有容他喘息,立即追問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說的這個她就是曾經的遇仙樓頭牌姑娘,如今的梁王五姨太顧仙姬吧?”

烏克多哈抬起手背拭淚,嗚咽著道:“狄大人都知道了,烏克多哈也沒什麽再隱瞞,是的,這孩子便是小人與顧仙姬共同生養的。隻是……這孩子命苦,才滿月,他的娘,就,就遭了慘禍!”

狄仁傑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個絹包,打開來,裏麵是條沾著血跡的項鏈。梅迎春捧起絹包,來到烏克多哈麵前,烏克多哈一見那條項鏈,便聲音顫抖著道:“這,這是小人送給仙姬的定情之物。”

狄仁傑頷首:“嗯,當日你陪著顧仙姬在‘撒馬爾罕’挑選了這條項鏈,而那無頭女屍的脖子上恰恰戴的便是這條項鏈!”

“仙姬!”烏克多哈連聲叫著,眼淚更是滂沱而下。

狄仁傑向梅迎春使了個眼色,梅迎春會意,搬把凳子過來讓烏克多哈坐下。狄仁傑輕歎一聲,安慰道:“烏克多哈,且先止住悲聲。本官想要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你說說看吧。”

風流情債,孽緣宿命,千般迷離,萬種傷痛,這世上的癡男怨女們總愛奮不顧身地躍入情欲的烈焰,猶如飛蛾撲火誇父逐日,到頭來卻往往隻得到一捧掌中細沙,一片鏡花水月。顧仙姬這歡場賣笑為生的女子,從小便看慣了虛情假意、聽夠了風月無邊,難道她不懂得這些個道理嗎?也許平日都是懂的,但當真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隻要她還是個有血有肉有欲有愛的女人,她的眼中心中,除了他,便什麽都看不透裝不下了。

一年多前,顧仙姬剛剛嫁入梁王府,從良當上姨太太,便巧遇了陪伴突厥使者去拜訪武三思的烏克多哈。這女人雖然置身歡場多年,也算是閱人無數,可還是頭一次看到烏克多哈這樣偉岸而不失儒雅,既有異國情調又深通大漢文化的美男子,心中頓時暗生情愫。偏偏那烏克多哈也是個多情種子,在中原最高貴的人群中浸**多年,耳濡目染,普通的庸脂俗粉早入不得他的法眼,突厥女子粗野,中原女子矯揉,反倒顯得這顧仙姬既懂兒女情長又有膽魄豪氣,令得他愛慕非常。於是這一對幹柴烈火,又都是不肯受拘束的奔放性情,如此便一拍即合,意亂情迷難舍難分。

如果不是因為顧仙姬懷上了身孕,本來這兩人的奸情還可以隱蔽上一段時間,但自從顧仙姬發現自己有了喜,二人就陷入了忐忑不安的處境中。雖說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他們畢竟不是不問世事的純情少年,深知所挑戰的乃是當朝最具權勢的人——武三思,一有不慎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因而他們的行事一直都還是非常謹慎的。平常幽會聯絡,隻有顧仙姬最親近的遇仙樓姐妹柳煙兒幫忙,除了她之外,兩人的關係保持得非常秘密,幾乎再無人知曉。顧仙姬這一懷孕,武三思倒是樂嗬嗬,還以為梁王府又要添丁進口,卻不知顧仙姬天天心驚膽戰,唯恐生下一個有著胡人麵貌的孩子,到那時紙可就包不住火了!

就在顧仙姬和烏克多哈左思右想找不到對策的時候,顧仙姬早產了。臘月二十四日的大雪天,顧仙姬在梁王府的台階上拌了一跤,不久就產下了一名男嬰。男嬰尚不足月,瘦小幹癟得像個小猴子,眼睛也睜不開,武三思光顧著高興,並沒看出什麽異樣。顧仙姬守著嬰兒,卻看到他睜開的小眼睛分明是藍綠色的,嚇得差點兒暈厥過去。第二天傍晚,顧仙姬便帶著孩子偷偷逃出了梁王府,去遇仙樓的柳煙兒處躲藏了起來。

武三思得知顧仙姬逃走,又急又氣,卻無從找起。倒是他的妹夫傅敏,在遇仙樓常來常往,一直糾纏著柳煙兒,不知怎麽嗅出了些味道,便有了臘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在遇仙樓的徹夜狂歡。傅敏的本意是想借機從柳煙兒那裏再探聽出些究竟來,可顧仙姬彼時已經是隻驚弓之鳥,認定傅敏就是幫武三思來追查自己下落的,便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與柳煙兒合謀將傅敏毒死在了夜宴之中。柳煙兒本來沒有這樣的膽量,可她長期以來,被有性虐怪癖的傅敏折磨得生不如死,早已將傅敏恨到了骨頭裏,再加顧仙姬本來就是個心狠手辣的女子,膽略非常人可比,情急之下對柳煙兒幾番慫恿,終於誘她痛下殺手,那傅敏稀裏糊塗地便被兩個煙花女子奪去了性命。為了掩人耳目,這兩個女人還故意在現場留下些寫著“生、死”的殘破碎紙,以此將傅敏之死假托在洛陽年間流行的,關於“生死簿”的鬼神傳說之上。

