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碎裂的恐懼

我不敢保證永久,但是我會把它帶到地獄裏去,和我的生命在一起……

一個小時前。

快遞收件員開著帶有快遞公司標誌的三輪車在路口停了下來,開始四處張望,目光滿是疑惑。

他走上前,笑眯眯地說道:“是我叫的快遞。”

“你要寄什麽?”快遞員拿出手持訂單打印機。

“沒什麽貴重東西,就是一個鑰匙扣。你隨便拿個信封塞一下就可以了。”他掏出了風衣口袋裏的塑料密封袋,袋子裏裝著一把鑰匙扣,圖案是幾朵櫻花,琺琅質地,背麵刻著一個英文單詞——Osaka(大阪)。

“哦,是旅遊紀念品啊,那我就這麽填了。”快遞員熟練地在機子上打印著物品名稱,“寄本市,對嗎?”

“是的,稻香新村。麻煩你。”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和藹的談吐語氣,舉止優雅。

快遞員封好信封後,把回單遞給了他,這才開車離去。

他看都沒看,順手就把回單塞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快步穿過馬路,沒多久,身影便消失在了馬路對麵的小巷中。

李振峰到達現場,看見保安不停地哆嗦,不隻如此,周圍人的目光中,也滿是濃濃的恐懼,臉色像死灰一樣慘白。

“李哥,他是不是發癔症了?”安東壓低嗓門小聲嘀咕。

李振峰當然知道眼前這家夥不是大白天見了鬼,而是大白天見到了死人,給嚇破了膽。

“你沒事吧?”他湊上前耐心地問,“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不不不,我沒事,警官,我很好。”保安結結巴巴地說道,還時不時偷眼朝樓上瞄,“就在8樓,8樓B座……”

“我知道。”李振峰點點頭,“你們是什麽性質的公寓?都是常住戶嗎?”

保安一聽,趕緊搖頭:“不,擁有產權的常住戶隻占兩成,剩下八成都是租戶。其中,國外住客還比較多,但大多是來我們安平旅遊的短期租戶,類似於住民宿那樣的,我們這邊都有記錄。”

“你們有備用鑰匙?”

“有,每個房間都有,我們這兒畢竟是公寓式管理。”小保安顫顫巍巍地說道,“但是每次使用都是有記錄的,絕對不會有任何差池。”

“屍體是你發現的吧?”李振峰雙手抱著肩膀,神情嚴肅地看著他,“和我說說看,嗯,還有啊,你這倆腿肚子,能不能別打戰了,不就是個死人嗎?難道你沒見過死人?”

這話像瞬間抽走了保安心中的保護傘,他竟然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我當然見過死人了,可是這種邪門的,恐怖片裏才有的啊!我不幹了……多少錢給我都不幹了!”

李振峰和安東互相看了一眼,不禁微微皺眉,他順手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紙巾,彎下腰遞給保安:“你別胡思亂想,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放心吧,我們警方一定會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你是怎麽發現屍體的?第二,那間房入住的是誰,原房主是誰?第三,死者的死亡時間大致為今天淩晨0點到3點之間,正好是你值班,那當晚你有發現什麽異樣狀況嗎?”

保安滿臉愁容:“發現屍體……昨晚我10點左右就去值班室睡覺了,樓裏客人都自己有鑰匙,即使是租客,也是房東自行和他們約好的,鑰匙一般都放在信箱裏交接,反正錢款兩清就行,與我無關。我們這邊的備用鑰匙就是以防客人把鑰匙丟了,那就得我們去幫忙開門,你要知道這棟樓裏住的大多是年輕人,還有很多是外國人,都喜歡在對麵茂雲大廈旁的酒吧街喝酒,半夜三更回來找不到鑰匙開門是常有的事,所以真的很頭疼。”

小保安話說多了,雖然有些囉唆,但是情緒稍微緩和了些:“我在值班室接到個電話,差不多快淩晨2點的樣子,是個女的打過來的,跟我說打不開8樓B座的門了,要我上去幫她開門。我一肚子火,起床後順帶著就看了眼牆上的鍾,一看快2點了,然後就很不高興地上去了。我當時睡眼蒙矓的,要知道我白天根本就沒休息好。我出電梯門的時候還是平安無事的,我來到B座門口,發現門虛掩著,沒錯,輕輕一推就能打開的那種,屋裏沒亮燈。我當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在和我開玩笑,但是來都來了,按照我們……按照保安章程規定,我不能隨便打探住戶的隱私,我就隨手帶上了門。

“到這時候一切都還是很正常的。然後今天早上我交班前,7樓B座的住戶向我抱怨說樓上把他家的天花板弄髒了,好像是廚房管道漏水,我在查看後證實屬實,天花板上的滲透物有股鐵鏽的味道,我就去8樓B座敲了敲門,房間裏沒反應,我又敲了敲,這時候才猛地想起8樓B座根本還沒住人,當時我那個怕啊,腿肚子就抽筋了。”

小保安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沒辦法,我就掏出備用鑰匙打開門進去了,我真是後悔啊,因為我進去後就發現了……”他順手狠狠一拍自己大腿,目光也漸漸地充滿驚恐,“整整一牆壁啊,到底是誰幹的?太可怕了!難怪我2點多在門口時聞到一股怪味,我以為屋裏人喝多了沒關好門,那股味兒,我還以為是嘔吐物的味兒,後來才知道,那是人血的味道!”

“那房子是出租的,是嗎?”李振峰問。

“目前空置!還沒來得及租出去,就是房裏什麽東西都有的那種,因為是短期出租房,這些家具都是必備的,每次租客走後,房東就會通知我們安排清潔工打掃房間並支付一定的費用。”小保安語速飛快地說道,“那房東我記得,是個年輕人,穿著打扮還挺體麵的,好像常年在國外生活,總是顯得很疲憊的樣子,應該是倒時差吧。他每年回來一次,平時在網上發布租房信息,收房租也是網上轉賬,基本不用見麵,而且他也從不拖欠物業費。”

“那你親眼見過他嗎?”

保安搖搖頭:“都聽我同事說的。”

“盡快聯係上他,就說我們找他詢問情況。”李振峰站了起來,“最後一個問題,昨晚上接到電話前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

“沒有。”保安果斷地回答,“除了快淩晨2點的那個電話,別的都很正常,警官,你看監控就知道了,我們這兒的探頭可都是高清的。”

李振峰點點頭,示意安東找人把他帶去局裏錄口供,自己便轉身向電梯口走去。

隨後安東匆匆跟了上來,兩人一同走進電梯。

安東知道李振峰一般不會直接走進案發現場去看屍體,而且他也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過——對死者的第一印象會直接影響辦案人員對整個案件今後走向的判斷。

“李哥,你說這凶手咋會知道這間房空著?”安東問。

李振峰微微一笑,隨即把手機遞給安東,頁麵上便是那間房在某旅遊網站上的民宿廣告,上麵會根據預訂情況對一個月內的房子空置狀態做公布,好讓人選擇時進行參考。

“剛才保安說了,鑰匙都是在信箱裏交接的,不用通過專門的人,這樣也保護了住客的隱私。我想凶手應該是熟知這裏麵的規律吧。命案凶手在處理屍體的過程中一般都離不開一個規律,那就是‘遠拋近埋’,目的無非就是盡量拖延警方發現凶手真實身份的時間,但是我們的這起案件給我的感覺就是凶手迫切想讓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你說對不對?”李振峰看著他。

