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說聲再見好難

線中的一切變得越來越黯淡,最後都成了朦朧的影子。他聽到了熟悉的警車刹車聲,聽到了向自己跑來的零亂的腳步聲,聽到了焦急的呼喚聲……

萬安心理谘詢診所在安平市中心的明湖苑大廈三樓,總共10個診室加一個分診台,為了避免預約的谘詢者之間相互碰麵,從而產生不必要的煩惱,診室被設計成“Z”字形,進口與出口分開,尊重客人隱私。

“蜘蛛”提前半個鍾頭趕到了診所,他一邊和導診護士打招呼,一邊向自己的診室走去。他的診室兼辦公室位於走廊的盡頭,所以要走到目的地就必須逐一經過每個房間的門口。

“蜘蛛”邊走邊撕開護士遞給他的預約信封,等看清楚預約單上的人名和工作單位時,他猛地停下了腳步,稍加遲疑後便轉身匆匆向導診台走去,再次確認:“預約人名有沒有搞錯?工作單位是真的嗎?”

護士感到有些委屈:“沒錯,蔣醫生,預約的人就是叫這個名字,工作單位我也再三核實過了。我們知道這種病人麻煩,也再三表明您不經常看診,所以就打算幫他預約別的醫生,結果對方非要找您,我們也沒有辦法,推測可能是認識您的人也說不定。”

“蜘蛛”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便沒有再說什麽,麵無表情地向自己的診室走去。

推門走進辦公室的刹那,“蜘蛛”感覺自己的視線裏有人影閃過,他本能地抬頭看去,一個身穿黑色T恤衫的年輕男人出現在自己身旁,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蔣醫生,早上好。”

“蜘蛛”瞬間就認出了對方,但臉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溫和,隻是點點頭,禮貌地問候:“你好,請問你是?”

“我姓李,我有預約,嗯……9點的,我到得還算準時吧?”李振峰一臉的誠懇。

“你就是預約的李警官?安平市公安局的?很榮幸認識你,快請進,快請進。”“蜘蛛”強壓住內心的激動把李振峰引進了房間,這時他已經把剛才的不悅拋之腦後了,能夠這麽近距離地和自己的對手麵對麵,是平時做夢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啊。

“你們第一次預約的人都要核實工作單位的啊,這麽嚴格?”李振峰問。

“很抱歉,因為上次出了點事,我們的一個醫生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後來為了避免再出現類似的事情,我們就製定了這麽一條規定,也是幫你們警方嘛,你說對不對?”“蜘蛛”微微一笑,“至於說安全方麵,李警官盡管放心,客人的隱私是受法律保護的,在我們中心的保密級別也是最高的。”

李振峰回頭衝著“蜘蛛”咧嘴一笑:“哦,是嗎?不錯,那我就放心了。”

“蜘蛛”的診室兼辦公室其實並不大,滿打滿算也就6平方米,進門右手邊是個小衛生間,一張三人沙發靠右邊牆放著,正對門的位置是一張辦公桌、一個小書櫃、兩把椅子,左麵窗口下則擺著一張比較舒適的皮質人體工學椅、一盞觸手可及的閱覽燈、一張正好能放下一個茶盤的小茶幾,牆壁是令人感覺平靜的暖灰色調,腳下的地毯是那種非常厚實的灰色長毛絨毯,整個房間簡潔又低調、舒服又高雅。

沒等“蜘蛛”開口,李振峰便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神態自若,一點都不緊張。這個舉動讓身後站著的“蜘蛛”微微一愣,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對方分明是在向自己挑釁,這麽幼稚的舉動對於他來講又怎麽可能會放在心上?放好公文包後,“蜘蛛”在房間裏兜了個圈子,最終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李振峰。他上身前傾,麵露微笑,按下計時器後,雙手放在桌麵上以表示自己的坦誠相待,果真,李振峰目光中的一絲傲慢瞬間消失了。

“李警官,你們警察也需要做心理谘詢嗎?”“蜘蛛”問。

“警察也是人,自然也就會有情緒方麵的困惑啊。”李振峰神情平靜,目光中滿是笑意。

“那是當然,隻要是人,吃五穀雜糧,思想上難免就會有些小問題。”“蜘蛛”微微一笑,“好,李警官,非常感謝你的信任,我能幫你什麽?”

李振峰看向“蜘蛛”的目光突然變得犀利起來,雖然隻持續了一兩秒鍾便消失,但這也足夠讓對方捉摸不透他的來意。

“我想問問感情方麵的問題,這麽說吧,我喜歡上了一個女人,比我小幾歲,是我的同事,但是我又不敢開口表白,生怕會傷害了她。蔣醫生,你能教教我該怎麽做嗎?”

“她和你是一個辦公室的嗎?”“蜘蛛”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谘詢談話綱要,方便結束後寫病例匯總。

“不,她在底樓工作,她是我們單位的法醫,一個很溫柔並且很有個性的女孩,知書達理又很有修養,蔣醫生,我該怎麽辦?我這麽天天在心裏堵著,上班越來越沒心思了。”李振峰沮喪地歎了口氣,他注意到“蜘蛛”臉上毫無表情,而實際上,毫無表情的麵具下是暗流湧動的真實情感。

“李警官,你以前談過戀愛嗎?”“蜘蛛”問。

李振峰搖搖頭:“以前是一門心思學習,現在是沒日沒夜地工作,哪兒有時間?”

“你已經過了30歲了,你父母沒給你介紹對象?”

“沒有,我爸媽從不愛管我這事兒。”李振峰回答得很幹脆。

“你的目的是談戀愛還是結婚?”