烏克多哈在得知顧仙姬逃出梁王府以後,也緊跟著離開了鴻臚寺四處躲藏,兩人在遇仙樓會合後,真是百感交集,卻又感前途茫茫,天下之大無處容身。顧仙姬畢竟是殺了人,再也不敢在遇仙樓多逗留,隻好帶上孩子隨烏克多哈開始亡命生涯。武三思已經起了疑心,對家人仆婦幾番盤查後,多少也問出了點端倪。雖然礙於臉麵,他對外封鎖了五姨太逃走的消息,暗中卻派出人手全城搜捕顧仙姬和嬰兒,這二人自新年以來真如一對喪家之犬,帶著個吃奶的孩子在洛陽城內各處逃竄,惶惶不可終日。

聽完這番敘述,狄仁傑不由深深歎息。桌上搖曳的燭火若明若暗,正如煙花女兒的未來,總在吉凶之間搖擺不定,脆弱地仿佛一陣風便能摧折,縱然心有七竅,縱然胸有豪情,麵對命運的步步緊逼,她們又能如何?多少次掙紮多少番求索,真能換來雲開霧散的重生嗎?說不得,說不得啊,多半隻是再一輪宿命的煎熬罷了。

打破沉默,狄仁傑低聲問道:“你們最終還是決定要離開洛陽,對嗎?”

烏克多哈臉上淚痕已幹,他點了點頭,沉悶地回答:“是的。雖然離開洛陽要通過城門衛戍的盤查,凶險非常,但我們已經別無選擇,留在洛陽,武三思早晚會找到我們,到那時便再無退路,我們連著這孩子,都是死路一條。我和仙姬商量,隻有想辦法闖出去,一旦離開洛陽,我們便直奔突厥,如果真能順利到達那裏,便是天高地闊換了人間,孩子也可以重獲新生。”

“所以顧仙姬就去‘撒馬爾罕’變賣珠寶酬錢?”

烏克多哈道:“是的,我們兩人逃得匆忙,身上都沒帶多少錢,一個月躲藏下來已經山窮水盡,如果要外逃至突厥,一路上需要很多錢。仙姬說‘撒馬爾罕’很可靠,到那裏去變賣珠寶,絕對不會走漏消息,我雖然心存顧慮,但她執意要去,仙姬那個脾氣我是攔不住的。”

說到這裏,烏克多哈的臉上浮現出又愛又憐的笑容,襯著殘存的淚痕,顯得特別怪異而淒涼。也不等狄仁傑提問,他自己又接著說下去:“那天她從‘撒馬爾罕’回來,就告訴我有希望了,隻要第二天正午去正式成交,咱們一家三口便可以脫離苦海,展翅高飛了。”

狄仁傑和梅迎春保持著沉默,都不願打擾到烏克多哈的回憶。烏克多哈停了停,臉色變得慘白:“那天正午,我送她到‘撒馬爾罕’那條街的巷子口,就在那裏等著她。我看到達特庫匆匆忙忙地從旁邊的客棧出來朝珠寶店走去,我以前在‘撒馬爾罕’買過珠寶送給仙姬,生怕他認出我來,便趕緊閃到巷外。我等啊,等啊,時間過得真慢呐。突然,我看見達特庫像發了瘋似的嚷著衝出店外,我心下就知不妙,剛想過去看個究竟,卻發現‘撒馬爾罕’後門那條街上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一個個神色嚴峻、行動迅捷,一看便知是受過訓練的殺手,我不敢再往前去了,隻好繼續在周圍轉悠著打聽消息,心裏還盼著仙姬能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可是,最終我等到的卻是,卻是……”烏克多哈雙手捧住臉,終於痛哭失聲。

待他慢慢止住悲聲,狄仁傑這才長歎一聲道:“事已至此,還是節哀順變吧。烏克多哈,本官問你,你認為殘殺顧仙姬的是什麽人?”

烏克多哈渾身一顫,將牙關咬得咯咯直想,憋了半天才道:“一定是梁王派的殺手,殺害了我的仙姬!”

“嗯。”狄仁傑點頭,“那麽,今天在突厥‘巴紮’追殺你的又是什麽人呢?難道也是梁王的手下?梁王什麽時候用起突厥人的殺手了?”

烏克多哈愣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梅迎春冷冷地道:“怎麽?當時你不是也說那些是默啜可汗的人嗎?還要我小心。”

烏克多哈的眼神突然飄忽不定起來,支吾了半晌也說不出句像樣的話來。

狄仁傑朝梅迎春使了個眼色,二人撇下烏克多哈在那裏發呆,站起身來朝屋外走去。

屋外夜空晴朗,月色如塵,早春沁人心脾的甜美氣息已經在空中隱約浮動,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狄仁傑向梅迎春微笑道:“王子殿下,真是虧得有了你,背景如此複雜隱秘的一樁案子,才能這麽快就露出端倪。”

梅迎春趕緊躬身致意,也笑道:“狄大人,梅迎春懇請狄大人還是以漢名稱呼在下,這樣更方便些。”

狄仁傑笑著搖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好,恭敬不如從命。”

梅迎春略一猶豫,還是問道:“狄大人,您看烏克多哈還隱瞞了什麽?關於默啜可汗,您是怎麽想的?”

