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

東風激**,沙塵翻卷,轉眼間伊柏泰就被覆蓋在漫天遍野的風沙之下。剛才還在營盤前殺氣騰騰兩相對峙的人馬,俱在這大自然的暴戾之下失卻顏色,或匍匐或四散,狼狽不堪地漸次退入營盤之中。伊柏泰平整的方形土屋,就是為了防禦沙暴才設計成這個樣子,眼下,人畜隻有躲入土屋,才能保得安全,得到暫時的喘息。

武遜的身體尚且虛弱,卻也隻能勉力支撐著,命令潘大忠等四個火長各自率部暫避沙暴。蒙丹帶著突騎施部隊也退入伊柏泰,武遜讓人將他們送入偏營暫歇,自己則和潘大忠引著袁從英等人躲入營盤內最大的土屋,也就是曾經的編外隊隊正呂嘉的營房。

狂風呼嘯中,撲麵的黃沙細密迅疾,竟打得人露在外麵的肌膚痛楚難當,更兼呼吸困難,眼睛不敢大睜,大家幾乎是一步步地掙紮著才摸進了屋子。剛一進屋,袁從英便扶著狄景暉坐到椅子上,察看他的箭傷。隻見左肩上插著一支雕翎,鮮血染紅了整片衣衫。狄景暉蹙著眉頭一個勁兒吸氣,倒也忍著沒有呼痛出聲。

武遜倒在椅上,潘大忠端過熱奶來,武遜接過來喝了幾口,擺手:“去,去看看怎麽樣,把咱們最好的金創藥也拿過去。”

潘大忠答應著湊到袁從英身邊,問:“袁校尉,這傷……”

袁從英已把傷處周圍的衣服撕下,平靜地回答:“看著還好,因為距離遠,這箭到時已力道不足,所以入肉不深。也沒傷到骨頭。”他看看臉色蒼白的狄景暉,笑了笑,低聲道,“我把箭拔出去,你忍一忍。”

狄景暉這輩子哪受過此等罪,好在他體魄強健,頗有膽氣,神情倒還鎮定,點點頭道:“你這家夥,利索著點就行。”

袁從英伸出右手握緊箭身,左手輕輕拍了拍狄景暉的後背,趁他一分神,猛地將箭拔出。

狄景暉隻覺左肩一陣劇痛,痛徹心扉,猝不及防間眼前金星亂迸,他大喊一聲,身子晃了晃,被袁從英輕輕扶住靠在椅背上。順了好幾口氣,狄景暉才抬手抹了把滿臉的痛汗,齜牙咧嘴地抱怨:“怎麽這麽痛,痛死人了!”

袁從英拿著那支拔下的箭,反複看著:“呂嘉太惡毒,用的是有倒鉤的箭。雖然傷口不深,也帶下一整塊肉來。”他把箭往狄景暉麵前一送,笑道,“要不要看看?”

狄景暉把頭一歪:“哪天帶出你的肉來,我再看!”

潘大忠拿過個紙包:“袁校尉,上金創藥吧。”

袁從英謝了一聲,卻從自己懷裏掏出個小小的銀盒,自盒中倒出些白色的粉末,撒在狄景暉的傷口上。潘大忠好奇地問:“這是?”

袁從英答:“這是最好的外傷藥了。”

正在上藥,突然營房門大開,灰黃的沙塵伴著呼嘯的狂風,跟隨一個輕捷的紅影一齊湧入營房。武遜吃驚地叫了聲:“蒙丹公主,你怎麽過來了?外麵那麽大的風沙。”

“風沙小點兒了,沒事,我過來看看。”蒙丹邊說邊急急地趕到狄景暉的身邊,看見血肉模糊的傷口,咬了咬嘴唇,打開手裏提著的包袱,從裏麵抽出雪白的布衫,分明是女子潔淨的衣裙,“嘶啦”兩聲,便被她撕成長長的布條。

袁從英已收拾清楚了傷口,見蒙丹捧著布條過來,便問:“你會包紮?”

“會。”

“剛好,你來吧。”袁從英讓出位置給蒙丹,她便細細地包紮起來。狄景暉的肩頭自上過傷藥,痛感漸漸緩解,身心都舒坦了許多,本想和蒙丹聊上幾句,可她專心致誌地低頭包紮傷口,麵頰就靠在他的耳側,垂下的一縷發絲在他的眼前輕輕顫動,狄景暉突然間覺得心神激**,竟自無語。

蒙丹忙完,嬌小的鼻尖上已泛出細細的薄汗,她抬起頭來,與狄景暉恰恰四目相對,兩人都有些尷尬,趕緊各自調轉眼神。蒙丹看到狄景暉的臉色十分蒼白,形容頗為困頓,便關切地道:“你……流了這麽多血,最好躺一會兒。”

桌案邊,潘大忠剛剛將袁從英等人昨日到達伊柏泰的情況,以及自己拋紙團蒙騙呂嘉的經過說給武遜聽。

聽到蒙丹說話,潘大忠左右看了看,建議道:“武校尉,袁校尉,剛經過場生死搏殺,諸位都很疲乏了。不如大家先休息半日,待回過神來,晚飯時咱們再聚。”武遜皺起眉來似要反駁,潘大忠忙道,“武校尉,不說別人,你自己在狼群中困了整整三天四夜,怎麽說也得先用些食水,緩一緩吧?還有袁校尉,剛到伊柏泰就夤夜救人,至今都沒有合過眼,一定也很累了。”

武遜想了想,覺得有理,便對袁從英一抱拳:“袁校尉,如今呂嘉已除,重整編外隊組建剿匪團的事情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潘火長說得有道理,今天下午咱們先各自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之後,再作他謀。”

袁從英尚未作答,營房門被猛地推開,兩名兵卒入內稟報:“武校尉,呂……隊正的屍首現放置在營房外,請武校尉示下,該如何處置?”

武遜聽到呂嘉的名字,一時間百感交集,雖然此人殘忍狡詐,欲以極其卑鄙的手段置自己於死地,但畢竟是多年瀚海軍的同僚,想到今日居然同袍相殘,心中淒冷的悲愴之情遠遠超過了刻骨的仇恨。武遜揮了揮手:“先找個空營房擱下,把屍首整理幹淨……再說吧。”

“是!”兩兵卒得令欲退,袁從英站起身來:“呂隊正身上還有樣東西,我去取來。”說著,便隨二人出去。

潘大忠和武遜麵麵相覷,眨眼間袁從英又回來了,把手裏捏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擱,“當啷”一聲,一塊宛如琉璃碎片樣的東西裹在猩紅的血色之中。

“這是什麽?”武遜和潘大忠同時伸出腦袋,瞪著這東西發愣。

“就是這東西要了呂嘉的命,也救了我們大家。”袁從英坐下來,撿起那塊東西來仔細擦拭,血色除盡,武遜和潘大忠才看出它通體透明無色,不大,有棱有角,看著邊緣十分銳利。袁從英朝韓斌招招手:“來,還給你。小心收好。”

韓斌跑來接過那東西,潘大忠百思不得其解:“袁校尉,你說是這東西要了呂嘉的命?”

袁從英點點頭:“剛才我是從呂嘉的咽喉上把它取下來的。”

“啊?原來你方才奇襲呂嘉,用的就是這個……暗器?”

袁從英笑了笑:“割破綁縛我的繩索,靠的也是它。不過它不是什麽暗器,隻是斌兒的一件玩意兒。他平常沒事就拿著玩,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得來的。”

武遜長籲口氣道:“用件小孩的玩意兒都能殺敵,袁校尉,武遜可算是見識了你的本領了。不過你那會兒佯作無奈,束手就縛時,是不是也該先給我和老潘通個氣,害得我們兩個都以為真沒轍了呢!”

