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鷗鳴泣之時

這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完美無缺的。

此刻,黑暗已經逐漸褪去,安平路308號大院內靜悄悄的。

市局每一位幹警都已經知道了安東殉職的消息,他的工作台上放了一朵潔白的紙花,警帽端端正正地擺在案頭,寫有安東名字的姓名牌也被擦得纖塵不染,他最喜歡的鋼鐵俠水杯裏麵還有半杯出差前沒來得及喝完的水。

一切都沒變,隻是這家夥再也回不來了。

李振峰站在門邊,看著空了的安東的位置,神情有些恍惚。

“李隊,監控有情況了。”小範在門口探頭招呼道。

李振峰迅速轉身,一邊用手背抹了下自己紅腫的眼睛,一邊快步衝進對麵圖偵組辦公室:“怎麽樣?”

“安哥是在便利店的門口被人盯上的,這家夥一直跟在他身後,直到最後才下的手。”小範指著電腦屏幕說道,“安哥9點10分坐上的從機場開往光熙站方向的末班地鐵,9點55分的時候走出了三陽廣場地鐵站1號出口,10點05分的時候來到街角的便利店門口。他本來直接走過去了,但是又折了回去,進了便利店,應該是去買東西了。”

便利店中的視頻鏡頭是高清的,光線充足,角度也正好可以看清楚人臉上的表情。看著監控視頻中安東臉上的笑意,李振峰感覺自己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痛得他不得不閉上了雙眼——安東買了很多東西,都是吃的,還能聽到他在說是給同事買的,今天要加班,說馬上案子就要結束了,大家心裏都很高興,說自己答應很久了,要請大家吃夜宵的,最後甚至大方地說就這麽點錢全花光,一點都不要剩下。

最後走出便利店的時間是晚上10點15分,安東提了兩大袋東西,什麽都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花壇角落裏的那個陰影開始有動作了,他走了出來,遠遠地跟在安東身後,穿過馬路走向對麵,就在安東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凶手突然加快了腳步向前飛奔,因為路窄,安東又提了那麽多東西,根本就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而是本能地讓路。

因為樹枝遮擋,這段監控不是很清楚,隻能拍到一個邊角,沒有看清楚對方到底是如何對安東下手的。10點25分,一輛巡邏回來的警車開進岔路。

而那個凶手就此再也沒有了蹤影。

10點32分,120救護車趕到現場。

“現場的東西都送去痕跡鑒定那邊了,對嗎?”李振峰問。

“是的,小九說一個小時後可以出結果。”小範回答。

看著監控視頻中那個緊跟在安東身後的黑影,李振峰冷冷地說道:“那就好,不耽誤開會,你們對犯罪嫌疑人繼續追蹤下去,找不到去向就給我倒查,查他是從哪裏來的,一定要給我把他找出來!”

一個小時後,案情分析會議室裏座無虛席。

馬國柱沉著臉,林局則雙眉緊鎖,神情凝重。很快,走廊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小鄧抱著一個大號的牛皮紙袋走到圓桌前,然後戴上手套,依次把所有的物品都拿了出來。

這裏麵裝著的正是安東用命保護下來的資料。

一個統一發放的製式公文包,上麵還有安平市局的標誌;一張相片,有一定年份了;一本用過的速記工作筆記;一份複印文件;一支圓珠筆;一本工作證;兩張用過的來回機票;最後拿出來的是一部手機。

“他的衣服我就不拿過來了,等下小九會通過視頻向我們匯報,包括趙法醫那裏,我剛去過,她說或許晚一點能出結果,她盡量快,因為馬月暫時需要休息一下。”小鄧啞聲說道,眼眶有些微微發紅。

小鄧、小範是安東的直接下屬,平時的工作都是由安東安排的,三人之間的關係也像親兄弟一樣,所以對於今天發生的事,他們兩個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

林局問:“襲擊安東的犯罪嫌疑人,能鎖定具體身份嗎?會不會是搶劫不成而導致的殺戮?”

馬國柱掏出煙,想了想,搖搖頭:“不太像,雖然他是守在便利店門口的,但安東畢竟是個男人,身材並不瘦削。而一般攔路搶劫的,對象都以年輕女性為主,而且對人下狠手的不多,隻圖財不害命,但是安東脖子上那傷口我看了,一刀斃命,根本就沒法救,人家就是衝著命來的。”

“那會不會是安東以前打擊處理過的人出獄後來報複?”林局轉頭看向李振峰,“李隊,你們查過嗎?”

