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故事的人

我隨時隨地都可以陪伴在你身邊。

李振峰沒有去過趙曉楠的家,隻是知道地址。

而做刑警的,不熟悉安平城裏的大街小巷可不行。在腎上腺素的幫助下,穿街過巷7公裏對李振峰來說很輕鬆。他一陣風似的騎車進了小區大門,麵對保安投來的驚訝的目光,他把車輪拐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度,避開了保安伸過來想抓住車把的雙手。

身後立刻傳來對方跳著腳的叫喊:“共享單車不準騎進小區!”

話音未落,李振峰早就騎沒影兒了。

左拐右拐,最終在樓棟下用腳減速,刹車,接著鎖車,流暢的動作一氣嗬成。他轉身向樓棟快步走去,趙曉楠住在402。李振峰一步跨兩個台階,不到一分鍾就跑上了4樓。當終於站在402的門口時,氣喘籲籲的他卻猶豫了,右手舉起又放下,再舉起,懸在半空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

一陣鎖頭撞擊的聲音響過,房門應聲打開,趙曉楠出現在他麵前。她光著腳,身穿一件黑色緊身運動短袖和一條黑色瑜伽褲,頭發綁在腦後,更多了幾分女人味,和在單位裏的她完全不一樣。“李隊,你怎麽來這麽快?”

李振峰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我……”

“趕緊進來吧。”她往後退了一步,把李振峰讓了進來,順手鎖好門,又依次加了三道鎖。

跟著趙曉楠來到客廳後,李振峰愣住了——臥室的門虛掩著,整個客廳除了地上的墊子外,一件家具都沒有。他回頭看看趙曉楠,她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李振峰順勢在地板上盤腿坐了下來,衝她微微一笑:“趙法醫,我能幫你什麽?”

“你等我一下。”她轉身進了裏麵的小房間,很快便拿了一本相冊出來,稍加遲疑後遞給了李振峰,“你看看吧,有沒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李振峰看著手中這本厚厚的相冊,隨後用征詢的目光看向趙曉楠:“真的可以嗎?”

“你看吧,反正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趙曉楠顯得有些沮喪,她也靠牆盤腿坐了下來,左手腕上那串用來掩飾傷疤的小葉紫檀木手串顯得格外醒目。

“這本相冊裏的照片記錄了我從小到大的每個重要時刻,我父母喜歡給我拍照,尤其是我父親,他去世後這本相冊就從未給外人看過。”趙曉楠小聲說道,“但是一個多月前的一天,我知道有人進來了,他看過相冊,那時候我不在家。

“我本來是想跟你們刑警隊說的,但是總覺得這是一件小事,算不上什麽重要案件,我以後小心一點兒就行了。於是我就買了三把鎖,原來的門鎖也換成指紋的了。”

李振峰沒說話,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相片上,整本相冊的排列都非常有序,唯獨這張顯得有些突兀,甚至拍照的角度選擇得也是怪怪的。

趙曉楠繼續說:“安靜了一個多月,我本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也或許對方對我的警察身份多少有些忌憚吧,但是沒想到又有怪事發生了,隻是我不知道這些事情之間是不是有聯係,或者說是不是同一個人幹的。”

“這張相片的拍攝應該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吧?”李振峰指著那張相片問。

“是的,”趙曉楠點點頭,“他拿走了我初中時父親給我照的那張,然後換了這張。”

知道趙曉楠的父親已經過世,所以李振峰輕聲說道:“我很抱歉。”

趙曉楠卻隻是聳聳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車禍。人總有一死,早晚的事罷了,別太在意。”

“被拿走的那張相片應該是你父親給你照的最後一張吧?”

“是的,最後一張,我父親去世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照過相片,直到高中畢業時的集體照,如果再有,也是後麵大學裏同學給照的,性質完全不一樣了。”

正如趙曉楠所說,前半本相冊充滿了愛與歡樂,但是從那一張詭異的相片開始,後半本相冊中無論哪張相片裏都再也看不到趙曉楠臉上的笑容了。李振峰意識到這張被偷的相片對於趙曉楠來講具有很重要的意義,是她人生的分水嶺,也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最後紀念。而挑中並拿走照片的人就是在用他的行為來告訴再次打開這本相冊的人,包括趙曉楠在內——自己即將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留下的這張相片所要傳達的信息就是——我隨時隨地都可以陪伴在你身邊。

“那你發現相片被人換了的時間能具體到什麽時候呢?”李振峰問。

趙曉楠雙手抱著膝蓋,皺眉想了想:“上次出事以後,也就是你救我那次,我第二天從單位回來後就發現了,具體哪一天他進入的我家我就不知道了,事後我就加固了門鎖。”

“你有懷疑對象嗎?”

