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說不出的罪惡

任何一種環境或一個人,初次見麵就預感到離別時的隱痛時,你必定愛上她了。

等待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可如果等的是一個自己中意的女人,那就不一樣了。

“蜘蛛”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獨特,正因為趙曉楠是個法醫,所以在她身上才會具有一般年輕女性所缺乏的冷靜與睿智,這讓“蜘蛛”為之深深著迷。“蜘蛛”甚至都不敢確信他是否戀愛了,但是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個特別的女人,必須隻屬於他一個人。

兩人約在趙曉楠居住小區外的一家咖啡館見麵,“蜘蛛”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但他覺得這樣的付出非常值得,而且這世界上但凡是美好而又獨特的東西,都是值得去等待的。所以當趙曉楠穿著一身藏青色運動套裝出現在門口時,“蜘蛛”笑了,他趕緊揮手示意趙曉楠他所在的位置,同時偷偷按下了胸前下方的紐扣攝像機開關。

“其實你不用特意破費的,蔣先生,那天救你隻不過是舉手之勞。”

“蜘蛛”搖搖頭:“你不肯收我的錢,就連那束花都是我逼著門衛大叔送進去的,趙法醫,你總得給我個機會做點什麽,對不對?你畢竟是救了我的命。”他順手摸了摸自己頭頂隱隱作痛的地方,今天空氣中感覺很潮濕,所以受傷的地方又開始痛了。但是“蜘蛛”的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隻是笑了笑,甚至帶著點自嘲的口吻,“我這個舊傷疤每到天氣潮濕的時候就會難受,無論吃多少止痛片都不管用,我後來才知道,那叫‘幻痛’,虧我自己還開著個心理診所,唉——”

“當局者迷。”趙曉楠勸慰道,“確實,我看過你傷口的X光片,上麵已經有了明顯的愈合痕跡,癲癇後遺症是沒有辦法避免的,按時服藥就行了,可如果是‘幻痛症’的話,你還真得找下心理醫生才對,那畢竟是心病。”

“蜘蛛”突然注意到她穿的是長袖,而現在的室外溫度已經逼近35℃了,難道說隻是為了怕曬傷?他一邊想著,一邊開始留心起了她的左手腕部位。越看越不對勁,“蜘蛛”決定用言語引開趙曉楠的注意力,同時假意碰倒了服務員剛端上來的黑咖啡,就在杯子傾倒的刹那,“蜘蛛”下意識地驚叫:“哎呀,小心!”

“蜘蛛”可以控製杯子倒下的方向,但是趙曉楠卻無法控製住自己本能的應激反應,她下意識地伸出距離最近的左手去扶住咖啡杯,就在刹那間,她左手手腕上新舊交錯的刀痕露出了一半。

她沒有意識到,但是“蜘蛛”卻看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你的手……”

趙曉楠趕緊把衣袖拉上,目光閃到了一旁:“我的手沒事。”

“對不起。”“蜘蛛”有些後悔自己的唐突,“趙法醫,真的很抱歉,都怪我不好,你有沒有燙著?給我看看。”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拉趙曉楠左邊的袖子。

趙曉楠立刻觸電般地往後退去,啞聲說道:“不用了,我說過沒事,我還有工作要做,先告辭。”

話音未落,她便站起身,匆匆向咖啡店門外走去。

“蜘蛛”本想去追,可又覺得這麽做沒什麽理由,相反隻會讓剛建立起來的好感瞬間化為烏有,趙曉楠的內心愈發反彈自己本已嚴重的負麵情緒給別人,如果形勢糟糕的話,甚至會增加她對自己的戒心,而這,是“蜘蛛”所不願意看到的。於是,他一個人坐在原位,腦海中瞬間又回到了他記憶深處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也不知過了多久,“蜘蛛”瞬間清醒了,他緩緩摘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手表,露出了手表下麵一道深深的刀疤,已經過去整整19年了,刀疤還在,記憶還在,他也還在,唯獨那個留下這道刀痕的人,卻早就已經不在了。

“蜘蛛”知道,趙曉楠和他所經曆過的,或許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麽區別。

夜晚,空氣悶熱,濕度過高,安平市的街頭出現了一層濃濃的夜霧。遠遠看去,人民醫院的紅字霓虹燈招牌在漆黑的夜色中變得有些若隱若現。

天氣預報說晚上會下大暴雨,安平市的每部手機上也被及時推送了洪水災害預警的信息,街頭的行人越來越少。

晚上10點,人民醫院住院部的病房大樓走廊裏已經看不見什麽人在走動了。徐彥武住的是外科病房,同一病房裏其他三位病友中有一個剛做完髖關節置換手術,人還處在深度麻醉中沒有醒來,護士說估計要到明天早上七八點才會有反應,醫院安排護工每一小時來看一次。另一個病友上了點年紀,是騎電動車闖紅燈出了車禍導致盆骨骨折被送進來的,白天精力十足,講話聲震耳欲聾,但是一到晚上,天還沒全黑便呼呼大睡,打鼾聲在整個病房裏四處回**。中間病**的那個病友則因為病情不重,自身又有神經衰弱的老毛病,所以傍晚6點多的時候就被家屬接回家去休息了。

徐彥武卻因為心事重重,再加上麻藥過去後渾身上下疼得睡不著,所以不得不睜著眼睛等天亮。

徐彥武的頭昏昏沉沉的,越有心事他就越無法睡著,而胸口縫合處的傷口以及導尿管的尷尬更是讓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為了打發這似乎看不到頭的漫漫長夜,徐彥武掙紮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了手機,這是他再三向護工要求的,必須手機不離身。

此時,病房外的走廊上又有匆匆的腳步聲,那是護士和護工定時在各個病房查看時的腳步聲,接著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聲音的,除了走廊裏那台製氧機所發出的輕微的哢嗒聲以外。而巡視完一遍後,她們就會回到護士站,關起門來休息。

或許是因為大量失血的緣故,徐彥武有些昏昏欲睡,他看著手機屏幕,現在已經快接近午夜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打給誰。

一年前的那次愚蠢行為如今終於開始反噬,這就是報應!