“查過,沒有,最近都沒有可疑的人在公安局外圍出現過,就隻有今晚。”李振峰皺眉說道,“我隻是覺得太過於巧合了,要知道我們這條路後麵是市政府工作機關,根本就沒有住宅小區,對麵小吃街雖然24小時營業,但是晚上10點過後也基本沒什麽人了,就零星開著兩三家店鋪,什麽樣的人會在這個地方搶劫?而且是下手非常狠的那種?我總覺得這個人的手法很熟悉。”

話音未落,會議室大屏幕上出現了小九的圖像,他急切地說道:“各位,我剛做出來,安哥傷口的凶器痕跡與櫻花小築別墅凶殺案、德雲新村凶殺案以及通天苑小區凶殺案三起案件中死者身上發現的傷口痕跡完全相同,可以確定是同一把刀所致。是一把這樣的刀,刀柄不一定相同,但是刀刃完全一致。”

與此同時,電腦大屏幕上出現了一把長柄獵刀的圖樣。

小九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這把刀非常鋒利,隻要一下,安東的右手兩根手指就從第二節指關節處被直接削了下來。”

“你的意思是安東當時伸手去奪刀了?”李振峰緊張地追問。

“從現場的血跡和足印分布來看,安東是想和對方搏鬥,但是無奈自己體力不支,所以還沒怎麽出手就被對方控製住了。”說到這兒,小九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我剛去法醫那邊了,趙姐說第一刀下去的時候,安哥都來不及還手,是突然發生的事,那混蛋就是衝著他的命來的。”

李振峰重重地歎了口氣:“我安排他去蒲州出差,結果出了這麽檔子事,都怪我,安東為了能及早趕回來,肯定一路上都沒休息好。”

“小李啊,你也別太自責,作為警察,工作是第一位的,安東是個好警察,相信他也不會怪你。”馬國柱語重心長地說道,“特警那邊查車有沒有什麽情況返回?”

李振峰回答:“目前為止沒有查到什麽可疑車輛。還有就是我們單位外麵的現場警戒已經撤了,我同意的。”

馬國柱點頭:“那我們等法醫屍檢報告出來再確定下一步的具體動向。小範,那筆記本上怎麽說?”

小範搖搖頭:“都是速記文,我看不懂。”

李振峰鼻子一酸:“把速記本給我吧,安東的速記都是我教的。”他伸手接過了小範手裏的速記本,翻到前天那一頁。他讀著上麵的文字,雙眉漸漸緊鎖,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短短的幾頁紙很快就讀完了。最後他合上筆記本,抬頭看向大家:“有兩點我必須先說明一下,第一,櫻花小築別墅殺人案中的死者,安平大學在讀女研究生林麗,本名叫薑曉麗,是蒲州人,她的本名我們在她活著的時候是不可能知道的,因為她在未成年的時候是一起嚴重的刑事案件利害關係人,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當地的檢察院和公安局對她進行了人身保護,對原有身份做了鎖定,並且在係統中重新做了一套新的身份,就是我們看到的林麗。後來她的檔案自動解封,就是因為她死了,所以我們才能夠在係統中查到她的原始檔案,否則的話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

“第二,萬安心理谘詢診所的老板蔣萬安,我們雖然懷疑他就是‘蜘蛛’,但是一直都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因為‘蜘蛛’在其所犯下的安平市轄區內的四起案件中,都沒有留下過任何證據,除了那幾段上傳的視頻。其中有一段視頻是‘蜘蛛’最後上傳的,大龍給我看過,從聲紋信息判斷,裏麵的男性聲音高度疑似蔣萬安醫生,但是不能排除蔣萬安醫生認識‘蜘蛛’,而‘蜘蛛’偷拍上傳文檔的可能性。所以,我就和安東商量分頭行動,我和蔣萬安麵對麵接觸,而他去蔣萬安的老家查一查,如果能找到證據證實蔣萬安就是‘蜘蛛’的話,我們就可以抓捕他了,而且能同時弄清楚蔣萬安與薑曉麗之間的關係,順著這根線,我們也能解開這一連串多米諾骨牌似的案件的謎底。”