趙曉楠搖搖頭。

李振峰便換了個問題:“除了這個,你這幾個月的生活中還發現過什麽特別的情況嗎?”

“有,今天下午就有,我下班回家,走到單位門口的時候保安給了我一束花,說是蔣先生送的,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送我花了。我都退回過好幾次了,他還送,我就直接把花塞進垃圾桶了。”

“你是說那個開心理診所的?”李振峰有些意外,同時提醒自己回單位後一定要第一時間把車後備廂裏那束幹花扔了。

“是的,叫蔣萬安,萬安心理谘詢診所的老板。”她想了想,說道,“他請我喝過一次茶,就在小區外的那家茶館。”

終於和“蜘蛛”那段視頻中的場景對上了,李振峰頓時感覺自己的腦子在嗡嗡作響:“什麽時候?”

“一個多月前。”

“那他後來再和你聯係過嗎?”

“就今天,又送了一束百合花給我。”趙曉楠皺眉回答,“說他回來了。”

“送花很正常啊,表達感情。”李振峰有些口不應心。

趙曉楠果斷地搖頭:“送花隻是一方麵,這畢竟是明著來,雖然讓人覺得有些沒禮貌。偷換相片我也沒辦法確定是誰幹的。但是除此之外還沒完,我還懷疑有人在跟蹤窺視我,而且可能與換相片的人有關。我今天回到小區後,去門口物業中心交下半年的物業管理費,無意中聽物業保安說經常看到有無人機在我們小區裏飛,停了一個多月又開始了。”

“現在玩無人機的人挺多的,你怎麽會把這和自己的遭遇聯係在一起?”李振峰有些好奇,他知道趙曉楠率直的秉性。

“第一,你看這張相片,明顯是偷拍的我,視角、構圖都很奇怪,極有可能是用無人機拍攝的;第二,保安隊長跟我說無人機出現的大概位置就在我住的這棟樓前麵,而且隻在這個區域飛。連他們都覺得奇怪,因為這周邊的景色隻是一般。”

“天天都會出現嗎?”

趙曉楠搖搖頭:“這倒是沒有,聽他們說一周總會出現個三四次。他們本來也和你一樣認為是小區裏的人在玩。”

“我知道民用無人機續航時間一般在30分鍾到40分鍾,遙控距離半徑從4公裏到10公裏不等,因為是使用手機信號傳輸,所以要找的話會有很大難度。”李振峰皺眉說道,“那簡直是大海撈針,所以從無人機著手找人很難,除非在現場用幹擾槍把它打下來。”

趙曉楠的目光中透露著些許失落。

現在可以確定“蜘蛛”有一架無人機,但是民用無人機並不是什麽貴重的商品,以一部上檔次的手機的價格就可以買一台。

李振峰看了看趙曉楠:“你和這個蔣萬安是怎麽認識的?”“那天我下班,他在公交車上暈倒了,癲癇發作,我當時正好在他身邊,就在車上對他進行了緊急處理,因為他一直都沒醒過來,而我又快下車了,我不放心他,就把他帶到這裏的社區醫院掛了急診進行後續的治療。”趙曉楠回答,“我之所以擔心,是因為他的癲癇不是一般的癲癇,是小時候由外傷造成的,我很擔心他腦部血管中已經形成了腫瘤,所以就送他去做了個腦部掃描,結果證實了我的推斷,他的腦部有腫瘤,而且位置很糟糕,已經無法手術了,看護得好的話,估計還有個一兩年的生命吧。我本來想告訴他,但是後來想想或許他早就已經知道了,畢竟病史也屬於個人隱私。總之,我們就是這麽認識的,後來我走了,社區醫院的護士可能以為他是我的朋友,就無意中說漏了嘴,說我住在這附近,在安平路308號上班。”

“你還記得他是在哪裏上的車嗎?”李振峰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當然記得,他那天和我一起上的公交車,車廂有點擠,他就在我後麵的位置。”趙曉楠從李振峰的目光中似乎明白了什麽,“難道說我和他第一次相遇就是他安排的?”

“我現在沒辦法確定。也可能是你太焦慮了,趙法醫。”李振峰把相冊還給了趙曉楠,接著站起身,“我明天會直接找他談談,然後告訴你我的看法,也有可能是你工作壓力太大沒休息好,所以多慮了。希望這三件事就真的隻是三件事。”

聽了這話,趙曉楠點點頭。

走到門口的時候,李振峰轉身看著她:“你一個人住?”