狄仁傑沉吟著道:“不好說啊,目前線索還太少,我們不好枉自推測,這樣會誤入歧途的。”

“那……”狄仁傑看著梅迎春為難思索的樣子,忽然覺得在自己的眼裏,這個人高馬大、作風淩厲的突厥人,也不過就是個大孩子,和那兩個讓他時時刻刻都牽掛在心的大孩子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況且,不就是那兩個大孩子把這位突騎施王子引到自己麵前,來幫助自己的嗎?想到這裏,狄仁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親近之情,他和藹地微笑著,安慰道:“別著急,會有辦法讓烏克多哈開口的。”

梅迎春感受到了狄仁傑語氣中的慈祥,也情不自禁地報以誠懇的笑容,他充滿敬意地道:“梅迎春久聞狄大人睿智超卓,斷案如神,這些日子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想了想,梅迎春又有些抑製不住好奇,“狄大人,您說的讓烏克多哈開口的辦法是什麽?能透露一下嗎?”

狄仁傑朗聲大笑起來:“你這個梅迎春啊,問起話來和從英像極了,難得他還救了你的命,看起來你們還真是有緣。”

兩人笑著慢慢走過樹下的陰影,狄仁傑湊在一根樹枝上,嗅著新發的嫩芽,輕聲歎道:“四季輪轉,萬物更迭,這便是自然之律。你看烏克多哈的那個嬰孩,如此幼小脆弱,卻是他和顧仙姬全部的希望啊。”

狄仁傑抬起頭,深邃的目光望向夜空,緩緩地道:“本官料定,最大的突破口仍然在那具無頭屍身之上。”

“顧仙姬的無頭屍身?”

“你怎麽能肯定那一定就是顧仙姬?”

“可是……狄大人!達特庫和烏克多哈都證實了這一點啊。”

狄仁傑搖頭:“他們都沒有親眼看見顧仙姬被殺,烏克多哈隻是把顧仙姬送入了‘撒馬爾罕’所在的小巷,達特庫嘛,是因為與顧仙姬有約,再憑借那屍體脖子上的項鏈才做出的判斷。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殺手為什麽要砍去頭顱?是為了隱瞞死者身份嗎?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留下一條可以作為線索的項鏈呢?那項鏈正在斷裂的脖頸處,殺手取走頭顱時不可能會忽略!”

梅迎春聽得愣住了,狄仁傑輕鬆地笑了笑:“好在剛才烏克多哈的一番供述倒是啟發了老夫,而今我已經想出了確定死者身份的辦法。”

梅迎春又驚又喜:“什麽辦法?”

狄仁傑搖頭:“不可說,不可說啊,哈哈哈哈。”

遠遠地在狄仁傑的書房外,一個人在沉默地注意著狄仁傑和梅迎春融洽的談話,那是沈槐。他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傾聽著,直到二人分手散開,狄仁傑向書房方向走來,才悄悄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天早上,天邊剛露出一抹紅霞,袁從英把還睡得爛熟的狄景暉叫醒,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就叫他去看守篝火,並告訴狄景暉自己要去周圍找水,讓他一定要看管好韓斌和牲口。隨後袁從英便騎馬奔上了荒漠。

等他回到河**的土屋時,又是一整天過去了。韓斌坐在河床邊一棵倒伏在地的怪柳枝上,遠遠地看到袁從英的身影,便歡叫著朝他跑來。袁從英跳下馬,把韓斌摟到身邊。韓斌抬頭仔細看著袁從英憔悴的麵容,扯著他的衣襟輕聲問:“哥哥,你累吧?”

“還好。”袁從英看了看韓斌額頭上的腫塊,問,“狄景暉呢,他在哪裏?在幹什麽?”

韓斌轉了轉眼珠,突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哥哥!今天出了件大事情!”

“什麽大事情?”袁從英一邊問,一邊加快腳步朝土屋走去。還沒進屋,就聞到屋裏傳來一陣烤肉的香氣,他萬分詫異地一步跨進門,就見狄景暉蹲在炕洞前,興奮地滿臉放光,衣襟撩起來纏住根鐵杆,伸到炕洞裏麵,烤肉的香氣正是從那裏麵飄出來的。

看見袁從英進門,狄景暉得意洋洋地大聲道:“噯,你很會挑時候嘛,來得正好!應該熟了……”他把鐵杆往外猛地一抽,帶出幾個火星飛上衣襟,他手忙腳亂把鐵杆往袁從英懷裏一扔,自己趕緊撲打衣服,還是燒出了好幾個洞。

袁從英把鐵杆拉出炕洞,這才看到前麵插著隻又像兔子又像狐狸的動物,皮已經烤得焦黃,滋滋地冒著油,果然香氣撲鼻。韓斌撲到袁從英的身邊,瞪大了眼睛拚命地吞著口水。袁從英把鐵杆遞給他,這小子立即扯下一塊肉大嚼起來。狄景暉把雙手往胸前一端,拉長調門道:“怎麽樣?袁從英,我們沒有你也能活得下去!”

狄景暉聳聳眉毛:“我抓的!”

袁從英追問:“你抓的?你在哪裏抓的?怎麽抓的?”