說著,他拍了拍安東留下的工作筆記:“這裏麵記錄了一個非常錯綜複雜的故事。蔣萬安從小受到繼母的虐待,後來繼母死亡,當地派出所的人查出來凶手就是蔣萬安——他用電魚的方法把他繼母電死了,但是因為他當年隻有11歲,所以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蔣萬安有個哥哥叫蔣萬福,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最後因為強奸殺人被判了死刑,14年前被槍決了。蔣萬安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夥伴,叫薑曉麗,薑曉麗小他4歲,也是個孤兒,從小被村主任收養,誰想她卻被村裏人虐待,養父養母疑似從中非法獲益。後來,薑曉麗病得很嚴重,而那時,蔣萬安去縣城上高中準備考大學,他哥蔣萬福在外麵惹了禍回家避難,結果薑曉麗的養母陪著她去派出所報案說她被蔣萬福強奸,這直接導致了蔣萬福落網並被判了死刑,直至處決前都沒有跟弟弟見一麵。那時候蔣萬安正在準備參加高考,一切事情都被老師和村裏人瞞住了。而薑曉麗因為舉報了養父養母一家和村裏的一些人,不得不離開家,獲得了一套新的身份。至於她在安平為何會被人包養,以及最後為何被害,這上麵就沒寫。但是根據幾起案件的作案手法來看,隻有薑曉麗的屍體被分屍後又被重新擺放了回去,而別的死者,都是一擊致命,或者像金愛珍夫婦,就是德雲新村的案子,被捅了那麽多刀,還是沒有被分屍。我們假設‘蜘蛛’就是蔣萬安,他對金愛珍的殺人手法很像在發泄他對自己繼母的恨意,這就能解釋為何會出現過度殺戮的情況。”

這時,趙曉楠的頭像在電腦屏幕上亮了起來,背景就在法醫解剖室。趙曉楠摘下口罩和手套,湊近鏡頭,手裏拿著一張X光片:“安警官的死因是創傷性失血性休克,他體內的血幾乎流幹了,刺切創麵就在頸部右麵,距離耳郭下方3.2厘米處,深度為14.3厘米,頸動脈被割斷,喉管被割斷,這些都是一刀造成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斷去一截,凶器非常鋒利,高度疑似與頸部形成刺切創的凶器為同一把,造成的原因應該是安警官當時準備去奪刀,但是對方力氣非常大,借力揮動凶器,直接斷了安警官的兩節手指。還有,在安警官的左手指甲裏發現了不屬於他自己的人體組織,還在等DNA結果。

“身體別的方麵一切正常,”說到這兒,她放下了手中的X光片,神情嚴肅地說道,“我的總結有以下兩點:第一,凶手雙上肢力量非常強大;第二,凶手練過專門的搏擊術,對對方頸部的要害位置能夠一擊命中。我還要補充一點推斷,那就是這樣的下刀收刀的手法,我在前麵三起案件的死者身上都看到過。‘蜘蛛’總共犯下四起案件,其中一起是車禍引起的屍體焚燒,所以並不算在內,但是剩下的幾起,和這次完全一致。所以我個人認為殺害安警官的凶手是‘蜘蛛’的可能性非常大。”

“謝謝趙法醫。”馬國柱點了點頭,然後問李振峰,“那後來薑曉麗養父那家人,安東這次去見到了嗎?”

李振峰搖搖頭:“上個月月初,薑曉麗養父一家7口一夜之間全部被殺,現場被汽油焚燒過,根本沒有線索可尋,當地警方懷疑是蔣萬安做的。安東在上麵也說了,有人曾經目睹疑似蔣萬福的人當晚在案發現場出現過,而根據大數據顯示,蔣萬安那段時間正好回到了蒲州,所以安東懷疑這起滅門案是蔣萬安幹的。我現在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麽要突然回去殺害這一家人,動機又是什麽?難道說為了薑曉麗?還有就是,他是怎麽找到薑曉麗的,要知道薑曉麗改名林麗後,非常低調。”

馬國柱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把薑曉麗的消息透露給了蔣萬安?”

李振峰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相反,他打開速記本,找到其中一段,念了起來——當地刑警隊負責人於濤表示案發當天,薑曉麗案件中的老村主任的兩個兒子剛從監獄裏被釋放出來。

“頭兒,”李振峰接著說道,“我覺得問題在這兒。那起滅門案之所以最後以縱火收場,大概率是凶手為了焚屍滅跡,隻要我們找到那個通風報信的人,就能抓捕蔣萬安,這也是安東最後的意思,他在上麵畫了重點。”

馬國柱和林局互相看了一眼後,點點頭:“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走出會議室,天空已經大亮,灼人的熱浪撲麵而來。

安平路308號門口的電子顯示屏上打出了今天的天氣預報和高溫警報,最高溫度將突破39℃,本輪高溫還將持續一周時間。

李振峰剛準備下樓,馬國柱在身後叫住了他。

兩人來到僻靜處,馬國柱掏出兩根煙,遞了一根給李振峰,這才低聲說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向趙法醫挑明這事?”