趙曉楠回答:“是的,我習慣了。”

“照顧好自己,有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24小時!”李振峰又指了指那三道嶄新的門鎖,認真叮囑,“晚上不要開門,注意安全!睡覺要鎖好陽台門,拉好窗簾,如果再看到無人機在窗台外麵的話,第一時間通知我。”

一股暖意湧上心頭,趙曉楠輕聲說道:“我明白,謝謝你。”

離開趙曉楠家後,李振峰摸黑下了樓,停放共享單車的位置上空空****的,他知道車子被保安扛走了。他隻能仰天長歎一聲,搖搖頭自認倒黴,然後順著小區通道向外走去,順便整理一下自己繁亂的思緒。

一個多月前安平大學城謀殺案審查終結後的第三天正好是周末,李振峰如約去了老師黃錦城教授家吃晚飯。出於對自己病人的尊重與承諾,飯後,黃教授並沒有告訴李振峰,當初趙曉楠父親趙軍和法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一再強調從小生活在父親身邊的趙曉楠在短時間內獨自經曆了那麽多事情,心靈上的創傷不是一年兩年就能被平複的。她需要的是宣泄痛苦而不是堅強,因為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越是極致就越會反彈。但是舉目無親的她卻拒絕了去福利院,堅持自己生活,甚至是自己一個人辦完了父親的喪事,一個成年人都尚且無法獨立麵對這些打擊,而她當年還隻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最後,在黃教授家的陽台上,老人語重心長地對李振峰說道:“在趙曉楠身上看不到一個正常孩子遇事所應該流露出來的各種情緒,她能最終突破重重考驗成為一個優秀的基層女法醫,令人敬佩,但是我隻能說她同時給自己的壓力也會很大,她的這種處事方式跟她父親一模一樣。我想,她這麽做必定是有一種特別的信念在支撐著她不垮下去。”

“教授,你到底擔心什麽?”李振峰憂心忡忡地看著老師。

黃錦城教授不安地點點頭:“我給你打個比方吧,她就好像是一隻橡膠水袋,你可以不停地朝裏麵裝水,但是當水袋所能承受的水量達到極限的時候,水袋就會四分五裂,而這個水就是她給自己的壓力。”

想到這兒,李振峰停下腳步,轉身朝小區內看去,萬家燈火,已經分辨不清到底哪個是趙曉楠家的了,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濃濃的失落感。

這時候,兩米遠的門口保安室裏傳來了電視台發布台風警報的消息,耳畔的風聲也越來越大,空氣中已經可以隱約聞到雨水的腥味。李振峰加快腳步走向路口,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後趕回單位去了。

安平曆年夏天都不缺台風,今晚也注定不會平靜。

下雨了,天氣預報說台風會在淩晨2點的時候登陸,雖然不是正麵襲擊安平市,但是外圍風力已經大到足夠攔腰吹斷30米外的那棵胳膊粗的小樹了。

“蜘蛛”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車裏——新買的牧馬人。他喜歡這種厚重的車型已經很久了,不張揚卻又很結實。他想起那個在櫻花小築被他殺了的新能源公司老板也有一輛牧馬人,型號和這個一模一樣,真是巧了,隻是可惜這家夥是個短命鬼。

“蜘蛛”知道自己也活不長,但是他無所謂,因為短命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用剩下的時間為所欲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下午的時候,周美河跳樓自殺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所有的社交媒體,同時警方也公布了介入調查的決定。隨著周美海被警方帶走的消息又一次在社交媒體上刷屏,“蜘蛛”知道,那根巨大的通往獵物的蜘蛛絲終於發出了致命的顫動,他該出手了。

他先是回複了一封信給對方郵箱,這種最古老的點對點電子郵件通信方式看似已經過時,卻是最安全的。在郵件中,“蜘蛛”誠懇地向對方道歉,表示現在自己對他已經心服口服。這封信的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發件人對收件人的膜拜,深諳對方心理的“蜘蛛”知道,對方一定會毫無戒備地點開這封信看,同時,也必定會嘲笑“蜘蛛”的愚蠢與無知。在對方看來,沒有人能做到隨心所欲取人性命,他一個普通人竟然做到了,所以,這就是奇跡。

