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人的記憶

憤怒的情緒油然而生,他渾身顫抖,目光在手中的鐵鏈和女人屍體之間來回審視著,強忍住自己怒吼的衝動。

九原市第一中學棕紅色的校舍依舊在原來的位置上矗立著,夕陽下,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突然騰空而起,掠過校舍的屋簷,穿過校門上方的天空,飛進了不遠處的那片黑色小樹林。

學校早就已經放學了,卻依舊還有三三兩兩的孩子背著書包走出校門。

李大強在右手邊的花壇旁站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他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眼前這一切總能勾起他的回憶。

“李哥……老李,是你嗎?”一個沙啞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李大強猛地一哆嗦,手中的煙頭應聲跌落在雪地上,煙頭上的點點火光化作了一小股透明的煙霧隨風飄散了。

“不是我還是誰?”李大強心疼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煙頭,這是他兜裏最後一根煙了。

“老哥哥,你來找我怎麽不先打個電話?直接上家裏吃晚飯多好。”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叫邱正義,退休前是九原市公安局刑事技術中隊的痕跡工程師。他身邊站著的那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是他的妻子,二人就住在九原市一中對麵的教職工宿舍樓裏,每天傍晚都會出來遛彎。邱正義知道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突然出現在麵前必定有重要的事,便讓妻子先回家,自己則陪李大強找個說話的地方。

街邊正好有家小餐館,人不多,邱正義衝服務員要了一瓶當地的平價女兒紅,又要了兩個小菜,邊喝邊聊了起來。

“我隻有你單位的電話,打過去說你退休了,比我還早了半年,真沒想到,你比我可是小了整整3歲的。”李大強悶聲悶氣地說道。

“唉,身體不行了,常年出現場,老毛病積了一堆,扛不住了,不想占著茅坑不拉屎,就留給年輕人去闖天下吧,他們也該有機會鍛煉鍛煉了,咱這幫老頭子不及時放手的話,他們永遠都不會有出頭的機會。”邱正義笑嗬嗬地說道,“話說回來,我知道老哥哥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距你上次走後都已經過去10多年了,據我所知你就從未再踏進過九原一步,這次卻突然出現,難道說你還是為了當年九原一中的那件案子?你不是都已經退休了嗎?”

李大強給自己麵前的空酒杯倒滿女兒紅,沉吟了一會兒後,便抓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歐淑琴,案發那年15周歲,在九原一中初三就讀,成績不錯,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出事那天是9月29號晚上,因為第二天是國慶會演,所以歐淑琴排練到晚上9點才出校門往東而去。她的家就在東邊不到1公裏的營城新村,結果當晚她沒有回家,就此失蹤。家長和學校老師連夜找遍了整個校園和周邊地區,都沒有找到歐淑琴的下落。直至3天後,受害者的屍體在樹林裏被人發現,具體死亡時間是在失蹤後的48小時左右,第一案發現場就是那片樹林,對嗎?”話音未落,李大強伸手朝學校對麵的那片小樹林方向指了一下。

“沒錯。”邱正義輕輕歎了口氣,“老哥哥,你可都清楚的,這個案子,我們九原的警察可沒有少下功夫。”

“我沒怪你。”李大強抬頭看著他,“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這是一起連環凶殺案,凶手後來又殺人了。歐淑琴案後,隔了整整23年,這家夥又下手了。”

邱正義一怔:“李哥,當初你來我們局裏的時候,就曾懷疑這是起連環凶殺案。”

“是的,我當時找不到證據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也就沒有堅持下去,當時的條件實在是太差,做不了DNA比對,不像現在。”李大強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深深的遺憾,“再加上當時我同事剛剛殉職沒多久,我心情一直平複不下來。”

“你說的是丁警官?”邱正義問。

“是的,丁鐵成,我兄弟,可惜的是他還那麽年輕。”李大強又一次給自己和邱正義麵前的酒杯倒滿,“他去世的時候我們正在調查安平市的第三起案件,算上蘇川那一起就是第四起,蘇川那邊的案發比較早,是1990年。在安平的第三起案件中,也就是1994年8月,一個18歲的女高中生遇害,對這個案件我們毫無頭緒。1995年8月2號,範麗琴被害案整整一年後,我家屬難產,需要人簽字才能動手術,我們就去了醫院,就是那時候丁警官接到線報說有了範麗琴案件的線索,他非得自己一個人去追,結果當晚就出了事。”

“天哪,原來傳聞都是真的。”邱正義小聲說道,“我們局裏那時候就在議論說你們安平出了個連環殺人犯,非常難搞定,調查的人有一個殉職了。你後來趕到我們九原找我,卻並沒有把這事說透,我也就稀裏糊塗沒把你們聯係在一起,那時候我隻是覺得奇怪——安平的警察怎麽會突然以私人的名義跑來問起一中女生被殺案這檔子事。”

“我自己沒有確切線索,我怎麽告訴你?”李大強苦笑,“那年代辦案,隻能靠兩條腿跑、嘴皮子磨。”

“你說得沒錯,如果隻是因為血型相同,真的不能就此認定是同一個人所留,我們在血型定案上麵吃的虧實在是太大了。”邱正義突然想到了什麽,抬頭看向李大強,“老哥哥,那這一次,難道說你是發現了什麽?”

李大強點點頭:“確切點說是我兒子阿峰發現的,他現在就在安平路308號的刑偵支隊工作。”說著,他掏出了一本工作筆記,從裏麵拿出了張相片遞給邱正義,“還記得這個鑰匙扣嗎?”