李振峰腦海裏再次響起黃錦城教授對他說過的話,他遲疑了一會兒後,輕聲說道:“鑒於她父親的情況,我會盡量妥善處理這件事的,並且在她身邊保護她,以免她受到傷害。”

“隻要‘蜘蛛’一天沒被抓住,她就有危險,你能保她多久平安?”馬國柱向他投來了犀利的目光,“還有就是,趙軍和法醫不是因車禍去世的嗎?和他女兒又有什麽關係?”

李振峰抬頭看了看馬國柱,默默地搖頭:“他找我老師看過病。”

一聽這話,馬國柱吃了一驚:“嚴重嗎?”

“他是自殺的。”李振峰眼中閃過一絲惆悵,“雖然我老師沒有明說,但是我知道與這種病症相對應的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嚴重的抑鬱症引起的精神分裂。我想趙軍和法醫就是意識到自己精神即將徹底崩潰,才選擇自殺這條路的,因為他的內心深處所能感受到的,就隻有深深的絕望了。”

馬國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記得以前處理過一個案子,陽光穀小區的,一個男的把他老婆殺了,最終查出來是精神分裂,也是抑鬱症引起的,當時精神衛生中心派來協助我們調查的一位老師就說過這種病會有家族遺傳的可能。這麽看來,你的擔憂不無可能。”

李振峰點頭,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所以我現在一直都很關注她的精神狀況,有些不確定的事情,我真的不敢跟她明講,我就怕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趙曉楠法醫本身就很難和周圍的同事有共情,這個和她小時候失去雙親不無關係。她是個優秀的法醫,身上有很多周圍人無法超越,甚至無法複製的優點,她的堅韌果敢也是一般女性所沒有的,但是正因為她小時候的特殊經曆,所以她在學會保護自己的同時,把和周圍人溝通的所有的方法以及可能都拒絕了,有得必有失。我老師曾經說過,這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完美無缺的。”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馬國柱憂心忡忡地看著李振峰,“安東已經殉職,隊裏不能再出事了,不然的話這支隊伍在精神上就散了。”

“不會的,相信我,頭兒,我們一定能抓住‘蜘蛛’!”李振峰的眼中閃著淚光,“不然我對不起安東這家夥,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刹那間,馬國柱在李振峰身上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本來想笑,卻嘴一撇差點哭出聲來,他趕緊抽了一口煙,卻嗆得連連咳嗽,老半天才嘶啞著聲音點頭說道:“嗯,你越來越像我師父了,好好幹!”

法醫辦公室裏,趙曉楠從小範手裏拿過會議記錄綱要時,看到裏麵夾著一張相片,五寸,相紙有些陳舊,相片中是兩個勾肩搭背的小男孩。趙曉楠不由得仔細端詳,半天後抬起頭說道:“右邊這個,和那個心理醫生有點像啊,這眉弓,這鼻梁骨,還有下頜骨的形狀和輪廓,他是不是姓蔣?”

小範搖搖頭:“我不清楚,這是從安哥的遺物中發現的,他在筆記本上也沒寫,就是夾了這張相片。李隊說想麻煩你給右邊那個孩子做個三維人臉模擬,然後打印出來,年齡嘛,在30到35歲之間就可以了。”

“左邊那個怎麽了?”趙曉楠隨口問道。

“據說很早就走失了,家裏人一直都沒找到他,應該是被拐賣了吧。”

“好的,我做好後直接發給你們辦公室。”趙曉楠拿著相片走進了後麵的實驗室。

安平市公安局門口發生刑警遇襲被害事件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安平市的大街小巷,社交媒體上更是不斷滾動播出對該起凶案的各種猜想。午後,陸續有民眾手捧白色的鮮花來公安局門口安東遇害的地方祭奠,一時之間平日裏安靜的安平路上竟然變得格外擁擠起來。