老潘附和:“是啊,袁校尉,你可把我們也騙壞了。”

袁從英搖了搖頭,正色道:“二位在那麽危急的情勢之下,仍然舍身相助,從英感佩。不過我並沒有騙你們,當時我自己也以為沒有希望了。”

“可是……”

袁從英指了指韓斌,輕聲道:“這東西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並沒有拿。如果不是呂嘉突然放的那兩箭,我就沒有機會與狄景暉會合,而這東西是狄景暉中箭倒地時才從斌兒那裏悄悄取來,然後又趁我去攙扶他之際,轉到我的手裏。所以說,最終害死呂嘉的其實還是他自己。”

“原來如此。”武遜和潘大忠此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千鈞一發的轉機,雖看似偶然,卻仍暗合了惡有惡報的因果,呂嘉終於還是死在了他自己的惡念之下。

那邊蒙丹攙扶著狄景暉躺到榻上,又端了熱水給他喝。狄景暉被她溫柔細心地照顧著,心裏千頭萬緒的,再看到蒙丹那雙關注的碧眼,更覺悲喜交加,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便幹脆閉上眼睛裝睡。蒙丹隻當他負傷不適,也不敢打攪他休息,在榻邊坐了坐,就打算離開。她走過桌邊,看武遜三人還聊得起勁,便淺笑盈盈地道:“那邊傷者都睡了。剛才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要休息的,怎麽還說個不停啊?”

“啊!”武遜和潘大忠相視一笑,忙道,“是啊,是啊,一說起來又忘了。”

潘大忠道:“武校尉,您的營房我已經讓人準備出來了。就在近旁,這間營房最大,要不然就先讓袁校尉和狄公子,還有小孩兒在此安歇,你看可好?”

武遜點頭:“嗯,這樣很好。我也困得不行了,必須要睡一睡。咳,幾個晚上沒合眼,直到現在眼前還是一對一對的綠光,晃來晃去……噢,潘火長,等風暴停了,讓人去清理那些狼屍,把狼皮剝了,狼肉取回來醃上,今晚我請伊柏泰的弟兄們,還有蒙丹公主的騎兵隊好好吃上一頓!”

武遜、潘大忠和蒙丹先後離開了。韓斌跑到桌旁,一下抱住袁從英,把頭埋在他的懷裏。袁從英抬起左手摸摸他的腦袋,輕聲問:“今天嚇壞了吧?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

韓斌不說話,眨了眨眼睛,就去抓他的右手。袁從英攤開右手,滿手的血汙,原來早上為了不讓呂嘉發現,他把那塊鋒利的“暗器”緊捏在右手中,手掌心早被紮得一片狼藉。

“去拿點水來。”

“噢!”桌上的罐子裏就盛著清水,韓斌倒了點在袁從英的右手上,替他清理傷口。他為袁從英做這類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幹起來十分熟練。洗幹淨傷口,韓斌又去榻上拿蒙丹留下的白色布條,剛抽出一條,狄景暉也從榻上坐起來,把身邊的小銀藥盒遞給韓斌:“這傷藥你也給他上一點兒吧。”

“我不用這個。”袁從英從韓斌手中接過藥盒,放回桌上,示意韓斌直接給自己包紮。

狄景暉走到桌邊坐下,一邊把玩那小銀藥盒,一邊問:“為什麽不用傷藥?”

“就剩這麽多,省點用吧。”

狄景暉把盒子往桌上一擱,啼笑皆非地看著袁從英:“藥還要省著用?你也太……”他不由分說在袁從英的手掌上撒了點藥粉,才讓韓斌包起來。

袁從英朝他挑了挑眉毛:“怎麽了,傷者不睡了?”

狄景暉有些尷尬,支吾道:“剛睡了一下,翻身碰到傷口,疼醒了。”

袁從英也不揭穿他,隻是淡淡地道了句:“今天多虧了你,謝謝。”

狄景暉撇了撇嘴:“狗急了還跳牆呢,這算不上什麽。說實話,一路上被你像小孩子一樣照顧著保護著,我實在是難受得不行。可是有什麽辦法呢?誰叫自己不爭氣,過去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現在才發現,離開了商事學問,我居然百無一用。”

袁從英笑了笑:“可你今天救了我們大家。”

狄景暉慨然歎息:“救了大家的是你,我隻是自救罷了。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做英雄。像你這樣,太累!”

一邊說著,狄景暉把那小銀藥盒遞還袁從英,笑道:“這可是個貴重的物件,是不是皇帝賞賜給你的?”

“很貴重嗎?”袁從英仔細瞧了瞧那盒子,“我倒從來沒注意過。怎麽貴重?”

狄景暉沒好氣地道:“什麽好東西給你都白搭!”他指著盒蓋,“你看這盒蓋中心是透雕的十字形花瓣,還塗了金,整個銀盒周邊都是鑲金的花紋,這樣的雕刻和鍍金的手藝,隻有禦用的藥盒上才有,偶爾皇帝也賞賜給最寵信的朝臣,民間是不許用的。此外,這藥盒的盒蓋盒身契合得特別好,就算掉到水裏也不會漏!”

袁從英這才了然,自嘲地道:“原來如此……哼,其實我最怕看見這個盒子,每次用到它都是狼狽不堪的時候,實在沒有心情去鑒賞它的好處。不過,這盒子不是聖上賞的,是大人給我的。”

狄景暉意味深長地點頭:“那肯定也是聖上賞賜給我爹,他又給了你的。”緊接著,他又笑道,“呦,沒想到你居然也會說出怕這個字,我還以為你真的無所畏懼呢。”

袁從英搖頭歎息,沉思了片刻,才道:“沒有人會無所畏懼。實話告訴你,自從咱們跟著武遜進入沙陀磧的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怕,特別是那天晚上發現快沒水的時候,還有今天呂嘉朝你們射箭的時候……”

狄景暉聽得愣了愣,接著又釋然:“現在可以不用怕了吧?”

袁從英緊鎖雙眉:“暫時可以喘口氣吧。我也說不好,伊柏泰裏麵一定還藏著許多秘密,甚至殺機。我的感覺並不太好。”

狄景暉注意地看了看袁從英的神色,輕鬆地笑起來:“咳,你也別太擔心。我想,一時半會兒應該沒事的。說來說去,咱們應該算吉人自有天相。”

“但願如此。”

韓斌給袁從英包紮好了傷口,從桌上撿起銀藥盒來玩,狄景暉想起來什麽,指指盒子道:“哦,這傷藥用光了也沒關係,咱們可以去庭州自己找藥材來研配,這個我倒會,保管比皇帝的藥還好用。”

袁從英點點頭,輕輕摟過韓斌的肩膀,正色道:“我現在非常後悔帶上你這小子,當初真應該把你留在洛陽。”

韓斌掙脫袁從英的懷抱,滿不在乎地衝他吐了吐舌頭。

袁從英一皺眉:“我是說真的,過幾天我想辦法把你送回去吧。”

韓斌在桌上撐起腦袋盯著他看了會兒,才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走!你沒有我是不行的!”

狄景暉哈哈一笑,勸道:“好了,廢話少說,先各自睡覺,等睡醒了再討論誰沒誰不行吧!”

