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壞人之死

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飄忽不定的目光,微微上翹的嘴唇,不斷調整方向的雙腳,左右搖擺的身體。

夜深了,路上依舊車來車往。

雖然窗戶緊緊地關著,耳畔還是不斷傳來樓下燒烤攤上嘈雜的說話聲。對麵大樓裏有人正在看最新一期的闖關類綜藝節目,時不時地從敞開的窗口傳來陣陣笑聲。

空調壞了,他不得不打開電風扇,電風扇“嗡嗡”地響著,房間裏空氣憋悶,但是他仍然不願意打開窗。

窗外的人間煙火是這麽單純而樸實,可惜的是與他沒有了任何關係。

他知道自己是“壞人”,所以他更怕死。

麵對周圍人向他投來的異樣目光,他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躲避。他盡可能不出門,盡可能不吃東西,甚至,他都盡可能不去打開臥室的窗簾向外看一眼。

就讓自己躲在黑暗裏吧,至少,那樣做能感覺安全一些。

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曾經是最渴望的,為了能盡早走出冰冷森嚴的高牆,他不得不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小心翼翼地拚命做好事的人。

高牆內看似很安全,因為受害者家屬不可能跨越那道高聳的障礙來報複自己,但是時間久了,他突然明白了一個可怕的現實,那就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哪怕是在高牆之內,也會隨時給他帶來難以想象的悲慘後果。

說句在牆外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話——自己的地位,在“號子”裏,甚至連個小偷都不如。

從第一次挨揍開始,他就真正感到後悔了,也就拚了命地想盡早逃離高牆。

但是,命運就是這麽諷刺,他從一處高牆毫不猶豫地走向了另一處,而後者,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走出去。

黑暗中,他蜷縮在牆角,雙手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裏。他不敢睜眼,嘴裏不停地嘟囔著:“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有人說,人的記憶其實和水裏的魚差不多,隻要不是自己的事,很快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在出獄前,他曾經在心裏祈禱外麵的人能給自己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畢竟都過去8年了,周圍人應該早就把他的事情忘了,畢竟人的一輩子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事情。但現在看來,這顯然是癡心妄想,他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了。就連他的父母都依舊以他為恥,他被徹底拒於門外了。

絕望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

黑暗中,手機又一次發出了幽幽的藍光,他嚇得渾身一哆嗦,難道說又開始了?他不想去接這個電話,但是藍色的光芒閃個不停,他終於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歎了口氣後按下了接聽鍵。

“你可以去死了,死了就解脫了,相信我,不會有痛苦的。死亡其實就是你換一個身體重新開始生活而已,你難道不想嗎?不想從頭開始嗎?這個世界都已經不接納你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猶如一個吹著笛子的弄蛇人,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最後一絲渴望。

幾分鍾後,樓下的燒烤攤上落了一個人,他撲在一張燒烤桌上,把桌子上的食物砸得七零八落,食物飛濺的同時,一把豎著的用來串食物的竹簽子因為慣性直直地插進了他的咽喉。鮮血汩汩而出,燒烤攤上的食客們頓時被眼前這一幕嚇得驚慌失措,他們尖叫著四散奔逃。

隻有“蜘蛛”一個人喝得醉醺醺的,還在不停地給自己灌酒,全然不顧離自己不到兩米遠處所發生的這一幕慘劇,他甚至都沒轉過頭去看一眼,在他的目光中隻有桌上那堆空啤酒瓶。

而這一幕,趴在碎片中的他看得清清楚楚,驚愕之際,他本能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海風吹過,八樓的窗簾揚起,他的床鋪上,那部被他丟在枕頭邊的手機突然自動進入了格式化程序,迅速而又精準地清理了這部手機上所有的使用痕跡,最終,手機關機。

而樓下渾身是血的他終於解脫了。他的意識在緩緩消失,很快,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世界終於安靜了。

路人很快就會忘記他這個特殊的醉鬼,因為有人死了,相比起死亡,一個醉鬼真的不算什麽。

喝夠了,“蜘蛛”這才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進路邊的塑料雨棚裏。雖然醉意朦朧,腳步顯得有些零亂,但是他的心裏清楚得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他驚得毛骨悚然,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

傍晚接到通知的時候,“蜘蛛”還以為這隻是一個孩子氣的把戲而已,他本來不想去,但是轉念一琢磨,就此打發一下空虛的夜晚,也是不錯的。

他是來看“失敗”的,誰知卻被他的大意狠狠打了一巴掌。

剛才那人掉下來的時候,“蜘蛛”心裏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因為時間、地點都與通知中的一模一樣。他之所以紋絲不動,是因為他在拚命思索,他知道這一次的“捕獵”可不會那麽輕易就得手,一不小心的話,自己也會成為對方的“盤中餐”。

誰說“年輕人”不可怕?要知道“惡魔”往往都是不分年齡的,越年輕才越無所畏懼。

這一次,“蜘蛛”是真的陰溝裏翻船了。

上午10點的時候,室外的溫度已經到了37℃,熾熱的陽光晃得人頭暈。

李大強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剛下公交車的時候他就雙腿一軟,差點兒栽倒在地。

“老爺爺,你沒事吧?”站台上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趕緊上前扶住了李大強的胳膊,關切地問道。

“老爺爺?”李大強有點發蒙,目光和年輕人對視的時候,左右看了看,這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正是自己,不禁心中一陣悲涼。他搖搖頭說:“沒事,沒事,謝謝你。”

離開站台,李大強習慣性地背著手在林蔭路上走著。這條路他非常熟悉,叫人民西路,道路兩旁種滿了法國梧桐樹,小木橋巷就在前麵路口80米處向左拐的位置。他抬頭看了看,高大的梧桐樹枝葉已經擋住了大半個天空。

時間過得真快啊,他記得很清楚,18年前鄭福偉案案發的時候,眼前這些法國梧桐樹還隻有一人多高,整條人民西路上空****的,除了沿街的店鋪外,最高的居民住宅樓也不過7層,那是建工局的宿舍區,在安平市算上檔次的了,而德雲新村最高的樓房隻有5層。如今呢,人民西路兩旁的樓房至少有20層高,仰頭看久了,還會讓人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李大強是個老刑警,對安平市的大街小巷都非常熟悉,但這也隻是停留在數年前,如今站在人民西路上,李大強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城市變化得都快讓他認不出來了。

李大強穿過人民西路,來到德雲新村門口,老舊的大門已經被拆了,現在的大門是去年才修的,除此之外,整個新村沒怎麽改變,與後麵那些褪了色的樓房相比,嶄新的大門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保安是個年輕人,他攔住了李大強,上下打量了一眼:“大爺,有點兒眼生,您找誰?”