“蜘蛛”把自己的牧馬人停在兩條街區外,戴上墨鏡,步行走進安平路範圍。他的手裏也拿著一束潔白的鮮花,表情沉重,跟在祭奠的人群後麵緩緩向前。

地上的血跡已經被處理幹淨了,除了一些明顯的水漬以外,根本就看不出昨天晚上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蜘蛛”呆呆地站在花壇邊,看著滿地的鮮花,他努力回想著昨晚那一幕——雖然隔了1米左右的距離,他仍然能夠感覺到昏黃的路燈下那個警官臨死前對他迸發出的憤怒。其實,隻要動作快一點,或者說再補上一刀,他應該就可以拿到那個黑色公文包了,但是他卻沒有那麽做,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到底在想什麽,或許是因為這位被殺的警官並不是自己要攻擊的真正目標?也或許自己實在是不忍心下手,因為對方什麽都沒有做錯?

眼角雖然出了很多血,但已經不那麽疼了,隻是不得不戴上墨鏡,不過還好,陽光刺眼,身邊很多人都戴著墨鏡。

昨晚本來說好了要請趙曉楠吃飯,而這也是自己一直盼望的機會,如果不是白天的時候和李振峰進行了正麵交鋒,他的心裏還不會那麽迫切地想見到趙曉楠。但是,這一切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

“蜘蛛”心裏湧起了一種莫名的傷感,他放下手中的鮮花,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人行道。

不遠處的梧桐樹下,趙曉楠麵無表情地看著“蜘蛛”漸行漸遠的背影,目光冰冷,若有所思。沉默許久後,她默默地折返回安平路308號大院內,走進大樓,順著台階回底樓辦公室,剛走到通道口,一眼就看見了正坐在綠色長椅上的李振峰,她不禁有些意外:“李隊,你怎麽來了?”

“我想看看我兄弟。”才過去一個晚上,李振峰卻明顯憔悴了許多,眼神中滿是哀愁。

等趙曉楠走近,他抬起頭問:“馬月……還好吧?”

趙曉楠本想說一切還好,遲疑了片刻卻還是搖搖頭,沉聲說道:“她跟我說了,案子結束後,打算去見安東父母的,說她媽媽已經見過安東了,老人家很喜歡安東,婚期就定在10月份,國慶節,但是現在,什麽都沒了。”

李振峰一聽這話,先是苦笑了一下,接著用雙手捂住了臉,顫抖著聲音埋怨道:“安東這家夥,瞞得嚴嚴實實的,還把不把我當兄弟啊?我都已經把他推薦去分局當刑偵支隊長了,人生三大樂事他一下子占了倆,這小子真幸運。”

走廊裏靜悄悄的,如死一般寂靜。

李振峰雙手捂著臉,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這一幕讓趙曉楠腦海中的記憶又瞬間回到了多年前自己失去父親的時候,同樣隻能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殯儀館的長椅上捂著臉哭泣。

她默默地在李振峰身邊坐了下來,想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能繼續說道:“所以我讓馬月帶薪休假了,她今年的假還沒休,正好出去散散心陪陪家人。”

李振峰突然放下雙手,轉頭看向趙曉楠,嗓音沙啞:“你不要單獨去見蔣萬安,他很危險。如果他來找你,你一定要通知我。”

“為什麽?”趙曉楠感到不解,“他昨天晚上約我吃飯,我本來是答應了的,想正好見麵時和他說清楚,以後不要再送花給我了,可以做朋友,但是感情方麵不行,可是……”

“可是什麽?”李振峰猛地抓住了趙曉楠的手,這個舉動明顯有些失態。

趙曉楠迅速把手抽了回去,繼續說道:“他給我發消息說他臨時有事,所以改期了。”

“那時候是幾點?”

“晚上6點前後,我還沒有下班。”趙曉楠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出什麽事了嗎?”

“他約你在哪兒見麵?”

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了起來。

“他說晚上7點左右會來公安局門口等我。”趙曉楠感覺到了李振峰眼中流露出的陌生的眼神,“出什麽事了?”

“你真的以為你能改變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趙曉楠滿臉的疑惑,“蔣萬安醫生就是有些太執著,我想,跟他說清楚了他應該能明白吧。”

“上次偷你相片的人就是在告訴你,你是他的,你難道忘了?一個內心極度自戀、極度反社會的人,你還指望他能做個正常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李振峰壓抑許久的痛苦終於爆發了,他猛地站起身,衝著趙曉楠冷冷地說道:“你怎麽這麽蠢?你能改變他嗎?他是誰你知道嗎?