“當然是結婚啦。”

“那,你這位同事,她叫什麽?”“蜘蛛”開始了心理誘導,“能勇敢地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她姓趙,叫趙曉楠,是我們技偵大隊的法醫。”說這句話的時候,李振峰一直盯著對方的臉,果真,“蜘蛛”開始下意識地眨眼,頻率也變得相對多了起來,這是情緒波動的體現,也就是說,他此刻正在竭力控製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

顯然需要往前再推一推,讓事態的進程變得更嚴重一些。

李振峰略略向前欠身,朝辦公桌的方向湊近了點,刻意縮小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後壓低嗓門說:“蔣醫生,告訴你一個秘密,趙曉楠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比方說上次她被人挾持,救她時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的個人安危。就因為我真的很愛她,所以我更感覺自己有責任去保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我是指任何人、任何事。要知道她的生活已經夠艱難的了,男人嘛,給心愛的女人一個安全平靜的港灣是理所當然的。”

李振峰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所說的話會被對方看出什麽破綻,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在演戲,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在這場無聲的對決中,將每一個字都當作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對手的臉上,而“蜘蛛”明知挨揍卻又不得不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剛開始的時候,李振峰還有些擔心,因為“蜘蛛”是個聰明的對手,他和李振峰就像一麵鏡子分割開的兩個影子。李振峰能想到的,“蜘蛛”絕對會知曉。如果一開始就談案子,可能扯上一天都不會有一個結果。所以,從剛才見到“蜘蛛”的第一眼開始,李振峰就打定了主意用對趙曉楠的情感來突破兩人之間的界限,因為同樣不怕死的兩個男人,愛上同一個女人才是他們唯一的軟肋,誰主動出手攻擊對方,誰就會占得先機。

寧輸數子,勿失一先。

兩者實力均衡時,隻有看準局勢搶占先手,才是製勝的唯一方法。李振峰的滔滔不絕很快便讓“蜘蛛”感到心神不寧。

“李警官,你怎麽就知道她對你也有感覺?愛情這種東西是互相的,單相思可不行啊。”“蜘蛛”語重心長地說道。

聽了這話,李振峰似乎明白了什麽,他點點頭:“蔣醫生,我個人感覺不太像是單相思,因為趙曉楠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不善言辭,但她又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知恩必報,心地善良。那次我受傷了,她不僅在醫院陪我,還跟我說如果以後我的手有什麽不舒服,隨時可以去找她。”說著,他刻意朝“蜘蛛”揚了揚手掌,驕傲地說道,“你看,我沒騙你吧,上麵的刀疤還在呢,我不打算把它去掉,這可是榮譽,就像騎士救美女一樣,是值得紀念一生的榮耀。蔣醫生,你說對不對?還有啊,前天晚上她還請我去她家喝茶呢,當麵說了好多感謝的話。至於說昨天晚上嘛,我們一起坐在大院裏看星星,她陪我聊天,說我對她很好。蔣醫生,她都對我說了這麽多了,那我該怎麽表達?我真的心裏沒譜,你幫幫我好不好?”

在李振峰的記憶中,自己從未這樣誇張地和別人說過話,不過還好趙曉楠不在身邊,不然得多瞧不起自己啊!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臉上又露出了靦腆的笑容:“蔣醫生,你說,下一步我該怎麽做呢?我真的很擔心自己會做錯,讓她生氣,我不想傷害她。”

“蜘蛛”微微一笑:“李警官,你愛上趙法醫,這點不用懷疑,但是趙法醫對你的感情,我隻聽你的一麵之詞,不好妄下結論,而且趙法醫有將近30歲了吧?”

李振峰點點頭:“她29歲,比我小4歲。”

“這麽看來她的年齡也不小了,29歲的年輕女性一般來說不會那麽輕易地流露出自己內心的感受,所以,我個人建議你不要太想當然地去認為她喜歡你,你可以理解為她對你隻有感激,隻把你當朋友。再說了,你都沒向她表白過,你又怎麽能確定她沒有喜歡的人呢?”“蜘蛛”的笑容平靜而又詭秘,像極了一個正準備打開帽子的魔術師。

“那你的意思是?”李振峰臉上自信的笑容消失了。

“平常心吧,也別太在意,感情這種東西是強求不來的。”“蜘蛛”上身向後靠向椅背,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輕鬆了許多,“李警官,這麽說吧,下次你再和你同事趙法醫見麵的時候,記得觀察她的眼神,尤其是在比較大的場合,比方說開會或者食堂,如果你說話時她雙眼始終盯著你看,那麽,你多少還有點指望。”

“真的嗎?那我記下了,下次一定留意。”李振峰笑眯眯地說道。

“還有就是你要觀察她是否會經常找借口在你麵前出現,比方說送一份文件或者一份報告,明明可以讓助理去完成的,她卻要親自去找你,那她就有可能喜歡上你了。”“蜘蛛”伸出右手一根手指,強調,“因為戀愛中的女性和男性的心態不一樣,她們更關注的是實際性的東西,也就是她們看得見摸得著的,而不是什麽虛無縹緲的承諾,你明白嗎?尤其是這種接近30歲的年輕女性,更注重實際而並非浪漫。”

李振峰看著“蜘蛛”的眼睛,忽然問:“蔣醫生,你戀愛過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反問讓“蜘蛛”瞬間有些不知所措,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轉移到了自己的電腦屏幕上,許久,才平靜地說道:“算是吧。”

“難道說你被人拒絕過?”李振峰開始了進一步的逼迫,他故作吃驚地看著對方,“感情上受過創傷?你條件這麽優秀,儀表堂堂、事業有成,也會被拒絕?真不可思議。”

“蜘蛛”的臉上沒有表露出他內心的憤怒,但是周圍的空氣已經凝固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振峰瞥了一眼辦公桌上的計時器,故作驚訝地站起身:“哎呀,時間這麽快就到了,今天就先這樣吧,謝謝你蔣醫生,我們下次再談,我有事先回單位了,跟趙法醫約好了談案子的事,去遲了的話,趙法醫會責備我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振峰語氣看似輕鬆,其實雙眼始終警惕地注視著“蜘蛛”,後者情緒上的微妙變化都被李振峰看得清清楚楚。而此時的“蜘蛛”已經全然沒有了最初的態然自若,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手指緊緊摳住椅子扶手,指關節都已經微微發白,最後很是勉強地笑了笑,算是跟李振峰告別。

在辦公室的門被緩緩關上之前,李振峰回頭看了一眼,刹那間,他感受到“蜘蛛”向自己投來的目光是那麽的冰冷。

門“哢嗒”一聲關上了,李振峰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心中竟然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李振峰走出大樓的時候,悶熱的空氣撲麵而來,他苦笑著搖搖頭,轉念一想,臉上的神情又變得凝重了。這意味著他後麵的路變得越發難走,但是如果不這麽做的話,精明的對手將永遠都不可能露出致命的破綻,他必須激怒對方。