“我……”李大強習慣性地伸左手想去摸自己的工作證,但是那地方是空的,他輕輕歎了口氣,把帆布口袋送到左手,然後從褲兜裏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保安。

小保安愣住了,趕緊擺手:“大爺,您弄錯了,我不是公安,我不查身份證,您趕緊收起來吧,別弄丟了。”

“小夥子,我來找人。”李大強放好了身份證。

“找誰?”

“住3號門101的金愛珍,年齡……現在應該是50歲上下了吧。”這些都在記錄本上寫著,所以李大強一下子就能說出來,他朝著3號門的方向指了指,又補充了句,“當老師的,就在安平一小。”

“你說的是金老師啊,在的在的,現在是暑假,我今天早上還見到她買菜回來呢。”小保安臉上的神情頓時緩和了許多,“大爺,您進去吧,過那景觀橋的時候腳下留點兒神,物業在維修,路有點兒滑。”

李大強深知小保安是好心,但是也不願意應和他,隻是略顯傲慢地點點頭,便朝左手邊的方向走了過去。

金愛珍是黃木清的表姐,當年案發的時候金愛珍陪著黃木清的父母去過好幾次公安局,隻不過那時候她還年輕,說不上什麽話,隻是陪著老人在一旁抹眼淚。

3號門101前的空地上種了一片月季,這個季節正是月季開花的時節,一位中年婦女正蹲在月季叢旁的地上忙碌著,走近了才知道她在種蔥頭。

“是金老師嗎?”李大強認人很準。

金愛珍站起身,雙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問:“我是。你是哪位?”

“我叫李大強,這是我的退休證。”此刻李大強說話的口氣和拿證件的動作與當年簡直是一模一樣,隻是出示的是一本市公安局的退休證。這未免讓他心中油然而生一丁點兒沮喪。

“你是警察?”金老師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仔細打量著麵前站著的李大強,半晌,點頭說道,“沒錯,我記得你,我表妹那個案子,就是你辦的。”

“你記性真好,”李大強尷尬地笑了笑,“金老師。”

“那你現在來找我幹什麽?”金愛珍伸手指了指屋裏,“跟我來吧,外麵太熱了,到屋裏坐坐,喝杯茶。”

李大強也沒推辭,跟著金愛珍走進了101室,在客廳竹沙發上坐了下來。

客廳裏倒是很涼快,不隻是沙發,整個家裏的家具幾乎都是用竹子做的,房間裏一股淡淡的楠竹清香。

金愛珍笑了笑:“我兒子永成在江州開了一家竹製家具廠,所以我們家就有點特別。”她給李大強倒了一杯大麥涼茶,在他對麵坐了下來,“都這麽多年了,李警官,你還想知道些什麽,趁我還記得,就盡管問吧。”

“和我說說你的表妹,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李大強開門見山地問道。

“她?”金愛珍搖搖頭,“不好說。”

“為什麽不好說?總要有個理由吧。”李大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大麥的香氣頓時遍布了口腔,他精神了許多。

“真的不好說。”金愛珍看著李大強,見他仍然堅持,遲疑了會兒後,便輕輕歎了口氣,“看來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她是個雙麵人,她說的話,你隻能相信一半,或者說一個字都別信。”

李大強驚得目瞪口呆:“你,你說什麽?”

“別相信她說的話,一個字都別信!”金愛珍又重複了一遍。

片刻的沉默過後,李大強問:“為什麽會這麽說,你當初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人都死了,死者為大,我不想讓我姨父姨媽傷心。”

“那現在為什麽要改變主意?”

“我姨父姨媽已經去世了。”金愛珍看著他,“也因為他幾年前來找過我,他說你一定會來的,叫我到時候一定要如實告訴你。”

“他是誰?”李大強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趙軍和,趙法醫。”金愛珍若有所思地說道,“我還記得他那時候來找我的樣子,一個人領著個孩子,看上去很憔悴,精神不太好,好像病得很重。他跟我說雖然黃木清的案子性質是無法改變的,但是真正的凶手不一定就是已經伏法的鄭福偉,可能還有同案犯,因為工作紀律要求,他沒有辦法告訴我太多有關案子的情況,隻是再三要求我一定信守承諾。”

“他身邊那孩子多大?”李大強問。

“戴著第八中學的校徽。是個女孩,挺乖的,也很有禮貌。”金愛珍微微一笑,“是他女兒吧,那天她手裏還拎著個袋子,像是剛從中醫院過來,一股中藥味。”

“過去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我幹了一輩子教師,記性自然很好,再說了我有記日記的習慣。”金愛珍靠在竹椅上,神情平靜地輕聲說道,“李警官,我們開始吧,我對我下麵將要說的每一個字的真實性負責。

“黃木清是我表妹,和我性格完全不一樣,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屬於話不投機半句多的表麵和睦。

“她雖然和我姨媽姨父一起住在這個小區,我也常去她家,但都是去探望姨媽和姨父的。我父母在我10歲的時候出車禍去世了,是姨媽姨父一直照顧著我,不過我住的這個房子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與他們家沒關係。案發那年我在安平一小工作,同一年我結婚了,我丈夫在鐵路係統工作,跑北方的線,一周回來一次,休息兩天就又要發車,挺辛苦的。我丈夫很老實,從不在背後議論別人,人也長得很帥。有一次,他臨出車之前突然對我說——你已經結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不要總去姨父姨媽家,實在不行咱跟人家換個房吧。我當時挺不理解的,因為這裏地段好,換房會吃虧,況且我丈夫一直都很孝順我姨父姨媽,就當自己親嶽父嶽母看待,他在背後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真的很讓人匪夷所思。在我的不斷追問下,我丈夫才說了實話,原來是因為我表妹,她不安分地盯上了我丈夫,我丈夫在拒絕數次無果後,忍無可忍才向我提出搬家這個要求,就是想圖個清靜。

“我當然相信我丈夫的話,但搬家是不現實的,我們剛結婚,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在認真考慮後,我決定找我表妹好好談談,叫她不要插足我的家庭。結果呢,她卻反咬一口,說是我丈夫勾引她,還說我根本配不上我丈夫,言辭刻薄到了極點。”

看著金愛珍茫然的眼神,李大強突然問道:“那你不恨她嗎?”