電梯很快到了8樓,走出電梯,眼前是一左一右兩戶的配置,小九穿著連體白色防護衣,正從B座走出來,一見到李振峰便趕緊摘下護目鏡,皺眉說道:“李哥,這回我勸你暫時先別進去了,防護服不夠。”

李振峰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他知道小九話裏的意思,上次麵對城東鍋爐廠煙囪裏那具高度腐爛的屍體,爬進煙囪沒多久的李振峰竟然一下子沒忍住,當場吐在了防護服中,上百塊錢一件的衣服自然是報廢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就成了技術中隊的笑柄。

“再出啥意外我自己掏腰包就行了唄。”被揭了短的李振峰迅速從小九的工具箱裏抽了一件防護服穿上,再依次套上鞋套戴好帽子,最後笨拙地跨進了房間。

直到進來的刹那,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麽小九會那麽特意提醒自己了。

因為眼前這一幕根本就不是人會幹出來的。

看著趙曉楠遞給自己的一個透明塑料證據袋,裏麵雖然滿是血汙,卻仍然能看清楚那是一個米老鼠鑰匙扣,鑰匙扣上的三把鑰匙早就已經沾滿了人血而變得麵目全非。

“該死,又是那家夥幹的!”站在門口的安東也看到了這些證據,他忍不住長歎一聲,“李哥,我就不進去了,去跟進下監控。”

李振峰無聲地揮揮手,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眼前這麵牆。

一個定義標準的連環殺手的最大特征就是固定,無論是殺人動機、殺人模式還是殺害對象,在犯罪行為所持續發生的時間段內都不會輕易改變,這是因為連環凶手的殺人行為隻是為了滿足自己心目中一個固定的理想目標。

但是眼前這個凶手的殺人行為卻顯然已經完全升級到了暴力型。

站在案發現場的中央,看著因為遭受數次鈍物重擊而被徹底打碎了半個頭骨的死者麵部,李振峰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與惡心。

死者倒臥在牆邊,而在她後麵那堵牆上,除了凶器揚起擊落時所帶起的血漬與因顱骨破裂而流出的腦髓外,還掛著碎骨頭與四濺的腦組織碎片。

“他到底打了這受害者多少下?”李振峰強壓住內心的怒火。

趙曉楠搖搖頭:“還沒辦法知道確切數字,但是從牆壁和天花板上的血跡分布來看,不會少於40次。因為血跡每一次被凶器帶起時再滴落,都會在牆壁上形成一個特殊的折角,而當打擊到人體腦動脈血管時,這樣的飛濺就會散開,血跡也會更明顯,所以,我說保守數字在40次。”

“已經夠過度殺戮的標準了。”李振峰輕聲說道,“這個鑰匙扣是在哪裏發現的?”

趙曉楠指了指死者癱軟在一邊的右手:“老地方。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能證實身份的隨身物品。”

“死因?”李振峰問。

“開放性顱腦損傷合並頸部壓迫性窒息身亡。”

“她也是被掐死的嗎?”

趙曉楠點點頭:“我特地看過她的頸部,有瘀傷,我還檢查過死者顱骨開放性受傷邊緣,大部分沒有生活反應。但是有幾處顱骨的打擊傷除外,它們有明顯的生活反應,表明在受害者被掐死之前就已經發生了。不排除在那個時候打中了死者的腦動脈血管,導致腦部血管的破裂,才會在這牆上搞得這麽觸目驚心。但是具體的,我還要在屍檢時進行驗證。現在我隻能告訴你一個大概。”

李振峰深深地吸了口氣,強忍著胃裏的翻騰,他環顧了一下房間內的擺設後,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沒用,這裏是民宿,沒有受害者的私人用品,連身份證件都沒有,除了她身上的隨身衣服。而且房間沒有淩亂,這表明凶手一進房間就實施了殺人行為。但是我不明白,前幾次凶手都是先掐死受害者再實施暴力行為,這一次到底發生了什麽?對了,凶器,你對凶器有什麽看法?”

“鈍器!”趙曉楠想了想,繼續補充道,“至於說表麵光滑還是有凹凸麵,這些要回去分析死者顱骨的具體傷勢才能判斷。”

“她身上有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李振峰問。

“沒有。”趙曉楠搖搖頭,“別太樂觀了,李隊,她身上除了發現的這個鑰匙扣,別的,就隻有隨身的衣物了,如果她的DNA沒有進過我們的數據庫的話,那麽短時間內,我們或許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看她的穿著打扮,經濟條件應該也不會差啊。”李振峰道。

“是的,光這雙鞋子,就2000元了。”趙曉楠苦笑。

“難道你也有一雙?”李振峰有點意外。

趙曉楠搖搖頭:“我之所以知道這款鞋子的價碼,不隻是因為它剛上市不到一個禮拜,還因為它那麽貴,但是穿久了會對趾骨和跟骨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所以我覺得這設計師的想法挺讓人費解的。”

李振峰不免有點尷尬,便趕緊扯開話題:“一個年輕女孩又怎麽會跟著一個陌生男人來到這個地方?難道她是從事特殊職業的人?”

“別那麽快下結論,我現在沒辦法告訴你,回局裏做完屍檢後我再給你打電話吧。”說著,趙曉楠便和馬月一起用裹屍袋裝走了死者的屍體。沒走幾步,她卻又折了回來,衝著李振峰一伸手。

李振峰愣了一下,旋即把手中裝有鑰匙扣的證據袋遞還給了她。趙曉楠這才放心地離開了,而她都走了好一陣子,李振峰還看著電梯門的方向發呆。

電梯門又一次打開,安東迎麵走了出來:“李哥,你在等我?”

李振峰猛地回過神來,隨口敷衍了幾句:“哦,是的,等你,監控情況看了有沒有什麽線索?”

安東臉上頓時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還高清,忽悠孩子玩兒呢,才430p的,勉強抓住了一個鏡頭,是那女受害者剛走進公寓大樓時的側麵,我正叫人在複原臉部的模擬畫像呢,應該很快就有結果。”

“我還通知了安平電視台,他們現在正在外麵,看這個畫像能不能幫我們盡快確定死者身份。”

“監控視頻中和死者在一起的總共幾個人?”李振峰問。

“死者和凶手。”安東回答,“最後雖然拍到了犯罪嫌疑人離開現場的場景,但這家夥很狡猾,刻意避開正麵鏡頭,側麵也盡量回避,再加上因為不是紅外線拍攝,外部光線偏暗,所以看不清凶手的臉。而且,犯罪嫌疑人不是從正門走的,他走的後門,那裏沒有監控。”

李振峰想了想,問:“看來凶手事先踩過點,那凶手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案發現場?是不是在保安來過之後?”

“是的。保安兄弟轉了一圈走了後,過了將近半小時,那人才走的。對了,他走的時候那段視頻我拷貝下來了,就在我手機裏,我還沒仔細看,這就發給你。”安東掏出手機點了幾下,最後按了發送鍵。

這時,小九收工走出房間,他一邊脫防護服,一邊笑嘻嘻地問:“李哥,這回沒吐?”

李振峰沒接他的話,轉而直接問:“你們完工了?”

“沒錯。”

“那我進去待會兒,安東,你們先回去。”說著,李振峰便又一次返身走進了B座,順手關上了房門。

小九不解地問:“李哥他怎麽了?”

“這是他遇到難題想不開時的習慣。”安東聳聳肩,神情盡是無奈,“我想李哥應該是要整理下思路吧,不過最近發生的事也確實是太多了。要不你就想象一下——一間橫七豎八塞滿了家具的房間,總得整理吧?”