“蜘蛛”卻知道:人一旦得意忘形,那就離死期不遠了。

“蜘蛛”發出的這封信是帶有能夠騙過殺毒軟件的超級木馬程序的,隻要收件人點開郵件並且閱讀超過一定的時間,那麽,這個木馬程序就會自啟並及時鎖定對方電腦的所在位置。

“蜘蛛”所要做的,就是坐在他那輛新買的牧馬人中,輕輕鬆鬆地接收木馬傳回的定位坐標。如同大自然中的蜘蛛,隻要蜘蛛絲傳來輕微的震動,蜘蛛就會知道獵物在哪兒,然後迅速出擊,哪怕再大的雨,都阻擋不住蜘蛛捕獵的腳步。

車載音響裏播放著福山雅治的歌,“蜘蛛”拿過礦泉水打開喝了兩口,又放了回去。看著車外的風雨不斷敲打著車窗,車內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他的心裏感到愜意極了,一點都不為即將要去做的事情感到任何擔憂。

他喜歡等待,因為等待就意味著離收網不遠了。

終於,屏幕上的紅點又一次亮了起來,和上次的坐標定位完全一致,這表示對方又一次開始使用電腦了。黑色棒球帽下,“蜘蛛”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這時候,車窗外的風聲和雨聲越來越大,他輕輕地放下手刹,鬆開刹車,黑色牧馬人無聲地滑出車道,向馬路對麵開去。

對麵是安平市內最大的小區通天苑,總共住著3000多戶居民,以回遷戶為主。對於“蜘蛛”來說,麵積大也有大的好處,這樣物業安保就會變成一道擺設,尤其是在這麽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

小區內30多幢樓房以一種20世紀常見的格局呈傘形分布,中間是小區花園廣場,車子很順利地就開進了小區大門,最後在5號樓前停了下來。5號樓高18層,“蜘蛛”探頭朝上看去,紅點所顯示的9層有一戶的房間裏果真還亮著台燈。而紅點在屏幕上所顯示的位置就是5號樓9層902,房間戶型是兩室兩廳的布局。

“蜘蛛”不慌不忙地拿起放在副駕駛座上的無人機,改裝後的無人機用厚厚的防雨塑料布遮蓋著,中間隻露出一個小鏡頭供遙控拍攝使用。他手執遙控器,左手打開車窗,然後把無人機放了上去,輕微的嗡嗡聲立刻就被風雨吞沒了。

看著無人機繞著幾個房間轉了兩圈所傳回的高清畫麵,“蜘蛛”嘀咕了句:“果真是個孩子啊,怎麽會這麽歹毒!”

他收好無人機,重新放回副駕駛座上。在來之前,“蜘蛛”就已經仔細研究過小區的監控設備安裝圖,所以他完全不擔心自己的身影會被監控設備捕捉到。

牧馬人的車廂內空間足夠寬敞,他迅速穿上了一件貼身的黑色雨衣,這件雨衣很大,但是重量卻隻有43克,非常輕便,而且防水性能是最好的。運動相機就固定在他的雨衣領口下。手套也是必不可少的,防滑而且不會留下指紋的那種。最後,他拿出一雙鞋套穿上,綁緊,又從踏腳板上拿起了那把鋒利的獵刀。

走進大樓,他沒有選擇乘坐電梯,而是通過右邊的防火門順著樓梯走上了9層,這點活動量對“蜘蛛”來說不算什麽。來到9層後,他直接走向了902室。

這棟樓一梯兩戶,因為是回遷區,所以每家每戶都是由開發商統一安裝的那種最便宜的鑰匙鎖,門上甚至還有貓眼。這些門鎖要想不用鑰匙打開是沒有任何難度的。“蜘蛛”用一根特製的小撬棍打開902房門的時候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房間裏黑漆漆的,在短暫地適應了房間裏的光線後,他便反手關上了門。

進門就是玄關,右手方向依次是衛生間、廚房和一個被打通的大客廳,客廳連接陽台,左手方向是兩個臥室。此刻,大臥室已經沒有燈光透出,隔著門縫傳來陣陣成年人的呼嚕聲,右邊的臥室房門下方卻透出了台燈的微弱燈光,隱約還能聽到鍵盤敲擊聲。