傍晚過後,風暴終於停歇下來。武遜酣睡了整個下午,醒來後又痛痛快快地吃了頓泡饃,喝了幾大碗羊奶,畢竟是身體底子厚實的人,他此刻感覺很不錯,體力基本已複原了。距離吃晚飯還有一些時間,伊柏泰營盤裏麵靜悄悄的,經過了上午的風雲突變,大家此時似乎都還未徹底醒過味來,仍在伺伏中盤算和等待著什麽。

武遜獨自一人離開營房,圍著木牆慢慢轉悠著。伊柏泰這個地方與世隔絕,荒僻獨立,就連武遜這樣老資格的瀚海軍官,以前都隻來過伊柏泰兩三回,而且從來沒有深入過內部。四天前呂嘉接待武遜時,推三阻四地隻帶他看了外部的營房,今天,武遜自己也對木牆內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呂嘉死了,可他的陰影並沒有散去,這裏的一切都殘留著他在此經營多年的印跡,武遜知道,要想真正地接管伊柏泰,並把它改造成剿匪的基地,自己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

埋頭想著,武遜沿木牆轉了個彎,差點一頭撞上迎麵而來的人。那人輕捷地往旁邊閃過身,招呼道:“武校尉。”

武遜抬頭一看,袁從英正微笑著向他抱拳行禮。

“啊,是袁校尉。”武遜趕忙回禮,臉上卻掩飾不住尷尬之色。自狼群中被袁從英搭救之後,他們一直處於危急的狀態中,武遜始終沒來得及向袁從英正式道謝,同樣也沒有為自己將袁從英他們拋在大漠中的行為作出解釋,此刻二人突然兩兩相對,武遜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袁校尉,怎麽不在營房裏休息?”武遜定定神,隨口寒暄了一句。

“已經休息過了。”袁從英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

武遜“哦”了一聲,又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了,看著袁從英還是一臉淡然地站在麵前,武遜心裏不禁懊惱起來,脾氣上湧,索性直奔主題:“袁校尉,武遜給你賠罪了!”他不看對方的表情,繼續急匆匆地道,“武遜把袁校尉和狄公子你們留在阿蘇古爾河畔,實在是顧慮伊柏泰的情勢凶險,怕有你們跟隨在一起,不好控製局麵所以才出此下策。此後武遜被困狼群,自顧不暇,雖非故意但也牽連你們遇險,實非武遜本意。還望袁校尉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一段話說完,武遜長籲口氣,直視著袁從英抱拳致意。

袁從英淡淡一笑,平靜地道:“武校尉,你過慮了,事情既已過去,就不必再提。經此一役,今後你我二人更要以誠相見,方能在伊柏泰通力合作,完成剿匪之任。”

“那是自然!”武遜大聲稱是,心裏卻忍不住嘀咕,這個袁從英怎麽連客氣都不客氣一下,說起話來也太厲害了吧。好歹,我武遜還是正職啊!想到這裏,武遜的臉上又有點兒陰雲密布了。

武遜尚在心中顛來倒去地思量著,袁從英抬頭望向高高的木圍牆,連排的牆頂上密布的刀尖如犬牙交錯,黃昏的日光砸碎在個個高低不平的鋒刃之上,飛濺出點點金珠。

袁從英扭頭問武遜:“武校尉,我們何時入獄內檢視?”

武遜沉著臉回答:“不急。今天晚了,入夜大家還要好好歡聚一次。我已吩咐過潘火長,明日便帶你我進到監獄內部察看。在四個火長中,潘火長年歲最長,在伊柏泰服役多年,亦是主事,對監獄裏的一切事務他是最熟悉的。”

“哦,如此甚好。”袁從英答應了一句,扭回頭來盯著武遜,突然問道,“武校尉,潘火長與呂嘉有什麽過節嗎?”

“啊?”武遜一愣,“這……我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覺得奇怪,便追問,“袁校尉何來此問?”

袁從英平靜地回答:“沒什麽。昨天他冒險帶我去救你,我十分意外,便問他原因。他隻說他對呂嘉恨之入骨,想靠你我之力除去呂嘉。”

“原來如此。”武遜思忖著道,“我隻知道潘大忠過去曾經是庭州刺史錢歸南的家奴,後來不知怎麽得罪了錢刺史,就被遣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至於他如何與呂嘉結仇,恐怕還要找他自己細問。”見袁從英沉默不語,武遜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袁校尉,呂嘉殘暴**虐,此地的編外隊上下對他早就心懷不滿。這幾日看到他加害我……與你們,潘火長出於正義,伸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罷。”話音之間,似乎有些憤憤然。

袁從英眉尖微挑,注意地朝武遜看了一眼,其實他非常了解對方的感受,但卻懶得去遷就。從除掉呂嘉進入伊柏泰之後,心情稍有放鬆,長久以來的疲乏和鬱積的傷痛就一齊襲來,下午他隻敢略微躺了一會兒就起身走動,否則恐怕真的要起不來了。他現在隻想說必須說的話,做必須做的事情,對別的就無心也無力去多顧及。經過這段時間,袁從英對武遜的為人已經很有把握,知道他是大局為重的耿直之人,隻要假以時日,雙方定能肝膽相照,因此從現在起就對武遜免了一切虛禮和客套。

武遜卻隻覺得袁從英太過冷淡傲慢,臉上有些掛不住,就道了聲:“袁校尉,沒事就先休息去吧。”轉身要走,袁從英又把他叫住了:“武校尉,請留步。”

武遜有些不耐煩:“還有什麽事?”

袁從英跨前一步,微笑著道:“武校尉是否還記得我向你討要兵刃?”

武遜一愣:“記得……怎麽,你還要?”

袁從英點了點頭:“武校尉,你都看見了,我真的沒有兵刃。射殺狼群用的弓還是向蒙丹公主借的,今天晚上我就打算還給她。所以,還得麻煩武校尉給我找件兵器,普通的鋼刀就可以了。”

“這……”武遜此刻真是尷尬極了,他嚅囁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袁校尉,實話告訴你罷,刺史大人給我準備的那些兵械,全是破爛鏽損的東西,根本不堪一用。你要兵刃的話,要不然晚上我和潘火長說一說,再想想辦法。”

袁從英眼中鋒芒一閃,追問道:“可是武校尉,伊柏泰編外隊官兵所有的兵械都是極好的。我方才已經大致看過了,這裏所用的裝備即使在親勳的十六衛禁軍中都算得上數一數二,武校尉為什麽還要請刺史大人為編外隊準備軍械?”

武遜聞言大驚,他陰沉著臉仔細回想著這幾天的所見,袁從英所說非虛。一直以來,瀚海軍上下都知道,編外隊是呂嘉為了管理伊柏泰這個大監獄而奉命組建的。除了隊正和火長幾名軍官之外,其餘隊員都是當地招募的牧民和輕罪囚徒。由於不算瀚海軍的正式編製,士兵無法領取軍餉,也沒有正規的兵械和坐騎,隻靠著錢歸南每年劃撥過去的很少一些款項維持。所以此次錢歸南讓武遜來伊柏泰,武遜就料定這裏缺少必需的輜重,才要早作準備。可這幾天來的經曆卻讓他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伊柏泰。呂嘉的編外隊雖然人員混雜,殺伐無度,不像正規的軍隊而更像一個匪幫,但他們的甲胄、兵刃,甚至坐騎無一不精,比庭州駐紮的瀚海軍還要強,這一點確實大大出乎武遜的所料。

想來想去,武遜覺得還需要對此好好調查一番,便對袁從英道:“袁校尉,伊柏泰編外隊的輜重情況,我也不清楚。咱們還是明天找潘火長一起盤問吧,到時候再為袁校尉找一樣合手的兵刃,你看如何?”

袁從英點頭稱是。此時天色已晚,營盤外人聲漸起,開始點燃篝火了。

潘火長興衝衝跑了過來,高聲喊道:“武校尉,袁校尉,你們都在這裏啊。營盤前野灶全搭好了,弟兄們餓了,都眼巴巴地等著呢,是不是該開席啦?”

武遜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潘火長,你去招呼兄弟們!袁校尉,你我去請蒙丹公主吧!”