小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一名快遞員敲開了他的房門,然後遞給他一個同城快遞包裹。

他簽收後,謝過了對方,才把門關上。他就這麽拿著快遞信封走進了客廳。打開茶幾下的櫃子門,裏麵露出一塊藏藍色天鵝絨質地的襯布,他接著便撕開信封,取出那枚鑰匙扣,然後輕輕地把它掛在了襯布上,關好櫃子門。來到廚房,用打火機點燃了空信封,看著在洗碗池中逐漸被火苗吞噬的信封,他平靜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

處理完這一切,他重新回到客廳,繼續按下了播放鍵:

在你眼裏,我終於看見了希望破滅時候的樣子,就像黑夜中僅 有的一盞燈熄滅了,悄然暗去。

人的骨頭再硬,斷裂時也會發出絕望的聲響,而人的生命雖然 無比頑強,但是逝去時卻又是如此的無聲無息。

我會記住你,在我的記憶裏。

我不敢保證永久,但是我會把它帶到地獄裏去,和我的生命在一起……

哦,哦,地獄之門已經打開……地獄之門已經打開……地獄之門已經打開,地獄之門已經打開……哦,哦,地獄之門已經打開……

單調的鼓點,沙啞而又空靈的嗓音,他終於感覺到自己身體內被困住的靈魂正在隨之發出低沉的怒吼。

天馬海國際公寓樓下的警戒帶已經撤去,隻留下了一輛警車,那是李振峰開過來的。

此刻,他在8樓B座的房間寫字台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眼前是典型的一居室格局,單身公寓類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進門的地方是簡易廚房,鍋台、洗菜池、碗筷擺放布局合理,接著是個雙層冰箱,衛生間與浴室幹濕分開,浴室裏麵幹幹淨淨的,地上沒有水漬,毛巾疊放整齊,根本就沒有使用過的跡象。衣櫃是空的,10個衣架從大到小排列整齊,床鋪上的淡綠色床罩還是打掃員鋪床時更換的,熨鬥熨過的痕跡挺括筆直。整個房間裏就隻有靠牆的那個地方倒臥過死者麵目全非的屍體,還有那一麵牆,以及牆上所鑲嵌的那塊半身穿衣鏡。

凶手是在鏡子前麵對受害者進行了瘋狂的擊打。

李振峰站起身,緩步來到穿衣鏡前,看著血漬斑駁的鏡麵,他想象著暴徒毆打受害者時的樣子,他又看了看門,顯然凶手把受害者帶進這個房間後就迫不及待地對她下了手。

似乎,他需要的隻是一個私人空間以供他殺戮。

死者一頭長發,雖然已經認不出本來的樣貌,但是通過那苗條的身材和保養極好的雙手仍然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是個漂亮的姑娘,而她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包括腿上的長筒絲襪,連個破洞都沒有。

凶手已經不考慮對受害者進行性侵了,這是一個模式的消失。

難道說自己真的錯了?這是兩個不同的凶手?

李振峰微微皺眉,他很熟悉連環殺手中的成長型,可是眼前這個變化也未免太大了些。相比29年前開始的那五起案子,雖然記載的卷宗資料並沒有現在這麽詳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凶手是嚴謹的,甚至有些墨守成規。因為五起案件,5位受害者雖然都遭遇了不幸,但是凶手明顯對女性的欲望隻存在於性侵害和謀殺。根據屍檢報告,前麵五起案件的凶手也確實對受害者實施了性侵,這是他作案的特點,或者說是他的謀殺規律。

一般來說至少謀殺3個人,並且在作案期間有固定的“冷卻期”,那這個時候所形成的規律是不會被輕易打破的。因為這樣的模式是他費盡心思摸索出來的“興奮觸點”,能讓他有成就感。反之,則會被果斷地放棄。

除了第三起案件是在中午,卷宗顯示,其餘四起案件的凶手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作案,從未在大白天出現過。可見他注重的是不被打擾的殺人過程。

這一類凶手如果要說改變,那最大概率也隻是作案時間上的變更,或者是對獵物挑選更加明朗化。

李振峰回想起了自己辦公室白板上列出的那幾條要點:編號一至編號五的案件現場相片中,凶手擺放鑰匙扣的位置都是固定的,絕對不會破壞屍體的完整性,讓人感覺死者留下的屍體和他刻意留下的鑰匙扣兩者結合是凶手所做出的一件滿意的藝術品。

但是23年後開始的這一係列案件,雖然手法相同,殺害對象相同,甚至同樣有一個廉價鑰匙扣,但在對受害者的性侵和傷害程度方麵卻走了兩個不同的極端,感覺受害者對於凶手來說已經不是一件藝術品,而是一件可以隨心所欲去損毀的東西,不排除凶手是因為年齡緣故無法達到性侵害的最終目的,惱羞成怒,才會對死者的屍體進行殘忍的毀損,但這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因為那個鑰匙扣被隨意地丟在了屍體的手上,像是一種征服式的炫耀。

真正智商極高的成長型殺人凶手隻會越做越高超,如今這個凶手看起來卻好像玩砸了一樣,或者說像個任性的孩子!

這體現在打電話這件事上,他為什麽要打那個電話?那個時候的他明明就在犯罪現場。而且這個凶手刻意用了改音軟件,因為那時候房間裏的女受害者已經死了,不可能再打電話。

李振峰利索地摘下手套揣進兜裏,然後摸出手機,點開那段安東轉發給自己的監控視頻。他認真地看著鏡頭中那個黑色的人影離開B座,樓道裏黑漆漆的,隻有外麵大街上的路燈的光亮,這更增加了監控視頻在辨識度上的難度。

但是,卻能很輕易就辨別出對方大概的姿勢——關門,走路,左右環顧,駐足停留,上前,退後……

這時候,李振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得不重新倒回去看了一次——在最後10秒鍾,鏡頭中的黑影就這麽抬著頭對著監控探頭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許久,點點頭,隨後靠近鏡頭做了個手勢,走了。而這個畫麵因為接近視頻結束,所以很容易被人忽略,而且整個視頻的視覺效果實在是太差了。

李振峰確信這家夥是看見了監控探頭的,而他做出那個手勢的時候,刻意把手舉高,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但李振峰的心立刻被揪住了——交錯拇指跟食指,這家夥竟然衝著自己比了個心!

如此高調地炫耀是因為他一點都不怕被抓,他確信自己能從案發現場全身而退,所以才會在臨走前給警方留下禮物。

這分明就是個有表演型變態人格障礙的殺人凶手!他選擇獵物下手的時間與23年前開始的殺戮完全不一樣,而是變得更有刺激感!而他抓住受害者後,雖然也掐死了對方,但是這似乎就跟儀式一般,他唯一真正享受的,是對死者屍體帶有侮辱性質的損毀,所以這一次他幹脆就忽略了死者的年輕與美貌。

他已經完全拋開了教科書般的侵害儀式,他的占有方式是暴力摧毀,屬於變態暴力型的連環殺人凶手。而在第一個案件中,雖然也是殺人,但凶手卻是溫和的完美型。如果不是人格分裂的話,那在這塊鏡子前奪走一個年輕女孩生命的人就是另外一位凶手,而不是29年前的那個惡魔!

至此,李振峰終於弄明白了兩位連環殺人凶手之間的區別——前者,是殺人過程很慢的“著重過程型”,他享受的是慢慢折磨死者的過程,殺害的目標經過精心挑選的可能性非常大。後者,卻是變態人格中的“著重行為型”,隻要有合適的獵物走入他的世界,他就來者不拒。

真的有兩個人!而且是兩個已經互相形成默契的人!