“蜘蛛”的眼神特別好,在黑暗中辨別方向從來沒有錯過,這都得益於他小時候經常被關在壁櫥裏,有時候太亮的光線反而會讓他的眼睛覺得難受。

他的目光落在了門邊的那張靠背椅上,便伸手拿了過來卡在大臥室的門把手上,然後輕輕擰開小臥室的門把手,推開門,猶如幽靈一般滑了進去。房門在他身後被輕輕關上了。

當那倒黴的男孩意識到房間裏進了不速之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在他開口呼救之前,“蜘蛛”已經撲了上去,猶如老鷹捕食一般左手勒住他上身,張開的手掌結結實實地捂住了他的嘴。男孩太瘦小了,雖然已經年滿18歲,也到了發育的年齡,但是和“蜘蛛”比起來,他整個人弱小得不堪一擊。

“蜘蛛”是泰拳高手,在短時間內製服一個人對他來說非常容易。他一邊控製著男孩,一邊認真地讀著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嘴裏不斷發出“嘖嘖”的聲音。看完後,他啞聲說道:“你沒想到吧,我居然會來得這麽快。你確實是個天才,你殺周美河雙手都不用沾上鮮血,我真佩服!我估計你連他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吧?”

此話一出,男孩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同時還帶著一點疑惑。他一邊掙紮,一邊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響,似乎是在求饒。

“蜘蛛”絲毫不在意男孩的回應,因為他今天就是來殺他的,所以不會讓他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麵前的屏幕是當下最流行的5K帶魚屏,電腦處理器也是最新的水冷式,“蜘蛛”一邊看一邊輕輕搖頭:“你的父母知道你在用這些幹什麽嗎?真是瞎了眼了。”

見男孩依舊掙紮著,“蜘蛛”就像抓小雞崽兒一樣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拖到窗口。“蜘蛛”猛地推開窗,強烈的風雨瞬間撲麵而來。因為驚恐,男孩的喉嚨裏發出了嘶吼,眼淚也流了出來。

運動相機開始進行攝錄。

“蜘蛛”湊在他耳邊啞聲說道:“你給我好好記住,你可以殺人,隻要你遵循遊戲規則,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你不能玩弄別人的人性,所以你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話音未落,可憐的男孩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感覺自己的脖子一涼,劇痛襲來的同時,他的身體猶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躍出窗外直直地墜落,從頸動脈噴出的血瞬間被迎麵而來的暴雨衝刷得幹幹淨淨。最終,男孩腰部撞擊在樓下通往車庫的護欄扶手上,顯然他是活不成了。

房間裏恢複了平靜,除了電腦處理器發出的“嗡嗡”聲,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蜘蛛”讓窗戶就這麽開著,任由雨水隨著風吹進屋內。他順著原路退出了902室,連那張椅子他都沒有放回原處。這個局,“蜘蛛”是為李振峰留下的,下一步就看他是否能順利解開了。

關好門,聽著門鎖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嗒”聲,“蜘蛛”關閉攝錄機,朝防火樓梯口走去。順著樓梯下樓的時候他腳步飛快,以至到達一樓時,時間才過去了不到5分鍾。“蜘蛛”沒有去看左手邊那具倒在大雨中的屍體,他已經不感興趣了。他走到自己的牧馬人旁打開車門,脫去雨衣丟進車後座下的垃圾袋裏,然後把車開出了小區。

狂風暴雨中,牧馬人看似笨重的車體運行起來卻穩如泰山。“蜘蛛”一邊開車,一邊啟動了木馬自毀程序,車載電腦屏幕上顯示902室內那台電腦中的數據正在被迅速清除,不到10分鍾,電腦存儲器就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就好像從未被使用過。

保護自己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蜘蛛”徹底扯斷了那根他布下的長長的“蜘蛛絲”。接下來就看那個小警察的了。

一陣閃電劃過夜空,車內的“蜘蛛”臉上露出了邪魅的笑容。

雨後天晴,早上7點剛過,一陣拖輪的聲音響起,由遠至近,小木橋巷27號院落的門被打開,穿著一身紫紅色套裝的鄭紅梅拖著個小行李箱出現在門口,她轉身正要鎖門,身後傳來了李大強的聲音。

“早上好啊,鄭大姐,我找你有點事。”

鄭紅梅一哆嗦,右手的鑰匙串掉落到地上,回過神後她彎腰一把撿起鑰匙,氣急敗壞地轉身衝李大強說道:“你有病啊,大清早的在這兒嚇唬人,信不信我打電話報警!”