莽莽荒漠,炊煙直上。衝天而起的熊熊篝火,仿佛欲與天上懸掛的點點繁星爭輝。燦爛的星河蜿蜒流轉間,托出一輪澄瑩的明月,將亙古不變的玉顏晴光自蒼穹灑向大地。在極目的遠端,黑色雲霧繚繞的深處,月光映出雪山冰峰之巔的幽深曠達,宛如夢中的仙境。

伊柏泰的營盤之前,今夜不再寂靜。歡聲笑語陣陣不絕,是壓抑太久的釋放和宣泄。夜空為頂,天山作牆,沙海如席,丘嶺似帷,即使在幽閉的深處仍有地獄般的怨毒滋生,即使在曠野的周圍仍有重重殺機四伏。

夜已深,伊柏泰的編外隊和突騎施的騎兵隊早都喝成了一片,除了值守的兵卒之外,幾乎無人不醉。火堆上烤的狼肉散發出撲鼻的香味,也快被撕扯著吃光了。燒酒、油茶、牛羊奶子……大家都灌得肚子滾圓,沙漠中最珍貴的清水今夜反倒無人問津了。

正中最大的篝火旁,聚著武遜和潘大忠等幾個火長。袁從英、狄景暉和蒙丹也被請在一起,狄景暉今夜頗為鬱悶,放著好酒不能喝,隻好把奶茶灌了個飽,眼睜睜地看著袁從英和武遜、潘大忠那些人推杯換盞,車輪大戰。直到武遜各人盡數喝得半醉,或躺或靠在篝火旁邊,袁從英也喝得臉色泛紅,額頭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狄景暉不由想起他倆在並州“九重樓”的那場酒宴,真是恍如隔世。

蒙丹也喝了不少酒,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碧眼更加亮得耀人。另一席上,哈斯勒爾和突騎施弟兄們喝得興起,亮開嗓子唱起了突厥歌謠,蒼涼的歌聲在曠野中回**,雖然席間的漢人大多聽不懂詞句的含義,可那悠揚的曲調傳遞出生而為人的孤寂和悲愴,卻深深地侵入每顆心中。聽著聽著,蒙丹突然從席間一躍而起,兩手向外平端,口中發出一聲嬌叱,正與哈斯勒爾的歌聲應和。突騎施人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齊刷刷的歡呼:“公主、公主、公主!”他們知道,美麗的公主要飛旋曼舞了。

幾乎所有還沒醉倒的人都湧了過來。蒙丹高高仰起粉頸,雙足踏著歌曲的節奏,旋轉起舞。篝火躍動的光影投在她飛快旋轉的身形之上,紅衣,麗影,驚鴻,翩躚,熱烈勝火,激越眩目。假如說中原大地之上輕柔曼妙的舞姿如行雲流水,那麽這荒野大漠之中的疾旋勁舞便是烈火炙輝,舞動的不是嬌羞脈脈,卻是青春迸發的**,不求天長地久的默契相知,要的隻是瞬間生死的碧血丹心。蒙丹越舞越快,在眾人的醉目之中,她那翻動的紅色衣裾已與身後的片片火焰匯成一體,而她,則宛如一隻翩翩舞動的彩蝶,在烈火中飛旋上升,遂成每個人眼中的最後一團光華。

一曲舞罷,短暫的寂靜之後是震動曠野的喝彩聲:

“公主,好啊!”

“再舞一個吧!”

“太美啦!”

蒙丹雙頰通紅,猶如嬌豔欲滴的薔薇盛開,她不理睬眾人的呼喊,卻坐到袁從英和狄景暉的中間。塞外的女子從不矯揉造作,蒙丹大大方方地選擇與她所喜歡的人在一起。

他們的身邊,武遜等人已經徹底醉倒,有的被抬回了營房,還有的倒在地上鼾聲大作。看到蒙丹坐下,袁從英把手中的酒杯向她舉了舉,微笑著一飲而盡,連誇讚的話都沒有說一句。蒙丹衝他嫣然一笑,又回頭去看狄景暉。火影逆光之中,此刻他正專注地看著蒙丹,麵容疏朗沉靜,又透露出深沉的悲傷。蒙丹的心微微一顫,輕聲問:“你不高興嗎?還是……”

夜闌,人散,星光墜落,火影婆娑。徹夜狂歡之後的伊柏泰又安靜了下來。篝火旁,隻剩兩個身影相對而坐,陪伴他們的是地上的沙海和空中的星河。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靜謐安詳,這無言的相伴,正如初生的情愫和永恒的愛意,溫柔地將疲倦的人兒輕輕環抱,帶著他們的心走入甜蜜的回憶與美妙的夢境。

狄景暉撿起一根胡楊枯枝,在麵前的沙地上龍飛鳳舞地寫下行行詩句,蒙丹垂下火熱的臉龐,輕輕念道:

草原生毓秀,不與塞南同。

羽落隨緋舞,星垂入紫瞳。

唇分梅正豔,話吐意方濃。

萬裏長沙盡,猶追這點紅。

念罷,她長長地籲了口氣,抬起頭,幽深的碧眼中點點瑩澤閃爍。

狄景暉朝她微微一笑,柔聲問:“能讀懂嗎?我特意寫得淺顯些,這是為你,為你方才的舞蹈而作的。”

“我……知道,”蒙丹欲言又止,唇角輕揚,“大概可以懂的。這詩……真美。”半晌,她又扭過頭,火光把她半側的臉龐映得越發嬌美,“還從來沒有人為我寫過詩,謝謝你。”

狄景暉含笑問:“那你知不知道,這詩裏還有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蒙丹蹙起精巧的眉尖,意態純真而甜潤。

狄景暉點點頭:“是的,我給你起的名字,漢名。”

“我的漢名?”蒙丹眨著眼睛,俏皮而又好奇地盯著狄景暉。

狄景暉指向詩句:“梅,紅,豔。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梅紅豔,梅紅豔,為什麽呢?”蒙丹托腮凝眸,似在品味。

狄景暉欣然解釋:“用梅作姓,是因你哥哥的漢名叫作梅迎春,你隨他便也姓梅。紅,則是因為你愛穿紅衣,每次見到你,都是一身丹霞,火熱熾烈。而豔,則是因為紅梅豔冠群芳,更兼你一雙碧眼,與紅衣相稱,豔無可匹。故,為蒙丹公主獻上‘梅紅豔’這個漢名,不知道公主肯笑納否?”

蒙丹“撲哧”笑出了聲,睫毛微微顫動,嬌嗔道:“誰要你起這個酸唧唧的漢名?我還是喜歡我的突厥名字!”

狄景暉也哈哈大笑起來,自嘲道:“酸嗎?好像是有點兒,請蒙丹公主,啊不,紅豔姑娘見諒。我們漢人男子嘛,就這毛病。”笑聲漸漸落下,他突然心緒翻動,一時間難抑激越的情懷,雙眼竟濕潤了,顫抖著聲音,喟然歎息,“我這一生,還曾為一個姑娘起過名字,她與你相仿,也有一雙碧眼,美得如夢如幻。”

“還有一位姑娘?她,是你的……”蒙丹輕聲發問,不知道為什麽心又跳得飛快。

狄景暉低下頭,努力遏製就要湧出眼眶的悲愴,自她死後,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別人麵前提起——陸嫣然,這個讓他痛徹心扉的女子,終於在沉寂了幾個月之後,重新回到他的胸懷。

“是的,一位姑娘,我給她起的名字是:陸嫣然。她,是我已經逝去的愛人。”

朝霞將露未露之際,狄景暉才回到自己的營房。悄悄推開虛掩的房門,狄景暉躡手躡腳地朝榻邊走去,耳邊有人輕聲道了句:“回來了。”

狄景暉一驚,才發現袁從英坐在桌邊,正靜靜地望著他。

狄景暉樂了,自己也往袁從英對麵一坐,抄起桌上的陶壺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才痛快地道:“快渴死了!哎,老弟你不會是坐在這裏等我吧?”