對麵大樓上的海關巨鍾開始了每天的第一次報時,午夜零點,新的一天開始了。徐彥武最終還是決定等天亮了再去找那個詢問過他的年輕警察,記得他好像姓李,身材高大,雖然目光犀利,但一看就是個善良的人,他或許能給自己指一條活路吧。

想到這兒,徐彥武的心裏輕鬆多了,他把手機原樣塞了回去,準備順勢躺下,讓自己的後背能夠好受一些。就在這時,他耳畔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那種細碎而又急切的腳步聲。雖然方向不太一樣,是從西邊過來的,那邊是防火疏散的進出口,護士站是在右手方向,但不排除是樓上同樣值守大夜班的護士下來串門解悶,徐彥武放心地在枕頭上側身躺下,麵朝著窗口,閉上了雙眼。

濃濃的睡意瞬間襲來,或許是解開了心結,他很快就放心地睡著了,沒有在意那細碎的腳步聲為何會在他的病房門口停下。

因為周圍所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淩晨1點的時候,有兩個賬號幾乎同時在安平當地論壇上傳了兩段視頻,用的都是境外的服務器,上傳速度非常快,而最要命的是上傳後,這兩個賬號就迅速下線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鄭文龍以最快的速度聯係上了論壇安全員,詢問為何這兩個賬號都顯示已經關閉?是他們操作的嗎?

論壇安全員也是一頭霧水,說監視爬蟲發出了警報,他剛剛上線,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如果說真的已經關閉,那就是賬號所有者自己動手操作的永久性關閉,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徹底舍棄了這兩個賬號。

鄭文龍心情很不好,草草地應付過去後便掛斷了電話。

從這一刻開始,“小醜”和“蜘蛛”從網絡上一起消失了。看著空****的電腦屏幕,鄭文龍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此時,安平市區的天空中響起了陣陣雷聲,很快,暴雨傾盆而下,刷刷的雨聲徹底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趙曉楠其實沒有睡著,她從睡墊上站起身,走到窗前,任由隨風飄來的大雨打在她的臉上,雨水帶著盛夏所特有的雨腥味讓她的心中久久難以平靜。

在她身後的睡墊上,父親的相片擺了一地,她確信自己心中的傷疤就和手腕上的傷疤一樣,這輩子再也無法徹底愈合了。

而在樓下的小區便道上,停著“蜘蛛”的那輛灰色起亞,他就靠在駕駛座椅背上,出神地凝望著窗口的那個人影,也不知過了多久,雨水早就把天地融成了一片,而窗口的人影依舊清晰可辨。

誰都不會想到的是,此刻“蜘蛛”的眼前突然就有了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他看著的那個人影,分明就是他自己,站在窗口,任由雨水把自己吞噬。

漆黑的車廂中,“蜘蛛”的嘴角滑過一絲欣喜的笑容,淚水同時從眼角無聲地滾落下來。麵對此情此景,他的心中竟然產生了濃濃的不舍。

他回想起多年前他讀過的一本名叫《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的書,裏麵的一句話給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任何一種環境或一個人,初次見麵就預感到離別時的隱痛時,你必定愛上她了。

“蜘蛛”伸手打開車門,下車,然後就這麽靜靜地站在瓢潑大雨中,看著那個漆黑的窗口,他的眼中充滿了幸福和憧憬。

“我一定要來看你!”

清晨,陽光穿過雲層,知了開始在銀杏樹的樹冠裏發出刺耳的鳴叫聲。

刑偵支隊辦公區頂頭有一個特殊的房間,房間麵積並不大,隻有不到16平方米,但是通風和光照都不錯,裏麵沒有放辦公桌,隻擺著三台健身儀器,都是這幾年來大家用破案後獲得的獎金湊份子買的便宜貨。說是便宜貨,質量卻很好,這麽多年來,一次都沒有維修過。

幾起案子都沒有線索,李振峰感到有些莫名的心煩意亂,他幹脆把跑步機的速度調到了最快,時間被設定在10分鍾,按下開始鍵,隨著機器履帶的快速轉動,他閉上眼一路狂奔,而腦海中卻漸漸安靜了下來。

好吧,先從“小醜”開始。

陳靜案發生後沒多久,他就注意到了“小醜”,也就是金俊強。金俊強是一個行事非常乖張的人,活著似乎就隻是為了能夠博得別人的關注,甚至為了能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而不惜在凱斯考停車場用一個死人來釀成悲劇,他的眼中隻有被關注和掌聲。同樣是笑,他可以將它表現得無比誇張。仔細回想金俊強在視頻中所表現出的那些動作,以及字字句句翻來覆去地念台詞,似乎“小醜”的“自我”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隻不過是一具空空的軀殼。而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他才會在他自己最關注的東西即將被奪去時放棄自己的生命,可以說是終極一搏。

“小醜”自始至終表現得就像個孩子,他任性而為,執著地追求著被別人肯定的時刻。人的一輩子在能如此單純而又固執地去追求一個目標的同時,必定會放棄對“自我”的控製,而隻留下完全失控的“本我”與“超我”。