邱正義仔細端詳了一番後,驚得目瞪口呆:“我當然記得,當初你也提到了這個線索,但是我們領導沒有采納,理由是解釋不通,證據站不住腳。”

被說中了心結,李大強默默地閉上了雙眼,發出了一聲歎息:“八起案件,8條人命,8個鑰匙扣,這個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這張相片……”

“是第三起案件中的死者,公共衛生間裏的那起,我保留了下來。”李大強的目光複雜,“這起案件對我來說很不一樣。”

“那,你需要我做什麽?”邱正義問,“老哥哥,隻要是能力範圍之內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需要你幫我查個人,他叫老七,大名戚季城,今年算來應該是59歲左右,他會修自行車,擺過攤,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是偷東西被逮住後被氣瘋了的失主給剁掉的。那時候他在安平因為打架被我們處理過,後來轉做警方的線人,23年前自從給我搭檔發了個傳呼後,我搭檔隨即出了事,他也就失蹤了,怎麽也聯係不上。我這次來之前四處找人打聽了下,原來當時他偷偷回到了九原,一年後因為失手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被法院判了無期。10年前因為表現好,提前出獄後就回到了九原,因為他的堂弟早就在西南邊境失蹤了,他便頂替了他堂弟的身份,現在叫金新建,據說還在當地。所以,我想請你幫忙找下這個人。”

邱正義點點頭:“老哥哥,看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

“在我確定當年他為什麽突然消失以及他對丁警官到底說了什麽之前,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李大強的聲音顯得有些蒼白空洞,“因為那絕對不是一起偶然的車禍!我本想把這件事忘了,但是現在看來,逃避隻會帶來更大的傷害。”

“沒問題,這個忙我可以幫,但是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幹傻事。”邱正義嚴肅地說道。

李大強點點頭,又一杯酒下肚,他忍不住一聲長歎:“老邱啊,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隔了這麽久,這家夥還會下手,而且更狠。對了,當初九原一中出了這個事後,周圍有沒有什麽異樣的事情發生?”

“怎麽沒有?人心惶惶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單位當時不得不加派了很多警力在校園附近巡邏,畢竟凶手還沒抓住,你說是不是?”邱正義苦笑道,“死者家屬天天都到公安局去鬧,那段時間我們可真是風箱裏的耗子——度日如年啊。”

“老邱,其實當初我之所以沒有堅持並案,還有一個原因至關重要,那就是這個女學生在凶手身邊被扣留了48小時才被殺害,隨後又遵循了性侵的步驟,小樹林是第一案發現場,而在這之前的四起案件,受害者都是當場被殺害,並沒有耽擱這麽久。你也知道,接連發生三起同類型的案件就可以被定性為係列連環殺人案,凶手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作案模式,但為什麽這一起偏偏改變了時間上的選擇模式,而且做完這一起後,他就失蹤了整整23年?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李大強喃喃地說道,畢竟上了年紀,才兩杯酒下肚,他的臉就漲得通紅。

“這……”邱正義一時語塞,半天才嘀咕,“難道說不是一個人幹的?”

“不,那個鑰匙扣你別忘了,這是他獨有的標記。”李大強冷冷地說道。

“那……”

“我再提醒你,你們當時給我看的屍檢報告上表明受害者死前是吃了東西的,還很豐盛。而且被害者雙手雙腳沒有被捆住的跡象,也就是說凶手曾經是善待她的。”李大強平靜地說道。邱正義艱難地搖搖頭:“老哥哥,你就別為難我了。”

李大強輕輕笑了笑:“好吧,設想一下,在這之前四起,他都很利索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唯獨這第五起……所以我懷疑他身邊有人,一個類似於‘徒弟’的角色,而且搞不好的話,死在他們手裏的,還不止這8個人呢。從1990年6月3號的方麗案開始整整29年,你說,其間會發生多少未知的事?”

話音未落,邱正義臉色刷白,手中的玻璃酒杯頓時跌落在了桌子上,酒灑了一身。

夜幕降臨,安平市街頭昏暗的燈光下,路人匆匆擦肩而過。

他低頭拐進了一條巷子,這裏離主街區不遠,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昏暗的路燈下,沿街並不高的房屋此起彼伏各式各樣,每一棟門口的空調外機上無一例外都擺著花盆和雜物,這些房屋在地麵最多也就隻有一層,但是地下卻暗藏乾坤。在今天之前,他曾經來過這條巷子很多次,自然知道裏麵的秘密。

雪停了,室外的空氣冷得徹骨。他停下了腳步,站在一處屋簷下,順勢掏出了大衣外兜裏的煙盒。借抽煙的機會,他前後掃了一眼,巷子裏安靜極了,黑漆漆的夜空中隱約傳來不遠處主幹道上嘈雜的廣告喇叭聲和路人說話的聲音。

這種熱鬧一般都會到淩晨才結束。

他知道,此刻,就在自己身後這扇沉重的山桃木門後麵,就是一個用酒精麻醉靈魂的地方。他喜歡喝酒,因為他怎麽也喝不醉,這就給了他更多的機會去等待,去觀察自己身邊的獵物,去決定何時下手才是最佳的時機。

煙抽完了,他在水泥牆上把煙蒂掐滅,然後從兜裏摸出一個小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煙蒂放進去,又揣回兜裏。這麽多年來,他早就明白一個道理——不該在自己走過的路上留下任何不該留下的東西。

收拾好這一切後,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黑色羊絨短風衣,長長地出了口氣,確保無誤了,這才伸手拉開麵前這扇沉重的木門,風鈴響過,撲麵而來的是低沉而又躁動的音樂聲,以及那些陣陣暖氣中所包裹著的無處安置的靈魂。

他低頭走了進去,這個角度能確保監控探頭自始至終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順著彎彎的樓梯往下,是一間地下室酒吧,因為酒吧主人特別善於調酒且在圈內很有名,所以從這家酒吧賣出的酒比別的店要貴上好幾倍,但是每日裏卻並不缺乏慕名而來的客人。

他所坐的吧台位置上方總是不會亮著燈,這是每個酒吧裏都會有的一塊特殊區域,專門提供給那些不願意太招搖的客人。

他每次來酒吧也都會點同樣的一種酒,酒杯旁的桌上放著串鑰匙,鑰匙扣上墜著的是米老鼠頭像,接著便是他最喜歡的那條煙灰色羊絨圍巾。

“喲,這是你家孩子的鑰匙扣吧,這麽可愛。”說話聲伴隨著一陣名貴的香水味飄到他的麵前。

“我的。”他淡淡地說了句,嘴角露出了天真而又迷人的微笑,“你喜歡嗎?”