“不等你等誰?”

“你還真是……”狄景暉搖搖頭,湊著窗洞中投入的微光觀察了一下袁從英的臉色,歎道,“為什麽不睡覺?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袁從英淡淡地道:“我不放心。這裏並不安全。”

“可是……咳!”狄景暉歎了口氣,“你也太操心了。”

“總要有人操心。”袁從英也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下。

狄景暉盯著他道:“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去睡了吧。”

“不睡了,天一亮我就要和武遜、潘大忠去伊柏泰,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指了指桌上翻開的一本書,“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

狄景暉湊過去看了看,笑道:“你是從哪裏翻出來的?”

袁從英朝榻上的包袱偏了偏頭:“在那裏頭找到的。這書好像是沈珺家裏的吧。”說著,他將書翻過來合在桌上,書脊上空空的銘牌果然和沈珺家裏的藏書一個樣子。

狄景暉毫不在意地道:“咳,那天在阿珺姑娘家裏,你不是出去追查殺沈庭放的凶手去了麽,我無所事事,就去翻沈庭放的藏書,找出這本《西域圖記》,我想著咱們要來西域,所以就去取出來看看,後來隨手塞到包袱裏麵,我自己都忘記了。哪想今天讓你找出來了。”

袁從英揉了揉額頭,低聲道:“這書倒不錯,講的都是些西域的風土人情,還有各種神教、文字什麽的,等你的時候我一直在看。以後也許能用得上。”

狄景暉笑了:“就是啊,嗬嗬,三朝名臣裴矩的書,民間根本就看不到,沒想到在沈珺的家裏居然有收藏,也算意外的收獲吧。”

袁從英看了看他,語氣中帶著微微的嘲諷:“你的體格很不錯啊,剛受了傷還能精神抖擻地談情說愛。”

狄景暉並不介意,隻是長歎一聲:“唉,人總歸要活下去吧。你知道嗎?這麽多天來,我一直都不敢想嫣然,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說起她。心中雖然還是痛得厲害,但又覺得如釋重負。仿佛,仿佛,我的嫣然又回到我身邊來了。”他停下來,眼神空洞地凝滯在黑暗之中的某處,許久才苦笑著問,“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做,是辜負了逝者?”

袁從英不動聲色地回答:“不會,我覺得你是對的。”

狄景暉很有些意外,抬頭看著袁從英:“真沒想到你能這樣說……”

袁從英還是很平靜:“我怎麽想就怎麽說。”

狄景暉感激地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又問:“那你覺得她會怎麽想?她是突騎施的公主,而我,隻是一個流放犯,還有三年的流刑在前麵,我……身無分文,一無所長……”

袁從英的眼中閃動狡黠的光芒,微笑道:“可你會寫詩啊。”

狄景暉的臉微微泛紅,無奈道:“好啊,你就隨便調笑我吧。”

袁從英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看我是隨便調笑的人嗎?”沉默了一會兒,他正色道,“你的詩不錯,我至今還記得幾句:座上嚎哭狀,堂前恨罵音。悲歌見長短,血淚有濁清。”

狄景暉驚喜過望:“你還真記得?”

袁從英坦然地回答:“當然記得。我雖不會賦詩,卻也喜歡好的詩句。”

兩人均不再作聲,狄景暉遲疑良久,終於望定袁從英,誠懇地道:“今夜我一直都在想那場酒宴。當時,我並不了解你的為人,說了許多過分的話,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

袁從英搖了搖頭,微笑一下,並不說話。

寂靜中,那巧笑嫣然的身影浮動,暗香飄散在他們的身邊,輕柔的聲音在彼此的心中**出陣陣漣漪:“嫣然隻是個低如微塵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卻是真心實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著,有一天你們會成為肝膽相照的朋友。”

狄景暉不知不覺已經熱淚盈眶,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翻滾的心潮,強作灑脫地問:“哎,你說蒙丹和嫣然是不是很像?”

袁從英直了直腰,探手按著後背,隨口應道:“像嗎?我不知道。其實我一共也沒見過陸嫣然幾次,再說那陣子心情很差,所以始終沒仔細看過她,已經不太記得她的容貌了。”

狄景暉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不喜歡胡人長相的女子。”

袁從英有些好笑地反問:“哦,你又知道,那你說說我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狄景暉“哼”了一聲:“你?我看你很挑剔!”

“何以見得?”

袁從英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重複道:“少年得誌……哼,我怎麽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倒是一直覺得責任太重,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要拋下一切,隻要能輕鬆些就行。”

狄景暉嘿嘿一樂:“你現在不是已經拋下一切了?”

“說得好,別的都拋下了,責任一點兒沒輕,麻煩越來越大。”

“你說我是麻煩?”

“隨你怎麽想吧。”

狄景暉被噎個正著,不覺發狠:“袁從英我告訴你,你可別小看了我狄某人。我狄景暉現在是在落魄中,有朝一日發達了,決不會讓你吃虧。”

袁從英冷笑道:“我倒不指望什麽,但願有命活到那一天吧。”

狄景暉不以為意地反問:“怎麽啦,為什麽活不到那一天?這世上能幹掉你的人好像不太多吧。”

袁從英緊蹙雙眉,許久才道:“實話告訴你,很久以前我曾想過,假如能夠活過三十歲,我才考慮娶妻生子。”

“你,什麽意思?”狄景暉一副莫名驚詫的樣子。

“沒什麽意思,不過是不想無故連累人家而已。”

狄景暉盯著袁從英看了看,歎息著搖頭:“也罷,現在你已經三十多了,還好好地活著,是時候找個女人了吧?”見袁從英仍然沉默不語,狄景暉突然笑道,“哎,你不會是在家鄉有什麽娃娃親或者指腹為婚吧?”

袁從英啼笑皆非地瞥了一眼狄景暉,嘟囔道:“虧你想得出來。我哪有……沒有,我什麽都沒有。”

“那就對了嘛!”狄景暉看看榻上睡得正香的韓斌,見小孩兒毫無動靜,才壓低聲音道,“你老實說,是不是喜歡阿珺那樣的?”

“阿珺?”

“對啊,我看得出來,你對她有些不一樣。”

袁從英挑起眉毛,反問:“你不是還說梅迎春對她有意嗎?”

狄景暉道:“那是。可我要是有阿珺這個妹妹,絕對不會把她許配給梅迎春這樣的人。”

袁從英意味深長地看著狄景暉:“哦,這又是為何?”

狄景暉笑起來:“你少給我裝糊塗。梅迎春這種人,一般地做做朋友很不錯,可他假如真有一天成了酋長、可汗,我一定會離他遠遠的。他和你可不一樣。”

袁從英又沉默了,他垂下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麽,神色十分落寞。

狄景暉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便寬慰道:“所以我說嘛,庭州真是個好地方。既有我喜歡的胡人女子,你喜歡的漢人女子呢,就更多了,總該有你看得上的。要不等你剿完匪,咱們還是想辦法常待庭州吧。”想了想,他又頗為認真地道,“還有你的傷病,光這麽硬撐是不行的。這樣吧,哪天和武遜說說,去庭州給你找個大夫好好瞧瞧。據我所知,西域的醫術雖與中原不同,但也別有一功。另外,我多少也知道西域有哪些好藥材,可以幫你去庭州找找看。”

“可笑,你不治怎麽知道能不能治好?”