“小醜”的本我就是對被人關注、稱讚以及崇拜的無窮無盡的貪婪,這種貪婪的欲望正是驅使他做出一個又一個殺人舉動的力量源泉,因為隻有這樣做,他才能一鳴驚人,進而真正地引起社會上每個人的關注,而這正是“小醜”所無限向往的。毫無羞恥感的“小醜”認為他殺一個人和殺一隻雞沒什麽區別,他把那些被他掐死的受害者當作跳舞的人偶,可以隨便擺布、隨便丟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生命的觀念、善惡的觀念,他所追逐的隻不過是一種被人認可的快感。

“自我”是人格的心理組成部分,也是個人最有意識的部分,是從本我中逐漸分化出來的,位於人格結構的中間層,其作用主要是調節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也就是調節現實與夢想之間的一個尺度,而這也正是“小醜”所欠缺的。正常人尊重生命,遵守規則,“小醜”卻做不到,因為“小醜”的腦子裏對於“自我”的理解是一片空白。這也是他的處事行為準則永遠都隻停留在零的原因所在。

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他可以任性,可以去做任何事,卻不用去反省他自己做得對不對。

而剩下的“超我”則是人格結構中的管製者,由完美原則支配,屬於人格結構中的道德部分。超我本應遵循著道德原則,正常的它應該具有三個作用:第一,抑製住本我的衝動;第二,監控自我;第三,追求完善的境界。超我是父親形象與文化規範的符號內化,由於對客體的衝突,超我傾向於站在本我原始渴望的反對立場,而對自我帶有侵略性,超我本應以道德心的形式運作。但是在“小醜”的身上,超我卻反其道而行之,無形中擴張了本我,同時滅失了自我。

也就是說,正常人本我的對立麵本應該是超我——人類心理功能的道德分支,它包含了我們為之努力的那些觀念,以及在我們違背了自己的道德準則時所預期的懲罰。而“小醜”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他也就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超我形象的錯位所導致的就是深深的戀母情結,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小醜”本應該轉向對“父親”的認同時,他的家庭中偏偏缺失了父愛,取而代之的是母親強勢的控製與無盡的溺愛。這樣的孩子長大後接觸社會中的異性時,必定會下意識地去選擇和母親性格相同的女性,因為他的生命已經無法離開母親對他的控製,而替補上來的女性就會在延續“小醜”母親對他的控製的同時,加深對“小醜”本我的控製,片麵擴大了他對超我的欲望。

這樣做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小醜”既然已經願意接受別的女人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那就意味著他的母親已經死了,而且十有八九是被他殺的。因為在“小醜”看來,殺人隻不過是一種新陳代謝罷了,他絕對不會有任何負疚感。

李振峰突然用力按下了停止鍵,扶著跑步機的把手,他渾身大汗淋漓,卻又雙眉緊鎖,目光中滿是凝重的神情。稍做休息後,他在跑步機的踏板上坐了下來,脫下黑色運動背心,一邊擦汗,一邊掏出手機撥打安東的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剛想開口,安東卻搶著說了話:

“哥,你在哪兒呢?人民醫院那邊好像出事了,我剛接到派出所電話,說徐彥武死了。”安東的大嗓門在李振峰耳畔嗡嗡作響。

“死了?什麽時候的事?”李振峰立刻站了起來,快步朝外走去,“你在哪個位置,我馬上過來。”

“我快到人民醫院了,上班路上接到的電話。”安東一邊不耐煩地按著喇叭,一邊抱怨道,“這些人怎麽走路跟蝸牛一樣,就不能快點嗎?”

李振峰有些心不在焉:“我這就出發,對了,我沒時間吃早飯了,你叫人在醫院食堂買一點,不然一會兒又得低血糖。”

“放心吧,住院樓外科病房,你到了叫護士帶你過來就行,現在估計那裏都炸了鍋了。”安東掛斷了電話。

“這醫院裏難道就沒死過人?‘炸鍋’?太誇張了吧。”李振峰一邊嘀咕,一邊快步向車庫走去,經過值班室的時候說了他要去人民醫院的事,值班員趕緊記了下來。

從後備廂裏重新拽了件幹淨T恤衫換上後,李振峰便鑽進了他那輛比亞迪,剛要開車,想起剛才答應安東的事,便又抓過手機,在上麵轉了200塊給安東,琢磨著剛要留言,列表中鄭文龍的頭像卻跳動了起來,知道肯定是有急事,李振峰便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點開了鄭文龍的對話框:

——李隊,這是今天淩晨1點的時候上傳的兩段視頻,目前這兩個賬號都已經自主清空並注銷,而視頻方麵,我們也已經盡可能地在全網屏蔽。這兩段視頻我們逐幀看過,沒有曲解的痕跡,可以確定是真實可信的。下一步由你處理。

——收到,辛苦了,兄弟!

李振峰接著便點開了“小醜”的視頻,這一看,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視頻隻有9秒鍾,也隻拍了一個場景,沒有聲音,沒有對話,甚至光線都不是很好,但是這個場景卻讓李振峰感到觸目驚心:一個身穿病號服的男人平躺在病**,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一動不動、毫無聲息。標題是個英文單詞——Reborn(重生)。

“小醜”已經死了,他絕對不可能重生,所以這個Reborn根本不是“小醜”,而是她!那個不斷重生的女人,她之所以要注銷掉“小醜”的賬號,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找到了下一個“宿主”。

李振峰感覺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伸手把衣領往下拽了拽,又把車內空調開到了最大,卻還是無法徹底靜下心來。

韓婷婷是最大的嫌疑目標,被燒死的很有可能就是她,那還有誰?難道是陳靜?

“陳靜”兩個字猶如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李振峰的脖子。

難道說一直處於失蹤狀態的陳靜根本就沒死?