“他從小被他繼母虐待,差點兒被打死,我記得你跟我說起過他經常犯癲癇,那就是他繼母打的。後來,當他有足夠大的力氣的時候,他就把他繼母像電一條魚那樣給活活電死了,那時候他多大?他才11歲。

“他潛行3個月,就隻為殺了他青梅竹馬的初戀女友,把她五馬分屍,他有後怕過嗎?那可是大活人!

“他高調地殺人,享受著別人的恐懼給他帶來的快樂,因為在情商方麵,沒有誰能比得過他,也沒有誰能逮得住他。你知道為什麽我們刑偵支隊一直都不敢動他嗎?就因為所有案發現場他都沒有留下過任何活口和目擊證人,也就是說,但凡在案發現場看見過他臉的人,知道他是誰的人,都死了,一個都活不下來。他用他自己的規則在不知疲倦地玩弄著周圍人的性命,你難道指望這種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人會有一丁點最起碼的同理心嗎?你這簡直是白日做夢!

“還有那段視頻,就是‘蜘蛛’最後上傳的那個,我沒敢給你看,因為視頻中的主人公就是你,你懂嗎?那段視頻中的主人公是你!”看著趙曉楠滿臉驚愕的神情,李振峰苦笑道,“怎麽,你想不到吧?最起碼的一點,你知道坐在你對麵的那個男人一直在偷拍你嗎?你還指望你能改變他,讓他把你當朋友?你真是個情感上的白癡。我一直苦口婆心地勸你離他遠一點,就是因為我懷疑他就是“蜘蛛”,但是我沒有證據,證據,懂不懂?”

“你,你不信任我?”趙曉楠喃喃地說道。

“我怎麽信任你?你說啊?你父親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你隻願意去找我父親,信任是相互的,你知道嗎?”李振峰的眼淚瞬間滾落了下來,“別的暫且不論,我承認我喜歡你,但是蔣萬安出現在你身邊,他哪個方麵都比我強上好幾倍,無論是物質條件,還是工作條件,而我隻是個普通的小警察,連換輛車都要考慮很久,理由很簡單,就是我沒錢。如果我早告訴你,說他很有可能就是‘蜘蛛’,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因為我什麽證據都拿不出來,除了推測。你曾經說過心理側寫是最不靠譜的,所以,為了能盡快找到證據抓住‘蜘蛛’,將他繩之以法,我才派安東去蒲州。安東才會搭上了一條命!”

走廊裏靜悄悄的,空氣沉悶極了。

李振峰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嘴裏輕聲說道:“對不起,我有些失態,請原諒。”

趙曉楠茫然地搖搖頭:“沒事,你沒有做錯。”

李振峰輕輕笑了笑:“我該走了,一會兒還要開會,下次再來看我兄弟吧,再見。”說著,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快步離開了。

趙曉楠看著他的背影,眼淚從臉頰上滾落了下來。

曆史總是那麽驚人的相似,李振峰突然能夠理解父親李大強的心情。回到辦公室後,他破天荒地主動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接通後,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熟悉的聲音,李振峰的視線模糊了。

——阿峰,怎麽啦?要不要我叫你媽來接電話?

——不用了,爸,我隻想和你說幾句,我等下就要去開會了,沒時間和媽聊天。

——好吧,兒子,有話盡管說。

——爸,對不起,我以前沒有辦法理解你,現在我終於能夠理解當年你失去兄弟時的感受了,安東走了,我現在心裏空落落的……

電話那頭的李大強突然打斷了兒子的話,他低沉而又果斷地說道:

——我告訴你,李振峰,安東可不想看到你現在頹廢的樣子。那孩子我見過,他是真的把你當親哥,當自己奮鬥的方向與榜樣,你必須堅強起來,你要對得起他對你的信任,明白嗎?他用命換來的東西,你不能枉費,不然的話,你這輩子都會活在自責裏。振作一點,兒子,別讓你兄弟對你感到失望!你要記住,每一個刑警遇到死亡威脅時,都絕不會退縮的,這是我們當刑警的使命!你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就應該感到驕傲!也為安東這孩子感到驕傲!因為他沒有後退。

——爸,你都知道了?

——馬國柱今天電話裏跟我說的,那孩子太慘了,脖子上老大的口子,手指都被切斷了,還拚了命保住公文包,到死都不鬆開,是條漢子!

長久的沉默,李振峰不由得哽咽了,他清了清嗓子:

——爸,謝謝你,我一定會破案的,我也會永遠記住安東,他是我的兄弟!