晨風拂麵的時候,潘大忠帶著武遜和袁從英來到了伊柏泰神秘的木牆前麵。在多年的風沙磨礪之下,木牆其實已經破損不堪,滿是坑窪和斷裂。插在牆頭的刀尖也被風沙吹蝕成了黝黑色,隻在陽光的照耀下,才會反射出淩厲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潘大忠所帶的小隊,在木牆之前呈一字陣仗排開。這些七拚八湊起來的兵卒,高矮胖瘦不均,年齡亦有大有小,連麵貌也是胡漢混雜,真是名副其實的一支雜牌軍。但是,正如袁從英和武遜已經發現了的,這些兵卒身上所披的甲胄,腰間所配的刀劍,卻堪稱精良,反而與他們的外形顯得很不相稱。

他們的麵前,正是木牆上唯一的一扇大門。這是一座通體漆黑的玄鐵大門,長寬均有丈餘,厚也達數分。門把上纏繞著粗如纜繩的鐵鏈,上麵密密麻麻地懸掛數把巨大的銅鎖。潘大忠一聲令下,兩名兵卒上前挨個開啟銅鎖,接著又上去兩名兵卒,四人合力才將鐵鏈取下,最後四人一起握住門把上的木杠,喊著號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大門緩緩移開。

武遜見狀,不由疑惑地問道:“老潘,為何開門如此吃力?”

老潘抹了把臉上的油汗答道:“咳!武校尉,這扇鐵門好多年都未曾開啟了,今天若不是想讓你和袁校尉進去看個究竟,我才不費這個力氣呢!”

武遜大為訝異:“那平時獄卒和囚犯是如何出入的?”

老潘嘿嘿一樂:“武校尉,袁校尉,先請你們從大門而入吧。我老潘會一一講給二位長官聽的。”

武遜和袁從英麵麵相覷,隻得跟著老潘踏入鐵門。

進入木牆重圍之中,眼前是個有好幾畝地大的沙場。袁從英第一天到達伊柏泰的時候,已經在蒙丹的指點下從高處觀察過,現在進入內部,發現確實如當時所見,木牆之中建有大小不一的五座磚石堡壘。每座堡壘的式樣都差不多,圓形,平頂,靠近頂端是一排比人的腦袋大不了多少的窗洞,應該是采光通氣之用。每座堡壘都看上去十分堅固,五座堡壘的排列方式讓袁從英猛然想起了井蓋上的五角圖案,其中一座頂角上的堡壘相比其他四座略小些。

潘大忠領著二人圍著最小的堡壘轉了一整圈之後,武遜拍了拍腦袋,困惑地問:“我說老潘,這玩意兒的門在哪裏?”

潘大忠油光鋥亮的臉上滿是得意之色,他把手在空中一揮,大聲道:“所以武校尉,袁校尉,你們都看見了,這些堡壘均沒有門,也就是說人根本不可能從此地出入,因此平常也沒有人進入木牆之內,那木牆上的門沒什麽用處,故而好多年都不曾開啟了。”

老潘笑著解釋道:“武校尉,袁校尉,其實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整個伊柏泰的監獄都在沙地下麵,因而出入也在地下,你們就明白了吧?”

“什麽,監獄不在這幾個堡壘裏,在……地下?”武遜圓睜雙眼瞪著老潘,滿臉的難以置信。

潘大忠顯然很滿意自己所製造出來的效果,舉手示意道:“二位校尉,其實這木牆裏麵的沙地無甚可看,平常從沒人在此活動,但為讓二位對伊柏泰的環境有整體的了解,我才領你們進來。實際上,真正的監獄造在地下,出入口則在木牆外麵的營房中,要不然我現在就領二位前去察看?”

武遜扭頭就往門外走,潘大忠趕忙跟上,卻發現袁從英站在原地不動,就回身招呼:“袁校尉,你……”

袁從英瞥了潘大忠一眼,冷冰冰地問:“既然這些堡壘在地麵上連門都沒有,還要這座木牆幹什麽,豈不是多此一舉?”

潘大忠被問得一愣,武遜聞言也覺有理,便停下腳步瞪著潘大忠,等他回答。

潘大忠顯得有些緊張,咽了口唾沫才道:“這……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不過伊柏泰最初建造的時候,就用了許多重囚和死囚,想必這木牆是在當初監獄始建時,用於圈禁那些囚徒的,等地下的監獄和這幾座堡壘都完工以後,木牆也就沒用廢棄了,隻是不曾拆除罷了。”

武遜聽罷點頭:“原來如此。”

他看袁從英仍然緊蹙著雙眉在沉思,便招呼道:“袁校尉,走吧!”

袁從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隨武遜走出了大鐵門。潘大忠連忙吩咐手下兵卒重新將鐵門鎖好,同時帶著武遜和袁從英來到呂嘉營房的右側。呂嘉的營房是伊柏泰裏麵最大的一座,其左右兩側各有一個不起眼的小營房,看上去好像是給值事的兵卒休息之用。潘大忠來到右側那座小營房門前,門旁站立著兩名荷槍持械的守衛。

潘大忠示意守衛讓開,領頭進入小營房,才五步長寬的營房內空無一物,隻在地麵正中央,赫然是一塊四方的鑄鐵蓋板。潘大忠來到蓋板前,亮開嗓門喊了一聲:“開門!”

鐵蓋板裏傳來悶聲悶氣的問話:“是誰?”

“潘大忠!”

“啊,是潘火長!”裏麵之人應和著,隻聽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鐵蓋板從下麵被緩緩頂起,一個兵卒從裏麵冒出腦袋來,“潘火長,您是……”

“武校尉和袁校尉要下獄察看。”

“是!”

鐵蓋板下,竟是另一片天地。

在潘大忠的帶領下,武遜和袁從英生平頭一次進入到這樣一個黑暗森嚴,簡直與墓穴一般無二的地下監獄之中。沿著石階下行並不深,前麵是長長的巷道,估計就是從外部營房通入到木牆裏頭的道路。巷道狹窄逼仄,僅容二人並肩,每隔二十步的牆上置一盞油燈照亮,底下則是一名全副武裝的守衛在站崗。

在袁從英默數了大概百來步的時候,巷道在前麵拐了個彎,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轉過彎去,麵前的巷道突然變寬,大約三十來步長短的巷道兩側,根根鐵柵後麵出現了一間連一間的牢房。光線十分暗淡,牢房中隻見人影晃動,卻看不清楚囚犯的麵貌,巷道的兩頭各站著一名獄卒。

潘大忠停下腳步,輕聲道:“這裏就是天字號監區。”

武遜問:“他們都是死囚嗎?”

潘大忠咧嘴一笑:“武校尉,伊柏泰裏麵其實沒有死囚非死囚的區別,就看他們自己能不能夠活得下來。”

武遜陰沉著臉瞥了一眼袁從英,發現他的臉色在幽暗的光線之下愈加蒼白,武遜道:“袁校尉,你有什麽要問的嗎?”

袁從英搖了搖頭。

於是潘大忠領著他們繼續前行,一路拐來拐去,每隔幾段窄小的巷道,便出現一段兩側有監房的巷道。袁從英心中終於明了,原來這個地下監牢造得就如同迷宮一般,所有的巷道彼此相連交錯,監房不規律地散布其間,這樣的設計使得進入其中的人,假如沒有帶領指示,就根本無從辨別方向。同樣,囚犯要想找到一條路徑逃走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要麽在巷道中迷失,要麽被無處不在的守衛擒獲,想到這裏,袁從英不禁暗暗佩服這座監獄建造者的巧妙用心,但又覺得不可思議:伊柏泰處在大漠的中央,囚犯本就很難逃脫,為什麽還要把監獄建在地下,又設計得如此繁複,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在地下轉了很久。武遜也有點兒受不了那汙濁的空氣了,便問:“潘火長,如果沒什麽其他可看的,莫如你就帶我們上去吧。”

“且慢!”潘大忠還未答應就被袁從英攔阻了。

武遜不耐煩地問:“袁校尉還想看什麽?”