李振峰撥通了法醫處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馬月,趙曉楠在法醫解剖室。

“馬月,那三具坑裏的屍體確定身份了嗎?”李振峰問。

“小九那邊剛送來那幾位失蹤女生家長的DNA,姐正在實驗室裏麵進行比對,估計還要半個小時才有結果出來。”馬月回答。

“明白了,結果出來立刻通知我。”李振峰掛斷了電話,繼續看視頻。

“小醜”不是魔鬼,充其量隻是魔鬼手中的工具而已,那真正的幕後指使者到底是誰?

李振峰點開了第二段視頻,這次,視頻中的正式畫麵被一隻杯子給擋住了,隻能聽到兩個人在對話,他沒辦法看清楚被拍的人到底長什麽樣,但是聽著聲音,李振峰的心都涼了,那分明就是趙曉楠的聲音,而其中一幕鏡頭愈發讓李振峰感到心疼,雖然隻是一閃而過,可趙曉楠左手手腕上那醜陋的傷疤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地插進了李振峰的心髒。

淚水悄無聲息地蘊滿眼眶又順著臉頰緩緩滾落,難怪趙曉楠一直都穿著長袖,也難怪她對所有人都那麽冷淡,那隻是她的保護罩而已,手腕上的傷疤和站在海堤上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李振峰為他的粗心大意而感到懊悔不已,他本可以早一點發現,卻被他自己的矜持與固執給死死阻攔住了。

他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淚水,關上手機頁麵,把車開出了停車庫,向人民醫院疾馳而去。

早晨的陽光此刻已經變得格外刺眼。李振峰不得不戴上偏光鏡才能看清楚前方的路麵狀況。這時候,安東的電話又一次打了過來,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無比沮喪:“哥,通知趙法醫吧,是命案,有可能是藥物中毒……”

“吃錯藥了?我已經到樓下了。”李振峰問,同時把他的工作證件出示給了醫院保安,要求把車直接開進去停在住院樓下,因為沒有開警車,所以來去都不太方便。

保安給了他一塊停車牌,半信半疑地打開電動門,示意他可以把車開進去,並指了指方向,叮囑他別走錯了。

“誰說吃錯藥了?”電話那頭的安東沒好氣地嘟囔了句,“這分明是打錯了藥,你聽聽,這號哭的就是昨晚那護士,我得看看去,別再出什麽人命了。”

“我馬上上來。”李振峰迅速掛了電話,然後停好車,向一樓大廳快步走了過去。

住院大樓八樓外科病房醫生辦公室裏亂成了一鍋粥。

一個身穿粉紅色護士服的小護士泣不成聲,而另一邊站著的是她的護士長,此刻正在不停地勸著小護士,大意就是——你隻要說清楚了就沒事,咱不做虧心事就不怕鬼敲門之類。而她們對麵的沙發上坐著兩位身穿白大褂的男醫生,一個上了點年紀,謝了頂,另一個還年輕,坐姿顯得有些拘謹。

年長的外科主任虎著臉說道:“不管怎麽說,處分是必定要下的,第一,病人死在你值班的時候,而且是非正常死亡;第二,他床頭的那個頭孢藥瓶就是我們醫院的,在你們護士站就能拿到,上麵還有你的簽名。所以情麵歸情麵,責任還是要負的,那些規章操作步驟你到底懂不懂?”

一聽這話,小護士就哭得更傷心了:“我懂,主任,我,我懂,我真的都懂,但就是不知道為何會,會出現在病房……”

門外的安東衝著匆匆趕到的李振峰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問——進不進去?

——進去!

安東頓時來了底氣,也不敲門,直接推開門就走了進去,亮出證件:“我們是安平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來了解下徐彥武的情況,誰是負責人?”

房間裏的人麵麵相覷,小護士趕緊從工作服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抹了抹臉上的淚水,也不哭了,那位年輕的男醫生則趕緊迎了上來,自我介紹說:“我是醫務處的蘇天明,這是我們外科主任黃成剛,以及當班護士陳蘭芝和護士長譚麗琴。請問你們要了解病人的什麽情況?”

“剛才在門口就聽到你們說是藥物中毒,能具體說說這事兒嗎?”李振峰微微一笑,“就從你們剛才爭論的那瓶頭孢開始,怎麽樣?”

被人一開始就戳中了要害,蘇天明的臉都白了,他連忙擺手:“現在具體死因還不知道,必須得做病理鑒定才行。”

李振峰明白他是想竭力維護醫院的利益,便擺擺手:“不用,我們的法醫來做就行。我現在隻需要你們把剛才說過的話重新給我們複述一遍就可以,喏,就是那個空的頭孢注射針劑藥瓶。”他伸手指了指辦公桌上的頭孢克肟注射用玻璃藥瓶,示意安東用證據袋把它收起來,接著轉身說道,“怎麽樣?你們的操作程序還是錯了的,對不對?病人對頭孢類藥物過敏,我想你們不可能不知道,分診的醫生也應該早就告訴你們了。所以,如果真是用這個藥瓶幹的,那麽你們醫院就擺脫不了死者家屬的賠償要求。如果不是你們的失誤,而是死者社會關係引起的話,你們醫院也需要對這起命案進行人道主義賠償,畢竟他是死在你們醫院的。但是至於說事情的影響範圍,可大可小,一切就要看你們如何配合了。”

蘇天明看了眼小護士,又看看身邊的外科主任,小聲嘀咕:“黃主任……”

黃主任沉著臉,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看什麽看,還用問我嗎?咱當然是全力配合警方的調查工作,難不成這盆髒水你喝下去?”

譚護士長趕緊推了小護士一把,皺眉埋怨道:“快說啊,蘭芝,這個時候還不說你要等到什麽時候?”