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許久,金愛珍抬頭看著李大強,果斷地搖搖頭:“我不否認,但是我沒有殺她。”

李大強腦海中再次浮現剛才進門前金愛珍接自己退休證時伸出左手的那一幕,他轉而問道:“對於你表妹和鄭福偉的感情,你有什麽想告訴我的嗎?”

金愛珍長歎一聲,笑笑:“她跟鄭福偉在一起,也是因為鄭福偉有積蓄,願意給她花錢罷了,還有那套房子,拆遷後可是天價的補償啊。”

“這些,難道也是黃木清告訴你的?”

金愛珍點頭:“我為了我丈夫的事情跟她吵了一次,她羞辱我到了極點,最後還竟然告訴我說她很快就要發達了,隻要鄭福偉跟她結婚,她從此以後就不用再去紡織廠幹苦力了。”

聽到這兒,李大強微微皺眉:“金老師,那你認不認識鄭福偉的妹妹鄭紅梅?”

金愛珍小聲嘀咕:“不認識,我幹嗎要去認識她?凡是和黃木清有關的人,我躲都來不及呢。她簡直就是個瘟神。”

“那,你丈夫呢?”

金愛珍聳了聳肩,輕輕歎口氣,說道:“那次出車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遇到了山體塌方,整個車頭都被砸扁了。”

這時候,李大強突然醒悟過來,剛才金愛珍的目光不是茫然,而是空洞。

臨走時,金老師伸手指了指牆上的放大相片,眼神中充滿了幸福:“這是我現在的丈夫,退休了,原來和我在一個學校教書的,現在開了個培訓公司,每天都很忙,忙著賺錢。”

隻看了一眼,李大強就明白了,雖然上了年紀,可是這個男人在長相上根本就配不上金愛珍。他的心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走出德雲新村,李大強在路邊的冷飲攤上坐了下來,要了杯冰鎮綠豆湯,邊喝邊在心裏琢磨:總覺得剛才看到的什麽東西有些不太對勁,卻又一時之間想不出哪裏不對勁。

再說自己雖然找到了金愛珍,但是18年前的案子因為犯罪現場和屍體的消失,調查起來是有很大難度的,即使有目擊證人或者相關利害關係人員,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最原始的記憶也不一定可靠,時間太能改變一切了。

正在這時,一輛警車停在了李大強身旁的馬路上,車門打開,李振峰急匆匆地從駕駛座下車,快步來到父親身邊,彎腰扶著父親的肩膀,看了看,欲言又止。

“你瞅啥呢?”李大強拉長了老臉,盡管這時候他看到兒子出現在自己麵前其實是很開心的。

“爸,你沒生病吧?我看你臉色不好。”李振峰說。

“胡說八道,我好得很呢。”李大強朝警車努了努嘴,“你來這兒幹啥?還不快去把車開走,礙眼。”

“正好有個案子去看看,你沒病就好。”李振峰直起腰,轉身準備離開,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回頭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爸,這裏是德雲新村,對麵是小木橋巷,大熱天的你在這周圍溜達,不會是對當年那件案子還不死心吧?”

被說中了心事,李大強的臉瞬間黑了。

見狀,李振峰快速地鑽進警車。安東回頭看了眼車後方向:“李哥,老爺子來這兒幹嗎?”

李振峰沒說話,沉著臉把車開離了馬路邊。

“老爺子沒事吧?”安東關切地問道。

“他好著呢,就是閑不住。”李振峰回答,“老讓我媽擔心。”

“李哥,鄭福偉那案子難道真的有問題?”安東忍不住問道,“我看那本‘6·17’大案的卷宗在你桌上已經放了好幾天了。”

“所以你翻開看了,對不對?”

安東嘿嘿一笑:“我這不閑著也是閑著嘛,也不浪費時間,畢竟看舊卷宗也是工作。”

“我現在真不好回答你,因為我自己都是一頭霧水。”

此刻,李振峰的腦海裏再一次浮現那段視頻。

他已經想好了,就在這周,一定要找趙曉楠好好談談,不繞彎子,開誠布公。打定主意後,李振峰便伸手打開車窗,讓風吹進狹窄的車廂,瞬間他的頭腦變得清醒了許多。

安東翻看著手機頁麵上小鄧剛傳過來的周美河的背景資料,皺眉嘀咕:“李哥,你覺得周美河這種人會自殺嗎?”

“有可能,這也是為什麽現在這個世界上最忙的就是自殺幹預熱線了。”李振峰回答,“但是從周美河的角度來講,我們沒看過現場,還是不要先入為主的好,否則的話你後麵再做任何決定,十之八九都會朝著自己事先預想好的結果方向去了。”

“對了,安東,城陽路派出所那邊到底是怎麽說的?為什麽會想著這個事情一定要匯報給局裏?如果真的是自殺,咱還就不好介入了。”李振峰皺眉說道,“畢竟連個案子都算不上。”

安東翻看著電話記錄,搖搖頭:“就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人才出來不到3天就死了,你想想看,不管先前幹過什麽,在‘號子’裏拚了命地立功表現自己,好不容易減了兩年刑期,這一出來就自殺,想想確實有點不太對勁。再說我們那幾起案子,雖然媒體上不公開說,因為除了來電記錄外,根本沒證據支持立案調查,但是私底下,群眾的議論肯定是不少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總之,不管怎麽說,這次要是能就此抓住那個混蛋就好了。”