“我……”狄景暉一時語塞。

韓斌嘴裏塞著肉,含糊不清地嚷起來:“他,他還以為是狼來了,哈哈哈,他嚇死了!”他邊說邊笑,嗆得說不出話來,滾在袁從英的懷裏。

狄景暉惡狠狠地瞪著韓斌,也扯下塊肉大嚼。等韓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袁從英才聽他說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袁從英走後,狄景暉一人守著這個土屋,還是很有些心虛的。彼時天還沒有大亮,他戰戰兢兢地坐在篝火旁,老覺得周圍有不明的響動,似乎有個什麽動物躲藏在胡楊林裏,隨時要對土屋發起進攻。狄景暉還從來沒見過狼,可對狼殘忍和狡猾的名聲早就如雷貫耳,他越想越怕,便又去茅屋裏麵到處翻,居然在柴禾堆的最裏麵找出了把鐵鍁,和那個鐵鍋一樣也是鏽跡斑斑的,可狄景暉卻覺得很能壯膽,就時時刻刻握在手裏,繞著屋子轉圈。轉了整整一天也沒什麽動靜,傍晚的時候,當他又一次繞到靠近胡楊林的屋後時,突然一隻黑黢黢的動物從林子裏直竄而出,朝狄景暉的麵前猛撲過來,狄景暉驚得連聲大叫,揮起鐵鍁亂剁一氣,等韓斌叫嚷著拉他的手,狄景暉才定下神來細看,哪裏是什麽狼,隻不過是一隻比普通兔子稍大些的漠狐,差點兒給狄景暉剁爛了。

韓斌邊說邊笑,指手畫腳地模仿著狄景暉當時惶恐失色的模樣,袁從英卻隻是靜靜地聽著,臉上還是沒有笑容。狄景暉撕下條烤肉遞給袁從英,見他搖頭,便皺眉道:“幹嘛?你不會這麽小氣吧?吃點啦,這可是肉啊!”

袁從英苦笑:“現在就是山珍海味放在麵前,我也吃不下去。”

“怎麽了?”狄景暉看著袁從英的神情,遲疑著問,“你……沒有找到水?”

“沒有。”

狄景暉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長歎一聲放下手中的烤肉,苦笑道:“這麽說,我們真的就隻能坐以待斃了?”停了停,他又不甘心地問,“真的完全沒有希望嗎?你都找了些什麽地方?”

袁從英直視著前方,聲音喑啞地回答:“我出發前登上附近最高的一個沙丘看過,周圍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一樣,全是沙,連一點兒水的跡象都看不到。所以我還是決定沿著河床朝東走,這樣至少可以找到回來的路。”

他朝狄景暉笑了笑:“就是這樣我也差點兒迷路,因為整條河床都是幹的,光沿著河床走也不行,我就隔一段往兩側找尋一番,但隻要稍微走得遠一些,風沙一刮起來,足跡就被蓋掉了,隻能靠太陽辨別方向……下午的時候我往南多走了一段路,刮了陣暴風,沙丘的樣子就變了,我多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回到河床……總之,這一整天下來,我是一無所獲。”

狄景暉嚇了一跳,忙答:“後麵,茅屋!”

袁從英握著鐵鍁就衝出屋去,狄景暉和韓斌也趕緊跟上。

三人一齊衝入茅屋,這間屋子很小,除了屋角那個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柴禾堆,就沒有別的東西了。袁從英在屋子中央愣了片刻,另外兩人屏息凝神瞧著他,都不敢吱聲。突然,袁從英猛地拉過韓斌,厲聲問道:“你昨天是在哪裏摔倒的?”

韓斌嚇得一哆嗦,趕緊指著牆角邊一塊凸起的泥地,緊張兮兮地說:“就、就是這裏。”

袁從英一個箭步跨到那塊泥地前,蹲下身用手細細撫摸著地麵,那塊凸起的泥地呈圓形,他抹開覆蓋在上頭的沙土,一個黑黑的圓形鐵蓋子顯露出來。“啊!”

狄景暉和韓斌都是一聲驚呼,忙湊過來看。袁從英用力把鐵蓋往旁邊移動,一個圓圓的洞口出現在大家的麵前。狄景暉驚問:“這是什麽?”

袁從英吸了口氣:“斌兒,去拿支蠟燭來。哦,再拿卷長繩來!”

韓斌答應著飛奔出去,袁從英對狄景暉道:“但願如我所想,是口水井。”

“水井?”狄景暉又驚又喜,追問道,“這,這大沙漠裏怎麽會有水井?而且……你怎麽會知道要到這裏來找水井?”

袁從英搖頭:“先看看下麵到底有沒有水吧。”

韓斌抱著蠟燭和長繩跑回來,袁從英在繩索的下端綁上蠟燭,一路垂入洞口。三個人一齊探頭張望,這個洞很深,蠟燭慢悠悠探底,但卻並未映出粼粼波光,下麵是幹的。

狄景暉十分失望,“撲通”坐倒在井口邊,嘟囔道:“這麽幹的大漠裏怎麽會有水井?就是有也已經枯幹了吧。”

袁從英死死地盯著井口,沉聲道:“我下去看看。”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袁從英還是打發狄景暉去屋外點燃篝火防狼,隻讓韓斌趴在井口舉著蠟燭,自己在嘴裏也咬著一支燃著的蠟燭,慢慢攀下枯井。

下到井底,腳下的沙土踩上去軟軟的,袁從英抓起一把沙子,感覺有些粘粘的,袁從英精神一振,於是高聲招呼韓斌將那杆鐵鍁扔下井,待鐵鍁到手,他便開始奮力挖掘起來。井中不知從何處冒出若隱若現的臭氣,袁從英強忍惡心,也不知道挖了多長時間,挖出來的沙土越來越多,也漸漸有了濕意,袁從英把這些沙土裝進鐵鍋,讓韓斌用繩子提上井壁。袁從英帶下井的蠟燭燃盡了,他也不舍得再點,隻讓韓斌舉著蠟燭在洞口照著,自己則就著極其微弱的一點光線摸著黑挖土。

袁從英在鐵鍋裏盛滿水,抬頭朝他嚷:“把鐵鍋提上去,小心點!”