可又該如何解釋那個米老鼠鑰匙扣?

李振峰默默地閉上了雙眼。

自己一直在找的是死者之間的關聯,並且一直堅信凶手隻是重新回歸社會進行殺戮,但是如今看來,自己所要麵對的不止一個凶手,而且真正的關聯是在凶手之間。

李振峰匆匆走出天馬海國際公寓,鑽進車後,他先是給馬國柱去了電話:“頭兒,我是李振峰,我剛從現場出來,這就回局裏去,你和副局的想法是對的,凶手應該是兩個人,作案模式完全不一樣。對不起,我判斷錯誤了,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和精力。”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隨後,馬國柱果斷地說道:“還來得及,阿峰,我相信你能抓住他。需要什麽幫助,盡管提出來就是,我都滿足你。”

李振峰鼻子一酸:“謝謝頭兒。”

“你已經知道上一個調查這個係列案子的人是你父親了,對不對?”

李振峰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是的,頭兒,第一個受害者的家屬跟我說了。”

“那好,阿峰,你應該明白你父親當初也是盡了力的,記住這點就可以了。”馬國柱語重心長地囑咐完後便掛斷了電話。

把車開出岔道的時候,李振峰又一次撥通了趙曉楠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馬月,說趙法醫還在解剖室忙碌,問他有什麽事。李振峰有些措手不及,他結結巴巴地敷衍了句:“我這就回局裏,下午去找她,案子的事。”

車開上高架橋的時候,天上又一次飄起了雪花,這次的雪下得很急,沒過多久,車前方的擋風玻璃上便覆蓋了薄薄的一層,而車窗外的安平街頭也再次被白色覆蓋。

李振峰突然不再那麽討厭寒冷了,因為這樣至少能讓自己的頭腦保持足夠的清醒。

把車開進安平路308號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飯點,李振峰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而這個時候食堂已經關門了。他坐在車裏,想了想,便拉開車門下了車,開始向大院門口走去,對麵小巷子裏是24小時都有吃的東西賣的,不怕會餓死。

剛要過馬路,手機響了起來,是母親陳芳茹的電話,李振峰不好不接,父子倆雖然關係差,但李振峰可是個地道的孝子。

“媽,找我有事嗎?”他邊走邊問。

“沒啥要緊的事,就想問你過得好不好。”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中充滿了關切。

李振峰匆匆穿過馬路。

“我沒事,媽,你兒子身體好著呢。”他一邊說一邊向最近的那個包子鋪走去,龍鳳包子鋪,李振峰最喜歡吃裏麵的筍幹肉包,3塊錢一個,經濟實惠也抵餓。

他一邊跟老板打了個手勢,示意要2個,想了想又改口要了6個,一邊接著和母親講電話:“媽,那相片,就是你給我的那張,我終於弄明白了,本來昨天就想跟你說的,可這手頭的案子一個接一個,就忘了。”

陳芳茹一愣,她似乎沒有想到兒子這麽快就找到了答案:“是嗎?”

“那是我太爺爺李林,對吧,媽?我們家族第一個在‘六扇門’裏當差的。”李振峰笑嘻嘻地說道。

“老板,麻煩再給我加兩個鹹蛋肉粽,要最新鮮的。”

“好嘞,6個筍幹肉包、2個粽子,總共23塊整。您微信還是支付寶?”老板打包收賬的動作快得就像一陣風。

“阿峰啊,你一個人怎麽吃得了這麽多?”陳芳茹有點擔心地問道。

“怎麽可能,媽,我還有同事呢。”腦海中出現了趙曉楠的身影,李振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紅暈。

“是女同事嗎?阿峰啊,啥時候領回來給媽看看?你都老大不小了,也該有個對象了,別老讓媽操心……”或許是出於母子之間的一種特有的默契,李振峰怎麽也沒想到母親陳芳茹竟然捕捉到了自己話語之間的細微變化,這可把他嚇了一跳,在回單位的路上趕緊找借口掛斷了母親的電話。

趙曉楠忙著做屍檢,確實沒有來得及吃午飯,不過看著李振峰遞過來的兩隻粽子,對方還特地強調了一句是鹹蛋肉粽,便詫異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這個?”

李振峰嘿嘿一笑:“上次在食堂,無意中聽你說起過。”

“是嗎?”趙曉楠遲疑了會兒,便伸手接了過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多少錢?”

“不用不用,請你吃的,不用給錢!”李振峰急得直擺手,轉身就往外走去,“我走了哈,趕緊趁熱吃,別涼了,糯米做的東西涼了對胃不好。”

趙曉楠怔了半天,搖搖頭:“唉。”一轉身,冷不丁地見馬月雙手抱著肩膀,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你笑啥?”

“姐,我覺得李隊對你有意思。”

“意思?什麽意思?”

“哎喲我的姐啊,你是不是書讀多了變傻了,我看李隊應該是喜歡上你了,不然的話,怎麽一個勁兒地往咱這兒送東西吃?”

“我們是同事,你想多了。”趙曉楠把紙袋往馬月懷裏一塞,“你吃吧,我不餓。”說著,便回了隔間的實驗室。

馬月追了進來,順手抓了張椅子坐在趙曉楠麵前,笑嘻嘻地說道:“姐啊,今天既然把話都說開了,那我也就直接說到底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也明白感情這東西是個人隱私,強求不來,但是李隊真的是好人,你才來了一年,對李隊的經曆可能還不怎麽了解吧?我可是在歐陽老頭兒那兒幹了兩年了,論資曆,在這安平路308號,我可比姐深多了。”

趙曉楠抬頭看著她,嘴角微微一笑:“正好有空,你說說看。”

“你想啊,李隊人長得那麽高大帥氣,成績又好,都夠得上男一號的級別了,秒殺網絡上一眾小鮮肉,所以不用帶腦子都猜得出來他在公安大學最初的專業必定不是犯罪心理,但凡又高又帥的人可都是讀出入境的,我聽安東說李隊會四個國家的語言,可優秀了。當然了,如果沒有那年夏天發生在安平街頭的那檔子事兒的話,他現在早就應該在省廳出入境管理處正式報到上班了,但他卻偏偏放棄優越的工作環境轉而報考警官大學犯罪心理專業研究生。你想想看,犯罪心理專業研究生導師是誰?王教授吧?又嚴肅又摳門,在他手底下的學生能順利畢業的簡直就是鳳毛麟角,咱李隊可是其中一個哦。”

說到這兒,馬月長長地出了口氣,神情也變得落寞了起來:

“7年前那天中午,天很熱,8月份吧,李隊去找被分配到派出所實習的同學。不巧,同學出警去了,他便坐在大廳裏等。

“就在那時候,他遇到了受害者,一個長得挺漂亮也挺可憐的年輕妹子,她一進派出所的門就跪在地上哭,後來被當班的警察勸走了。李隊好奇,就打聽出了什麽事,對方長歎一聲說女孩已經來了很多回了,他們也沒辦法。這姑娘去年認識了一個男朋友,自己談的,剛戀愛時感覺自己被寵成了公主,男朋友什麽都願意為她做,甚至在身上刻字來表示真愛。但是後來,女孩發覺不對了,這個男人占有欲極強不說,還疑神疑鬼,甚至對她拳腳相加。僅僅是因為她在坐公交車時對身邊一個給她讓座的男人笑了笑以示謝意,她就被當街打斷了肋骨。女孩受不了了,提出分手,那男的自然不同意,從看守所出來後就天天上門鬧,甚至開了車四處對女孩圍追堵截,派出所已經出麵調解了好幾回都沒有多大效果,訓誡、治安拘留……幾乎所有招數都使用過,當時說得好好的,也表示下次一定改,可3天後女孩就又哭著去報案了。李隊當時聽了心裏很不舒服,但也無能為力,隻是感覺會出事。