中午11點30分,警車開進了城陽路派出所大院。

這是個郊區小派出所,人員編製沒超過10個,負責的區域人口以果農為主。派出所大院雖然麵積大,有大半個山頭,但是片區內的居民人數卻並不多。

一見李振峰和安東走進大院,正在花壇邊坐著吃麵條的副所長趕緊把大青邊海碗往邊上一放,右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笑著迎上前向李振峰他們伸出了手:“你們來得真快。”

“我們一接到你們這邊的上報電話就趕來了。”李振峰和安東對視了一眼,“周美河這才放出來沒幾天就死了,局裏領導說了要盡快落實情況,排除和我們手頭的案子有關的可能性。”

副所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嚴肅地點點頭:“沒錯,現在我們警方的動作也要快,不然的話到時候社會上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不說,光是辟謠也能讓咱們的幹警嘴皮子都磨出泡來,嚴重影響我們的正常工作。跟我來吧。”說著,他徑直走進了派出所大廳。

“周美河這個人一直都是我們片區的一塊心病。”副所長邊走邊說道,“我們片區內的民風一直比較淳樸,8年前的那個案子是我們那一年裏唯一的一起命案。那時候我還是個普通的戶籍民警,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現場的糟糕程度。唉,你想想,當地群眾目睹了怎麽承受得了?他被判刑後,無論是死者家屬還是周圍鄰居,好長時間都沒有辦法平靜下來,那時候天天有人上我們派出所來談心,門口這一片幾乎坐滿了。”

李振峰問:“副所長,你覺得周美河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的家庭狀況怎樣?”

三人在副所長的辦公室裏坐了下來,

“我是本地人,當兵回來後就在派出所上班,一直負責管戶籍,周美河家就住在東條口,家裏有一片果園,家庭狀況本來還是不錯的,每年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周美河的父親周家山和母親黃愛蓮共有3個子女,大女兒周美花7年前嫁去了外地,因為周家名聲由於小兒子的關係而變得有些糟糕,在當地實在找不到好人家。再說了,隻判了10年,這個小舅子總有出來的一天,到時候誰家不都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啊,畢竟這是殺過人的。

“大兒子周美海是個性格懦弱而又內向的人,沒讀過幾年書,很早就在父母的果園裏幫忙,對父母的要求,尤其是父親周家山的要求從不說個‘不’字,現在父母年紀大了,幹不動了,便全都指望著這老大在果園裏忙活了。同樣,因為老三,周美海現在都30多了,連個對象也沒有。”

李振峰輕輕皺眉:“那黃愛蓮是不是很疼愛這個小兒子周美河?”

副所長點頭:“確實,溺愛到了極點,但是一個月前不知怎麽的,黃愛蓮在果園裏幹活時從樹上踩空掉了下來,腦袋正好磕在一塊青石板上,人是救過來了,卻癡癡傻傻的了,現在就知道搬張凳子坐在家門口曬太陽,誰都認不出來了。”

“會不會是因為知道了自己小兒子要提前釋放?”李振峰問。

副所長搖搖頭:“不清楚,但是監獄一般都會提前一到兩個月通知服刑犯減刑的決定的。”

李振峰心中一沉:“那周美河提前出獄的事,最先通知的誰?怎麽會有媒體去監獄采訪他?”

“最先知道這消息的是我們所裏,然後按照程序我們通知了周美河的哥哥周美海。”說到這兒,副所長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起來,“你們也知道周美河案子的敏感度很高,我們本來是想低調處理的,以防萬一。結果媒體從周家得到消息後就直接去了監獄,據說在經過周美河允許後就有了那篇采訪稿。”

“等等,現在周家是誰管事?”李振峰問。

“周美海。”

李振峰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想要的答案已經找到了:“那周美河的遺物還在你們所裏嗎?”

“在,都在,屍體在殯儀館,我們已經通知家屬了,暫時不要火化,等我們通知。”

安東說:“那麻煩副所長找人帶我們去一趟案發現場吧。”

“沒問題。”

警車在鎮子中央最熱鬧的閩北路上一家有點檔次的小賓館前停了下來,賓館正門右手方向是一家燒烤店,門前地上滿是油汙,角落裏還有沒被清理幹淨的竹簽和餐具碎片。

三人陸續下車走進賓館,迎麵便見店老板衝著走在最前麵的派出所文書小秦抱怨道:“秦警官,你們派出所到底調查清楚了沒,不就是跳樓自殺嗎?那小子自己活膩了與我們有什麽關係啊,門口那封條不撕我咋做生意?昨晚都嚇跑好幾個客人了。”

“工作結束了自然會通知你,把804的房間鑰匙給我。”小秦把手一伸,接過鑰匙轉身就帶著李振峰和安東走進了電梯。

“這賓館裝修得還挺不錯的嘛。”安東問,“平時住客多嗎?”

“都是來我們這兒買水果的批發商,有時候還會來一些遊客。”

“住一晚價錢貴不貴?”李振峰問。

“400元。”小秦嘿嘿一笑,“反正我們出差住不起這種標準。”

說話間電梯門已經開了,三人陸續來到804門口,小秦揭開封條,然後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房間裏一副沒有打掃過的樣子,床鋪零亂,茶幾上滿是東倒西歪的空礦泉水瓶和一些餅幹、方便麵盒子,逐一看去基本上都空了。此刻雖然開著窗,但是整個房間裏還是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發黴味道。

小秦指了指牆角的行李架:“這裏本來有個行李箱,都是周美河的個人衣物,床鋪上有一個手機和充電器,手機已經被格式化,上麵的記錄都沒了,枕頭下是死者的錢包,裏麵隻有一張50元的紙幣和身份證,別的什麽都沒有。”

“他跳樓的時間?”安東問。

“昨晚23點27分至23點30分之間。”小秦回答。

李振峰呆了呆:“如何確定的時間?是樓下的燒烤攤攤主提供的嗎?”