隻一會兒,他便聽到頭頂傳來韓斌驚喜地大叫:“水!水!”

袁從英又朝地上挖了幾下,水漸漸地湧出來,很快沒過了他的腳麵。袁從英決定上井,他想試著攀井壁而上,可四周無處著力,況且他也已精疲力竭,正在為難,頭頂上甩下繩索,狄景暉朝他大吼:“快抓牢繩子,我把你拖上來。”

袁從英連忙攀住繩索,雙足蹬踏井壁借力向上,在中間某處,他感覺腳下的一塊井壁似乎是鬆動的,但來不及再細細探查了。

剛一出井口,還沒站穩,袁從英就厲聲質問狄景暉:“你不在外麵看守篝火,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你……”狄景暉一指門外,“你沒看見天都大亮了!”

袁從英抬了抬手,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晚冬的大漠,白晝比黑夜短暫得多,很快就又到了午後,落日將金色的餘暉撒遍漫漫黃沙,起伏的沙丘宛如波濤翻滾的金黃色海洋,無邊無際地延伸著擴展著。這一整天都沒有刮風,空氣凝結寂靜,但是呼吸中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到沙塵的氣味,大漠中的氣溫一天比一天升高,昭示著冬天終於快到盡頭。此刻,一輪恢宏燦爛的夕陽,依然高掛在遠山的頂端,周圍是嫋嫋的霧氣,亦散亦聚,忽而消邇無形。

狄景暉和袁從英兩人,並肩站在一座高聳的沙丘頂端,遠遠眺望著這大漠中的落日勝景,臉上都展現出許多日子以來少有的輕鬆和平和。大概是覺得有些冷了,狄景暉緊緊衣衫,長聲慨歎道:“這已經是我所看到的第六次大漠夕陽了。”

袁從英也微微點頭:“嗯,不知不覺,我們離開庭州進入沙陀磧,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狄景暉接口道:“武遜那個混蛋把我們扔在這裏自生自滅,也已過了整整三天了。”說著,他手搭涼棚,伸著脖子拚命往遠處看了半天,恨道,“什麽東西!還說第二天就來接我們。現在倒好,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難怪有道是窮山惡水出刁民,我原本還以為塞外民風淳樸,邊關的百姓比中原的要好打交道,沒想到人心的險惡此地更甚!”

袁從英微皺起眉頭道:“也不能這樣下結論。我總覺得那個武遜不像是個壞人。也許他真的有什麽難言之隱……”

狄景暉冷笑:“難言之隱?哼,如果不是你昨晚上拚命挖出了那口水井,咱們三個現在可就坐以待斃了。我們與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他不是壞人,為什麽要這樣無緣無故就致人於死地?”

狄景暉一跺腳:“咳!這樣的小人,就該得罪,原本就沒必要對他客氣!”

袁從英直搖頭:“你可真會說話。”

狄景暉一撇嘴:“我比我爹的口才差多了,你見識過他的,就不必對我大驚小怪。”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狄景暉好奇地問:“噯,你還沒告訴我怎麽找到那口水井的呢?”

袁從英道:“其實當時我也是萬般無奈之下,想碰碰運氣罷了。好在……運氣還不算太糟糕。”

狄景暉笑道:“那是因為有我,我的運氣一向不差。”

袁從英也笑了:“可加上我,就很難說了。”

兩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稍頃,袁從英接著說道:“首先是你找到的那杆鐵鍁,通常都是用來挖掘泥土的,農民在田間壟頭用得最多。可這裏是大漠,咱們暫住的土屋又是遊牧人的臨時居所,對牧人來說,鐵鍁似乎沒什麽用處。然後就是斌兒在茅屋裏絆倒在一個鐵器之上,所以我就想,也許那茅屋裏麵會挖有一口水井。另外,你看那個茅屋蓋得其實有些多餘,如果隻是為了儲存幹柴,土屋裏有足夠的地方,茅屋頂端又處處破損,幹柴都被雪水浸濕,可見茅屋本身不是為了這些幹柴建築的。”

狄景暉聽得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這茅屋估計是為了遮蓋水井的。可是……這屋子前麵不是有條河嗎?那些牧人隻在河水暴漲的時候才來,還挖井不是多此一舉嗎?”