他知道這個女人肯定會說假話,所以他優雅而又隨意地露出了自己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純銀戒指,這表示他未婚,而且多金又溫柔。

果然,那女的上鉤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年輕女人的眼神變得迷離而又閃動著火花:“我喜歡,真的太可愛了。”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女人的雙眼,隻是右手衝著酒保做了個手勢:“請給這位尊貴的女士來一杯公牛彈丸(bull shot),我請客。”

女人的臉上瞬間也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似乎隻要有他在身邊,無論什麽樣的酒,都會是一種享受。

……

兩個多小時後,在另一條巷子的情人旅館中,他麵對眼前站著的被欲望燒紅了臉的年輕女人,柔聲說道:“閉上眼睛,等我。”

女人很聽話,她就這麽乖乖地站在屋子中央,閉上了雙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女人沒有看到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悉數脫下並疊放整齊,用塑料袋裝好後就一直放在衛生間,並且再也沒有拿出來過;更沒有看到他進了衛生間後並沒有洗澡,自然也沒有看到他走出衛生間時,身上竟然什麽都沒穿,雙手始終都背在身後。

他一步步無聲地接近女人,同時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鐵鏈,鐵鏈很沉,有三四斤重,鐵鏈的一端是一塊沉重的鐵鎖,亮晶晶的。他揮舞鐵鏈的時候帶動鐵鎖,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的太陽穴上。

隻一下,她就倒地不起。

而他依舊揮舞著,一下、兩下……他一絲不掛,嘴角卻始終都帶著一抹邪魅的微笑。

方才,就在舉起鐵鏈的刹那,他決定不再麵對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渴望看見持久的來自別人眼中的恐懼。

揮舞著鐵鏈,他越來越激動,甚至都沒意識到女人已經死了。

死亡來得如此之快。

人出生的時候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但是在自己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卻往往是無聲無息的。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本以為女人會拚命呼救,但是他卻什麽都沒等到,女人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去了,驚恐的眼神逐漸變得黯淡無光,臉上的笑容竟然還未來得及徹底褪去。

憤怒的情緒油然而生,他渾身顫抖,目光在手中的鐵鏈和女人屍體之間來回審視著,強忍住自己怒吼的衝動。

但死亡是不可逆的,癱倒在地的女人就像一個被踩扁的破布娃娃再也起不來了,連微弱的求饒也沒有。

終於,他累了,他無力地垂下了手臂,失落感席卷全身。

臨走的時候,他換下了鑰匙扣。

每個人都會隨身帶著鑰匙,因為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家,而家就是安放自己靈魂和記憶的地方。

他端端正正地把整個鑰匙串塞在了女人尚且帶有餘溫的手中,轉身走了。

夜,寂靜無聲。

“砰砰砰,砰砰砰……”腦海中突然響起的激烈的敲打聲使趙曉楠從夢中驚醒,她猛地從睡墊上坐了起來,呼吸急促,散亂的目光在房間裏四處搜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奇怪的是,周遭依舊靜悄悄的,隻有窗外那嶙峋的樹幹映在了清冷的夜色中。

從月光的位置來看,此刻應該是淩晨3點多了,趙曉楠感到有些莫名的沮喪,她再也無法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那般重新睡回夢裏去了。不知從何時起,睡一個完整的覺對於她來說已經成了一種奢望。

她站起身,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雖然屋裏沒有開燈,但是滿屋鋪滿了月光。她看不清自己的臉。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被睡夢中的一陣激烈的敲打聲驚醒了。趙曉楠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

突然,她從鏡子中注意到睡墊上的手機發出了亮光,隨即便響起了刺耳的電話鈴聲。

趙曉楠輕輕歎了口氣,今晚看來是睡不成了。

趙曉楠沒想到來接自己去案發現場的竟然是李振峰,她鑽進警車的後座,隨口問道:

“怎麽是你?”

“順路。”李振峰有心事,不太願意多說話。

“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個人問題。”趙曉楠小聲問道。

“說吧,看我能不能幫上忙。”他立刻收回了思緒,臉上露出了笑容。

“為什麽我會經常在夢中聽到猛烈的不斷的敲打聲?”趙曉楠問,“你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李振峰微微一怔,他掃了一眼車內的後視鏡:“這樣的情況持續多久了?”

“有好幾年了,我工作後就開始了。但不是經常,隻是偶爾,所以我沒當回事。”

“趙法醫你有沒有考慮過去醫院照個腦部螺旋CT?”李振峰問,“先排除下自己身體健康方麵的問題。”

“先?”趙曉楠不解地看著他。

李振峰似乎有些猶豫:“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因為這可能涉及你的個人隱私。”

“你盡管說吧。”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尷尬,趙曉楠把目光看向了車窗外。

淩晨4點左右的城市總是在光明與黑暗中不斷地穿梭著,給人一種不現實的錯位感。

“如果排除了自身健康方麵的問題,那就是心理上的原因了。”李振峰平靜地說道,“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一個詞叫記憶表象。”

趙曉楠搖搖頭:“沒有。”

“記憶表象是保存在人頭腦中的曾經感知過的客觀事物的形象。感知過的事物不在眼前而在我們頭腦中重現出來的形象,是同形象記憶有關的回憶結果。也就是說記憶表象是通過對現實的對象或者現象的知覺過程獲得的,記憶表象與知覺密切聯係,知覺映象越豐富,記憶表象就越多樣,但與知覺映象又有本質區別。知覺映象由事物本身直接引起,而記憶表象則往往是由其他事物,或者是其他人在有關詞語的作用下引起的,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暗示’。

“比如,你突然收到你的母親從老家寄來的信,在閱讀文字時,你的腦海中就會出現你母親的樣貌。反過來說,如果你看見母親的相片,你腦海中就會出現你母親說話的聲音和動作。這兩種就是最典型的記憶表象的體現。

“當然了,也有錯位記憶表象。我就曾經遇到過這樣一個例子,我導師不止一次提到過連海市的海鮮很好吃,尤其是那裏的海蝦,他不厭其煩地在我們麵前講述,以至於我們後來對這種海蝦就有了直觀上的記憶表象。因為我們導師已經通過暗示的方式把他對這種海蝦在味覺上的記憶轉嫁給了我們。

“所以說趙法醫你,必定也是曾經遇到過類似的場麵,或者是你的親身經曆,也或者是你無意中屢次聽人提起,要知道記憶表象的種類是多種多樣的結合,是種綜合性狀態。”

“這是好事嗎?”趙曉楠感到有些不安,她小聲問道,“我沒瘋了吧?”