李大強打了個哈欠,伸手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大姐,火氣別這麽大,大家都不年輕了,我雖然長你幾歲,但是腦子還不糊塗,原則上的事情還是知道的不比你少的。”

“你找我幹嗎?”鄭紅梅皺眉看著他,“有話快說,我還要去趕火車。”

“來得及,你放心吧,來的時候我已經查過了,去你女兒家的火車中午12點才發車,現在到中午還有4個多鍾頭,足夠我們聊聊的了。”李大強笑眯眯地說道,“走吧,這在大街上站著也不好說話呀。”

鄭紅梅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推開了小院的鐵門,拖著行李箱又走了回去。她知道今天要是不理李大強的話,他買張票跟著自己走都有可能,反正他已經不是警察了,所以真要走程序的話公安局也管不了他。

走進堂屋坐下後,鄭紅梅沒好氣地看著他:“我說李警官啊,你都已經不是警察了,上了年紀,一身的病不好好養著,死盯著過去的事情幹嗎?我哥都死了這麽多年了,難不成你還能叫他活過來?”

“我可沒那本事。”李大強從隨身帶著的帆布袋裏取出老花鏡戴上,一邊翻筆記本,一邊隨口問道,“你這裏的房子現在戶主是誰?”

“當然是我,已經過戶了。”

“家裏沒有別的繼承人了吧?”李大強抬頭看著她。

鄭紅梅一臉的詫異,卻還是回答:“那是當然,和我同輩的除我之外都沒了。”

“下一個問題,”李大強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一邊問道,“你哥鄭福偉在出事前有沒有在你麵前提到過要和黃木清結婚?”

鄭紅梅果斷地搖頭:“記不得了,都過去18年了。”

李大強的目光異常犀利:“真的不記得了嗎?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問了好幾個當時的知情者,他們可都記得很清楚呢,他們說你哥哥鄭福偉當時已經準備和黃木清結婚了。”

“誰說的?”鄭紅梅臉色一沉,冷冷地說道,“我哥才不會和那小狐狸精在一塊兒呢,更不用說結婚了,那小狐狸精根本就是想要我哥的房子!”

此話一出,房間裏的空氣頓時變得異樣起來。

李大強抬頭看著鄭紅梅,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鄭紅梅有點不耐煩地問。

李大強長長地舒了口氣:“你恨她,到現在你還在恨她。”

“她?”

“黃木清,那個差點兒成為你嫂子的人。”李大強若有所思地看著鄭紅梅。

鄭紅梅一咬牙索性承認了下來:“我當然恨她了,李警官,不隻是我,還有很多人恨她。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哥才不會這麽倒黴被你們冤枉,他現在肯定早就已經子孫滿堂了,你說是不是?都是她害的。但是我恨她與我哥的事是兩碼事,你明白嗎?我哥沒有殺人,這徹頭徹尾就是一起冤案!”

“你怎麽就這麽確定你哥是被冤枉的?”李大強突然啞聲問道。

鄭紅梅堅定地回答:“我哥是個好人,他不可能殺人。”

李大強臉色一沉:“如果你哥真的是被冤枉了,那他當年為什麽不說出真相?他到底有什麽難言之隱,你這個當妹妹的難道心裏就一點兒數都沒有?”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大強摘下了眼鏡,收好:“這麽跟你說吧,那天晚上審訊的時候我也在場,所有證據都指向鄭福偉,但是他始終都不承認,直到後來,當我們問起那張電話磁卡以及他撥出的那個電話時,他沉默了,沒多久便主動交代了所有的案情。現在看來,你哥當初的舉動確實存疑。”

“他說什麽了?”鄭紅梅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你哥哥當時的原話是——唉,算了,我都招了吧,人是我殺的,你們想知道什麽就盡管問吧。”李大強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在工作中雖然也遇到過那種替別人扛下所有罪行的蠢貨,但是這一次,鄭福偉不隻是說出了殺人拋屍的全部過程,還講出了我們警方從未對外公布過的案情要點,而這個,如果不是凶手的話,又怎麽可能會知道?”

鄭紅梅被李大強的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那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因為我知道,當年案子中的凶手不止一個!”李大強冰冷的目光猶如錐子一般深深地紮進了鄭紅梅的心髒。

三小時前。

李振峰的手機在不停地響著。

“咚咚,咚咚咚……”敲門聲震天響,最後索性“咣當”一聲,門被用力推開,小鄧踉蹌地衝了進來。

李振峰猛地從宿舍的鋪位上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扯著嗓子吼了一句:“什麽事?”