小秦搖搖頭:“他們隻能提供個大概範圍,也就是23點19分左右至23點30分之間,我們具體依據的是死者手機格式化的時間,不過兩者之間相差並不大。”

李振峰和安東交換了個眼神,後者趕緊拿著手機退出了房間。

“他在這裏住了多久?”李振峰問。

“3天。”

“在此期間有外出過嗎?或者有什麽異常的舉動嗎?”李振峰的目光在淩亂不堪的房間裏仔細搜尋著。

“幾乎沒有外出過,這些吃的東西都是服務員給買上來的。”小秦回答。

李振峰伸手一指窗簾:“你們進來時,這個窗簾是開著還是關著?”

“關著的,聽對麵的住戶反映,這個房間已經好幾天了,窗子一直關著,窗簾都沒拉開過。”

李振峰注意到牆上的空調是壞的,桌上擺了一台風扇。他信步踱到窗邊,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麵:“最後一個問題,從他入住到他跳樓自殺為止,其間他哥周美海有沒有來看過他?”

“有過一次,我們今天上午在殯儀館的時候詢問過周美海,他說是來送衣服的,別的也沒說什麽,這人本來話就不多。”

“他剛出獄,這裏的房間是誰幫他訂的?”李振峰問。

“他哥,周美海。”小秦說,“他哥說現在周圍沒人願意搭理周美河,躲他就跟躲瘟神一樣,連父親都嫌他丟人,門檻都不讓他進。周美海實在看不過去,就幫他弟弟在這裏訂了個房間,預付了兩周的房費。”

迎著窗外刺眼的陽光,李振峰稍加思索後重重地歎了口氣,轉身對小秦說:“這裏可以解封了,還有就是麻煩你盡快安排下讓我和周美海談一談。”

“好的,我這就去安排。”

小秦和安東擦肩而過。安東匆匆來到李振峰身邊:“李哥,大龍那邊的回應是周美河的手機被入侵了,所以才會自動格式化,但是這次入侵很奇怪,不是通過互聯網,而是外部硬件,而且這手機才啟用沒幾天時間,是新手機號。”

“沒啥奇怪的,他剛出獄,沒有自己的手機,家人給他買一個,這很正常,但是他的死也是被人操控的。”李振峰伸手指了指對麵的住宅樓,“你瞧對麵,現在是夏天,沒有多少人是拉著窗簾、關著窗的,所以凶手引導他在這裏跳樓,就是想讓對麵樓裏的人或者大樓監控作為潛在的目擊證人,來證實他是自己跳樓的,隻要是自殺,我們警方就沒有介入的可能。

“而且你朝樓下看,那是晚上燒烤攤簡易桌椅擺放的位置,地上那層油汙應該有很久了吧,店主都懶得清理了,受害者從這裏跳下去的話,下麵的食客必定會驚慌失措,從而導致現場一片混亂,這既可以擴大這件事的知名度,讓更多人來證實他是自殺,又可以幫助凶手從現場輕易脫身。

“總結來說,正因為周美河的身份非常特殊,他的突然死亡很容易就會被我們警方盯上,和報複殺人聯係在一起,所以,凶手所要做的就是讓更多人知道他是自殺的,與報複殺人無關。”

一聽這話,安東的臉色頓時變了,他本能地扒著窗台向下看去:“什麽意思,凶手昨天就在現場?”

“有這個可能,我現在懷疑死者的真正跳樓時間是在派出所認定的時間之前,也就是燒烤攤食客和對麵大樓居民所反映的時間,你等下去查查對麵能看見跳樓這個方向的路麵監控。而昨晚手機格式化是在他墜樓後沒多久發生的,由凶手遠程控製,以毀滅自己暗示他人跳樓自殺的證據。”李振峰回答。

“我記得那個女高中生莫小白的手機也是被格式化過的,他們應該自己會操作吧?”安東問。

“有這個可能,但是莫小白死前的狀況和周美河不一樣,莫小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死前很平靜,甚至還換了一套衣服。這個周美河就不同了,三天時間裏他就猶如驚弓之鳥一般,有明顯的被迫害妄想症的表象。而且你看這個房間,非常零亂,這與莫小白跳樓前的房間陳設有很大不同,這表明周美河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性思考的本能。我雖然不知道他在這三天時間裏具體經曆了什麽,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一直都在試圖逃避著什麽。”李振峰突然轉身看看安東,又看看床頭櫃,臉上充滿了疑惑的神情,“電話呢?這個房間怎麽沒有座機?”

店老板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房間門口,他一聽這話便立刻伸手招呼道:“警官,我知道,我知道,座機是那小子自己不要的,我們服務員跟我反映過這事兒,說他剛上去沒多久就把電話機給拆了丟到門口走廊上,我們服務員巡視樓層的時候才知道,當時挺生氣的,你說沒事兒拆什麽電話機啊,對不?”

“那住客說什麽了沒有?”安東問。

店老板雙手一攤,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就說不要了唄,嫌吵。”

李振峰和安東不由得麵麵相覷。

安東小聲嘀咕:“哥,你說周美河在躲避什麽呢?”

“有人騷擾他。”

“那他為什麽還要帶著手機?”安東不解地看著他。

李振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因為他哥要他帶著,而且這是他和他哥之間唯一的聯係通道,周美河很信任他哥周美海。安東,看來我們是得和這位哥哥好好談談了。”

昨晚酒喝太多,“蜘蛛”早上醒來後就一直感到頭疼得厲害。盡管如此,他還是駕車趕回了自己的公司。走進辦公室後,他隨手帶上了門,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後端著酒杯來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找出藥瓶,顫抖著手把它擰開,倒出藥丸,最後就著杯子裏的酒一口將藥丸全部吞下,他這才真正地鬆了口氣。

酒精能加速藥效在體內的揮發溶解,雖然要冒很大的風險,但是“蜘蛛”知道此刻自己最需要的不是身體的安全,而是一個冷靜的頭腦。

他打開電腦,看到自己的論壇信箱中果然再次出現了對方的留言,還有兩段短視頻。留言很短,隻有6個字——現在相信了嗎?而那兩段視頻,一段是周美河跳樓自殺的監控視頻,時間是昨晚23點22分,時長為17秒;另一段是三位警察從車上下來,走進事發賓館的視頻,時間是1小時前,時長為13秒。