李振峰笑了:“放心吧,趙法醫,你一切都很正常。你所提到的那種把你從睡夢中驚醒的聲響,很有可能就是你曾經的記憶展現,而它的出現是因為你在過去數年裏無意中打開的一個開關。你剛才說這種狀況有好幾年了,那我們就可以理解為從你當上了警察開始,因為這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一些記憶中被有意或者無意封印住的東西就再次出現在你的腦海裏,隻不過現實中的你還沒有意識到罷了。

“至於說是不是‘好事’,你可以這麽想——記憶表象是人們認識發展鏈上的中間環節,是從感知向思維過渡的必然環節,說明你的內心已經開始重視它的存在了,所以它便在你的腦海中被喚醒,從而再現。趙法醫,你難道不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現象嗎?”

趙曉楠沒有說話。

警車開進了銀城胡同,因為屬於老城區,這裏的街麵非常狹窄,隻能容納一輛半的車通過,也就是說如果兩輛車迎麵相遇,那其中一輛就必須把車開上旁邊居民區的土坡避讓才行。

就是這樣一條胡同裏,竟然開著大大小小共8家小旅館,而且都是以情人鍾點房為主打品牌。

警車剛到門口,安東便從京華旅館裏匆匆走了出來,對趙曉楠說:“趙法醫,死的是個女的,就在402,歐陽工程師他們已經到了。”

看安東臉色不好,李振峰便問:“怎麽了?情況很嚴重嗎?”

安東點點頭,小聲嘀咕了句:“他們發現了鑰匙扣!現在正在核實。”

“如果隻是一起簡單的意外死亡事件,我們局裏是不可能傾巢出動的。”他伸手指了指客廳沙發上坐著的那位打扮時髦的中年女人,“她是京華旅館的老板娘,厲害角色,人脈非常廣。這旅館因為來的客人八成以上都是開房**的熟客,所以那監控探頭純粹就是個擺設,真要命,這讓我們上哪兒去鎖定犯罪嫌疑人!”

說著,安東沮喪地搖搖頭,向旁邊的圍觀人群走去了。

趙曉楠拿著工具箱先去了案發現場,李振峰卻徑直走到旅館老板娘身邊坐了下來,順手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件,柔聲說道:“能和我說說那兩個來登記的人嗎?”

老板娘抬起頭,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恐懼,她微微搖頭:“我真的不知道他會這麽殘忍!”

“你說的是誰?”李振峰的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老板娘的眼睛。

“那個男的,”她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哆嗦著抱緊了雙肩,“他,他居然還在笑!”

“笑?什麽樣的笑?像我這樣的嗎?”李振峰臉上露出了微笑。

“不,味兒完全不對。”老板娘猛地轉過身,麵對著李振峰,遲疑了一會兒後,用力搖搖頭,“你笑得太假。”

李振峰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那要不就是看著自己情人的那種?”

“哎,我說警官,你對那瘋子的笑那麽在意幹什麽?”老板娘警覺地看著他,身體微微向後縮了縮。

李振峰啞然失笑,他趕緊擺擺手:“別怕別怕,我是警察,不可能幹出那種違法的事情。我隻是想知道這個凶手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態,你要知道人臉上的表情,特別是那種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是很難造假的。”

老板娘似懂非懂地愣了一會兒,隨即點點頭:“就是那種,那種我看著桌上一遝錢的目光。對!就是那個樣兒!”

“那女的呢?她什麽表情?”李振峰追問道。

“膩歪著呢。”老板娘毫不掩飾自己內心中的不屑,“一個勁兒地往那男的身上湊,整個人都恨不得貼上去。”

“她應該是喝醉了吧?”

老板娘斜睨了李振峰一眼:“兩人都是酒味撲鼻,我當時就覺得這兩人都是醉鬼,起先我還不想開房間給他們,可是後來架不住那男的豪爽啊,一摸口袋,光是小費就給了1000塊,這年頭,有誰在這種破旅館住還給1000塊錢小費的?”

“老板娘,那登記入住時所需要的材料,你不會告訴我說看在這1000塊錢的份上你就忘了吧?”李振峰抱著肩膀笑眯眯地瞅著她。

“我,真抱歉,警官,你不提的話我還真忘了,這不晚上犯困嗎?”被說中了自己的疏漏,老板娘剛才囂張的氣焰頓時滅了下去。

“那你好好想想這個男的具體長什麽樣,穿著打扮,以及他和這女的說過什麽話沒有,還有就是他有什麽動作或者言語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李振峰問,“越詳細越好。”

“帥!年輕!”老板娘一邊說一邊比畫,“他穿著黑色的羊絨短風衣,長得特有型,圍著灰色的羊絨圍巾。”

“你怎麽看出是羊絨的?”李振峰皺眉問。

老板娘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不是女人,你當然不會明白。”

“嗯,好吧,那你接著說。”李振峰趕緊把話題扯開,“你可以回想一下比方說他有沒有帶東西,包啊帽子啊什麽的。”

“他沒戴帽子,就拎了個黑色的包,看上去還挺沉的。至於說有沒有什麽特別,那就是他和我以往看見過的色鬼有很大的區別。”老板娘皺眉想了想,“以往來開房的色鬼啊,都是巴不得趕緊上房間辦正事兒,但是他非常沉著冷靜。”

“為什麽會給你留下這麽一種感覺?”李振峰有點好奇,他知道有時候女人的觀察角度和男人是不一樣的。

“錢!”老板娘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詭異的亮光,“那1000塊錢,他給我的時候,是一張一張數給我的,而且邊邊角角都對得很整齊,據我的經驗來看,男人一旦喝到那種程度,要麽不給你錢,要麽就是給你一個錢包隨便你拿。”

李振峰的目光在整個大廳裏轉了一圈,看似隨意地問道:“你這兒沒裝電子支付的提示牌啊?”