現在是淩晨4點18分,一天中最涼快的時候,因為台風登陸,空氣中甚至還帶著一絲涼意。

小鄧直嚷嚷:“李隊,快點,快點,出發了,我們在車上等你。”

就這幾個字讓李振峰頓時睡意全無,他一翻身跳下床,在原地又蹦又跳地穿上褲子,然後抓過證件、手機和鑰匙跑出了值班室。

外麵的雨依然很大,小鄧已經把警車開到了大樓前,坐在駕駛座上的安東見李振峰跑過來趕緊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招呼他趕緊上車,李振峰一貓腰鑽進去隨手拉上車門。警笛長鳴,警車開出了公安局大院。

“什麽案子?”李振峰問。

“墜樓案。”安東回答。

李振峰心中一動:“難道又是自殺?”

安東皺眉說道:“現場有點慘,李哥。”

後排的小鄧點點頭:“如果確定是自殺案的話,轄區一般就自己處理了,但是最近不是老出這種幺蛾子嘛,弄得基層也沒了主意,一看又是墜樓自殺,就立刻當命案上報給局裏了。頭兒說歸你管,我打你電話不接,安哥說十有八九你累慘了在宿舍睡覺呢。”

李振峰有些尷尬,昨天傍晚那趟14公裏的騎行,運動量太大了,回來後倒頭就睡。他清了清嗓子:“對不起,兄弟,我睡過頭了。”

安東瞥了他一眼,嘿嘿笑了笑:“李哥,沒啥,本來不打算叫你的,後來琢磨著你肯定也想去看看,就把你叫醒了。”

“小鄧,說說情況。”李振峰費力地把襯衣一角塞進牛仔褲,然後在胸口掛好工作證件——多少也得注意點個人形象。

小鄧向前湊了湊,大聲說道:“情報中心接警台記錄的報案時間是今天淩晨3點03分,案發地是位於溪南區的通天苑5號樓下停車庫坡道上,死者是5號樓902的安平職業學院一年級走讀生趙一鳴,報案人是他的母親柴娟。具體經過是淩晨2點40分左右,報案人起**廁所,發現打不開臥室的門,隨後叫醒丈夫趙寶強,兩人費時一刻鍾左右才把門鎖打開。報案人上過廁所後才發覺兒子房間一點動靜都沒有,房門是關著的,便上前查看究竟,當時她的想法是兒子老半夜三更打遊戲,雖然是暑假,可還是想提醒他早點休息。結果一開門,發現兒子不在房間,窗戶卻開著,風雨打濕了窗台,她當時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趕緊去關窗。出於本能,她向樓底下看了一眼,結果正好一個閃電,她看見了底樓大雨中好像趴著個人,便招呼丈夫下去看看,夫妻倆到了樓下才發現死者正是他們的兒子——即將上大專二年級的趙一鳴。”

“臥室的門為什麽打不開?”李振峰問。

“球形門鎖,”小鄧翻看著派出所傳來的現場相片,“被一把靠背椅給卡住了。後來是孩子父親用腳把臥室門踹開的,本來以為是孩子的惡作劇,唉。”

“他家孩子經常搞惡作劇嗎?”

小鄧搖搖頭:“目前還沒這方麵的消息反饋。”

“記錄一下,等下做走訪的時候記得問問周圍的鄰居,看對死者的評價怎麽樣。”

“沒問題。”小鄧在手機上做著記錄。

“李哥,你有啥想法不?”安東問。

“不好說,”李振峰皺眉看著車前方,“大專一年級的男孩已經滿了18周歲,按理說也就過了生理性叛逆期。男孩子嘛,晚上熬夜玩個遊戲也是很正常的,荷爾蒙分泌過多,每天都精力旺盛,但這打遊戲打了一半去跳樓……難道說受刺激了?”

“這……先期到現場的派出所同誌匯報說,電腦裏的東西都被清空了。”小鄧尷尬地笑了笑,“我自己也玩遊戲,李哥,我還真沒見過打遊戲打輸了就跳樓的,更沒見過跳樓前把電腦裏的東西都清空的。”

“為啥這麽說?”安東不解地問。

“你無法理解很正常,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雖然是軍事術語,但是在心理學方麵也被經常用到。你會想當然地認為一個打算自殺的人在實施自殺計劃前會清空自己的電腦,因為他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屬於他的痕跡,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死者是一個狂熱的遊戲迷的話,他也許會因為遊戲失敗而當即做出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比方說搞破壞或者大吼大叫,這都是一種正常的情緒發泄,隻要能控製住就行了,九成左右的人都會做到,但是你叫他清除自己下載的這個遊戲,包括自己在遊戲中所取得的成績,那就有些不太可能了,因為這是一種榮譽,你會親自毀了屬於自己的榮譽嗎?在你眼中,這是遊戲,但是在這些狂熱的遊戲迷的眼中,這就是一場存在於虛擬世界中的‘戰爭’,所以‘榮譽’是絕對不能與‘個體’一起被毀滅的。”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說得沒錯,李隊,”小鄧指著自己的手機頁麵說道,“這家夥用的電腦可是高檔貨啊,光這顯示屏就好幾萬元,處理器還是水冷的新品,行家啊。”

李振峰小聲嘀咕:“瞧瞧。”

警車開過通天苑前的嶽家橋時,李振峰突然問道:“誰去接趙法醫的?”