鑽進警車後,李振峰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在回單位的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回想剛才兩人在診室裏麵對麵驚險而又無聲的那一幕,突然感到陣陣的不安。衣著光鮮的蔣萬安醫生就是“蜘蛛”,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蜘蛛”是個心思極度縝密的人,做事從不衝動,除了對趙曉楠的感情,根本就找不到他的弱點。而經過今天的這一次會麵,“蜘蛛”必定會正式把他當作對手,他不怕,因為再凶猛的野獸隻要伸出爪子就有可能被逮住,李振峰怕的是牽連無辜。

此刻他回想起父親的那段錄音,裏麵明明有蔣萬安的聲音,他更加不安起來,腦海裏又浮現出趙曉楠的影子,他的心更亂了。

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李振峰趕緊掏出手機放在儀表盤上,然後戴上藍牙耳機,按下接聽鍵:

——我是李振峰。

——李哥,我在蒲州,你今天去見“蜘蛛”了?情況怎麽樣?

安東的聲音有些猶豫。

——還行,我按照原計劃把他激怒了,現在剛準備回單位,你那裏怎麽樣?

——李哥,小心蔣萬安這個人,他很危險。其餘的,我明天趕回來再跟你詳細說,我等下還要去一趟他們鎮裏的派出所了解情況……該怎麽跟你說呢,李哥,事情或許沒我們想得那麽簡單,總之你最好不要單獨見他,太危險了。記住啊!

電話掛斷了。

看著車前方被曬得發白的路麵,李振峰的腦海裏又一次浮現出關門那一刻“蜘蛛”冰冷的眼神。

前麵就是最後一個十字路口,遠遠地已經能夠看到安平市公安局棕紅色磚塊一樣的五層樓房。李振峰撥通了小鄧的電話——安東不在的時候,小鄧就暫時接手安東的工作。

“馬上安排一組警力,24小時跟蹤蔣萬安,有異常情況隨時匯報。另外,務必讓蹲守警員注意人身安全,因為目標人物的潛在危險係數非常高。”

說實話,“蜘蛛”還從沒有品嚐過這麽複雜的憤怒。李振峰走後,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灰色牆壁,走廊裏的腳步聲早就已經消失,今天不會再有人來,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從診療室的門被李振峰隨手關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從對方最後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絲慌亂與警覺。

“蜘蛛”感到很懊悔,因為明明已經知道對方今天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還是心甘情願地掉入對方的陷阱,僅僅是為了一個女人。

難道說這輩子的磨難還要經曆第二次?

坐在椅子上,他試圖讓自己安靜下來,一遍又一遍,他告訴自己,那家夥隻不過是個單相思的可憐蟲而已,趙曉楠絕對不會愛上他的,因為有比他更優秀的自己,她又怎麽可能會去選擇那個連戀愛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的可憐蟲?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他晃了晃腦袋,想把那張已經深深刻在腦海中的臉抹去,剛才那家夥竟敢離自己這麽近,那臉上的笑容分明帶著譏諷和嘲弄。

這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蜘蛛”憤怒得就像他的整個身體被瞬間丟進了熊熊烈火中灼燒,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計時鍾,怒吼著用力朝前扔了過去,計時鍾重重地砸在了門框上,卻隻是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便應聲滑落,無聲無息地被厚厚的長毛絨地毯給包裹住了。

整個診室都是用特殊的隔音材料裝修的,所以,在診室裏發出的任何聲響,都隻會停留在這個小小的6平方米空間內。但是房間裏的人能聽到外麵走廊上的響動,這是單向隔音的效果。

最終,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進了衛生間。

半個小時後,再次打開門時,出現在走廊裏的“蜘蛛”臉上已經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如果不細看,絕對不會注意到他臉上帶著些許水珠。“蜘蛛”拿著寫有診療意見的單子交給了護士入檔,然後從容地離開了診所。

大樓外的陽光顯得格外耀眼,“蜘蛛”探身從牧馬人副駕駛座下方抽出那頂被洗得發白的黑色棒球帽戴上,然後把車開出了地下一層的停車庫。

他承認自己太輕敵了,本以為對方上門一定會問一些與案子相關的東西,誰知竟然直接問起了感情,這讓“蜘蛛”一時之間措手不及,所以才會暴露了致命的弱點。

這種被激怒的感覺簡直糟透了!

他右手用力砸在了方向盤上,喇叭應聲發出淒厲的鳴響聲。

他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做些什麽,讓那個小警察好好看看,自己可不是一隻吃素的蜘蛛。想到這兒,“蜘蛛”打開轉向燈,直接下了城市高架橋。

身後不遠處,一輛黑色福特也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轉向燈,默默地跟在牧馬人後麵。

遠處的海關鍾樓上響起了整點的報時聲,海麵上輪船汽笛陣陣,海鷗鳴叫著振翅劃過天際。

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九個小時前,淩晨3點多的時候,安東本打算自己開車去蒲州,但是算了算路上的花費和時間,他還是連夜買了最後一張紅眼航班的打折機票。飛機上沒幾個人,安東到達蒲州的時候已經是淩晨4點多了,來接機的是蒲州室公安局公共關係科的王曉春警官,開車回市區的路上,兩人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安哥,餓不?等下到了市區帶你去吃點東西。”王曉春有些自來熟。

安東癱在車後座上,歎了口氣:“這活兒沒幹完,還真吃不下,好意心領了,我自己隨便湊合一下就行了。”

“安哥,說實在的,你們不來,我們近期可能也會去找你們。”王曉春掃了眼後視鏡,“有個案子,人估計跑你們那兒去了。”

“哦?”安東條件反射似的精神一振,順手擰開了剛剛飛機上發的一小瓶礦泉水,邊喝邊問,“什麽案子?說說看。”

王曉春嘿嘿一笑:“鬧鬼。”

“噗——”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安東被嗆得連連咳嗽,“鬧,鬧鬼?你是認真的嗎?”

王曉春抬頭瞥了眼後視鏡,苦笑著搖頭:“當然不是真的,我逗你玩兒呢。但是當地有些老百姓卻對此深信不疑。案發的村裏為此還湊份子去外地專門請了個跳大神的,三天兩頭在村裏折騰呢,我們派出所的人勸了好幾回都不管用。”

“那死者是誰?”安東問。

“村裏的老村主任薑孝言一家7口。”王曉春皺眉,“一個月前,一把火把現場燒得幹幹淨淨的,就留下了7具焦屍,死因都不好查。”

安東突然心裏一緊:“薑曉麗和他們是什麽關係?”