傍晚,夕陽灑滿原本湛藍的天空。

門衛老王抬頭看了眼天空,搖搖頭歎了口氣:“夕陽越美,明天越熱,唉。”一轉身,他的眼前突然出現個年輕男人,把他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倒退一步,怒氣衝衝地埋怨:“年輕人,大白天可不能嚇唬人。”

“大伯,您誤會了,我找人。”年輕人一臉的尷尬。

“找人就找人,怎麽這麽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知道這裏是哪兒嗎?”老王瞪了他一眼。

“知道,知道,”年輕人趕忙放下雙肩背包,笑眯眯地從裏麵抽出兩根一米多長的竹竿一樣的東西遞給老王,“大叔,我叫方永成,江州市永成竹藝加工廠的老板,這兩根我們廠的招牌產品‘老頭兒樂’就送您啦。”

“不要,不要,我怎麽能隨便拿你東西,要犯錯誤的。”老王趕緊擺手。

方永成卻硬要塞給他,一邊塞還一邊說不值幾個錢的東西,就當個紀念吧。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老王隻好接過“老頭兒樂”看了看:“做工還不錯,謝謝了,小夥子,不過,無功不受祿,你來公安局找誰?現在都下班了,要不明天再來?”

一聽這話,方永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神情嚴肅地說道:“這事兒拖不得,大伯,你幫我找下你們刑偵的頭兒,我見過一個老頭兒,年齡和你差不多,姓李,他說是從你們這裏退休的。”

話音未落,老王一拍大腿:“你找刑偵支隊的李振峰不就行了,你剛才說的就是他爸,以前也是個老刑警,前年退休了,閑不住的老家夥。”

“那,這個李警官在嗎?”

老王連連點頭:“在,在,他天天就住單位,不過這幾天有案子,怪忙的,腳不沾地。”

方永成趕緊說道:“我就是為那個案子來的,我是死者金愛珍的兒子方永成,能不能麻煩老伯幫我找一下他?”

老王看看他:“成,你稍等,我給他打電話,讓他下來接你。”

很快,李振峰匆匆地來到大門口,再次確認過身份後,他便把方永成帶到自己的辦公室,經過安東辦公桌前,方永成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低聲問道:“這是不是那位殉職的警官的座位?”

李振峰頭也不回地點點頭:“是的,那裏永遠都會是他的座位。請坐吧。”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辦公桌前的椅子,然後轉身在桌子後麵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雙手十指交叉,看著方永成,“方先生,現在辦公室裏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你想告訴我什麽?”

方永成深吸了一口氣,情緒穩定了許多:“我這次接到通知來安平給我母親金愛珍和她丈夫秦剛辦理喪事,同時接收房產,就是德雲新村案發現場那處房產,因為屬於婚前財產,法院通知我說我可以直接辦理繼承手續。我本來是不需要過來找你的,但是我突然想起我母親金愛珍的案子非常蹊蹺……”

“蹊蹺?”李振峰皺眉看著他,“這又從何說起?”

方永成皺了皺眉:“就是感覺太巧合了。李警官,可能你不知道,上次有位退休的老警官和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年輕人一起到竹藝廠來找我。我那時候正好遇到一些財務方麵的問題,本來想向母親金愛珍求助,請她暫時助我渡過難關,誰知我母親立刻拒絕了,她的為人我就不說了,畢竟死者為大。當時我和那位退休老警官談話的時候曾經抱怨過我母親把本來屬於我的房子給了我後爸秦剛的兒子秦小敏,並且在小時候虐待我。”

李振峰回想起父親李大強給他的那個帆布袋:“那是我父親,他回來後把這些事都告訴我了,我也聽了那段錄音。”

“那就好。我覺得很奇怪,因為當時我抱怨了我母親金愛珍那麽多,他們都沒有說我不孝一類的話,相反卻對我母親充滿了恨意,尤其是那個跟在你父親身邊的年輕人,他當時說了一句‘這種女人幹嗎不去死’,而且他臉上的表情冰冷可怕。”

李振峰雙眉一挑,順手從文件夾裏取出蔣萬安的相片遞給他:“你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沒錯,就是他。”方永成有些激動,“其實呢,李警官,如果確實是他殺了我母親金愛珍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李振峰聽了這話,知道對方已經順利度過了財務危機,便果斷地說道:“那就什麽都別說,好好做你的生意去吧。”說著,他從文件欄裏拿出一份記錄紙和一支筆遞給方永成:“把你剛才說的都寫下來吧,最後別忘了留下你的聯係方式和手指印。”