“蜘蛛”心中一怔,他屏住呼吸再次播放了第二段視頻,走在最後的那個瘦削的體形非常眼熟,再次放大……沒錯,是李振峰,他果然介入了這個發生在小鎮裏的案子。直到這個時候,“蜘蛛”的臉上才終於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在外人眼中,李振峰是一個年輕而經驗不足的刑警,但是“蜘蛛”卻明白,這家夥的形象遠比旁人眼中的要複雜得多,李振峰對犯罪的嗅覺與渴望一點兒都不亞於他,唯一的不同不過是兩人恰好一正一反、一黑一白而已。

哦,不,還有一點,“蜘蛛”想到這兒,腦海裏又出現了那次為了救趙曉楠,李振峰毅然出手時的眼神,“蜘蛛”可是讀懂了的,也就是說他們喜歡上了同一個女人。

這顯得很有趣,因為一個殺人犯竟然和一個追捕他的警察成了“知音”,那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最後,看著視頻中李振峰被定格的臉,“蜘蛛”輕輕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什麽事,王叔?”趙曉楠看著這個頭發全白的老人抱著一大束百合花向自己走來,感覺有些不對勁,伸手接過來後便問道,“這是什麽意思?誰送的?”

老保安王叔笑眯眯地說道:“花店的小弟說是一位蔣先生送的,感謝你救了他。”

“我?”趙曉楠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她沉著臉快步走到大院外的垃圾桶邊上,打開垃圾桶,將花扔了進去,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公交車站走去。

這一幕把身後的保安王叔給看得目瞪口呆。

在開車去果園的路上,李振峰給鄭文龍發了條信息,要他徹查周美海的所有背景資料以及周美海母親的病曆檔案,尤其是她最後一次入院的時間和症狀,但當他看到傳過來的信息後,更加困惑了。他又把周美海母親的病曆檔案傳給了趙曉楠。很快,看著趙曉楠的回複,李振峰臉上的神情越發凝重了。

車子開了10多分鍾便到了果園門口,滿樹的桃子長勢喜人,周美海雇了好幾個工人,他自己也在樹上忙著摘果子。周美海的父親周家山因為年紀大了,腿腳有毛病,便在樹下幫著裝筐,同樣忙得腳不沾地,唯獨不見周美海母親的蹤影。李振峰問旁邊的幫工,說是怕添亂,周美海專門請了個保姆在家照顧母親黃愛蓮。

小秦警官和周美海認識,所以就由他進果園把人叫了出來。來到警車前,身材敦實、皮膚黝黑的周美海見是兩個陌生人坐在車上,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疑惑的神情,上身的動作也隨之變得僵硬了起來:“你們是……”

“我們是市公安係統的,想和你談談你弟弟的事,跟我們去趟派出所吧。”安東平靜地說道。

李振峰注意到周美海整個人突然變得放鬆了,畢竟弟弟周美河才被放出來沒多久就出了這檔子事,公安係統的人來調查一下、做個走訪也是很正常的。

“好的,我跟你們去就是。”說著,他招呼了下幫工,然後上了車,在安東身邊坐了下來。

警車開出城陽鎮,來到城陽路派出所。下車後,在小秦的帶領下幾個人走進了訊問室。

見周美海又變得有些猶豫,李振峰便率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打開工作筆記,然後示意周美海也坐下。小秦退了出去,房間裏隻剩下了李振峰、安東和周美海三個人。

“這裏……”周美海坐在椅子上,偷眼環顧了整個房間,緊張地詢問道,“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別的事,隻是想跟你聊聊你弟弟周美河,他一定給你家帶來了很多麻煩,對嗎?”安東很隨意地問道。李振峰站起身在房間裏踱步,視線一直從沒有離開周美海。

“是嗎?”安東點點頭,口吻中流露出了同情,“但那畢竟是你的親弟弟,對不對?你這當哥哥的,照顧他也是有責任的,不過要是我的話,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揍他一頓。”

“可不!”周美海沮喪地說道,“我這又要照顧爸媽,又要管果園,請不起工人還得自己上,如果他出獄後願意來果園工作的話,那還好說,可是他那脾氣,唯恐天下不亂。我爸說了,不讓他進家門,說自己沒這個兒子,丟先人的臉!沒辦法,我又不能不管,就給他在鎮上賓館訂了個房間,想著等我爸氣消了,讓小弟給賠個禮道個歉,實在不行就跪上幾天,回家了好好幹活也就算了,誰想到這家夥竟然會想不開走了絕路……這,我都不敢跟我爸媽說實話,畢竟,畢竟是我弟弟,警官,你們說是不是?”說到這兒,周美海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了。

李振峰緊鎖雙眉,一言不發地聽著。

“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你弟弟出事的?”安東問。

“昨天晚上12點鍾左右吧,我正在果園裏守著,這段日子因為是果子成熟的時候,小偷小摸的事情特別多,誰攤上誰倒黴。就在那時候我接到賓館老板打來的電話,說我弟弟跳樓了,我當時就蔫兒了,心想這怎麽可能,因為我前天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周美海絮絮叨叨地說道,“怎麽會突然跳樓……太可怕了。”

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飄忽不定的目光,微微上翹的嘴唇,不斷調整方向的雙腳,左右搖擺的身體。都齊了,周美海在撒謊!

這時候,李振峰已經來到周美海的身後,他衝著安東點點頭,安東意會便合上了筆記本。

“周美海,我們來聊點輕鬆的,”李振峰微微一笑問道,“你知道什麽是家庭嗎?”

“家庭?不就是‘家庭’?”周美海有點詫異,因為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簡單了,他的視線跟著李振峰,試探著回答道,“爸爸、媽媽和孩子?”