“果不其然,一周後,他便從報紙上讀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那男的開著租來的車當街攔住下班回家的女孩,把她強行帶上車後,兩人爭執不下。最後,那男的竟然潑灑汽油並且點燃車輛與女孩同歸於盡,那慘叫聲啊,聽得路人頭皮發麻。那一晚,李隊失眠了,在宿舍哭得像個孩子。他跟安東說自己好幾天晚上都不敢閉上眼睛,就因為那個受害者臉上絕望的神情總是在眼前揮之不去。”

“這些都是安東告訴你的?”趙曉楠問。

馬月點點頭:“安東說有一次案子破了,他發覺李隊心情不好,就拉他去大排檔擼串,結果串沒擼多少,啤酒倒是喝下去整整10瓶,安東差點嚇丟了魂,咋勸都勸不住,李隊喝了就哭,就說這事兒。後來才知道,那天是那受害者去世五周年祭日。每年的這天,李隊心情都會很糟糕,責怪自己為什麽沒救下這個受害者……唉,真是作孽!所以李隊現在天天在街頭玩兒命抓壞蛋應該就是為了贖心裏的罪吧,畢竟自己沒有能夠救下那女孩,那可是一條人命呢。”

見趙曉楠聽了久久沒吱聲,馬月便索性拉開紙袋往她麵前一推,笑眯眯地說道:“餓了吧,姐,我知道你沒吃中午飯,一起吃吧。”

這次趙曉楠沒再拒絕。

趙曉楠家住在安平市西城區槐樹巷22號的槐樹家園。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家裏都隻有她一個人住,所以每天無論多晚下班回到家,房間裏的燈都是滅的。

摸索著用鑰匙打開門,趙曉楠順手按下玄關的燈,客廳裏頓時充滿了淡黃色的燈光。回手關上門的刹那,冬天的寒冷似乎被永遠地關在了門外。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並不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家,因為房間裏的陳設實在是太簡陋了,客廳裏除了一個席地而坐的墊子,連個沙發和茶幾都沒有。除此之外,客廳的四麵牆上鑲嵌了鏡子,從上到下足有兩米高。無論什麽人,也無論什麽時候,隻要站在客廳中央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對周圍空間的恐懼感。

而趙曉楠每晚都是這麽度過的,她就這麽睡在鏡子中央,因為隻有這樣,她才能夠平靜地入睡。

左手邊的那間臥室對於她來說,隻是一個工作的地方。房間裏並沒有床,靠牆放著一個簡單的小衣櫃,衣櫃頂上是隻黑色行李箱,每年隻會被打開3次。衣櫃裏除了警服外,便是應季的三套款式一模一樣的衣服,甚至連顏色都是一樣的。一張靠著窗台的寫字桌和一把簡單的靠背椅占據著小臥室裏的另半邊空間,桌子上分別擺著盞台燈和一台筆記本電腦,電腦旁的木質相框是整個家裏唯一的裝飾品,裏麵夾著張7寸的相片。相片中,明媚的陽光下,一個身穿製服的年輕警察正把一個小女孩舉得高高的,女孩的臉上洋溢著天使般的笑容。

夜深了,趙曉楠呆呆地坐在寫字桌前,看著相片中的自己,陷入了沉思。

冬天的早晨,快到7點的時候天色還灰蒙蒙的,沒下雪,空氣中卻冷得徹骨。

一輛出租車在芳香園小區門口停了下來,他用現金付了車費,然後下車,手裏提著個黑色挎包。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不遠處開著一家早餐店,時不時地會有人進出。

他提著黑色挎包信步走了過去。來到店門前,掀開隔溫門簾走進了店裏。

店堂麵積並不大,隻有4張桌子,最多也就隻能同時容納8到10位客人,但是光線不錯,尤其是此刻,店裏的白熾燈都亮著。老板正在櫃台後麵炸油條,空氣中充斥著濃鬱的麵粉香味。在收銀台的上方是一台開著的電視機,此刻,電視機裏正在放廣告。

他要了一份大餅油條,就著燙嘴的豆漿,開始吃起了早餐。

這時候電視機裏開始播報新聞。起初,他並不在意,隻是當本地新聞中突然插播一條特殊的尋人啟事時,他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抬頭看著電視屏幕——背景是夜晚,天馬海國際公寓樓棟口,幾位警察進進出出,黃色的警戒帶非常醒目。鏡頭切換到男外景主持人的手中,他晃了晃手中一張根據監控視頻畫下來的人臉模擬畫像,接著說道:“這就是警方剛才交給我的死者模擬畫像,因為臉部破壞比較嚴重,而死者的身份證件又已經丟失,所以他們就根據監控視頻大致還原出了死者的長相,希望能通過媒體找尋到死者的真實身份。下麵我請導播幫忙把鏡頭切換到這張畫像上,大家如果有線索,請隨時和負責該案的李警官聯係,他的聯係方式是189**6。”

他微微一怔,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前天淩晨自己經過監控探頭時是否有疏漏,不然的話,自己都已經帶走了死者的所有證件並處理掉了,警方怎麽這麽快就能拿到死者的大致長相?

他不免有些懊惱,但是轉念一琢磨,這同時就意味著這位李警官已經讀懂了自己在視頻中給他的禮物。

想到這兒,他最初的詫異消失了,嘴角邪魅一笑。

換種方式玩也挺有趣的。

吃完早餐,他付了錢,提著黑色挎包走出了早餐店,現在他不感覺冷了,所以腳步輕快地拐進了小區。他得在這裏住上好長一陣子。

早上8點,安平市公安局。

刑偵支隊長馬國柱利索地爬到辦公桌上,伸手拔掉了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器後,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重新溜下了辦公桌。

“頭兒,你這可是屬於‘監守自盜’的類型啊!”坐在辦公桌對麵的李振峰笑了。

“沒辦法,這玩意兒每天別的不會,就隻會叫個不停,連打個噴嚏都叫。”馬國柱不甘心地瞪了一眼桌上的煙霧報警器,“這冤枉錢花的,又打水漂了。”

“文物?”馬國柱就像一頭老牛一樣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哼”,滿臉的不屑,“這每年的維護費咱局裏可沒少出。對了,牆裏的那個,有結果了沒?”

李振峰沮喪地點點頭:“咱這地界兒以前是英租界,我查到我的太爺爺李林曾經在這安平路308號當過巡捕,至於說失蹤的人,目前還沒消息,我還會繼續挖下去的。”

馬國柱突然瞪大了眼睛:“安平第一巡捕房的李巡捕竟然就是你太爺爺?我的天,你小子家族裏都是當警察的啊!”

李振峰聽了,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糾正一下,不是‘都’,就三代,我太爺爺、我爹和我。”

馬國柱擺擺手,他才不在乎李振峰的話,反而頗為得意地點點頭:“在這安平城裏,當年隻要提起‘安平第一巡捕房李大巡捕’的名號,幾乎無人不知。我也聽我爺爺說起過,就跟說評書似的,隻是後來好像出了什麽事,人突然就消失了,不過那年頭兵荒馬亂的,消失個把人也很正常。新中國成立後,巡捕房改成了安平縣公安局,接著就升格成我們安平市局,總之,咱這安平路308號啊,看來裏頭故事多著呢。”

“頭兒,當年我爹也曾經調查過這個係列案件對不對?”李振峰湊上前,笑眯眯地盯著自己的老上級。

“沒錯,那時候我還在治安大隊,還沒正式調到刑偵這一塊。”馬國柱的目光顯得有些迷離,“小李啊,你爹是個好警察,是我們這幫年輕人心目中的老大哥,不隻是辦案經驗豐富,看人也很準,但凡他抓過的人,沒一個是冤枉的……”

“別拍我爸的馬屁。”李振峰微微皺眉,頭低了下去,“他是他,我是我。我就是想問當年不是說已經快抓住了嗎,怎麽又跑了?”