袁從英慢吞吞地問:“那五座堡壘怎麽上去?”

潘大忠一拍腦門:“哎呀,你看我怎麽把這茬忘記了。真是該死!”接著又忙解釋道,“咳,其實那幾座堡壘就是通風換氣之用,沒什麽可看的。二位校尉跟我來吧。”

他領著二人又是一通的七繞八拐,總算走到了一座石梯前麵。石梯盡頭投下來的光線亮堂很多,還有陣陣新風吹來,袁從英趕緊深吸了幾口氣,慢慢張開捏緊的拳頭,右手紮緊的布條上麵,血漬和汗水已經混成一片。

徐徐清風從堡壘最上麵的那排換氣窗洞中吹入,武遜和袁從英都覺得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潘大忠看著二人的臉色,微笑道:“二位校尉有些受不了吧。嗬嗬,我們長年累月生活在伊柏泰,不習慣也得習慣,這裏真是個能把人活活折磨死的地方啊。”

袁從英問:“我們是在最小的那個堡壘之中嗎?”

潘大忠點頭:“袁校尉好眼力,是的。這裏就是離鐵門最遠的那座小堡壘。其餘四座和這個一模一樣,隻不過格局略大些。”緊接著潘大忠又笑問,“二位校尉還要去看那其餘四座堡壘嗎?”

武遜看了看袁從英,皺眉道:“嗯,一樣的話就不必細看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再次下到地底下,又隨著潘大忠轉了數個彎,麵前出現的巷道和來時最初的那段十分相仿,走到巷道盡頭,又見到一段向上的石階。石階旁的守衛見三人過來,趕緊行禮,殷勤地跑到石階上頭,翻起鑄鐵蓋板,目送三人登了上去。出來一看,這裏恰恰是呂嘉營房左側的那個小營房,與入口的營房恰好一左一右。原來他們在地底下繞了個大大的圈子。

三人此時俱已頭昏腦漲,都拚命呼吸著地麵上的新鮮空氣。等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武遜便將另二人招到自己的營房坐下。

喝了口燒酒,武遜感慨萬千地道:“真沒想到伊柏泰裏麵是這個樣子,今天本校尉算是開了眼界了。潘火長!”

“在!”潘大忠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

武遜問:“伊柏泰下麵的情形,編外隊有多少人完全了解?”

潘大忠道:“因為地下的活兒太苦,編外隊的每個兵卒都要輪流下去當獄卒和守衛的。咳,其實他們大多本來也就是這裏的囚犯,選拔上來充了編外隊,才算有了一線生機。”

“那麽說大家都還熟悉下頭的布局?”

“也不盡然,伊柏泰下頭的布局太奧妙,就算在裏麵待上一年半載,還是會走錯路。如果是外人入內,那就壓根甭想出來了。”

袁從英突然插話:“潘火長,你可知道這座監獄是何時所建,何人設計?”

潘大忠微微一笑:“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袁從英接著又問:“下麵的布局可有圖紙?”

“沒有。大家都靠腦子記憶。不過……既然說到這裏,我倒是可以畫一張出來。此地也就是我大概清楚全部的情況了。”

袁從英衝潘大忠一抱拳:“麻煩潘火長了。”

“好說,好說。嗬嗬。”

正說著,衛兵來請三人用午飯。忙了整整一個上午,大家均饑腸轆轆,也都不客氣,圍坐桌前邊吃飯邊繼續談話。武遜掰下塊饢,撒上碎牛肉津津有味地嚼了幾口,突然問潘大忠:“大忠,我記得你是七年前到伊柏泰來的吧?”

武遜停下嘴,盯著潘大忠問:“老潘,我仿佛記得當初你是和你兄弟一起來的伊柏泰,你兄弟現在何處,也走了嗎?”

潘大忠的神色驟變,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垂下頭好半天都不吭聲。

武遜和袁從英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武遜正要再發問,潘大忠忽然抬起頭,卻見他雙眼通紅,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顫抖著嘴唇喃喃道:“我兄弟,他,早就死在這裏了!”

武遜大驚:“這是怎麽回事?”

潘大忠握緊雙拳,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略微平複下來,抬頭對另二人苦笑道:“袁校尉,前日夜間我冒險去求你搭救武校尉,當時你對我十分提防,不予信任,我那時候就曾對你提起過,我潘大忠與呂嘉有不共戴天之仇。這仇,就是殺親之仇。正是呂嘉,害死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的兄弟潘二孝。”

原來這潘大忠和他的兄弟潘二孝本來都是庭州刺史錢歸南的家奴。他倆從小父母雙亡,在錢家長大,幹的是伺候人的營生。潘大忠為人謹慎,頗得錢歸南的賞識,其弟二孝卻不太爭氣,成天不務正業,還經常小偷小摸,十分不檢點。偏偏潘大忠對這唯一的兄弟很是疼愛,錢歸南幾次欲將其趕出錢家,都因為潘大忠苦苦哀求才罷休。可恨潘二孝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越鬧越不像話,後來還勾搭上了錢歸南大夫人的婢女,終於徹底惹惱了錢歸南。就在七年前,錢歸南一氣之下,將潘二孝判了罪,發往伊柏泰。潘大忠實在不放心這個兄弟,主動向錢歸南懇求,陪著兄弟共來服刑。

潘大忠說到這裏已經淚流滿麵,他抹了一把眼淚,咬牙切齒地道:“我們剛來時,呂嘉礙於錢刺史的威勢,對我兄弟二人還算客氣。因我本就是無罪之身,他還給了我一個火長的職位。我也是小心謹慎,拚命效忠於呂嘉,隻求他能待我兄弟好一些。可誰知道,這呂嘉本性惡毒至極,居然趁著我回庭州辦事的時候,將二孝騙出監牢,與另外兩名囚犯鬥毆,最後又將重傷的他放在野地,活活地讓禿鷲啄咬至死!”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袁從英,“袁校尉,就是你們頭一天來的時候看到的那一幕,所謂的‘野葬’。”

袁從英默默地點了點頭。潘大忠繼續道:“我本來打算找呂嘉拚命,哪怕同歸於盡也要為我兄弟報仇。可呂嘉這廝又狠又刁,知道我必懷恨在心,就把我遣入地下監獄,打算讓我熬不得苦楚死在裏頭。我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定要在伊柏泰活下去,就這樣我在地下苦熬了五年,直到兩年前呂嘉需要用人時才又把我提出來。當時他仍然對我十分有戒心,處處防範,我便更加表現得貪生怕死、膽小懦弱,終於慢慢地令他放鬆了警惕。這兩年來我一直在等待著最後一擊的時機,總算等到了你們。武校尉,袁校尉,謝謝你們,使我終於能夠為我的兄弟報仇雪恨。”

潘大忠勉強一笑,扭頭對袁從英道:“袁校尉,前日夜間實在無法對你將這些和盤托出,才使你一直不能信賴於我。否則,公主他們也不會遇到那樣的險情了。”

袁從英點頭:“是的。當時我確實不能輕易相信你,所以才將你打昏,把蒙丹他們轉移到另一間營房。坦白說,這也是萬般無奈之下的選擇,我一人難以兼顧兩頭,又必須去救武校尉,所以隻能賭一把。”

潘大忠理解地笑道:“袁校尉當時若是相信我,我倒可以給公主他們找個更安全的所在。但我知道你不能冒這個險,萬一我是呂嘉派來調虎離山的,那就慘了。”

潘大忠又道:“袁校尉,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不知道現在是否可以賜教?”

“什麽?”