“馬月早就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安東回答。

警車前方雨勢逐漸變弱,通天苑的高大住宅樓群在微弱的晨光中若隱若現。

早上6點,李大強伸手關了台燈,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畢竟一晚上沒睡。耳畔傳來老伴陳芳茹的一兩聲咳嗽。李大強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和記錄本,然後站起身去衛生間洗漱。這時候,窗外已經是晨光滿天,下了一晚上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你去哪兒?”陳芳茹問,臉上神情不是很好。

“我出去下,找人談談,早飯不用給我留了。”李大強微微一笑,然後轉身出了門。

此時,早上9點。

鄭紅梅打了輛出租車走了。

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李大強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悵然若失 的感覺。

作為一個有將近40年警齡的老刑警,他見過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心和最可怕的人,也明白時間拖得越久,案子真相大白的機會就越小,更別提在所有證據都已經消失,並且案件的最大知情者已經伏法的前提下了。

當年第一個對這案子提出異議的趙軍和法醫一再對他說案發現場可能還有第二個人存在,理由就是在屍體的右側臉上發現了一道疑似用手指甲留下的皮膚破損傷口,但是屍體是在水中被發現的,除了那道破損傷口外,死者的臉上和頭上還有被水下石頭刮擦的痕跡,當時的技術手段也無法確定被河水浸泡過的皮膚破損傷口真正的形成時間,所以就找不到最直接的證據來佐證自己的猜想。

18年前的刑偵技術手段還沒有現在這麽發達,結果就是很多個謎團堆在一起,卻找不到答案。而無論怎麽審問鄭福偉,最初他什麽都不說,直到看見那張電話磁卡才放棄所有的抗拒情緒,承認自己強奸了受害者黃木清,最後黃木清要報警,他就撿起石頭砸死了她,然後把她的屍體丟進了河裏。至於說衣服,都被他在回家的途中扔進路邊的垃圾桶了,後來就被當天的垃圾車清走了。因為已經事隔整整一個星期,而當時安平市的垃圾都是通過焚燒處理的,自然就再也找不到了。

李大強怎麽也不會想到這麽多年後的一天,趙軍和的女兒趙曉楠會突然找到自己,開口就是:“叔,‘6·17’那個案子,你欠我爸一個真相。”接著,便遞給了他一份論文,論文中所引用的數據正是趙曉楠用痕檢辦公室剛買的那台儀器做出來的,結合18年前的屍檢相片,趙曉楠很輕易地就證明了死者黃木清臉上的傷痕是指甲留下的,而且造成傷痕的時間就在她死前24小時內。

“鄭福偉沒有留指甲,叔,”趙曉楠的目光深不見底,“所以我爸當年做出的結論是正確的,當晚案發現場還有第二個人,隻是可惜傷口上的DNA證據已經被汙染,即使提取也沒有價值了。所以,叔,下麵的事就交給你了。什麽時候查出真相,什麽時候去告訴我爸一聲,讓他安心。”

李大強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爸的墳在哪兒?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問過同事,都說不知道葬在哪兒了。”

趙曉楠輕輕一笑:“叔,我爸沒有墓地,我把他的骨灰都撒在海裏了。麻煩你了,叔,請務必替我爸完成這個心願。”

一輛灑水車開過李大強身邊的時候,刺耳的音樂聲把他從回憶中驚醒,他下意識地摸出工作筆記,看著上麵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個地址,嘴裏念叨了一遍,然後又把筆記本塞了回去,這才走向馬路對麵的公交站台。

至少還沒有絕望,那就繼續努力吧。

台風過後的天空碧藍而又清澈,海鷗飛過,發出一聲長鳴。在李大強身後不遠處的電線杆旁,“蜘蛛”嘴裏啃著粢飯團、喝著豆漿,悠閑地目送公交車載著李大強緩緩離去。

他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小李警官,遊戲開始了哦!”隨即伸了伸懶腰,向自己的牧馬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