李振峰點頭。“沒錯,家庭的結構就是一個等邊三角形,父親、母親和孩子各占一個角。”這時候他走到了周美海的麵前,看著他笑眯眯地說道,“不同的家庭關係和互動模式會導致這個三角形出現不同的形狀。比方說,如果父親過於嚴厲,那麽母親就會拉住孩子往自己懷裏拽,從而取得這個看不見的三角形在理論上的平衡。”

“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當你母親隻知道寵愛你的弟弟周美河的時候,從那一刻開始,你們這個家庭就已經徹底失衡了。你的弟弟能夠得到你夢寐以求的所有東西,但是你卻什麽都得不到。你隻能天天在果園裏幫你父親幹活,你是家裏的免費勞動力,而你弟弟,卻可以為所欲為,甚至當他殺了人,你母親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四處求人幫他找好的律師,隻要能救他,不惜傾家**產。”說到這兒,李振峰一聲苦笑,“但最後救下你弟弟的,不是你母親的錢和眼淚,而是你弟弟的年齡。他被判了10年,10年對某些人來說很長,比如你弟弟,但是對你來說卻很短,太短了,難道不是嗎?

“你弟弟入獄後,你們的家庭結構看上去似乎恢複了平衡,盡管外界對你們家非議重重,畢竟你們家出了個殺人犯,而且他犯下了那麽惡劣的罪行,但是你的心裏卻很高興,因為隻要能夠熬過去,你認為自己就能夠贏回母親的愛和父親對你的看重。”

李振峰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依舊看著周美海,而周美海則低著頭,一聲不吭。

“對了,你的父親因為他逐漸衰老而你逐漸長大,所以在他的心目中你的地位變得重要了起來,可以說你們家沒有你是不行的。你不僅熟知果園的所有操作規程,更是熟練地接過了你父親手中的農活,在這個家,你終於有了立足之地,而這是建立在你弟弟消失的基礎上的。在我們見麵之前,不止一個人跟我說你是個性格內向而又懦弱的人,但是在我和你接觸後,卻發覺你的另一麵已經呈現出來了,你是個性格開朗的人,而且你很有野心。

“剛才我怎麽說來著,10年,對不對?你弟弟卻隻在監獄裏待了8年,我相信當你從派出所那裏得到他將要被提前釋放的消息時,你絕望了!”

“‘絕望’?”周美海淡然一笑,目光卻看向了天花板,“我怎麽可能會‘絕望’?”

“因為從那一刻開始,你才突然意識到其實你的噩夢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你在這個家一直都是被邊緣化的,因為你和你妹妹周美花並不是你現在的母親所生,你現在的父母是半路夫妻,你的親生母親歐月華早就已經去世了。”李振峰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同情,“所以,當你無意中把周美河即將出獄的消息告訴你現在的母親黃愛蓮時,我相信她說的話是徹底壓垮你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你心理失衡了。我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證實黃愛蓮那次的意外與你有關,不過我相信在你的內心世界裏應該也是受到良心的譴責的,不然的話,你現在不會把你母親照顧得這麽好,對不對?”

“你妹妹出嫁了,你雖然不知道她過得是否幸福,但是至少她能逃離這個讓你感到窒息的家。”李振峰一聲長歎,“當派出所正式通知你周美河回家的日期時,你更是坐臥不寧了,你心裏在不斷地鬥爭,你害怕自己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來,但是你又不甘心回到過去,所以,你在網上尋找解脫的方法。我查過你手機的上網記錄,從你弟弟被釋放的前一個月開始,你就幾乎每天都在搜索如何殺人才不會被人知曉,以及殺人或者過失殺人會被判多少刑期、會不會被判死刑……怎麽樣,你能否認這些嗎?”

一聽這話,周美海突然抬頭看向李振峰,臉色蒼白得就像見了鬼一樣。他結結巴巴地伸手指著李振峰問道:“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別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李振峰冷冷地說道,“有人回應了你的需求,並且告訴你,他能讓你弟弟自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對不對?就在3天前的中午對不對?”

李振峰的聲音越來越嚴厲,周美海終於雙膝一軟,從椅子上滑落了下來。他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連連磕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警官,對不起,是我害了我弟弟,真的是我,我錯了,可是我不甘心啊,這麽多年,他回來就是衝著果園來的,父親說那是弟弟的,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對不起……”

李振峰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你弟弟死的時候,我想,你就在樓下吧,對不對?”

周美海抽泣著點頭:“他,他跟我說隻要看見我弟弟跳樓,就點這個。”說著,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放在桌上,推到李振峰和安東麵前,用手背抹著眼淚說道,“就是最後那個程序。”

“除了這個,他還教你做什麽了?”李振峰神情嚴肅。

“他,他就告訴我點擊鏈接下載這個App,然後就不用管了,接下來照著他的吩咐做就行了。”周美海回答。

“他沒問你要錢嗎?”安東問。

周美海趕緊搖頭:“沒有,一分錢都沒要,理由就是很同情我。”

“那麽訂賓館、要哪個房間這些事情,也是他叫你做的?”李振峰追問道。

“是的,他總是在最後一刻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麽做怎麽說,他說我的噩夢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安東一邊翻看著周美海的手機,一邊小聲嘀咕:“隻要有這個程序,手機主人就是一隻任人宰割的肉雞。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是這笨蛋自己操作的,包括最後一刻的格式化手機操作在內。李哥,這家夥的心明擺著比路邊的石頭還要硬要冷啊!”

李振峰沒有回答安東的問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地板上跪著的這個男人:“周美海,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在你弟弟新手機裏到底裝了什麽東西?”

“你知道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嗎?”李振峰站起身,重重地歎了口氣,“你弟弟那麽信任你,你卻這麽恨他,你眼睜睜地看著他跳樓,看著他一個人孤單地死在大街上,你卻還不忘記對手機進行格式化操作,你親手把你弟弟送上了絕路,你能體會到你弟弟死的時候心中的痛苦嗎?”