老板娘笑了:“年輕人,來開房的都不傻。你也不傻!”

李振峰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啞然失笑:“老板娘,你可別看走眼了,我很單純的。”

“你不簡單!”老板娘看著李振峰的臉,半晌,嘿嘿一笑,“你現在的笑,就像極了那個殺人犯的笑!”

這回,李振峰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知道老板娘的精明不可能讓她在這個節骨眼上開這麽糟糕的玩笑。

“那後來你是怎麽發現屍體的?”

老板娘長長地出了口氣:“倒黴,真他娘的倒黴啊……不過說來也怪,我是在淩晨2點48分接到的電話,對方是個男的,說聽到隔壁402在打架,我就尋思著這4樓就住了402一戶客人,因為他們來登記的時候就再三強調要一個安靜的視野開闊的房間,多少錢都無所謂,我就安排了402,我們旅館最好的房子……”

“等等,你確定這個電話是內線打來的嗎?”

老板娘搖搖頭:“沒有,是用手機打來的,我這兒還有號碼存著呢,我給你看。”說著,她走到登記處,拿過上麵的座機,翻了兩下,用拍紙簿記下了上麵一個號碼,這才抬手遞給李振峰,“就是這個號碼,不過後來我又打過,就在你們來之前,可是電話就接不通了。”

看著紙片上的號碼,李振峰掏出手機撥了過去,響了兩下,這回電話倒是被接了,不過卻是安東的聲音:“李哥,我就知道是你,你怎麽會有這個號碼?”

“回頭再解釋。”李振峰結束了通話,他的腦海裏再次出現了那個在監控鏡頭中衝著自己比畫“愛心”的黑影。

“老板娘,接著說下去。”李振峰擺了擺手。

老板娘顯得很委屈:“接下來就是發現屍體啦,報警,然後你們就來了。”

李振峰忽然心中一緊,他抬頭,語速飛快地壓低嗓門問道:“你們旅館有幾個出口?”

“前後各一個,不過因為怕小偷,所以後麵鎖著,鑰匙在我這兒。”

“你晚上一直都在接待處嗎?”

老板娘點點頭,頓時來了精神:“沒錯,我在追那部《延禧》,整晚都清醒著呢。”

“也就是說他如果要離開這棟旅館,就必須從你麵前經過,所以你接到電話上樓去,他才能找機會脫身。”

老板娘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別嚇唬我!你說他那時候就在這棟樓裏?天哪!等等,我一樓布草間門口有個監控,那裏正對著財務室的門,是唯一能用的!”看著老板娘急匆匆地衝進後麵小房間的背影,李振峰知道,能看清那張臉的可能性並不存在,因為這家夥一點都不笨。

果不其然,10多分鍾後,看著畫麵上那一閃而過的瘦削背影,除了穿衣打扮和手裏拎著的包與老板娘所說的一模一樣外,並沒有別的線索。

李振峰剛要把監控視頻關閉,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的一幕讓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鏡頭上突然緩緩升起了一隻手,做出了一個比心的手勢,這一幕持續了6秒鍾,似乎在確保李振峰能看到之後,才緩緩地消失在屏幕的下方。

即使隔著屏幕,李振峰都能聽到那無聲的嘲笑,他無奈地重重歎了口氣。

電梯是老式電梯,一運行上升就會不斷搖晃,李振峰身體緊緊地靠著電梯轎廂的牆壁,雙手緊抓著扶手欄杆,不敢睜開雙眼。

安東同情地看著他:“我說李哥,你要不要抽空去看看心理醫生。”

“少廢話,我前年就拿到了心理醫生從業資格證書,都能自己開業了,我不用看醫生。”李振峰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腔。

還好電梯到了4樓,門剛打開,李振峰就迫不及待地快步走了出去。

安東緊跟在身後,邊走邊嘀咕:“真不明白,明明都能去開業自己當老板,還非得來當警察,賺得少不說風險還大,唉,說你什麽才好。”

整個旅館雖然有5層樓高,但是每層樓麵卻隻有4個房間。此刻,402的門口拉著警戒帶,痕跡鑒定組的技術員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李振峰彎腰從走廊地板上拿起一雙鞋套穿上,接著便是頭套和手套。

“沒有防護服?”李振峰問小九。

小九嘿嘿一笑:“你盡管進去吧,今天還算可以接受,反正我們第一輪都固定好了。”

李振峰低頭鑽過隔離帶,穿過玄關,進入客房之前他習慣性地先查看了一下衛生間,沒有使用過的跡象,一切衛生物品都在原來的位置上。接著他便來到客房區域。

這是一間25平方米左右的大客房,外麵能看到不遠處的大海。

“海景房,不錯嘛。”他小聲嘀咕,隨即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逆時針方向右手邊是茶幾,上麵沒有動過的跡象,接著是一張圓形的大床,床的上方是一麵鏡子,**的一舉一動在鏡子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接著便是窗台,窗戶是標準的酒店專用窗戶,隻能打開15~20厘米的那種,而旅館對麵並沒有視野所及的在同等水平位置上的住宅。在房間裏轉悠了一圈後,李振峰微微有些沮喪——除了樓下老板娘外,這個案件沒有目擊證人。

接著過來便是梳妝台,那麵半身鏡的鏡麵上又一次被濺到了人血,而受害者的屍體就側臥在離梳妝台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她身下的地毯已經被血浸透了。

“又在鏡子麵前,看來這家夥自戀的症狀不輕啊。”看完眼前這一切後,李振峰湊到趙曉楠身邊,問:“現在情況怎麽樣?發現了鑰匙扣沒?”