小護士陳蘭芝這才惴惴不安地抬頭看了眼李振峰和安東,神情驚慌地說道:“警官,真的,真的不是我幹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他床頭的。”

安東湊在李振峰耳邊小聲耳語:“已經去調看監控了。”

李振峰點點頭,犀利的目光直直地看著陳蘭芝:“陳護士,那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好,”陳蘭芝深吸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警官,隻要你相信我就好,我對我自己所說的每個字都負責。”

“相不相信取決於事實的真相,而不是基於你的承諾。”李振峰伸手拉過一張靠背椅,然後示意陳蘭芝在上麵坐下,“陳護士,你現在什麽都不用想,跟著我說的做就行了,我問你什麽你就回答什麽,不要多想為什麽或者有別的雜念,盡量放鬆,因為這是你唯一一次讓我相信你的機會,明白嗎?”

雖然還是有些緊張,陳蘭芝的情緒卻比剛才明顯平靜了許多。

李振峰示意安東帶他們三個出去,然後關上辦公室的門,這時候房間裏就隻剩下他和陳蘭芝兩個人,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李振峰轉到陳護士麵前,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她的視線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這才衝著她微微一笑:“陳護士,放鬆,你現在閉上眼,每數5個數就深呼吸一次,就這樣一直數到30。”

陳蘭芝聽話地照做了,情緒上果真平靜了許多。

“好,現在不要睜開眼,你回到了昨晚,你現在正好是在上夜班……好了,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你告訴我,每天夜班的時候你固定都需要做些什麽?”李振峰問。

陳蘭芝的回答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無非就是一些換藥和查房之類的瑣事。

李振峰點點頭,又問:“那你昨天上班後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去4號病房的時候是幾點,發生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肯定記得。”陳蘭芝想了想,又加重了語氣:“當然記得,而且我都在值班日誌上有詳細記錄。你需要我去拿過來嗎?”

“不。”李振峰把手一擺,眉宇間神情有些不悅,語氣卻依舊很平緩,“你接著回答我的問題,記住,不要太多廢話。我想知道你們病區的大體位置結構和病房的分類,以及你上班時的巡查習慣。”

陳護士聽了,微微漲紅了臉:“好的,好的,每天晚上從10點開始,按照規定,我們在病區值班時需要盡量減少在樓道走廊裏來回走動的次數,以免打擾病人的休息,所以我們結束巡視後就會直接回護士站,病人按鈴才會出來。

“我們院外科病區的很多病號都是剛做完手術的,同時又要對接前麵的急診中心,處置傷員,並且隨時都有留觀的病人通過二樓緊急通道被送進來。

“至於說病房分配,外科病區總共20間病房,除了1號、2號以及末尾的19號和20號這4間房都是兩張病床的配置,房間舒適度比較好以外,其餘的都是4張病床並列。對了,前麵的1號到3號病房就是專門給急診中心留觀的人用的,從4號病房開始才是按照醫囑正式住院的病人。”

“急診中心不是都專門配置了留觀室嗎?”李振峰問。

“您說的沒錯,但是我們醫院的急診中心留觀室已經有半年不能使用了,因為急診中心嚴重缺乏護士和急診全科醫生,所以沒有辦法分出足夠的精力來照看留觀室的病人,怕出事,院裏就分給最近的我們了。撥給了他們三間病房。”

李振峰點點頭:“我懂了。”

此刻,他已經在隨身帶的工作筆記本上記錄下了談話過程中發現的所有疑點,接著問道:“給我說說你昨晚上班的經曆,包括到達時間。”

“我是昨天晚上11點30分準時開始打卡上班的,我是大夜班,11點到了醫院後先去的醫院食堂吃夜宵,接著在更衣室裏估計也就磨蹭了5分鍾左右吧才出來,然後巡查核對了一下科室內當晚需要在醫院過夜的病號,所以我第一次查房的時間應該是晚上11點30分至零點之間,中間雖然處理了急診送來的幾起突發病例,但那都是輕微車禍和簡單的喝醉酒鬧事,幫助值班醫生處理一下外傷就可以,很快就送他們去了3號病房留觀,結束了工作。”陳蘭芝想了想,繼續說道,“最後一次,就是早上8點,主任查房的時候,我們夜班都是跟主任查完房後才能正式下班的,誰想到那節骨眼兒上就出了這麽倒黴的事,唉——”

“你知道28床的病人有頭孢藥物過敏史嗎?”李振峰問。

“我知道,每個病人的床頭卡上都有寫,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弄錯。而且每次輸液前都有核對姓名和用藥禁忌,我們對這都有嚴格要求的。”陳蘭芝答道。

李振峰仔細想了想,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麽發現這個有你簽名的空藥瓶的?”

“就在床頭櫃上放著,而且,而且死者所表現出來的症狀和頭孢嚴重過敏一模一樣。”說著,她伸出右手逐一掰著手指,“第一,渾身有皮疹;第二,窒息而死。警官,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用雙手抓著自己的喉嚨,嘴巴張大,那就是典型的缺氧的症狀,所以,我們就此判斷為頭孢嚴重過敏致死。院方領導說這是一起醫療事故,但是,但是……”說著說著,小護士又開始了抽泣,“我真的沒有給他打針,況且他的醫囑單上也沒說要打針,我就奇怪這個藥瓶怎麽會出現在他的床頭呢。”

“我記得你們給病人掛水的時候是專門找地方配藥劑的對嗎?”

小護士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點頭:“沒錯,沒錯,我們護士站裏有個配藥室,配好了以後才會用工作小推車給直接送到住院病人的房間裏去。”

“那你們是怎麽處理這些廢棄的醫療垃圾的?”李振峰坐直了身體,靠在電腦椅的椅背上,看著陳蘭芝,目光深不見底。

“每天早上有專人用專門的醫療垃圾車運走,這是住院部護工組的工作。”

李振峰合上筆記本,重新揣進兜裏,這才站起身:“走吧,帶我去出事的那間病房看看,還有,隔壁的急診中心留觀室當夜病人名單也請給我一份。”

見這麽快就結束了談話,小護士不由得喜出望外:“警官,警官,你相信我了?你真的相信我了?”