“就是那晚我們離開營地前,你一直在看營地上空的一個閃光處,那究竟是……”

“哦,”袁從英微笑了,“那還是你們昨日看到的斌兒的玩意兒。那東西可以把光投得很遠,我讓斌兒想法把燭光射出窗洞,在夜間老遠都能看得很清楚,這樣我便可以知道他們平安。”

談到這裏,三個人方覺得有點坦誠相見的味道,彼此的隔閡和猜疑漸消。武遜理了理絡腮胡須,又想起來件事:“老潘啊,還有件事情。”

“武校尉盡管吩咐!”

“嗯,我來問你,編外隊的兵械、甲胄和馬匹,怎麽都如此精良?呂嘉打哪裏弄來的這些?”

老潘微微一愣,眼珠轉了轉:“這個……我也不清楚了。好像瀚海軍每年都會給呂嘉送些輜重過來吧。”

“不可能!瀚海軍自己的配備都沒有這麽好!”

“那,卑職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算了。”武遜有些失望,指指袁從英道,“不過,老潘你下午帶袁校尉去挑件兵刃吧,把這裏最好的家夥都拿出來。”

潘大忠趕忙答應:“那是自然。”

袁從英卻擺了擺手:“武校尉,多謝費心。也不必太麻煩,方便的話,就把呂嘉的刀和弓借我一用吧。”

“這……”武遜和潘大忠相互看了一眼,“你不忌諱?”

“好用就行。”

“那好,吃過飯就讓兵士給你送去吧。”

午後,在營盤後麵的一座小茅屋裏麵,袁從英帶著韓斌洗了個澡。一進這個小茅屋,他就發現這裏與阿蘇古爾河畔的那個茅屋簡直一模一樣。屋中央同樣是口深井,井緣和地麵相平,隻在井口蓋著塊鐵蓋子,也與阿蘇古爾河畔茅屋裏的那個鐵蓋子外觀完全相同。

所不同的隻是,這個茅屋裏放置著好幾個木桶,以供人從深井裏打出水來。另外還有個小火爐子用來燒熱水。袁從英發現,此地洗澡的方式和中原很不一樣,沒有盛滿水的大木桶可以浸泡,卻用個木勺子舀出水來往身上澆。腳下就是沙地,水從身上流下後就直接滲入沙中,轉眼被吸個一幹二淨,洗完澡沙地居然還是幹的。他起初以為不用大木桶是為了節省水,但很快發現這種洗澡方式似乎更費水,便有點兒想不通。

這紋理也與阿蘇古爾河畔鐵蓋子上的相仿,最外麵是五個尖角的樣子,圍繞著裏麵的一個圓圈,圓圈的中央還有紋路。所不同的是,此處中央的紋理曲曲彎彎,很有點兒像水波,而阿蘇古爾河畔那圖案的中央紋理,是幾道斜斜的線條。袁從英讓韓斌幫著自己一起盡量記下這些圖紋的形狀,打算回營房後默寫在紙上,留個記錄。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用處,過去在狄仁傑身邊的時候,尋求這類奇異事物中所蘊含的秘密,往往是狄仁傑的拿手好戲,可是現在,隻能靠自己了。

雖是初春,大漠上晝夜的溫差依然很大。太陽快落山時,周遭已經十分寒冷。袁從英帶著韓斌匆匆洗完,就回了營房。桌上已燃起蠟燭,率先洗好澡的狄景暉坐在桌邊,埋頭在讀那本《西域圖記》。袁從英精疲力竭地在榻上靠了一會兒,一動都不想動,可想想還是掙紮著起身,坐到桌前拿過紙筆,打算把剛才強記下來的紋理畫出來。

桌上擱著一柄閃亮的鋼刀,還有一副黑色的硬弓,一望便知是呂嘉的家夥。狄景暉衝袁從英努努嘴:“老潘送過來給你的。”

袁從英擎刀在手,翻來覆去地看著,毫無疑問,這絕對是把百煉成鋼的寶刀。同樣,那把弓也是少見的利器,問題是,呂嘉怎麽會有這樣好的武器?

狄景暉看他又在沉思,便隨口問了句:“很不錯的家夥吧?我雖不太懂,卻也看得出來。”

袁從英把刀擱回桌上,點頭道:“確實是好東西。不過,也怪得很。”

“哦?哪裏怪?”狄景暉來勁了,上下左右地摸著刀把和刀背。

袁從英把他的手輕輕擋開:“你不習慣碰這種東西,小心點,這刀削鐵如泥的。”

“削鐵如泥?”狄景暉好奇地問,“呂嘉怎麽有這種好東西?這樣的好刀不常見吧。”

“不常見,很稀罕的。最奇怪的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袁從英指著刀身,解釋道:“不論什麽刀具,通常刀身上都刻有銘文,表示煉成的日期地點和煉製之人,這是規矩。普通的刀尚且如此,更別說如此少見的寶刀。可是你看這把刀,上麵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還有這把弓也是,沒有任何打造的標記。”

“還真是啊!”狄景暉也是一臉納悶,但他知道自己也想不出個究竟,就岔開話題,“那個老潘倒很殷勤,還問長問短的,似乎挺關心你的身體。”

狄景暉輕哼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怎麽對付。”

袁從英壓低聲音說了句:“這個人,很不老實。”

狄景暉把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放,似笑非笑地看著袁從英:“噯,人家又怎麽惹到你了?”

袁從英陰沉著臉道:“他沒有惹到我,但是他說了不少謊話。”

“說謊?”

“是。首先,今天他開木牆上的鐵門時搞出很大的動靜,想證明那鐵門好多年都未開啟了。可是那些大銅鎖和鐵鏈上連灰塵都沒有,真好笑,伊柏泰日日都是漫天風沙的,難道這裏的人沒事還經常擦拭它們不成?其次,他領我們去木牆中的時候,刻意隻讓我們看了其中最小的堡壘,以此類推地想說明每座堡壘都沒有門,偏偏不領我們逐一看過,我總覺得其中有詐。還有,他說自己與呂嘉有仇,可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動手,卻要等著我們和武遜來這裏的時候,借我們的手除去呂嘉,而呂嘉明明知道潘大忠對自己懷有仇恨,卻還如此信任他,也很說不通。至於他說不清楚兵械的來曆,我看多半也是撒謊。”

狄景暉聽完哈哈一笑:“完了,你算是把我爹草木皆兵的毛病全學會了。既然你對這潘大忠有諸多懷疑,幹嗎不直接對武遜說呢?”

袁從英歎了口氣,略顯懊喪地道:“武遜此刻寧願相信潘大忠,也不願意相信我。你當初說的話很有道理,武遜對我有成見,亦有顧慮,假如我太多地表示對潘大忠的不信任,他隻會認為我是故意離間他們邊塞軍兵的關係。對他來說,我畢竟是外來的,潘大忠才是自己人。”

狄景暉頗有興味地看著袁從英,很是幸災樂禍:“現在想明白了?饒你拚著性命去解救他,還差點連我們的命都搭上,結果也沒落上個好。”

袁從英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是見機行事吧。潘大忠盯得很緊,我不想打草驚蛇,否則恐怕對你和斌兒不利。另外,武遜也會有危險。潘大忠和呂嘉還不同,這回是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麽,也不知道他對剿匪到底有利還是不利,更不知道他的背後是不是還有更凶險的勢力……”他抬起眼睛,看著狄景暉苦笑道,“可惜我沒學到大人料事如神的本領。”

狄景暉正要開口說話,有人輕輕敲門。韓斌跑過去把門打開,夕陽逆照下,蒙丹亭亭玉立的身影仿佛鑲了道火紅的金邊。狄景暉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門口,蒙丹看著他微笑,輕聲道:“我是來向你們告別的,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