趙曉楠沒有說話,隻是把上身往反方向欠了欠,騰出個位置給李振峰。

這時候方才看清楚死者雙手合掌放在胸前,雙眼睜大,臉上表情複雜:驚恐中夾雜著驚喜。

趙曉楠伸手指了指死者的雙手:“從裏麵把那串鑰匙取出來還是費了點勁的,歐陽的人剛拿走。”

燈光下,李振峰立刻注意到死者的頸部並沒有明顯的瘀痕,便“咦”了一聲:“她不是被掐死的?”

“不是。”她伸出左手指了指死者的左麵顱骨,“不規則鈍器數次重擊顱腦,而且你仔細看鏡麵上的血跡走向和形狀,我懷疑凶器是一塊用鏈條控製的東西,比方說鎖頭之類,因為打擊,帶起了死者的血液,才會在那上麵留下這樣的形狀。”

“那她臉上的表情怎麽看上去這麽怪異?”李振峰問。眼前這張被死亡凝固的臉上,寫滿了興奮與激動,就好像很期待發生什麽一樣。

“正常人的生理反應時間為0.15秒至0.4秒,但是中度至重度醉酒的人會在這個基礎上加1秒至3秒,因人而異,所以她臉上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表情,應該是凶手的傷害來得太快,她都來不及做出反應。”趙曉楠輕聲說道,“死者遇害前應該處於嚴重醉酒狀態,血液酒精濃度不會低於80mg/100ml。即使有意識,也是非常薄弱的,極易被誤導。”

“這麽看來的話,凶手的作案暴力程度明顯升級了。”李振峰緊鎖雙眉,“他已經不再滿足於對一個死人進行施暴,而下一步,他的行為將更趨於失控……天哪,我到底做了什麽……”

李振峰搖搖頭,聲音中充滿了不安:“不,應該是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剛才我在監控視頻中親眼看到的。照這麽看來,過去的9起案件中必定有一起出了岔子,所以才會導致新的殺戮又開始了。”

雪後初晴,九原市的街頭寒氣逼人,路人紛紛低著頭加快了行走的腳步。

九原一中對麵的胡同口,老七從自己的煙酒鋪裏拿出一把鏟子,開始彎著腰用力鏟除家門前厚厚的積雪。畢竟上了年紀,沒鏟幾下便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歇會兒,順便環顧左右,時不時地還和路過的鄰居打聲招呼。

老七很滿足於現在這樣悠閑的日子,雖然說孑然一身,一個人靜下來時會感到有些寂寞,尤其是夜晚,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但是比起那些已經死了的人,自己這樣的日子算是幸運的了。

好不容易把門前清理出了一塊幹淨的路麵,老七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剛要轉身返回煙酒鋪,身後就傳來了一個陌生男人略顯蒼老的聲音:“老板,拿包煙,5塊錢的那種。”

“好的,跟我來吧。”老七頭也不回,慢吞吞地走進煙酒鋪,他不急是因為這裏他說了算。

老七一邊在貨架櫃子上尋找著,一邊隨口問:“你是要紅梅還是紅河?”

“紅梅吧,抽慣了的。”陌生男人回答。

“給。”老七轉身把紅梅丟在玻璃櫃台上,習慣性地問了句,“支付寶還是微信?”

“支付寶吧。”

老七點點頭,拿起自己手機,熟練地點開頁麵,然後轉向對方:“你刷吧,4.8元一包。”

頭發花白的陌生男人點開自己手機頁麵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終於,他把手機鏡頭對準了老七的收款頁麵,“嘀”一聲過後,他卻並不急著付款,隻是驚訝地說道:“金新建?哎呀,這不是你的支付寶啊?!”

“誰說不是我的?”老七有些許不悅,但伸出的手卻並未縮回,畢竟不到5塊錢的東西,他想著快點打發走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就行了,“你盡管刷,沒錯。”

“還是不對啊,這麽多年沒見,老七,你怎麽就隨隨便便改名了呢?”看著對方臉上瞬間流露出的驚愕神情,李大強心滿意足地笑了,“你叫我好找啊。”

他想起兒子阿峰不止一次地跟他說起過——突然聽到一個消息後,0.4秒以內人臉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反應是最真實的。

這櫃台後麵站著的猥瑣男人的臉上此刻正好好地掛著兩個字——震驚!

當然,這種表情是轉瞬即逝的,老七立刻把眼神挪開了,低著頭一把抓過玻璃櫃台上的香煙,語速飛快地說道:“不賣了,不賣了,趕緊走,我要關門了。”

一聽這話,老七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他緩緩抬頭,聲音有些發顫:“李警官,你到底想怎麽樣,都快30年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你就別死纏著我不放了,好不好?”

“你心裏有鬼!”李大強毫不退讓。

老七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不能這麽說啊,我做什麽可都是聽你們指揮的……哦,不,聽丁警官的。我是他的線人。”

“我隻想問你,那天晚上你跟丁警官到底說了什麽?事後,我們四處找你,你又為什麽隱姓埋名跑了?你到底怕什麽?”李大強雙眼死死地瞪著他。

狹小的煙酒鋪裏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半晌,老七這才幽幽歎了口氣:“那是因為你們後來一直都沒有抓住他,所以我隻能跑。”

“‘他’是誰?”李大強壓低嗓門,聲音嚴厲。

“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老七的目光中顯現出了恐懼,因為害怕,他的右手抖個不停,不得不用左手死死地按住,“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我,我一直都想忘記他!”

“不,隻要一天不抓住他,你就一天都忘不了。”李大強冷冷地說道,“等你將來死的那一天,你會把它一直帶到地獄去,它會時時刻刻在你的身邊盯著你!”

“不!”一聲近乎絕望的怒吼從老七的牙齒縫裏迸發了出來,他老淚縱橫,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你以為我願意嗎?那家夥根本就不是人好不好?他就長了個人的臉,別的,什麽都不是!李警官,你就別騙我了,他認得我的,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把我認出來了,他警告過我,如果我說出來,他會殺了我,我不想死,你知道嗎?他是殺過人的!”