“同宗,薑曉麗的父親是老村主任薑孝言的弟弟。”

“老村主任一家平時在村裏的口碑怎麽樣?”安東問。

“非常好,也是治安積極分子,我們有好幾個案子,老村主任都幫了不少忙。隻是真的沒想到這次會出這麽大的事。”王曉春輕輕歎了口氣,“那現場我去看了,太慘了。全燒沒了。”

“確定是刑事案件嗎?”此時的安東睡意全無,他上身前傾,精神抖擻。

“是的,雖然現場沒有留下什麽證據,但是案發當晚有人曾經看見一個男的走進了老村主任的家,之後沒多久老村主任家就出事了。”

安東感到很詫異:“這,這不就是一件普通的命案嗎?”

王曉春搖搖頭:“如果說當晚進了老村主任家的是個誰都不認識的人,那也就算了,隻要我們盡力,案子總歸能破。但是這個人卻是大家都認識的人,”說到這兒,他深吸了一口氣,“是個早就已經死了的人。”

“誰?”安東似乎明白了什麽,“怎麽死的?”

“蔣萬福,強奸殺人,被我們蒲州中院判了死刑,14年前臘八那天處決的。”王曉春順手將空調開到最大,“處決那天我們局全員出動去維護秩序,村裏很多人都親眼看著蔣萬福的屍體被抬下來直接去火化的。你說一個死了的人又怎麽可能回來殺人呢?所以啊,鬧鬼嗎?從某個角度上來說確實是在‘鬧鬼’,但是這鬼不在別的地方,應該是在人的心裏吧。”

聽了這話,安東沉默了。

和安平市局比起來,蒲州市局單位編製要相對小一些,一幢四層的20世紀建的房子,外加左右兩幢兩層的磚瓦結構樓房,在這個三線小城市中並沒有顯得格格不入。

早上7點,刑警支隊辦公室裏,隊長於濤在聽了安東的介紹後,不禁雙眉緊鎖,他安排負責對外情報聯絡的王曉春拿來了幾本厚厚的卷宗,接著便示意安東坐下:“蔣萬安和蔣萬福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在我們蒲州是小有名氣的,尤其是這個蔣萬福,當年在蒲州城裏為非作歹多年,禍害了10多個年輕女學生,但因為這個人狡猾,14年前才被逮捕,當年就執行了槍決。至於說蔣萬安,他的童年和他哥哥的不一樣,可以說非常不幸,好幾次都被他父親的第三任老婆打得隻剩半條命。他們的父親叫蔣德福,酗酒後經常打老婆、打孩子,最後死於酒後摩托車撞車事故。自從蔣德福死後,當時已經21歲的蔣萬福就不在家裏住了,而是搬去了縣城和一幫混混在一起,弟弟蔣萬安那時候隻有7歲,什麽都不懂,自然就成了繼母的出氣筒。但是這孩子有一點很特別,那就是他特別能忍,而且情緒輕易不在臉上表露出來。”

“那他有朋友嗎?那種從小玩到大的?”安東問。

於濤點頭:“有一個,叫王家寶,母親嫌棄家裏窮,跟人跑了,父親出去打工了,他和爺爺一起住,老人年歲大了耳背眼花,所以王家寶基本上屬於放養的狀態。村裏治保主任反映說王家寶這孩子就喜歡和蔣萬安在一起玩,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再說了年齡也差不多。”

說著,於濤從檔案袋裏找出一張相片遞給安東:“這就是王家寶和蔣萬安在11歲時照的相片,是縣教育局的人拍的,後來王家寶失蹤了,也就沒有這孩子最近的相片,我們就找縣教育局要了一張。”

“王家寶失蹤了?”安東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村裏都找遍了,就是沒有找到這孩子的下落。”於濤長長地歎了口氣,“當時尋人啟事貼遍了整個縣城,可就是找不到,村主任帶著我們的幹警找到了蔣萬安,他說王家寶被一個女人帶走了,但是問遍村裏所有的人,都說沒有見到。”

“都過去十四五年了吧?那孩子至今都沒有被找到嗎?”安東吃驚地看著他。

於濤搖搖頭:“那時候我在派出所當副所長,帶著人把村裏的窖井都翻了個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哪怕是一顆牙齒、一撮頭發之類的都沒有。本以為孩子父親能提供點線索,結果連電話都打不通了。最終我們隻能做出結論:這孩子應該是離家出走尋找父親去了,不排除被拐賣的可能,我們甚至把他的資料輸入了‘寶貝回家’網站,唉,至今都沒有消息。”

“那蔣萬安呢?他有沒有什麽反應?”

於濤搖頭:“蔣萬安這孩子一向沉默寡言,出這件事後就更成了個悶葫蘆。我們就和他的老師取得了聯係,請老師幫忙關注下孩子的情況。而蔣萬安的母親在一周後也死了,死因不明,好像是死於一次意外。等等,我查查具體是什麽原因。”於濤抓過卷宗翻了好幾頁,這才指著其中一行說道,“漏電事故,在家裏睡覺的時候線路漏電,被電死了。我們在得知消息後就聯係蔣萬福,因為那時候蔣萬安還沒成年,需要人監護。結果呢,可想而知,蔣萬福根本就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說自己打工養活自己都困難,養弟弟那就更不可能了,到後來索性電話都不接了,人也玩起了失蹤。”

“他母親是被電死的?這也太巧合了吧?”安東沉思一下問道,“是不是被人殺了?”

於濤苦笑著點點頭:“我們的法醫也看出來了,但是對外隻能說是意外,因為凶手就是蔣萬安,那時候他才11歲,是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說著,他把手中的屍檢報告遞給安東,“上麵都寫著呢,綜合所有的案發現場鎖定的證據,完全可以認定是這孩子偷拉電線,趁母親睡著時突然電擊,最終殺了他的母親。”

安東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孩子很有心機。”

“這個孩子可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孩子’,他很聰明,經常跟著村裏的大人們偷偷出去電魚換錢買東西吃,一次或許不會,但是兩次三次下來,膽兒大了,他就什麽都懂了。”

“那他是怎麽離開村裏的?”