馬國柱一愣,臉上的表情有些怪。

李振峰伸手指了指馬國柱手中的卷宗匯總報告。“案件編號四,案發時間1994年8月2日,死者範麗琴,年齡18周歲,安平三中高三複讀女生,案發當天晚自習下課後家人沒見她回家,四處尋找未果,受害者就此失蹤,第二天發現屍體的地方是學校後麵公路旁,當地農民盤起的草堆裏,屍檢報告上死因是壓迫頸部窒息身亡,死後被性侵,屍體完整,衣服丟在一旁,手中抓著一串鑰匙,衣服口袋裏發現一張學生證。一年後我母親陳芳茹因為難產進了醫院,院方要給我母親實施剖宮產手術,需家屬簽字同意,情急之下院方隻能聯係我爸,我爸隨後與搭檔丁鐵成警官一起開車趕到醫院給我媽簽字,卻因種種突發原因而沒法走開,當時他的搭檔丁警官的傳呼機接到線報,說發現了犯罪嫌疑人的行蹤,丁警官便前去核實同時拒絕了我爸前往,理由是醫院裏走不開。我爸做出了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個決定——他同意了丁警官的安排。結果在省道公路上210界碑處,丁警官所駕駛的警車被歹徒所駕駛的越野車反擊,失控撞上了一輛正在行駛中的油罐車,油罐車當時的狀態是滿載的,現場車輛當即爆炸,丁警官殉職,油罐車司機雖幸免於難,卻被燒成重傷。那一刻,我出生了。所以我的生日是1995年的8月2日,也是丁警官的祭日。”說到這兒,李振峰抬頭看向馬國柱,目光犀利,“我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麽我父親這麽恨我,總是看不慣我,因為他把自己搭檔的死全都歸咎於我。所以,頭兒,你更應該告訴我,當年丁警官到底打了一個什麽樣的電話?線人是誰?事後應該是有所調查的吧。可惜的是我在所有的卷宗裏都沒有發現這份調查報告,你知道嗎?”

片刻後,馬國柱搖搖頭:“對不起,我也不清楚,再說了,當時我也沒有參與調查這個案子。”

“好吧……”李振峰眼中的希望消失了,目光也變得黯淡下來,“頭兒,我現在可以確定這一係列橫跨29年的殺人案件是兩個凶手所為,但是他們之間必定有緊密的聯係,所以才會在23年後繼續犯案的過程中出現相同的明顯標誌——鑰匙扣,而這條線索,我們警方並未對外正式公開過,也就是說隻有真正的凶手才會知道。現在,其餘幾個鑰匙扣的外形特征我已經叫安東組織人去盡快逐一落實,很快就會有反饋過來。”

馬國柱深知現在處理當初的這幾件懸案是非常有難度的,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證據也相應消失了許多。

“既然你認為是兩個人做的,那就跟我說說這兩個人的大致特征以及你的判斷依據。”

“連環殺人凶手的心態有兩種極端,要麽把自己藏得很深,獨自享受作案的樂趣;要麽就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所幹的一切,卻唯獨不會與人共事,這裏所指的‘人’,是他的同行。”說到這兒,李振峰有些激動,他站起身,雙手撐在辦公桌兩端,“頭兒,過去我始終堅信連環殺人凶手是不會合夥作案的,他們之間隻有競爭和傳承這兩種關係,你知道嗎?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在犯罪心理學中有個很獨特的名字,叫——獨狼,對殺人的貪婪使他們絕對不會有朋友。”

但是眼前的案子裏卻偏偏出現了合夥作案的跡象。

“不是我不幫你,那時候刑警的線人都隻有自己知道,這也是保密起見,因為這種線人本身就是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身份一旦被曝光,或許就會有生命危險。”馬國柱輕輕歎了口氣,“雖然事後我們也想查清楚這件事,包括你父親在內,但是查詢了傳呼台後才知道,丁警官傳呼機上所顯示的電話號碼是公用電話,要知道那時候的路麵監控和現在是沒法比的。”

“哪裏的公用電話?”李振峰隨口問道。

“好像……對,就是我們單位對麵,那時候還沒這麽熱鬧,就是一個煙酒鋪,我們下班了兜裏有錢就會去那兒買煙抽。”

“就在我們單位對麵?”

馬國柱點點頭:“別指望了,我們後來去問過,打電話的人太多,老板都記不住了。”

與此同時,離安平市80多公裏外的九原市汽車站,一輛剛剛從安平開來的金龍客車在漫天雪花中沿著馬路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陸續下來了十多位乘客,李大強走在最後。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羽絨服,頭上依舊戴著那頂“雷鋒帽”,雖然上了年紀,但是腰板挺得筆直,臉上的表情也顯得非常嚴肅。他環顧四周,記得上次來九原已經是10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這陌生的城市讓李大強的心裏更是感覺有點空空的。

終於找到了公交站台所在的位置,李大強順手撣去了肩頭的雪花,提起那隻洗得發白的旅行包,快步向站台方向走去。

雪越下越大,沒多久就掩蓋了地上淩亂的腳印,似乎這些腳印的主人從未出現過。但是有些事情無論過了多久,卻還是必須得有人去做。

因為那些“腳印”在人的心裏。

夜幕降臨,雪花飛舞,街頭的路燈開始散發出昏黃的光芒。

一襲米黃色風衣的陳芳茹站在安平路308號的門口,她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棟百年大宅,久久都舍不得把目光移開。

身後傳來了兒子李振峰驚訝的聲音:“媽,你怎麽來了?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陳芳茹轉身,笑眯眯地看著幾天沒見又瘦了的李振峰,滿是心疼地說道:“媽正好經過,就順路來看看你,本來不想打擾你的。”

“沒事,媽,你還沒吃晚飯吧,我請你吃,咱娘兒倆好久都沒一起吃飯了。”說著,李振峰順手把車鑰匙丟給了安東,“等下你也來吧,對麵鬆鶴樓一樓大廳,請你吃黃魚麵。”

安東驚喜地一拍巴掌:“李哥今天終於舍得花錢啦,謝謝伯母!”

母子倆笑了笑,一起轉身向街對麵走去,路上聊著生活中瑣碎的事情,陳芳茹的目光中滿是寵溺。兩人很快就走到了老字號鬆鶴樓的門口,雖然是飯點,但食客還不是很多,便在底樓大廳的拐角處找了個空桌坐下。

陳芳茹剛要點菜,卻被李振峰攔住了:“媽,今天是你的生日,平時沒時間給你專門過,我今晚本來就想回家去看你的,你又不愛吃蛋糕,我正發愁該給你買啥,你既然來了,那今天就由我來做東吧。”

陳芳茹笑了,她知道兒子孝順,但是真的沒想到兒子竟然把自己的生日記得這麽清楚,不禁感慨:“謝謝你,兒子!”