周美海徹底崩潰了,深深的懊悔讓他又一次伏地痛哭起來。

“帶上他的手機回去交給大龍,我們走吧,後麵的交給派出所處理。”說著,李振峰和安東兩人便走出了訊問室,門外早就等候的小秦和同事走了進去。

訊問室的門在身後緩緩關上了。

副所長一直站在走廊上,訊問室裏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長歎一聲,對李振峰說道:“謝謝你,李隊,總算真相大白了。”

李振峰苦笑:“可惜的是法律上對他不會有太大的懲罰,畢竟周美河是自己跳樓自殺的。”

“但是對周美海來講,這個教訓足夠大了。”副所長把他們一路送出了派出所,“對了,李隊,我還有一個問題,最後一個。”

李振峰微微一笑:“副所,你盡管提。”

“到底是什麽原因真正導致了周美河最後的跳樓?他被催眠了嗎?”副所長疑惑不解地問道。

李振峰果斷地搖頭:“在心理學上,催眠雖然是一種很有效的心理疾病的治療方法,但是進行起來卻沒有那麽容易,因為它對環境、對受眾,甚至對操作者自身都有很嚴格的要求。更何況作為受眾,周美河本身就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他雖然被提早釋放,但是由於他罪行的特殊性,即使回到社會上,他還是會提心吊膽的,因為我們人類的記憶可不是河裏魚的記憶,即使人們記不住,互聯網也不會忘記。

“而且在獄中的8年,管教幹部對這種未成年犯人的思想方麵的教育是很嚴格的,不管最終成效如何,周美河還是受到了一定的影響的,從而產生了自卑和自責的心理。打個比方吧,回到社會上的周美河就像一個踩著鋼絲過懸崖的人,他不得不提心吊膽,所以特別渴望家人的接納,尤其是他哥哥周美海的接納。在獄中可就不一樣,因為那堵高牆是他心裏最好的屏障。”

副所長搖搖頭:“那他既然害怕回到社會上做個普通人,為什麽還要想盡辦法出來?”

“很簡單,比起社會上的另眼看待,或許高牆內的日子更不好過吧。”安東回答。

副所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周美河出來後,即使他父親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他,但是假以時日不就可以了嗎?新的生活就在自己眼前,可他為什麽會選擇自殺?”

“恐懼?”

“對,被拋棄的恐懼。周美河因為從小受到母親黃愛蓮的溺愛,所以在情感問題方麵的處理會顯得相對薄弱一點,與人相處很難做到共情,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嚴重不符,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犯下猥褻和殺人的罪行。獄中的8年讓周美河成長了許多,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依舊對家人充滿渴望與信任,在他看來,自己的哥哥和父親母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避風港。

“但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不隻是被父親掃地出門,唯一的哥哥更是時時刻刻不想見到他。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心理暗示’,如果在平時,一個人的情緒沒有空窗期的時候,這種心理暗示成功的概率並不大,但是周美河一個人在賓館的時候卻也是他內心深處最無助的時候,於是,這部手機和無數次可怕的言語暴力與死亡引導讓本就對情感問題的處理是個門外漢的他徹底陷入絕望,從而走上一條死路。”

副所長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驚愕地看著李振峰。李振峰點點頭,一臉無奈:“是的,這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凶手,而這個周美海,隻不過是被他利用的一顆棋子罷了。”

“李隊,不用見麵就可以殺人,這家夥也太可怕了。”副所長感慨地說道。

“是的,利用別人內心深處的絕望,將其無限放大。而他的雙手,一滴血都不用沾上。”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話,我想,大概就長這樣吧!”

已經是夕陽西下,在回安平市區的路上,換了安東開車,車速明顯比來時要慢了許多。

“李哥,我今天真是替你捏了把汗。”安東小聲嘀咕。

李振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兄弟,有啥好擔心的?周美海不全都交代了嗎?”

“咱們沒有任何證據,能不能讓對方交代還真是有很大的懸念呢。”安東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比畫著說道,“你想啊,要是周美海死不認賬,你又能拿他怎麽樣?自殺是板上釘釘的事,他最多落個道德譴責罷了。”

“我必須讓周美海交代,因為當我親眼看到賓館樓下的自殺現場時,我就覺得周圍環境非常眼熟,和前麵除了莫小白母親以外的四起自殺案性質完全一樣,這是他的慣用手法,都是在公共場合,影響都很大。”李振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怎麽說呢,你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證據一時理不出頭緒,你卻又有合理的懷疑,我的建議是你可以從臨床心理學方麵著手,這就是審訊的策略。以前在學校的時候,黃教授總是跟我們嘮叨他的三大定律:第一,化解對抗關係,形成理性互動,建立建設性審訊關係;第二,擴大應對視角,強化心理突破,不僅促使悔罪,更防止重新犯罪;第三,營造供述條件,促使認罪供述,引導人性回歸並正視法律後果。放在周美河自殺案裏,突破口就是家庭和親情。”

“認同感。周美海生活在一個以父親權威為主導的環境中,在旁人眼中看似內向懦弱。作為家中的長子,從內心的角度來講他是非常渴望成為父親的接班人的,這是一種男性的本能,也是一種天生的榮譽感,所以他一直都在父親身邊任勞任怨地表現自己,放棄自我的追求,期待得到父親對他的認同感。這些或許都隻是源於父親的一句隨意的承諾,也或許隻是一種自我責任感的突然出現吧。總之,這是他非常在意的東西。結果呢,弟弟很快就要回來了,會奪走他現在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一切,在這樣的矛盾中,周美海卻仍然能為弟弟訂房間、買手機,我覺得這些太有戲劇性了。”

“怎麽說?”

“他在演戲唄!”

安東聽了,恍然大悟。

兩人正說著話,李振峰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眼來電號碼,神情頓時顯得有些緊張——是趙曉楠打來的電話。

“知道我家的地址嗎?到我家來一趟吧,越快越好。”

趙曉楠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和疲憊,李振峰不由得呆住了,聽著電話那頭長長的斷線聲,他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怎麽了,李哥,出什麽事了?”說話間,安東已經把警車開進了安平路308號大院。

李振峰把手朝前一指:“你在前麵把我放下來就可以了,記得把那兩部手機立刻拿去交給鄭文龍處理,跟頭兒說我要出去一下,有急事。”

“你不回車庫開你自己的車嗎?”安東把車停下後,問,“這兩天好像沒見你開車。”

李振峰下車,頭也不回地衝他擺了擺手:“我的車壞了,坐公交。”

“現在可是下班高峰期——”

最後李振峰是騎了一輛共享單車走的。剛騎上坡的時候,他無意中一抬頭,看到對麵駛來的公交車上有個靠窗坐著的人很眼熟,不過一時沒想起來是誰。

直到騎出去老遠,李振峰才忽然反應過來,使勁兒一拍腦門:“於老板!”

他騎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