“沒問題。”方永成點點頭。

方永成走後,李振峰拎著父親的帆布袋和方永成的那份確認過的筆錄資料來到馬國柱的辦公室,一進門就把所有資料都放在了馬國柱的辦公桌上:“頭兒,我們可以下手抓‘蜘蛛’了,剛才有個目擊證人,金愛珍的兒子方永成,他認出了蔣萬安,在見過蔣萬安後的第二天,他母親金愛珍就被害了。”

“‘蜘蛛’為什麽要殺金愛珍?”馬國柱摘下眼鏡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看著李振峰。

“很簡單,那段錄音我仔細聽過了,顯然是方永成的經曆無意中讓‘蜘蛛’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被繼母虐待的日子,所以他是為了自己殺人。這種帶有複雜的自戀型變態人格的人是絕對不會有同理心和是非觀念的,在他看來,隻要和他作對的人就是錯的,就必須得死。我想,在他腦海中,可能覺得金愛珍隻不過是他繼母在這個世界上的又一個分身罷了。”李振峰長長地舒了口氣。

“‘蜘蛛’怎麽會跟著你爸去了江州?”馬國柱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自從上次陳芳茹出事後,雖然有驚無險,但是此後隻要能和自己師父師娘聯係起來的,他心裏總會感到些許不安。

“這個我不知道,不排除他是想對我下手,卻無意中接近了我爸。不過你放心,頭兒,我爸鬼得很,他可是個老警察,不然的話,他不會把這張‘蜘蛛’的名片和這些東西一起交給我。隻是因為我,他無法成為直接證人罷了。”

馬國柱點點頭,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些,咧嘴一笑:“這倒是,你爸是個老狐狸。那你給蔣萬安安‘尾巴’了嗎?”

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把一張單子遞給馬國柱:“下午快下班前督察大隊給我送來的,這事是我讓安東安排的,他殉職了,現在移交給了我,你看看吧。”

馬國柱一看,頓時火冒三丈,伸手一拍桌子:“這家夥投訴三次了?”

“理由是警察騷擾無辜平民,說再發現一次就要直接去法院告我們執法不當。”李振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而且他開車技術非常好,對整個安平市區的交通也了如指掌,先前那幾個被他甩掉了好幾次,隻要這家夥離開家,就沒有一次能跟得上的。沒辦法,我今天又把小鄧派過去了,他在部隊是汽車兵,回到地方上還參加過一次方程式賽車比賽,車技一流,應該能咬住那家夥。”說著,他看了看手機,“現在一切順利,就等頭兒你下令抓人了。”

馬國柱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抓人沒有問題,但是你要記住,現在的目擊證人還隻能夠證實你的推斷,並不能從實際證據上鎖定‘蜘蛛’就是蔣萬安,不排除他是個被人利用的‘工具人’。而且,從蒲州的滅門案可以看出‘蜘蛛’是有同夥的,這家夥對我們警方內部的消息了如指掌,況且安東不會無緣無故地遇害,小鄧說安東死死地抱著黑色公文包,法醫那邊也證實安東脖子上的致命傷是‘蜘蛛’的刀留下的,那‘蜘蛛’為什麽要殺安東?那個黑色公文包裏到底有什麽重要的證據使得‘蜘蛛’不惜冒險在公安局門口下手殺一個刑警?這些問題,你都要心裏有數,因為都是你即將去麵對和解決的,你明白嗎?”

“阿峰,既然安東不在了,你也需要一個人幫忙,去找趙法醫吧,我想這個時候也隻有她的冷靜才能幫到你,你需要她在證據上給予你最大的支持,去吧,平時的話就讓小鄧和小範跟著你,他們跟著安東也很長時間了,也該獨當一麵了。”

“我不想讓趙曉楠牽涉進去太多,她畢竟是個女人,我怕她感情用事。”李振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遲了,我想她已經牽涉進去了。”馬國柱若有所思,“趙曉楠不是個普通的女人,她身上所具有的承受力與忍耐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如果我有她那樣的經曆,我或許還不如她。你現在偵察的案件需要法證的支持,趙曉楠法醫或許在某些情感方麵的理解力相對薄弱一點,但是相信我,她是個好法醫,在這一行裏,我們安平市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法醫了,你需要給她足夠的信任。”

李振峰沒有再多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