李振峰要了幾個菜,又要了三碗黃魚麵。在等著上菜的時候,他順口問母親:

“對了,媽,爸還在家嗎?等下你給他打包帶點吃的回去。”

陳芳茹搖搖頭:“你爸在中午的時候就一個人坐長途車去了九原,我沒攔住。”

“他去九原幹什麽?這麽大的雪,就不能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嗎?”李振峰有些不悅。

“不。”陳芳茹歎了口氣說,“雖然他沒明說,但我知道你爸是為了案子去的。他不讓我告訴你這件事,可我想了想,還是應該當麵跟你說,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一旦決定去做一件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在門外偷聽到的,說是為了20多年前發生在九原的那起15歲女中學生的被害案。他去找他的老戰友了,好像姓鄭,跟他一起在部隊待了10年,轉業到地方後就去了九原市公安局,現在嘛,應該也退休了。”說著,陳芳茹伸手從挎包裏摸出了一張小便簽紙,上麵是個電話號碼,“我是從家裏的座機上抄下來的,是你爸走的時候打的最後一個電話。”

“媽,你怎麽搞的像做地下工作一樣‘監視’著我爸?”李振峰不禁啞然失笑。

“跟警察過了一輩子,這點本事還是能學會的。”陳芳茹無奈地看著兒子,“而且隨手拿便簽紙記下東西是我的老習慣了。”

“你放心吧,媽,我知道你擔心我爸,我向你保證一定會保護好他的。”李振峰笑嘻嘻地伸手接過了服務員遞來的麵條,放到母親麵前。

陳芳茹搖搖頭:“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其實我最擔心的是你。”

“為什麽?媽,您就別開玩笑了,我都多大的人了,又是警察,怕啥?”

“你不明白,這次你爸去九原,又是去找他的老關係,那天你在家裏把他的工作筆記都偷走後,他一晚上沒睡,他並不是對你生氣,阿峰,他隻是擔心你沒辦法去麵對那個……人。”陳芳茹壓低嗓門嚴肅地說道,“阿峰,你認真聽媽把話說完,當年你爸與鐵成哥接下的那係列案子,我是知道的,因為其中有一個案子,就發生在我們以前住的老房子附近,我還記得那個公共衛生間,那時候我還懷著你,現在想來真的是太可怕了!那殺人犯跟我就隔了一道木板!”

李振峰還是第一次在母親臉上看到這樣的恐懼,他略微遲疑了一會兒後,點頭說道:“媽,你認識殉職的丁鐵成警官?”

“是的,一個很不錯的人,隻是可惜,唉……”陳芳茹一聲長歎,“你爸的同事,又是單身,所以一有空,你爸就把他帶回來吃飯。印象中丁警官瘦瘦的,講話語速飛快。他和你爸的關係,可以說就像親兄弟,所以後來他殉職對於你爸的打擊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聽到這兒,李振峰似乎明白了什麽,他抓過麵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媽,跟我說說那個案子,就是你說的公共衛生間那個,你是怎麽聽說的?”

“不,我剛才跟你說過了——我是親眼看到的。”陳芳茹麵帶愁容地看著兒子,“那時候我生了很嚴重的病,沒辦法正常上班,我就請了長假在家休養,但是家裏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我們家又沒有用馬桶的習慣,我就隻能去上公共衛生間,還好離家不遠,就十幾米路。再說那裏的衛生工作做得還不錯,你要知道那時候的生活條件和現在是沒法比的,我又是個喜歡幹淨的人,無法忍受家裏放個馬桶的味兒……不過我到現在都後悔,不就是髒一點嘛,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如果那天我沒去那個公共衛生間的話,後來就不會老是做噩夢了。”

“現在早就已經被拆除了,那個公共衛生間挺大的,女衛生間部分就有將近10個隔間,還有專門的洗手台,鏡子擦得透亮,每天晚上專門有人徹底打掃。”陳芳茹想了想,說道,“那是夏天發生的事,我記得那天中午的時候正好下大雨,我因為早上有點著涼,拉肚子了。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是第幾次跑衛生間了,時間也不清楚,大約下午2點不到吧,因為公共衛生間裏幾乎沒什麽人。我找了個門口的位置,就進去了。衛生間裏一直不間斷地有流水聲,聲音很大,不斷地衝水,應該是衝水閥壞了,我當時沒想那麽多。我在蹲位上的時候,注意到有人走了出去,她在我門外停留了一會兒,應該是照鏡子吧,後來她就出了公共衛生間。現在回憶起來,她的腳步聲有點不對頭,似乎有些猶豫,來來回回地在我門板前溜達了好一會兒。不過當時我確實沒太在意。”

“等我走出隔間去洗手台時,衛生間裏進來好幾個女的,看情形都認識,她們閑談著從我身後走過。我打開水龍頭洗手,沒多久,就聽到了一聲尖叫,那真的是尖叫,歇斯底裏的那種,嚷嚷說殺人了……接著,我跑去看了,我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去湊這個熱鬧。”陳芳茹搖搖頭,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我距離那個隔間門口也就不到3米遠的距離,那時候的隔間不像現在這樣,那時候比較嚴實,是用木頭做的隔門,上麵有道空隙,大約50厘米,但是要踮起腳才能看到裏麵的情況。隔間的門開著,我看到了有個女的,皮膚灰灰的,有些發黃,渾身啥都沒穿,就這麽耷拉在坑邊坐著,臉都發紫了。但是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就好像見了鬼一樣。後來就有人報警了。再後來,我隻知道你爸接手了這個案子。”

陳芳茹一聲長歎:“一晃,都過去20多年了,如果那女孩還活著的話,應該和我年齡差不多了。”

“媽,”李振峰看著母親的目光有些怪怪的,“你剛才是不是跟我說那個公共衛生間離我們原來的家很近?”

陳芳茹點點頭:“沒錯啊,就隔開十幾米,橫穿過街麵就是。”

“你去了幾次?”

“一天還是案發前?”

“案發前。”

“可能有三四次吧。”

李振峰臉上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起來:“媽,你是不是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

“那倒不是,就那幾天。”陳芳茹輕聲問道,“阿峰,你怎麽了?”

“媽,你有沒有注意到是否有人尾隨你?”

陳芳茹茫然地搖搖頭:“我不敢確定,說實話我也不記得了,畢竟過去這麽久了。”老太太心細如發,她注意到了兒子阿峰臉上的表情,便惴惴不安地問道,“阿峰,你怎麽了?怎麽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陳芳茹皺眉:“你瞎扯,你臉上的表情跟你爸當年看著我時所表現出來的一模一樣。”

猝不及防的一口水嗆得李振峰連連咳嗽,他哀問道:“媽,你咋就記得這麽清楚啊?”

老太太沒好氣地瞪了兒子一眼:“記性好是我的職業病。”

“職業病?你不是圖書管理員嗎?”李振峰樂了。

“瞧你,鼠目寸光了吧?那年頭沒電腦,10萬冊藏書,不靠腦子去記,你不得天天跑斷腿?”陳芳茹一聲長歎,“不過現在好了,不用那麽累人,但是很多樂趣也就沒了。”

李振峰想了想,問:“媽,既然你記得那麽清楚,那你是否還記得我爸在聽你說了這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什麽?”