李振峰已經打開了房門,麵對門口站著的安東說道:“不是她幹的。”

安東趕緊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追問:“可是我剛才看過監控了,是一個女的,穿著護士的衣服,在12點32分前後獨自一人走進了出事的4號病房,隻停留了3分24秒就離開了。”

“那她離開的方向呢?”

“通往急診中心的應急通道。不過那邊亂哄哄的,而這個監控也不是很清晰,所以我追蹤了不到5分鍾,她就消失了,顯然她對這裏非常熟悉。”安東皺眉說道,“但是現在有個奇怪的地方,反推她來的方向的話,過來的時候卻沒有看到,隻看到去急診中心的時候。”

李振峰無奈地搖搖頭:“沒用的,她以前必定多次來過這裏,所以對這裏的地形走向都非常熟悉,我想她的目的就是殺徐彥武。對了,法醫那邊來人處理了嗎?”

“趙法醫把人拉走了,說今天就能有結果給我們。”安東回答。

陳護士急匆匆地從護士站追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張打印好的紙,把它遞給李振峰:“李警官,這是你要的昨晚急診中心過來的病人名單。”

李振峰掃了一眼,問:“有哪位病人後來自行離開的你們醫院病房?”

“病人自行離開醫院很正常,理由有很多,但是自行離開的話風險太大了。”陳護士湊過來伸手一指倒數第二個名字,“這位叫齊小白的,我覺得八成是假名字吧,登記年齡是24歲,家住本市東風家園2棟1002,入住原因上麵寫得很清楚,是自殺,割腕,我處理的,還好她打了急救電話,不然拖到第二天再被發現,那就晚了。”

“你們醫院不登記身份證嗎?”李振峰不解地看著她。

陳蘭芝搖搖頭:“急診,資料都是病人後補或者家屬補充的。”

“那是她打的求救電話?”

“是的。”

“不對,在我們安平市總共有八家能接受120指派的急救中心,你們是其中之一,但是這種選擇方式是建立在急救中心有足夠多的空床位和護士、醫生的前提下,不然就自動轉移至下一家,如果醫院條件允許,那就是選擇距案發點最近的那家。我雖然不是醫生,但這些規定我還是知道的。”李振峰神情凝重地看著安東,繼而又問陳護士,“你們醫院急救中心會不會接受自行上門的傷情嚴重人員?”

“當然會呀,那還省下急診當班醫生很多事呢,但是必須先打我們急診中心總機值班室的電話告知一下,否則我們有權利不接待。打過電話後醫院就做好準備了,分診醫生簡單處理過傷口,就可以送到我們這邊來了。”

安東問:“要是不知道這個電話怎麽辦?”

“打120,然後轉接,報出病因和即將到達醫院的時間。”陳護士回答。

李振峰注意到手中打印紙上記錄的時間顯示齊小白去急診中心求醫是午夜11點13分,然後要求留觀,說自己暈血,而且擔心有並發症,急診中心當班醫生經核實有空床位,便讓護工用輪椅把她送了過來。

“安東,擴大搜索監控視頻的時間,從晚上10點開始,所有急診中心的出入口一個不落都要查,目標人物是個年輕女人,年齡是20到25歲之間,因為手腕受傷,所以走起路來手腕部位會有異樣,她應該沒有同伴,一個人來的。”李振峰說道。

他又從工作筆記裏拿出那兩張從204宿舍取來的相片交給陳護士:“麻煩你看看,裏麵有沒有昨晚那個齊小白?”

陳護士一眼就認出來了,她伸手指著韓婷婷說:“就是她,絕對是她!我跟她麵對麵待了20多分鍾。”

李振峰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又把兩張相片交給安東:“去給前麵急診中心當晚的值班醫生看,看他能認出哪一張來。”

安東心領神會,立刻拿著相片轉身就走。

很快,他的電話便打了回來。李振峰獨自一人走到走廊拐角僻靜處:“怎麽說?”

“活見鬼了,他也指出了韓婷婷。”安東小聲嘀咕,“而且這醫生說了,她的傷口根本不用住院留觀的,回家小心點防護就行,尤其現在是夏天,能在空調間裏待著就別出去了,但是她卻堅持要住院留觀,說自己懷孕了要觀察,不然流產的話要醫院負責,醫生為了避免麻煩,再加上有空床位,這才答應了下來。”

“等趙法醫她們那邊消息出來吧,出來了就好辦了。”李振峰回答,“我先回局裏去,得找趙法醫好好談談。情況匯總後就開會。”

一個小時前。

法醫解剖室裏靜悄悄的,隻有偶然響起的滴水聲和輕微的腳步聲。

站在解剖台邊,趙曉楠感到自己有些煩躁不安,這具在貢湖路上火災中找到的屍骸讓她深陷困惑,過火麵積太大導致有效的證據幾乎都沒了,死者整體呈現出焦炭狀不說,加上火焰的助燃劑是汽油,火焰中心溫度非常高,燃燒時間又這麽持久,這就給後續的辨屍工作增加了更大的難度。

現在除了知道死者是個女性以及她的死因外,別的都無從知曉。

“姐,你說到底是什麽樣的怨恨啊,要對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澆汽油?”馬月在另一張解剖台前忙碌著,死者是徐彥武,從醫院裏剛帶回來。馬月在對屍體做采集樣本的工作,準備進行毒物對比實驗。