“上學。他成績不錯,甚至用電魚的錢給自己交了學費,尤其是繼母死後,哥哥又不管他,除了政府補助外,他就靠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打法律擦邊球。有時候我們想啊,要是這孩子生活在一個普通人家,有父母疼愛,或許他的人生就不會這麽艱難了。”

“村裏有人幫過他嗎?”安東在筆記本上一邊寫一邊隨口問道,“他年齡那麽小,還要自己照顧自己,村裏沒人幫他嗎?”

“除了政府救濟外,還有一個叫薑曉麗的女孩,比蔣萬安小4歲,我聽老村主任說,這個女孩很善良,也很懂事,經常幫蔣萬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薑曉麗之所以這麽做其實也是有原因的,她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不見了,從小就是老村主任他們一家帶著的,當自己親閨女看。”於濤輕輕歎了口氣,“6年後,薑曉麗13歲,蔣萬安17歲,就在這時候,蔣萬福回來了,有人說是因為欠了賭債回來躲債的,有人說是幹了壞事回來避風頭的,總之,說什麽的都有。自從他回來後,村裏就不得安寧了,尤其是薑曉麗,在蔣萬福回來的第三天晚上就被強奸了。”

安東聽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蔣萬安知道嗎?”

於濤並沒有正麵回答他這個問題:“當年村裏隻有初中,沒有高中部,所以蔣萬安去了縣城讀高中,因為他馬上要高考了,在和他班主任協商過後,我們就向他隱瞞了這個事情,然後抓捕了他的哥哥蔣萬福,從蔣萬福身上查出了一係列的殺害年輕女性案件後,我們固定了所有的證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薑曉麗的供詞,這使得蔣萬福難以逃脫法律的製裁。案子判下來後,我們和薑曉麗進行了一次溝通,最終尊重她的意見和要求,對她進行了身份再造,也就是說薑曉麗就此消失,取代她的是‘林麗’這個名字,而且是安平市戶口,這是我們保護未成年女性的一個無奈之舉。”

安東看著於濤:“於隊,最後一個問題,薑曉麗,也就是林麗,她的去處老村主任家人知不知道?”

一旁的王曉春小聲回答:“老村主任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村裏也沒人知道她後來叫什麽名字,就連她的新身份,也隻有我們單位當時分管刑偵的陳副局長知道。直到當事人死亡,這個檔案才會被解封。”

安東突然意識到事情沒有這麽簡單。但是他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跟著王曉春走出了辦公室,臨走時他向於濤借走了那張蔣萬安與王家寶的相片,小心翼翼地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裏。

“兄弟,帶我去蔣家的老宅子看看。”安東小聲嘀咕。

王曉春看了他一眼:“去那兒幹嗎?”

安東咧嘴一笑:“去看看才放心,不然的話我那頭兒會扒了我的皮的,他可嚴格了。”

王曉春便也不再反對,兩人邊說邊走出大樓鑽進警車,離開了蒲州市公安局大院。

警車向城外開去,路上趁著王曉春下車買午飯的工夫,安東給李振峰打了個電話,但是安東並沒有直接在電話中告訴李振峰在蒲州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提醒他務必小心。

王曉春很快買回了兩個大肉包子和一袋豆漿,上車後遞給安東:“嚐嚐,絕對好吃。”

警車繼續向前開,車裏靜悄悄的,兩個人似乎都各有心事。終於,王曉春長長地歎了口氣,啞聲說道:“安哥,我知道你有話想問,盡管問吧,反正現在頭兒不在,有話老憋在心裏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安東笑了笑:“兄弟,是你不好受吧,對不?我反正有的是時間,一點都不急。”

王曉春瞥了他一眼,終於苦笑著出了聲:“安哥,行了,你不就是想知道薑曉麗改名這件事的真正原因嗎,對不?”

安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變得犀利起來:“薑曉麗報了假案,對不對?”

這話一出,王曉春猛地一打方向盤,警車靠邊停了下來。他轉頭看向安東,聲音急切地問道:“安哥,你是怎麽知道的?我都沒告訴過你。”

“刑警這一行幹久了,身邊無論誰說的話都會翻來覆去琢磨兩遍才能放心,這叫職業病,懂不?”安東用手指指自己的腦門,“第一,時間,太湊巧了,蔣萬福回來才三天就被舉報強奸。第二,常理,蔣萬福和蔣萬安是兄弟倆,蔣萬福再沒心沒肺,也應該不會對自己未來的弟媳婦下手吧,更何況對方還隻是個13歲的孩子,你說對不對?更何況你們於隊說了,這貨是回家避難的,應該低調行事才對,這麽快就把自己給暴露了,那麽這種級別的犯罪嫌疑人如果再多點的話,或許很快咱們就該失業了。”

“但是,蔣萬福犯下的那些殺人強奸罪行可都是真實存在的。”王曉春有些不解。

“你可別誤解,我沒說他什麽都沒幹,以前犯下那麽多案子,他一點都不冤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被判死刑也是遲早的事。但是,薑曉麗的案子與他無關。”安東的眼神就像一隻犀利的狸貓盯著屬於自己的食物,“從你們後麵做出的改名決定來看,這畢竟是個大工程啊,要改很多地方,要聯係很多部門,尤其是檢察院,光憑你們單位是沒有權力做出這個決定的,真的就隻是因為薑曉麗自己提出來了嗎?我想說的是你們一定隱瞞了一個大案,兄弟,對不對?”安東笑得很得意,“薑曉麗是個關鍵證人,所以才會這麽大動幹戈。”

王曉春臉上不由得一陣紅一陣白,他吭哧了半天才點了點頭:“是的,一個很重要的案子。是我們法醫按照程序在給薑曉麗做性侵害取證的時候發現的,這女孩很可憐,她所受到的侵害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個,更不止一個月,而是一個長期存在的過程。上頭對這種案子非常重視,要求我們低調搜尋證據,務必準確鎖定犯罪嫌疑人再著手抓捕。”