“當然記得,”老太太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當天就去給我買了個馬桶,花了30塊錢呢!那年頭,他一個月才賺108塊錢。而且從那天過後,他每天都會打電話回家問我是不是一切都好……”

李振峰臉上的笑容逐漸地凝固了。

正在這個時候,安東興衝衝地朝這邊走來,李振峰趕緊伸手抓過筷子,對母親微微一笑:“安東來了,媽,快吃吧,我都快餓死了,晚上還要加班呢。”

把母親送上出租車後,李振峰轉身便匆匆跑上了青石台階,掀開擋風門簾就鑽進了大廳。

安東緊跟身後:“李哥,出什麽事了,我怎麽感覺你有點不對勁。”

李振峰一聲不吭,隻是鐵青著臉。兩人回到刑偵支隊,李振峰徑直走進自己辦公室,進門就盯著白板看了一會兒,隨即從白板前拿起一支紅色的簽字筆,在案發地點為安平市的第三起案件上打了個五星,隨即轉頭對身後站著的安東說:“我終於知道第三起案件中,他為什麽會違背規律而在下午時間出手了,案發那段時間正是夏天,中午12點和2點之間街上的人是不多的,而公共衛生間尤其是這樣。但是他出手了,因為他看見了讓他難以忍受的東西,或者說是人!”

“你的意思是……”安東皺眉看著他,“李哥,難道說這家夥一見鍾情?”

李振峰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相反,他雙手抱著肩膀,反問安東:“你怎麽理解‘一見鍾情’這個概念?”

“當然是見了一麵就喜歡上了唄,”安東不明白,“這不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嗎?”

“沒錯,有了‘見’,才有後麵的‘鍾情’。也就是說,當天凶手之所以會突然改變自己習慣性的殺人時間,而冒險在正午下手,那是因為他看見了讓他喜歡上的人,他為了得到她而不得不那麽做。”李振峰看著安東的眼神變得格外怪異,“而凶手的目標,我懷疑就是我媽!”

李振峰突然想起什麽,趕緊掏出手機,從手機相冊中劃拉出一張相片:“你看,這是我媽年輕時的相片。”

“你怎麽會有這張相片?”安東一邊看一邊好奇地問。

“這是幾個月前我請網安的陳哥幫我用專門的鏡頭修複好的,原來那張被我媽一氣之下撕壞了,我爸舍不得,就自己偷偷拿膠帶貼了起來,當個寶貝似的,後來我媽實在看不過去,就求我幫忙給修複了,我媽就是心軟,一輩子都忍著我爸的臭脾氣,沒辦法。打印出來後我就沒刪除,順手保存在手機裏了。”

“那時候伯母還長得挺漂亮的嘛,等等,你說的是不是……”安東恍然大悟,他抬頭看向白板上的第三起案件,旁邊死者的生活相片雖然是黑白的,但是卻很清晰,“天哪,還真的挺像的,這發型,這氣質,還有這眼神……不過,這,這怎麽可能?李哥,你說你媽當年差點被害?”

看著手中的相片,安東始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剛才吃飯的時候無意中提到這個案子,我媽跟我說了。”李振峰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也不敢相信,但是兩人的發型是一樣的,那年月,身材又都差不多,還真不好分辨。

“而且大白天,一個男人溜進女性衛生間是要冒很大危險的,那種一排的隔間,安東,你告訴我,如果你是凶手,當你無意中見到某個你癡迷的女人,然後你觀察到她來的次數很頻繁的時候,你決定賭上一把,你不能在大街上動手,也不能在那個女的家裏動手,因為周圍人都會注意到你,風險太大,經過觀察,你就隻能在衛生間動手,你迫不及待地想占有這個女人,就像戰利品,那種環境下,換位思考試試,你所選擇的最好的狩獵點在哪兒?”

“女衛生間隔間,而且是最裏麵的隔間。”安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住了,“我知道那種老式的,空間比較大,上下都有縫隙,能看到人的腳。治安大隊每年都會在公共衛生間裏抓住好幾個偷窺的家夥。”

“沒錯,你透過隔間的縫隙朝外看,因為是大白天,你很興奮,又很小心,在這之前,你已經觀察過所有的隔間,知道沒有人,所以,你在最裏麵的隔間偷偷朝外看,就等著你的獵物到來。當你聽到腳步聲時,你激動極了,就像獵物已經進入了你的陷阱,別忘了我說過,第一個凶手是個精心挑選目標的完美型凶手。於是,你聽到她在隔間外轉了一圈,逐一去推隔間門,最終在你旁邊的隔間停下了腳步,推門走了進去。她還沒來得及關門,你就迅速撲了出去,你必須動作快,你撞開門的時候,或許會發現出現在你麵前的女人並不是你要找的目標,但是你已經沒有退路可以走了,於是,你還是下手了,她在呼救之前就被你控製住了,因為受害者長得也很漂亮,這是意外的收獲,難道不是嗎?你從不放棄每一個出現在你麵前的機會,哪怕你需要為之賭上一把。”

“應該是他偷聽到了我媽和別人的談話,那時候我爸三天兩頭不在家,我媽一個人住,那公共衛生間就在我們家對麵,去那裏的女的,大多都彼此認識,是鄰居,見麵交談幾句也是很正常的事。對了,安東,你有26年前的安平市地圖嗎?趕緊幫我去檔案室搞一張來,現在安平很多地方都已經拆了。我需要推翻我的懷疑。”

安東應聲快步走出辦公室。

李振峰回到白板前,看著那幾張相片中相似的死者麵容,他下意識地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剛才送母親上出租車前,他不敢說出自己內心的焦慮,便隻能拐彎抹角地提醒母親要留心周圍,多注意安全。

看著手機中母親的那張年代久遠的相片,李振峰似乎明白了父親李大強的苦衷,如今想來,父親之所以對母親這麽不放心,必定是意識到了這起案件背後存在的可能關聯性。

而當初的錯殺也一定成為當年的凶手心中最大的遺憾。

一陣莫名的恐懼瞬間爬滿李振峰的全身。

很快,安東拿來了兩張地圖,分別是最新版和26年前的安平市地圖。當迄今為止安平市內這五起案件的案發地址在地圖上被逐一標出來的時候,李振峰不由得愣住了,除了地鐵口發生的秦玉蘭被害案以外,最初的女高中生方麗被害案、母親所經曆的公廁殺人案以及範麗琴案,還有最近才發生的軋鋼廠殺人案,這四起案件似乎都圍繞著一個地址在轉,當地圖上的標記最終在安平路308號被匯總時,兩人不禁麵麵相覷。

“李哥,照這麽推算,軋鋼廠的案子,也存在是第一個凶手所為的可能性。”安東皺眉說道。

“你說,他們倆會知道彼此的存在嗎?”李振峰喃喃自語。

此刻,城市的另一頭,他從小區門口的快遞櫃裏取出了一個包裹,卻並不急著打開,他把包裹夾在胳膊肘底下,慢悠悠地朝家裏走去。

他知道包裹裏裝著的是什麽,因為這樣的包裹,他三天兩頭就會收到一個,而收到的時候就是他準備“幹活”的時候。雖然有些討厭這樣總是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但是私底下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已經開始慢慢喜歡上了這種有意思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也曾經後悔過,畢竟他是在殺人,無論以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掩蓋或者修飾,最終的本質都是無法被改變的。

對於殺人,他很少做計劃,懶得去做。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比起絞盡腦汁去做計劃,還不如隨緣帶來的刺激感顯得更為真切和重要。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殺人時的感覺,不是害怕,反而竟然是心中困擾已久的壓抑狀態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改善,最起碼那天晚上,他終於睡了個安穩覺,也沒有再做過噩夢,睜開眼的時候,天空已經是一片明亮。

他腦海裏天馬行空般地胡思亂想著。走進樓棟,上樓,拐彎,再上樓……最後站在家門口,他掏出鑰匙,窗外的月光照射在他的鑰匙串上,那個琺琅質地的米老鼠頭像鑰匙扣顯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