李大強心裏一沉,幾步跨進櫃台把老七從地上一把薅了起來:“等等,你給我說清楚,你說他認出你來了?什麽時候的事?他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他,他就像鬼一樣。”老七伸手一指李大強身後的台階,“還是上個月的事,那天,他就站在那兒的台階上,和一個年輕人說話。”

“年輕人?多大年紀?”

“30多歲的樣子,皮膚保養得很好,穿著也挺不錯的。”老七回答。

“他們在說什麽?”李大強追問道。

“兩個人在吵架,具體說什麽我沒聽清,聲音也不大,是壓低了嗓門在吵,但是氣氛非常緊張。我起先沒認出他來,畢竟隔了這麽長時間了。但我閑著沒事愛看熱鬧,就想上去拉架,他轉過頭的那一刻,我嚇得渾身發抖,天知道我的雙腿怎麽會邁不動步的,我就那麽呆呆地看著他那張臉,他認出我來的同時我也認出了他。”

“他什麽都沒說,但是他真的認出我來了。”老七看著李大強身後的台階和過往的路人,目光空洞,就像見了鬼一樣,嘴裏喃喃說道,“他笑著朝我做了兩個手勢,就兩個手勢,我就再也不會動了,整個人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什麽樣的手勢?”

老七這才回過神來,他看著李大強,目光卻徑直穿透了他,默默地抬起左手食指,在嘴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而右手,同樣是食指,卻變成了一把無形的刀,緩緩地劃過自己的喉嚨。

“你怎麽不報警?”李大強突然有些同情老七了。

沉默許久,老七長歎一聲搖頭苦笑:“報什麽警啊,我這輩子幹的缺德事還少嗎?反正我是不跑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我年紀大了,更是跑不動了。”說著,他先是上前拉下煙酒鋪的門板,隨後落寞地轉身,緩步走向櫃台深處的那張躺椅,坐了下來,大半個身體埋在了黑暗中,這才悄然說道,“好了,李警官,我也想通了,太累了,連你都能找到我,我還有什麽放不下的。我就好好跟你說說吧。”

見狀,李大強默默地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支錄音筆,打開,放在玻璃櫃台上,沉聲說道:“現在是2019年12月12日,早上8點37分,我在九原市一中對麵寶華路22號強盛煙酒店,店老板叫戚季城,外號老七,曾用名金新建。我是李大強,安平公安局退休警察。”

老七開始緩緩講述自己記憶中的故事:“最初見到那家夥的時候我就覺得很邪乎,那是在安平,3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的下午,三四點鍾光景。那天我準備去一個新村裏偷點值錢的東西,具體是哪個新村我忘了,現在城市改造得太厲害,很多老地名都沒了。我在踩點的時候,突然見到前麵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十八九歲學生模樣,背著包,還騎著輛永久牌自行車,我就想著這小子家裏條件一定不錯,那年頭,能騎上28寸永久牌的,家裏都是有錢的主。我就跟著他走,來到他家,那是個大雜院,裏麵住了很多人,進進出出的,我就沒膽子進去,幹脆在房子對麵土堆旁蹲著,等天黑再動手。

“時間很快就到了,誰想我剛打算動手,還沒來得及翻牆呢,那小子竟然自己就出來了,提著個兜,鬼鬼祟祟的,我一時好奇,就尾隨著他。”說到這兒,老七的喉嚨裏竟然發出了烏鴉一般幹澀的叫聲,李大強渾身一哆嗦,這才意識到那是他在笑。

“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我猜不出來。”李大強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走了將近一刻鍾,這家夥真有耐心,他來到路口的一處樹林旁。我越來越好奇,就打算徹底看個究竟。”說到這兒,老七略微停頓了會兒,又嘿嘿笑了起來,“李警官,你做夢都不會想到那小子幹的是什麽事,他抓住了一個路過的單身年輕女孩,拖到樹叢裏,先是掐暈,然後就性侵了她,而做完這一切後,他就走了,沒事兒人一樣回了住處再沒出來……”

“30多年前了,反正就是你們所說的那起女學生在家裏被掐死又被性侵的案子之前沒多久,位置嘛,就是天一路。”

“那你怎麽不報警?”李大強突然語氣嚴肅了起來,“你是目擊證人。”

“報警?你就拉倒吧,開什麽玩笑,那年月我本身就有案底,警察會憑空相信我說的話嗎?”老七毫不客氣地反駁,“而且後來那女孩根本就沒有去報警,我說了又有什麽用?隻會自尋倒黴。

“我本來不想再搭理這種人的,我雖然幹的是溜門、撬鎖、踩空門的活計,但是我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這種從小都不學好的強奸犯。可是一周後,鬼使神差一般我又去了那小院附近,我也不知道我想幹啥,就在他家門外的土堆旁耗著,或許就想看看那家夥是不是還像白天那樣人模狗樣地去上學,然後回來幹些畜生都不如的事兒吧,結果那天晚上可真的出了大事了。那家夥又出去了,還是那麽做。結果呢,做到一半的時候那女的竟然醒了,冷不丁地就衝出了馬路,去道上向來往的車輛求救,結果被一輛路過的大卡車給直接碾死了。那場麵可把我惡心壞了,而那家夥竟然就這麽遠遠地看著,也不上前做些什麽,反而是20米開外的我給嚇得夠嗆,所以就暴露了自己。我那時候也不怕他,看見就看見唄,雖然他年紀比我小,營養比我好,可他哪有我結實啊,身高比我還矮了半個頭呢。他沒說什麽,我也沒說什麽,路燈下就這麽對視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沒看清我。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我起先還沒把他和你們那起案件聯係起來,怎麽說呢,畢竟罪惡是藏在人心裏的,你光是看,還不一定看得著,得用腦子去琢磨。”老七又是一陣壞笑,可臉上的笑容沒多久就凝固了,“我最後一次去那個地方是6月份的時候。怎麽辦,就知道那小子家裏有錢,能撈就撈點唄。那個年代,咱安平城裏能騎得起永久的,鳳毛麟角,哪像現在。結果,那大院門口插著招魂幡呢,你說邪門不?我肚子餓啊,就想混在當地人中吃個流水席,說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遠房親戚,白包誰不會,朝裏塞張白紙就行了。”