“天哪,簡直是畜生!”安東忍不住怒斥道。

“後來查出了9個人,還都是薑曉麗的同宗,至於後麵怎麽處理的這個案子我不知道,因為檢察院提前介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們把薑曉麗救出來了,而那9個人也被判了刑,多的14年,少的3年。至於說那天老村主任老婆為什麽會帶她去報案,那就不清楚了,老村主任老婆後麵也沒說,隻是一個勁兒地叫冤枉。”王曉春把車開進隧道,前麵出去了就是目的地。

“冤枉?”安東突然一拍腦門,“我懂了,因為時間太久,沒辦法找到一個完整的證據鏈,所以薑曉麗這個案子除了她的指證外,找不到其他證據。”

“是啊,”王曉春沮喪地低下了頭,“但是法院最後的判決還是大快人心的。局裏擔心薑曉麗被人報複,就給她直接送走了。我隻聽說她後來考上了大學,至於別的什麽情況,就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之內的事了,會由檢察院出麵處理。”

安東心中一怔,他欲言又止,沉思片刻後轉而問道:“兄弟,我還有個問題,我剛來的時候你跟我說你們有可能要來安平找我們,對不對?為了老村主任全家被人滅口的事?”

王曉春點點頭:“是的,安哥,根據線報,蔣萬安回來過一次,但是很快就走了,而就在他回到蒲州的這段時間內老村主任家被滅門了。”

“老村主任家有幾個人被逮了?因為薑曉麗。”安東緊張地問道。

“4個,老村主任的老婆,她當時負責組織和提供場地,兩個兒子,還有老村主任的侄子。侄子現在還在裏麵沒出來,兩個兒子是上個月月初被釋放的。老村主任的老婆因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三天兩頭還要看醫生吃藥,判三年刑期緩期三年執行,所以就沒進去過。”王曉春回答。

安東無奈地搖了搖頭:“最後一個問題很關鍵,兄弟你老實跟我說,這蔣萬安是什麽時候知道薑曉麗就是林麗的?”

王曉春搖搖頭:“具體時間我不清楚,但是我聽說他在拿到錄取通知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村裏來找薑曉麗,結果卻怎麽也找不到。我想就是那個時候村裏有人忍不住跟他說了他哥的事吧,他在他哥墳上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走了。後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老村主任家出事。”

說話間,警車已經開進了蒲章鎮。

蒲章鎮是蒲州市下屬最大的鎮,管轄區內有18個自然村。出事的堰頭村在最東邊。警車剛開進村,安東一眼就看到了車前方不遠處院落裏那三棟被燒得隻剩下斷壁殘垣的樓房。

“前麵就是被燒的老村主任家。”王曉春把警車停在了一棵桃樹下,兩人下車後就徑直向案發現場走去。

“這棟原來是三層小樓,整個院落裏對角還有兩棟,都是老村主任家的,他的兩個兒子在被抓前是做汽配生意的,聽說賺了不少錢。後來人進去了,生意也就黃了。”王曉春說,“三層樓那棟是大兒子家住的,左手那棟是小兒子家,老夫妻當年和收養的薑曉麗一起住在右手那棟二層樓房裏,這棟二層樓房是最早建起來的,女孩住二樓,老村主任夫婦住一樓,據說當年那些事就是在女孩住的二樓發生的,具體現在也沒辦法考證了。”

安東注意到村民似乎對他們倆的到來避之唯恐不及,便好奇地問道:“他們怎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們啊?”

王曉春苦笑:“鬧鬼唄,誰都不想攤上這事兒。那個提供線索的村民說案發當晚房子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都以為老村主任一家不在家,直到把火撲滅了才發覺都死裏頭了。”

“死人當然是不會怕火燒的。”安東憂心忡忡地看了眼失火場地,“走,我們進去看看。”

兩人彎腰鑽過警戒隔離帶,安東拿出現場勘察報告和相片的副本依次對照著查看。

王曉春說:“被害者雖然住在同一個大院裏,但是因為分散在三棟樓,所以隻要下手足夠快就可以做到不驚動另外樓裏的人。”

“你們法醫這個報告上說刀傷最少的是老大家的閨女,一刀抹了脖子,其餘的人身上至少有10刀,最多的是老村主任,身上足足38刀,而且都集中在胸口部位和頸部,”安東抬頭,滿臉的難以置信,“過度殺戮,這分明就是仇殺啊。”

王曉春無奈地點點頭:“結合當地村民提供的線索,我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是蔣萬安做的,因為隻有他才有可能對老村主任一家恨之入骨。我們查詢了人口數據庫,得知他最後活動的範圍有可能在你們安平,就打算派人去你們那兒調查一下情況,正好這時候在你們發過來的相片中,我們認出了蔣萬安和薑曉麗。”說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兩人最後來到右手邊那棟被燒毀的二層小樓前,走進尚未全部坍塌的一樓,地上一片狼藉。安東小心翼翼地走著,穿過堂屋來到後麵的臥室,站在門口,盯著床的位置看了會兒後,說道:“所有的死者幾乎都是在**被發現的,可見凶手對這一家的內部結構非常熟悉,知道臥室的位置,知道主人的生活習慣,等等。‘蜘蛛’在安平所做的幾起案子裏,也是在數次踩點過後確保無誤了才下手,他是個非常有耐心的罪犯,絕對不會衝動殺人。而且他殺人有個特點,就是隻為自己殺人,目的性和目標性都非常強,但是這起案子如果說是他為自己殺人的話,有些不好解釋,畢竟蔣萬安和老村主任家之間沒有直接的恩怨瓜葛,難道說他做這個,是在為薑曉麗複仇?可是薑曉麗明明是死在‘蜘蛛’的手裏的啊。”

“我們懷疑是蔣萬安在安平犯案時所使用的網名,他曾經發了幾段視頻到論壇上,都是用的‘蜘蛛’這個名字。”安東回答,“我們去蔣家老宅吧,看看能不能發現點什麽,今天來得及的話傍晚我就趕飛機回去。”

“沒問題。”王曉春答道。

兩人走出了案發現場大院,鑽出警戒帶,剛要向不遠處的警車走去,這時候,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向他們打招呼道:“警官同誌,反映情況的話是找你們還是直接去派出所找胡所長?”

王曉春問:“大嫂,什麽情況?你盡管說吧。”

“就死人那天淩晨,我們看見起火了,就打119報警,結果火警根本打不通,一直占線。”中年婦女有些不安,神情恍惚不定。

安東問:“大嫂,你們家住哪兒?”