袁從英遲疑著道:“這個我也沒法解釋,不過我想有可能是備萬一之需吧。另外,那鐵鍁已經鏽損得不成樣子了,看起來有些年頭,所以我覺得這口井應該是許多年前挖的。”

狄景暉思忖著點頭:“嗯,你看這漫漫大漠,到處都是沙土,有誰能想到地底下還有清泉流動?真是太神奇了。”

他看了看袁從英,微笑道:“我現在有些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離開我爹,到這種苦不堪言的地方來戍邊。”

袁從英問:“哦?你說說看。”

狄景暉點頭道:“生活雖困苦不堪,心境卻平和安詳。隻要有水有食物,能夠活下去,就足可以令人心生快慰,心存希冀。坦白說,我也覺得這樣很好,非常好!如果天氣不太冷,再少刮點風,有煮麵條吃,那就是快意人生了!”

袁從英笑著點頭道:“我比你貪心,我還想能洗個澡,換一身幹淨衣服。”

狄景暉連連擺手:“這樣的願望太奢侈,又很不實際,得不到滿足就會心生怨忿,此乃萬惡之源,不可,絕對不可。”

袁從英反問:“難道你沒有一絲妄念?”

狄景暉自嘲地笑道:“在下過去就是妄念太多,把上半輩子全搭進去了。現在是有心無力咯,一動不如一靜,我認命了。”

狄景暉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對!我決定了。我打算一直在這裏待下去。”他抬手指向東南方,道,“當然我不是說在這個大漠裏,也不是在伊柏泰。我是要在那兒——庭州待下去。”

見袁從英沉默不語,狄景暉便繼續顧自往下說:“庭州,我過去經營藥材時就聽說過許多次,大凡從西域入關的珍稀藥材,很少不經過庭州的。咱們這次在庭州雖然隻待了兩天,可我已經看過了,庭州的商市繁盛,交流廣泛,各色人物、貨品,千奇百怪、無奇不有,既有中土的繁華,又沒有那麽多約束,我真是從心底裏喜歡這個地方。等熬過三年流刑,我是不可能再回並州了,也不想去洛陽或者長安,我就留在這裏,在庭州,開始全新的生活。”

他越說越興奮,雙眼熠熠生輝,臉上也泛起紅光,拍了拍袁從英的肩,又道:“等你剿完匪,去瀚海軍赴職,咱們就一塊兒在庭州落戶,我還經商,你嘛,繼續從你的軍。說不定若幹年後,你重新當上大將軍,掌瀚海軍軍使,我呢,也成為邊塞巨賈,你說如何?”

袁從英搖頭歎道:“說我不切實際,不知道你這算什麽?”

狄景暉嘿嘿一笑,低頭不語。

袁從英極目遠眺著沙海,突然發現無盡的黃色波濤上遠遠出現了個紅色的影子。他眯起眼睛追蹤那紅影,直到對方來到迫近的沙丘旁,才低聲道:“狄景暉,你方才的那番豪言壯語聽上去雖然很動人,但因你沒有全說實話,並不足信。”

狄景暉一愣:“我哪裏沒有說實話?”

袁從英指著那團猶如火焰般跳動的紅影,笑道:“你想留在庭州恐怕還有別的理由吧。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理由來了!”

狄景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啊”了一聲,頓時滿麵喜悅,又立即緊張地漲紅了。

等蒙丹的栗色駿馬躍過河床,跑到土屋跟前時,袁從英和狄景暉也剛剛爬下沙丘,氣喘籲籲地趕過來。蒙丹從馬上輕盈躍下,迎麵看見兩人,又驚又喜地叫道:“啊,你們還在這裏?沒有去伊柏泰嗎?”

狄景暉跨前幾步,喜不自勝地道:“沒有,我們沒有去……我,你,你是特意來找我們的嗎?”

蒙丹俏皮地眨眨眼睛,笑著回答:“誰要找你們這兩個沒用的漢人男子。我是來找小斌兒的。”

韓斌此時也恰恰奔出土屋,他連蹦帶跳地趕到蒙丹麵前,開心地去拉蒙丹的手:“姐姐!我們有煮麵條吃,你快來。”

蒙丹不好掙脫,被他不由分說拖入屋內,果然見一大鍋子煮麵條在樹樁桌上冒著熱氣。

韓斌無比自豪地一揮手:“姐姐,這是我做的,請你吃啊。”

吃飯的時候,韓斌把他們這兩天來的困境和找水的艱難都講給蒙丹聽。蒙丹雖隻是聽著,並沒有多搭話,那雙碧色澄澈的眼睛卻時時閃過同情、焦急、快慰和敬佩的光芒。她也知道茅屋裏的那口井,但據她說那井口的鐵鑄蓋子蓋得很牢靠,從來沒有人能夠打開,因而大家也並不知道下麵有沒有水。實際上,夏季時前麵的阿蘇古爾河河水充足,來此地的牧民隻要從河中汲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水源。而冬季即使有牧人在此暫歇,也都是自帶飲水。蒙丹很意外袁從英居然把這口井給打開了,而且還能在冬季這樣的枯水季挖出水來。袁從英問蒙丹是否知道這井為何人所挖,井水的源頭從何而來,與那條幹涸的河流是否有關,蒙丹抱歉地回答,實際上這個地方也是幾年前突騎施牧民在遊牧時偶爾發現的,最初由誰所建根本無人知曉,因此對於袁從英的這些問題,她也不得而知了。

接著,蒙丹告訴袁從英他們,她離開土屋後便趕去伊柏泰找尋武遜校尉,可是那裏的呂嘉隊正說最近幾個月都未曾見到武遜長官。蒙丹心中困惑,又不好多問,隻好先返回自己的營地。她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安心,擔心武遜遇到什麽意外,或者因故去了別的地方,如果這樣,河床旁土屋裏的那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該怎麽辦呢?這麽想著,蒙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特意從營地裏多取了些食水,今天一早就出發來找他們。

袁從英問蒙丹他們的營地在什麽方位,蒙丹答說在河床對麵往西北方向走大約一天的時間,那裏有片小小的濕地,可以放牧牲口。袁從英思忖著道:“看來我昨天往東麵走是錯的,要是往西,也許就能找到水?或者碰上你們的營地?”