“那你混上吃的了?”李大強哭笑不得。

“什麽呀,”老七擺擺手,仰天長歎,“我剛坐下,還沒拿筷子,就聽隔壁桌一老太太嘀咕,說亡者這家17歲的丫頭死得冤,據說發現屍體時身上一絲兒布條子都沒。我當時腿肚子就抽筋了,你說我還能吃得下飯嗎?我除了想吐,那就是脊梁骨冒冷汗,我就找了個借口溜了。”

老七瞥了李大強一眼:“直覺!那小子就住這院裏,而且他根本就不是好人!外頭那兩起都是練手呢,我看了那遺像,那姑娘水靈著呢,所以我說那小子不是個好人!

“我也不想再在安平待了,心裏堵得慌,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接著‘流竄’到了蘇川。3個月後,天轉涼了,蘇川大學城也開學了,那天晚上我在蘇川大學對麵那條街上的一家金店裏偷了點黃貨,出來的時候在道邊上休息,無意中又看到了這個家夥,沒錯,就是他,冤家路窄啊!那身形,從後麵勒脖子那動作,幹脆利落,那女的都叫不出聲,真是出息了啊,他把那個長得還不錯的女的拖進了小巷子裏,現在想想我應該也是起了色膽,就悄悄地跟了上去,10米開外的地方看著,”說到這兒,老七一聲長歎,“但是這次,我後來才意識到我是陰溝裏翻船了,因為他不隻是強奸,他真的已經開始殺人了。起初的時候我……唉,李警官,你懂的,咱也是男人嘛,結果我看他掐了那女的沒多會兒,那女的就不動了,我就知道壞事了,剛想溜,他卻看見我了,也沒生氣。李警官,我們倆就這麽麵對麵瞅著,你絕對不會想到他竟然衝著我笑了,笑著做了兩個手勢,就是剛才那樣的,你懂了吧。事後那女的還是沒動,聯想起安平最後出的那檔子破事,我就知道他殺人了。後來新聞裏就說那女的死了。咋樣,我的直覺厲害吧?”

“你撒謊!黑燈瞎火的怎麽看得清楚你的長相?”李大強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我可沒撒謊,我就問你,蘇川警方發現死者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個很亮的路燈?這家夥就是個變態,你想想,誰在幹這種欺負女人的事的時候,喜歡在那麽亮的地方下手啊?而且我敢打賭他一開始就看見我了,卻心安理得地讓我當觀眾。

“總之呢,我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麽回到出租屋的。我病了好幾天,發高燒,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張古怪的臉,病好後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直接回了安平。本打算去再遠一點的地方避一避,但是因為沒錢,所以就打算再偷點,這就被你們逮住了唄。”老七伸了個懶腰,嘿嘿笑了笑。

“丁警官對我不錯,把我當兄弟一樣,後來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喝酒,酒桌上我就把這件事和他說了,他就告訴我,如果我再看見這個人,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他,我照做了。”老七說。

李大強想了想,皺眉問:“第一個受害者方麗有個哥哥,叫方凱,不是他?”

“丁警官給我看過他的相片,不是,不是那個人。”老七想了想,說道,“而且那家是個大院子,他跟我說裏麵住了七八戶人家,還都有孩子,不隻是他們一家。”

“安平路308號門口。”

“你說什麽?”李大強屏住了呼吸。

老七又重複了一遍:“安平路308號門口,沒錯,就是你們公安局門口台階上。所以我馬上就給丁警官打了傳呼,就在你們對麵的公用電話亭裏打的。後麵的事,李警官你反正已經知道了。”

“你確定沒看錯?”

“絕對不會看錯,雖然過去這麽久了,但是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你是從頭到尾看著他強奸殺人的?”老七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李警官,就這麽跟你說吧,這家夥簡直就是在演戲,整個過程他都非常享受,甚至不惜被人圍觀,我覺得他真的不正常!讓人感覺惡心!”說著,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補充了句,“我是說‘這裏’不正常,他就是個變態!”

“你那時候才19歲吧?”李大強突然問道。

“錯啦,我那時候已經29歲了,你也老啦!”老七笑起來的聲音真的很難聽。

笑聲戛然而止,接著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那他呢?”有那麽一會兒,李大強都懷疑老七是否還能緩過氣來。

“20歲上下,比我小將近10歲。”老七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忘了跟你說了,李警官,我還有一個月的命,腦癌,已經擴散到了全身,所以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你為什麽不去醫院?”李大強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

“一輩子都在幹壞事,我也該認命了,不治了,就這麽著吧,人的一輩子,說出來了,我也就沒啥牽掛的了。李警官,幫個忙,抓住那混蛋,也好讓我有臉去底下見丁警官。”說完這些話後,老七再也不吱聲了,他就像一個孤單的幽靈,瘦削的身形完全和背後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在回安平的長途大巴上,窗外的夕陽布滿天空,遠處的山頭積雪未化。

李大強閉目沉思著。

當初方麗案發生的地方是幸福路27號大院,院裏確實住著很多戶人家,當時調查的時候有幾個懷疑目標,但是都被逐一排除了,而方麗的哥哥方凱在外麵上大學,當晚並不在安平市,後麵還是接到父親電話連夜從學校趕回家的,所以他沒有在場殺人的時間,更何況他沒有動機,因為死者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而方凱的個人口碑一向很好。

李大強心裏還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老七的話,還是有一定水分的,至少無法解釋他在丁鐵成出事後連夜跑了。

李大強感到有些心緒不寧,他掏出了手機,剛想撥打兒子李振峰的電話,猶豫了一會兒後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此時,長途大巴已經進入了安平收費站。

在車站下車後,李大強給老伴陳芳茹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會晚一點回家,然後打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安平路30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