中年婦女伸手朝坡上一指:“喏,就是路口那家,我們的臥室正好對著老村主任他們家的方向。”

王曉春和安東聽了,不由得麵麵相覷。安東上前一步接著問:“那你們後來是怎麽做的?”

“不止119打不通,就連你們110也打不通,眼瞅著老村主任家的火越來越大,都邪了門了,你們說是不是?見火勢越來越大,我老公就騎了摩托車到坡下親戚家打電話報警,還是打不通,最後都快到鎮裏了才算有了信號。後來總算報警電話打成功了。今天吧,我老公趁著去縣城趕集的機會,就問了通信營業廳的人,他們說這種情況疑似有人故意屏蔽了信號塔,幹擾了發射器信號,所以才會打不出去電話。”

“為什麽不早反映這個情況。”安東板著臉問。

中年婦女沒有回答安東的問話,轉身看著王曉春:“我反正已經跟你們公安反映過這個情況了,事情過了一個月了,至於有沒有什麽價值,那就看你們的了。”

怎麽可能會沒有價值?

趁著王曉春和中年婦女繼續在用方言交談,安東在微信群裏聯係了鄭文龍,很快得到了鄭文龍的反饋——經查證數據終端備份資料,確認案發當天晚10點至淩晨3點之間蒲州市蒲章縣堰頭村確實發現可疑的信號傳輸故障,不排除是人為所致。

“這種信號幹擾器的功能是不是包括阻止電話進出?座機也會被幹擾嗎?”安東問。

“那是當然,你以為座機就不用信號啦?很多座機,尤其是偏遠山區,都是走的網絡通話一條線,一旦網絡被控製,座機自然就成了一塊結結實實的大板磚。”鄭文龍鄭重其事地說。

王曉春送走了中年婦女,轉身走回警車。

“我懂了,那家夥用信號幹擾器就是希望自己在‘幹活’的時候不受打擾。”安東想了想,接著又說道,“縱火後點燃現場的引燃物質,你們報告上說是汽油一類的東西,這一旦被點燃,是很難被撲滅的,過火麵積又大,凶手又斷了周圍手機、座機的通信信號,他擺明了就是不想讓人救火,”安東輕輕歎了口氣,“兄弟,這家夥真的好狠毒啊,趕盡殺絕。”

安東環顧了一下自己周圍的民居,緊鎖雙眉:“最重要的是,那台沉重的信號幹擾器是誰幫他弄來的,你們應該一查就能查出來,因為這種和空調外掛機差不多笨重的家夥,我相信你們蒲州市應該不難找到,隻要循著這條線索追下去,就能把那個包庇的家夥逮出來。也許你們還能查獲一家非法經營商鋪,這種大型信號幹擾器是不允許普通老百姓隨意購買的。”

“明白。”王曉春目光深邃,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當天晚上,安東提早結束了在蒲州的工作,風塵仆仆地乘坐飛機趕回了安平市。

晚上9點,飛機準時降落在安平機場。出機場後,安東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報平安,然後匆匆搭上回市中心的最後一班地鐵。安東在飛機起飛前就已經通知李振峰自己帶回的消息非常重要,故約定今晚10點30分在單位召開全員緊急案情分析會。

地鐵車廂裏空空****的,畢竟是末班車,難得車廂裏會有第二個人。怕自己睡著,安東便開始刷手機看新聞消磨時間。

47分鍾的路程很快就過去了。走出三陽廣場站時,周圍已經是一片漆黑,路上安靜極了。站在十字路口,安東等了會兒,直到綠燈亮了才過馬路。他興衝衝地在人行道上走著,身邊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樹影綽綽,海風吹過後發出了輕微的沙沙響,自己平時無數次來往於這個路段,都沒注意到夜晚的梧桐樹影子竟然有著一種特別的美。

前麵是個24小時便利店,安東琢磨著買點吃的再回單位,那幾個兄弟晚上一定餓了,老吃方便麵也不是事兒。出差時取了500元現金,現在兜裏還剩200多塊錢,反正平時也用不到,幹脆就全花了吧。如今案件終於見到了曙光,安東的心情明顯比離開安平時好了許多。

拐進便利店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門前花壇邊的陰影裏站著個人,一動不動,因為站的時間太久,以至和身邊的暗黑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安東不太會買東西,所以挑了老半天才把吃的買好,隨後抱著一大堆吃的走出了便利店。

因為是老城區,這條路上的路燈不是太好,昏暗得隻能勉強看見物體的輪廓,具體的,就看不清了。路麵雖然裝了監控,但是架不住這瘋長的梧桐樹枝,便總是會有一些致命的盲區。

前麵還有不到300米的距離了,安東已經可以看見安平市公安局的棕紅色樓頂,他本能地加快了腳步。這時候,因為東西實在太多太重,塑料袋提手斷了,安東沒辦法,隻能把兩個袋子對紮在一起,然後和公文包一並抱在懷裏向前走去。

是李振峰,問他有沒有到,說隊裏的會議會按時召開,現在就等他了。

安東笑了笑。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身後有微弱的腳步聲,真的很輕很輕,就像奔跑的狸貓,完全可以被忽略的那種。他感覺到了,那是正在快速接近自己的腳步聲。

不過馬上就要到公安局了,前麵就是,還有不到100米的距離,而且安東感覺有點累,這兩天一直都在跑,根本就沒有好好休息,走路也變得不像以前那麽輕快了。

安東心想:這半夜三更的在路上跑也是很正常的,現在不都流行夜跑來鍛煉身體嗎?他抱著那兩個大塑料袋,夾著公文包,順手把手機揣進兜裏,主動朝路邊的花壇方向挪了挪,好給後麵來的人騰出空間繼續向前跑。

安東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今天他的心情本來就很好。

而周遭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平常。

直到一把冰涼的獵刀準確無誤地直直地插進他的頸動脈,又迅速拔出,安東還沒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脖子上的刺痛就好像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有點蒙,回過神來後本能地用右手去摸脖子上的創口,黏糊糊的帶著一股熟悉的腥味。他心裏一沉——自己被襲擊了,頸動脈的破裂導致帶著自己體溫的鮮血正隨著心髒的每一次跳動向外噴湧而出。