蒙丹的碧眼閃動,流轉出溫柔和善的光芒,她輕笑著回答:“你這漢人男子說話,一聽就是沒有真在大漠裏過活的。大漠裏麵沒有路,隻有個方向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我們牧人代代相傳大漠中的綠洲、和所有可宿營的地方,全靠許多特別的隻有自己人才能認出的標記來指路。還有就是我們的駱駝和馬匹,都是從小在大漠中長大,它們可比人更能識路,像最好的巴克特裏亞駱駝,能夠嗅出埋在地下很深處的水呢。”

狄景暉聞言連連感歎:“我說呢,你在這大漠裏麵來去自如,瀟灑地好像在樂遊原上踏青,哪像我們舉步維艱,困在此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成的,嗬嗬,果然是無用之輩。”

蒙丹笑眯眯地瞧著麵前這兩個外表狼狽的漢人男子,雖然滿麵風塵神情疲憊,卻依然舉止文雅、氣度從容,透露出內心的自信和真誠,他們和自己身邊那些偉岸粗獷的突厥男子是多麽不同啊。蒙丹生長在突騎施領地的碎葉城,幾乎就沒有和漢人打過交道。老酋長倒是給所有的子女都請了漢文的老師,從小便教習他們漢話和漢字,但直到老酋長去世,叔父繼位以後,蒙丹才真正有機會離開碎葉,跟隨哥哥烏質勒來到大周下轄的屬地。蒙丹起初對梅迎春如此推崇中原的文化,如此傾慕漢人的禮儀頗不以為然,在她的眼裏,漢人的繁文縟節隻是浪費時間的虛偽,漢人的舞文弄墨也顯得十分酸腐,遠不如突厥人來得幹脆實在。可不知道為什麽,這大漠裏麵偶遇的兩個漢人男子,卻讓她覺得這樣與眾不同,讓她自第一次見到之後就念念不忘,更令蒙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們還是哥哥烏質勒的好朋友。

蒙丹忙收起思緒,答道:“是的,伊柏泰瀚海軍的呂嘉隊正一口咬定說最近這幾個月都沒有見過武遜校尉。”

袁從英緊蹙雙眉:“太奇怪了?那他會去了哪裏?”

狄景暉“哼”了一聲道:“說不定把我們甩在這裏,自己回庭州去了。”

袁從英搖頭:“不可能,他要剿匪的決心是很堅定的,這個我知道。況且他還特地帶上了那些兵械輜重,如果中途折返,豈不是多此一舉?”

狄景暉眉頭一挑,道:“會不會是碰上土匪了?”

袁從英注視著蒙丹,問:“你覺得呢?”

蒙丹搖了搖頭:“應該不會啊,自從上回波斯商隊被屠殺以後,就再沒聽說有其他商隊進入沙陀磧了。本來冬季橫渡大漠的商隊就少,因為害怕土匪,來往走沙陀磧的商隊幾乎都絕跡了。沒有商隊土匪肯定也回老巢躲起來了,幹嘛去劫一個武校尉?”

袁從英接口道:“嗯,說不定是為了那些兵械?”說著他自己搖搖頭,看看蒙丹,微笑著問,“蒙丹姑娘,你一個人在大漠上跑來跑去的,你不害怕土匪嗎?”

蒙丹的臉一紅,輕聲道:“我不怕,那些土匪怕我才對呢。我找武校尉就是要幫忙他剿匪的。”

狄景暉難以置信地看著蒙丹:“你?你幫忙武遜剿匪?你在開玩笑吧……”

蒙丹氣呼呼地瞪著他:“誰和你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這還是哥哥給我的任務呢。”蒙丹這才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說給狄、袁二人聽。

原來自老酋長去世,烏質勒和蒙丹的叔父繼位之後,他二人在突騎施的兄弟們死的死、亡的亡,隻有蒙丹因是女孩子無人理會才得以幸免。正如梅迎春所說,為了避開叔父的鋒芒,他料理完父親的後事便離開碎葉,重回中原大地遊**,隨行帶上已長大成人的唯一的親妹妹蒙丹公主,以免她留在突騎施本部遭到叔父及其手下的荼毒。