“火是人類最原始的能拿來毀滅一切的工具,”趙曉楠說,“也是現在社會上最難控製住的可怕的‘殺人凶器’,火隻要燒得足夠猛,哪怕受害者活過來了,他的下半生也被徹底毀了。”她抬頭看著馬月,“人類是群居動物,不可能獨自生存,不然精神會受不了。安平就發生過一起與火有關的傷害案,妻子把丈夫燒了,順帶著連兒子一起燒死了,被判了無期。因為火災現場燒得太慘了,民怨極大。雖然丈夫經過醫院搶救留下一條命走出醫院,但是他再也見不了人了,一個星期後,因為過於內疚,他在自己身上放了一把火,滿是汽油,根本沒法救,就這樣被活活燒死了。”

“我在想,”趙曉楠伸手指了指自己麵前躺著的受害者遺骸,“安東當時在現場就跟我說他聽到了慘叫聲,明確是個女的發出的,而且離他們非常近,火焰一起,慘叫聲起先還有,才大概過去30秒鍾左右,聲音就消失了,我想受害者可能也是盡力了吧。”

“人體所能承受的火焰炙烤的時間極限不會超過一分鍾,她的死是嚴重的創傷性休克引起的,身上所有的皮膚都被大火燒沒了,想想也是真夠狠的。”馬月走到解剖台的另一邊,接著說道,“消防那邊的報告上提到說,從現場的過火麵積來看,結合屍體的遺骸狀態以及安東他們所說的最初起火時的猛烈燃爆程度,大致可以判斷出死者的身上被淋了至少20升以上的汽油。”她突然轉身看向趙曉楠,“姐,你注意到了沒有,她是被人用鐵鏈緊緊捆在那張椅子上的,所以哪怕被燒死了,她都無法離開那張椅子,死了都得保持著坐的姿勢。”

趙曉楠卻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盯著死者的下頜骨部分,半晌,她抬頭說道:“偏頜畸形!這是我一周內第二次看見這種病例了,這頻率也太高了吧?”

“姐,你想說什麽?”馬月從趙曉楠的臉部表情中解讀出了一絲困惑與不安。

“它的X光片呢?”趙曉楠伸手一指自己麵前的屍體。

馬月趕緊來到工作台邊,從一個黃皮紙袋裏倒出了那兩張剛拍完的X光片,平日裏趙曉楠的習慣是做完所有屍檢工作後才會去看屍體的X光片,但是今天卻明顯感覺有些異樣。

趙曉楠摘下手套,接過那兩張X光片,然後來到燈箱旁逐一插上,最後按下開關,她久久地盯著左手那張死者的下頜骨部位:“下頜骨整體增大,一側增大顯著,前牙開牙合,兩側下頜骨發育不對稱,頦中線及牙中線偏斜,非對稱性長臉畸形。馬月,馬月!”

“怎麽了,姐?”看著趙曉楠一改平時的穩重平和突然尖聲叫了起來,馬月著實被嚇了一跳。

趙曉楠的目光中充滿了興奮的光芒:“你告訴我,如果你一周之內見到兩個跛腳,比例是多少?”

馬月想都沒想:“30%!”

“那好,如果這兩個人都是跛的左腳,並且兩人年齡一樣,性別一樣,身高體型都差不多,你告訴我可能性還有多大?”趙曉楠步步緊逼。

“這……這不可能。”馬月糊塗了。

趙曉楠伸手一指燈箱上的X光片:“謝天謝地這個受害者的下頜骨還是完整的,所以說這人,我可能認識,但是……”她突然臉色一變,左右看了看後,又到門邊朝走廊上看了看,見沒有人,這才放心地來到馬月身邊,壓低嗓門說道,“這人叫阿珠,就是方淑婷骸骨案中的報案人,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前兩天來我們局裏應聘做了輔警,我聽說被調去情報中心接警台了,職務是話務員。但是我今天早上來單位上班的時候明明記得是見過她的,她還遠遠地和我打招呼來著。我現在該怎麽辦?”

“你是說劇場裏的無名屍?”

“不,”馬月搖搖頭,“就是那個叫阿珠的女孩,你還從未這麽誇過一個人呢,你仔細想想看,比方說一個動作或者一個表情之類都可以。”

趙曉楠沉思片刻後,默默地抬起了左手:“這個。”

“什麽?”

“她用這個手和我道別,就是這個樣子。”說著,她擺了擺左手,一如幾天前的阿珠。

“她是左撇子啊,這就好辦了,交給我吧,我幫你確定。”馬月果斷地伸手拍了拍趙曉楠的肩膀,咧嘴一笑,“姐,放心,我忙完手裏的活兒就去。”

趙曉楠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她總覺得這些情節未免顯得有些太離奇,似乎隻有電視劇裏才會這麽演,她腦海裏不斷地出現阿珠那充滿陽光的笑容,她是個很單純的年輕女孩,一定很聰明,隻是沒錢做手術而已,但是她已經克服了心裏的自卑,所以她的笑容才會是那麽的燦爛和陽光。

又怎麽可能是自己眼前的這具漆黑的焦屍?

趙曉楠實在是想不通了。

馬月急匆匆地走出技偵大隊實驗室,正準備去接警台摸摸底,小九應聲追了出來:“馬月,等等,我差點忘了,剛才從現場回來的時候安東叫我轉告你,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叫你一定要等他下班,不要先走了,記得哈。”說完這話後,小九把頭縮了回去,重新關好了門。

馬月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正好看見李振峰迎麵走了進來,便趕緊上前把他拉到一邊,把趙曉楠和她說過的話跟李振峰說了,最後看著他的眼睛:“我該怎麽辦?”