恐懼與憤怒同時刺激著安東的神經,除了公文包,他丟掉了手裏的塑料袋,顧不得頸部的疼痛,猛地向對方撲了過去。因為他知道,一切挽救或許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抓住對方,不讓這家夥再去傷害別人。

他抓住了那把獵刀的刀刃。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幕讓安東呆了呆,他無法理解,因為他竟然聽到襲擊者對自己發出了一聲詭異的笑聲,然後手一揚便順勢迅速躍到一旁,刀刃劃過安東右手的兩根手指,瞬間手指斷裂,血流如注,對方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安東。對方顯然是個老手,他並不擔心安東會喊“救命”,因為剛才那一刀已經讓他無法發出聲音了。雖然他現在拚命捂住自己脖子上的傷口,但死亡根本就沒有放慢它的腳步。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安東慢慢靠著花壇邊坐了下來,他太累了,累得連手都抬不起來了,他已經忘記了手指鑽心的疼痛,而破裂的喉管正在不斷地被血液填滿,要不了多久,他的胸腔之中就會充滿血液,那時候,誰都救不了他了。

凶手緩步向他走來,同時把那柄獵刀插回腰間的刀鞘,騰出戴著手套的雙手似乎要來拿安東身邊的東西。

距離越來越短。

對方並沒有放棄的打算,反而嘀咕了句:“怎麽樣,還不服?”

安東確實已經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既然這樣,他知道自己必須得為同事留下一點證據,哪怕耗盡最後的力氣。於是,看著對方慢慢接近自己的同時放鬆了警惕,注意力全在自己右手死死按住的公文包上時,安東突然騰出沒有受傷的左手,迅速向對方的眼睛摳去。

這真是一個完美的時間差,凶手眼角被摳裂了,但安東並未聽見凶手的慘叫聲,而是繼續向他的公文包走來。安東絕望了,他本能地抱緊了懷裏的公文包。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一輛巡邏回來的警車緩緩拐進安平路,向安平市局的方向開來,車燈雪亮,眼見著就要照到安東的身體了。此時凶手知道拿不到公文包了,便迅速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

腦海中的警報戛然而止,危險解除。

瞬間,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的安東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視線中的一切變得越來越黯淡,最後都成了朦朧的影子。他聽到了熟悉的警車刹車聲,聽到了向自己跑來的零亂的腳步聲,聽到了焦急的呼喚聲……一切的一切,是多麽的熟悉啊,但是他太累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睡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安東輕輕地閉上了雙眼,笑容在嘴角被永遠地凝固了。

辦公室的會議區,李振峰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安東到來。

白板上寫滿了“蜘蛛”所做過的每一起案件的詳細線索,李振峰雙手抱著肩膀,看著白板皺眉苦苦思索著。突然,他感覺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胸悶得厲害,眼淚也瞬間奪眶而出。

而這種情況以前從來都沒有在自己身上發生過。

到底出什麽事了?他看向牆上的掛鍾,現在是晚上10點27分,安東的飛機是晚上9點準時到的安平機場,這個時候應該回來了。

難道這家夥偷懶去街對麵找吃的去了?

想想又不太可能。因為飛機起飛前,安東給自己打電話時曾經說過馬上登機了,一下飛機就會趕回來,因為他發現的情況實在是太重要了,需要馬上開會。

惴惴不安的感覺縈繞在李振峰的心頭,突然,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便趕緊向門口跑去,來人是特警巡邏大隊的,除了那身製服,人,李振峰並不認識。

還沒開口說話,遠處便隱約傳來120急救車的警報聲,由遠至近逐漸清晰,李振峰又看看眼前這張滿是汗水和眼淚的臉,來人雙手沾滿了鮮血,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李振峰瞬間臉色煞白,心裏什麽都清楚了。

李振峰沉著臉用力推開對方,飛奔下樓,朝著120停車的地方跑去。

120急救車並沒有帶走安東。

淩晨的安平市街頭死一般的寂靜,滿地的止血紗布使得本就一片狼藉的地麵更多了一分難言的淒涼。安東靜靜地躺在地上,臉和上半身被蓋上了一塊藍色的一次性手術墊單,脖子底下全是血,滑落在身體兩邊的手上也滿是血。

一旁的小鄧抽泣著把手中的黑色公文包交給了李振峰,聲音沙啞:“李隊,我趕到的時候安哥的身子還是軟的,他死死地抱著這個公文包不放,我後來在他耳邊說叫他放心,會交給李隊的,他應該是聽出了我的聲音,這才鬆了手,李隊,看一眼吧,求你了,安哥他沒了,這回真的沒了……”說到最後,小鄧再也忍不住了,他號啕大哭了起來,周圍的幾位同事也紛紛難過得伸手抹淚。

“哭什麽哭,哭了人就能活過來了?查監控了嗎?傻站著幹什麽?凶手跑不遠的!都給我去找!”李振峰雙眼通紅,聲嘶力竭地怒吼道。他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和周圍人說話,但是他知道這時候大家不能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來就會被痛苦包圍,隻有堅持下去,刑偵支隊的士氣才不會垮。

這時候,接到指令的趙曉楠和小九各自帶著工具箱趕到現場,幾台聚光燈架了起來,警戒帶封住了整條路麵。技偵大隊的技術員不斷地進出現場,李振峰則呆呆地站著,任由淚水在眼眶裏凝聚,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李隊。”趙曉楠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振峰緩緩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看著她遞過來的紙巾,他卻沒有去接,隻是搖搖頭,啞聲說道:“我把我兄弟交給你了,幫我好好照顧他,別讓他再遭罪了。”

趙曉楠點頭:“你放心吧。”

“謝謝。”李振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淒涼的夜色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沉重。

趙曉楠輕輕歎了口氣,她來到安東的身邊蹲下,看著眼前這熟悉的身形,目光中充滿了難言的悲傷。

警戒帶外,一輛出租車在十字路口左拐,還沒等完全停穩,馬月便拉開車門跳了出去。她拿出工作證件給警員看了下,然後快步跑到趙曉楠身邊,卻什麽都沒說,隻是呆呆地看著地上躺著的安東,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生與死之間的界限真的很薄很薄,有時候都不會給你機會去說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