到達庭州以後,梅迎春要繼續東進洛陽,就把蒙丹和一部分手下留在了庭州,讓她在此等候自己回歸。早在碎葉的時候,他們便聽說了大周西域的北線商路上匪患頻仍,而這條商路必須首先要經過突騎施,隨後才會入大周屬地。梅迎春特別留意了一下,發現了許多奇怪的現象。因此,他在東去洛陽之前,便囑咐妹妹蒙丹在庭州附近監控商路上土匪的情形,把有關的線索提供給庭州的大周官府,看看他們如何處理。蒙丹帶人在此盤桓了數月,發現庭州官府中唯有一名武遜校尉對土匪深惡痛絕,其他人則完全置之不理,於是才聯絡上了武遜,幫忙他找尋土匪的線索。前些日子波斯商隊遇襲後的遺跡,就是蒙丹發現的,也是她將商隊頭領阿拉提穆爾的屍首帶去給了武遜。這次她想找武遜,就是要問問剿匪的下文。

狄景暉忍不住打趣道:“唉呀,原來你還是位公主啊。蒙丹公主,請恕狄某有眼無珠,冒犯了,冒犯了。”

蒙丹含笑嬌嗔:“就說你們這些漢人酸得不行,我本來還以為你們兩個好點,呸,現在看起來也沒啥兩樣。”

袁從英看狄景暉有些尷尬,便打岔道:“蒙丹公主,為什麽梅兄要你特別留意商路匪患,你說他發現了許多怪現象,是什麽呢?”

蒙丹眼珠一轉,笑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哥哥要我保密的。如果你們想知道,就等他回來了你們自己去問他。”她想了想,又道,“我都告訴你們這麽多了,你們倆是不是也該說說你們的身份來曆?怎麽碰上的我哥哥?又為什麽要去伊柏泰?”

狄景暉和袁從英相視一笑,狄景暉道:“我們是專來剿匪的。”

蒙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吐了吐舌頭:“就你們兩個人?一個剛碰麵就做了我的階下囚,還有一個病怏怏的,天哪,大周朝沒人可派了嗎?我都擔心你們到伊柏泰怎麽活下去呢。”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聲。等她笑完,狄景暉才把自己來伊柏泰服流刑和袁從英來庭州戍邊的全部經過,一五一十毫不隱瞞地講了一遍。

聽狄景暉講完,蒙丹的臉上少有地籠上一層陰影,沉默著很久都不說話。

大漠上的黑夜再次早早地降臨,炕洞中的火光映在蒙丹嬌美的麵龐上,漆黑的睫毛下那雙宛如兩泓碧潭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愁緒。狄景暉坐在她的對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眼睛,又一次心醉神癡。

袁從英悄悄地走到屋外,重新點起熄滅的篝火,他安靜地坐在篝火旁,頭腦中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整個身心被大漠中的寂靜包裹。不知道過了多久,狄景暉來到他的身邊,招呼道:“快下半夜了,我來換你吧。”

袁從英問:“斌兒和蒙丹呢?”

狄景暉含笑回答:“他們兩個早就睡了。”他在袁從英的身邊坐下,立即看見沙地上畫著個大大的圖案,在篝火明滅不定的映照下,顯得十分詭異奇特。

狄景暉來勁兒了,湊上去細看,嘟囔道:“哎喲,你在這裏待了大半夜,淨折騰這玩意兒了?”

袁從英隨口答道:“嗯,我畫了好幾遍,現在這樣應該和井蓋上的圖形差不多了。”

狄景暉連連點頭:“對,我看著也像!這種五個角的圖案真是從來沒見過,怎麽瞧著那麽古怪?”他又側著腦袋看了看,笑道,“要命,都看不出來哪是上哪是下,還有中間圓圈裏麵這三條線……什麽人弄出這麽鬼鬼怪怪的東西來,還費那麽大勁鑄在鐵蓋子上。”

狄景暉撓了撓頭:“咳,就知道你這家夥記仇!我學富五車,我又不是我爹那樣的神人……等等!”他突然拽了拽袁從英的胳膊,“噯,從這個角度看,你說它像不像個烏龜背?或者像個人撐開四肢?”

“嗯,像個人撐開四肢多些。”

狄景暉認真地說:“我肯定在什麽地方見過類似的東西,一時想不起了!嗯,你容我想想,想想……”

袁從英斜了他一眼:“慢慢想吧,反正你也沒什麽事情可幹。”

狄景暉一敲腦袋:“對啊,這玩意兒攪得我腦子都亂了,差點忘記告訴你,蒙丹說了,明天一早她帶我們去伊柏泰……她還說,伊柏泰是個非常艱苦的地方,專門用來關押囚犯,就是個大大的沙漠監獄。在胡語裏,伊柏泰是‘絕地’的意思,她說,要我們做好準備。”

袁從英看了看狄景暉:“你怎麽樣?”

狄景暉仰麵躺倒在沙地上,目視漫天的群星,深深吸氣道:“什麽怎麽樣?從去年離開洛陽以後,我便隻知道一件事:往前走。”沉默了一會兒,他坐起身,笑著問,“噯,咱們兩個相處了這幾個月,你憑良心說,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還行。”

狄景暉樂得連連拍起大腿:“好,我覺得你也還行!雖然傲一點冷一點,不過習慣了也就不算什麽。”

這夜的氣溫比前一天又升高了些,兩人幹脆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繁星閃爍的蒼穹。對於過去,他們都感覺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銘心;關於將來,如許的期盼、困惑、憂慮和豪情,輪番充溢著他們的心。隻是這杯生命之酒,不論苦澀還是甜美,總歸是要喝下去的。好在,身邊有友人相伴,與己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