李振峰緊鎖雙眉,想了想,隨即說道:“我去吧,你是法醫,你和她又不熟,去了沒理由,反而打草驚蛇。”

“你說的也是,那我就先回去了,趙姐那邊還等我呢。”馬月嫣然一笑,快步向樓梯口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了下來,叫住李振峰:“李隊,我差點忘了,趙姐叫我轉告你,金俊強患有嚴重的飛盲症,他的眼睛沒法對焦,視力受到很大影響。”

李振峰點點頭轉身直接就去了四樓,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能證實這個阿珠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冒牌貨的話,那就必須馬上抓捕,不然變數實在是太大了。

他邊走邊快速在手機上給安東和分隊裏的人下指令,同時又把急診中心的那段視頻發給了趙曉楠,請她幫忙看下視頻中的女人,能看到什麽就告訴自己什麽,因為李振峰總感覺這個視頻中的女人背影非常熟悉。

沿著走廊走了一會兒後,眼前便是接警台辦公室,遠遠就能聽到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以及說話聲。

李振峰平時從不會到這裏來,所以感覺有些陌生,他先是來到一旁的值班台,看著上麵員工的相片和相對應的名字,一番尋找後終於看見了那張新員工相片,下麵的名字叫錢麗珠,而仔細看相片,除了臉部有些頜骨異常外,別的確實和韓婷婷有幾分相似。

李振峰笑了笑,壓低嗓門說道:“王叔,打聽個人,你們剛雇用的輔警,叫錢麗珠。”

值班領導點點頭:“是有這麽一個人,我印象很深。”

“哦?”李振峰有點意外,“印象很深?”

“是的,她的筆試和口試,以及體能成績方麵都是第一名,而這在以前是不太可能的,畢竟是女人,在身體素質這塊上肯定要遜色於男性報考人員,但是她卻讓我們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呢。”值班領導笑嗬嗬地說道,“我正準備下個月等她試用期結束了,就直接上報給局領導,看看能不能申請個特殊的名額讓她轉正,她太優秀了。”

李振峰問:“這麽優秀的人卻來報考輔警,王叔,你難道不會覺得有點大材小用?她的動機你打聽過了嗎?”

“有。”值班領導點點頭,“我們對她進行了多次政審,都沒問題,她是我們展覽館那起凶殺案的報案者,就因為這個,她被實習的單位領導找借口炒了魷魚,因為長相比較一般,求職沒人要,就幹脆來投了輔警。對了,是林局一眼看中的,說這孩子很不錯,很有潛力。這不,我們部門正好缺人手,就把她要來了。”

“王叔,那她上班後到現在有沒有什麽地方讓你覺得有點不太正常?”李振峰追問道。

值班領導皺眉看了看他,很快卻又平靜地搖搖頭:“不太正常倒是沒有,就是比較莽撞,不過已經批評教育過了,她也承認了錯誤。”

聽了這話,李振峰心裏一沉:“跟我說說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了。前天晚上她第一天輪中班,打進來一個電話,帶班師父正好去洗手間,她就自己接了。這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隻要如實記錄下來就可以,我們係統中都是有錄音的,據她帶班師父後來說隻是一起很小的停車場糾紛,也已經通知了當地派出所去處理,結果昨天上午我們核查記錄時,竟然發現那段停車場糾紛的報案錄音被人為刪除了,係統裏根本就找不到。我們詢問過她,她說當時以為登記完後,不是什麽大的命案,就沒必要保留記錄了。為了這個事,我們對她進行了批評教育。”

“那個電話大概是什麽時候打過來的,你還記得嗎?”李振峰問。

“前天晚上8點21分左右。”

李振峰掏出警務通,在上麵搜尋前天晚上所有派出所登記的相關停車場打架糾紛事件,隻看到與時間點最接近的安平大學城派出所上傳了一條在安平大學城東大門停車場發生一起打架糾紛事件,傷者已經被緊急送往市裏人民醫院搶救。

“王叔,她昨天上的什麽班?”

“那她現在應該在崗位上,對嗎?”

李振峰臉上凝重的神情讓值班領導頓時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了,便一聲不吭地走進房間看了看,出來時搖搖頭:“她帶班師父說了,5分鍾前她說到門口去拿件東西,馬上就回來。可是現在已經不止5分鍾了……”

話音未落,李振峰轉身就走,邊跑邊拿出手機在群裏發語音:“所有人聽著,犯罪嫌疑人目前就在我們單位,她用的身份證件是錢麗珠,在接警台工作,身高162厘米,體態中等,長發垂肩,戴有一副無框眼鏡,馬上帶人關上電動門,不能讓有上述特征的人出去!如果有發現,隨時打我電話。”

正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車輪摩擦地麵的聲音,一輛警車從車庫裏高速衝了出來,搖搖晃晃地向門口開去,保安正要上前阻擋,但見警車根本就沒有要刹車的意思,最後關頭隻能往旁邊一躍,重重地跌倒在了水泥地麵上,而警車一頭撞破電動門,把整個門的大半截直直地往外推了好幾十米,這才終於擺脫了電動門,疾馳而去。

在它身後不到10米遠的地方,本來停著的一輛灰色起亞也開了出來,全力追了過去。

一切都太突然了。李振峰意識到不妙,他立刻衝下樓直接向底樓法醫辦公室跑去,隻見大門敞開著,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地上的血泊中躺著一個人,正是馬月,她身上中了幾刀,幸好不是要害部位,隻是痛苦地用手捂著脖子上的創口,那裏插著把刀,她擺手示意李振峰不要過去,而這時候的她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

身後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是剛剛從現場趕回來的小範,他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嘴裏叫道:“馬月姐,馬月姐,你沒事吧,我已經打120了,馬上到,李哥,安哥去追那混蛋了,他說已經把實時坐標發到你手機上了,你快去增援吧,車就在外麵,還沒熄火,趙法醫被綁走了,保安說的,趙法醫……”

話還沒說完,李振峰隻丟下一句:“照顧好馬月。”就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