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疊的記憶

當謊言被重複了一千次的時候,就成了現實。

在等待的時候,“蜘蛛”又一次打開手機,看著屏幕上那條自己兩天前收到的消息,逐字逐句讀下去,心中久久難以平靜。這麽多年了,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如果非要說人的一生中必定會做一次噩夢的話,那麽此刻,就是他“蜘蛛”噩夢即將醒來的預告,他心中的牽絆即將徹底解脫,“蜘蛛”的目光中不禁充滿了笑意。

他今天就是來向趙曉楠做暫時告別的。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副駕駛座上是一束香水百合,同樣的潔白,他打算等趙曉楠下班時當麵送給她,相信這一次,她不會再拒絕了吧,上次見麵時,她不就對他笑了嗎?

“蜘蛛”相信本能,當他又一次抬頭看向馬路對麵的公安局時,他隱約感覺到了氣氛中的異樣,是的,沒多久,他就看到了一輛失控的警車。

罪惡都有相同的氣味,所以敏感的“蜘蛛”立刻意識到了不安,他警惕地坐了起來,直直地看著那輛一頭衝向電動門的警車,接著便是一片人仰馬翻,被電動門勾到的行人和電動車輛紛紛倒地,哀號聲四起。

而那輛警車是朝著他的這個方向開來的,車輛交會之際,“蜘蛛”的心髒頓時停止了跳動。他看到了趙曉楠,而她的脖子上架著一把柳刃刀。他看不清副駕駛座上的人的具體長相,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那也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近乎狂躁不安的女人。

“蜘蛛”的心頓時懸了起來,他沒有再多想,轉動車鑰匙點著火,猛打方向盤,把車開了出去,緊緊地跟在那輛出事的警車後麵,完全不顧身後響起的刺耳的警笛聲,反正此刻的“蜘蛛”隻認準一點:趙曉楠千萬不能有事!

安平街頭,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四輛車飛速穿過街頭駛向城外的方向。路麵車輛紛紛向兩旁閃避,安東在第三輛車上,他摘下對講機呼喚後麵的李振峰:“李哥,是我。”

“我聽到了,我在你後麵。”李振峰回答。

“前麵那輛起亞車上是誰?增援沒這麽快吧?”安東奇怪地問道。

“沒有,目前就我們倆,”李振峰沒敢跟他說馬月出事的消息,怕安東受不了而分心,“你確定那起亞車是跟我們一起的?”

“我當然能確定,他在我前麵一連開了三個十字路口了,車速非常快,而且車技非常好,我根本超不過他。”安東說,“李哥,我沒警務通,你那車上有,我把車牌號報給你——蘇T23734,不排除是套牌,你查查試試。”

李振峰騰出右手,在警務通鍵盤上輸入了車牌號,很快便跳出了一個人名——蔣萬安,便脫口而出道:“那個心理診所的老板?”

“那小子插手想幹什麽?”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出了安平城,開上了國道。安東見前麵的車子越來越慢,知道快沒油了,便把油門踩到底,讓車猛地向前衝去,三輛車直接把前麵那輛警車給逼停了。

顧不了太多,李振峰不等車完全停穩,就直接跳下車,向那輛被劫持的警車衝了過去,卻見車廂內,那把尖刀依然一動不動地架在趙曉楠的肩膀上,副駕駛座上的年輕女人正衝著趙曉楠怒吼著:“為什麽,你說啊,為什麽要把我逼上絕路,你又毀了我……”

而趙曉楠臉色雖然慘白,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神情卻異常平靜,她冷冷地說道:“我說過我隻負責講述事實,這是我的工作。”

“不!不!不!你現在必須告訴所有人,告訴他們我就是錢麗珠,你弄錯了,我就是錢麗珠!”女人聲嘶力竭,整個人就像中了邪一樣瘋狂地吼叫著,“你不答應我,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你的副手,現在恐怕已經死了吧?開車啊,繼續開車!”

這話被一旁的安東聽到了,他頓時臉色煞白,身體微微晃了晃:“李哥,他說什麽?誰出事了?”

知道已經瞞不下去,李振峰沒有辦法,小聲而又嚴厲地說道:“冷靜點,別衝動,人送去醫院了,應該沒事。”李振峰用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那輛灰色起亞中的蔣萬安似乎想開門出來,便神情嚴肅地衝著車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安全起見,不準離開車。起亞車內便再也沒有了動靜。盡管如此,李振峰知道車沒熄火。

這時候,趙曉楠也已經看到了車外的李振峰,她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淚花,臉上卻依舊神色平靜,看不出一點波瀾。

“車沒有油了。”趙曉楠淡淡地說道。

“下車,你給我下車!”年輕女人狂躁不安地用刀逼著趙曉楠,兩人下車後,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李振峰和安東,她手中的柳刃刀依舊抵著趙曉楠的頸動脈,嘶聲喊道:“你們是誰?”

“你不準過去,我來。”李振峰小聲衝著安東說道。

安東緊張地點點頭。

這時候,遠處增援的警車已經越來越近:“你去攔住他們,不要靠近,她現在不能激動,不然趙法醫隨時會死。”李振峰的聲音微微發顫。

“需要狙擊手嗎?”

李振峰猶豫了會兒後,果斷地說道:“待命!”

而坐在起亞車裏的“蜘蛛”的心也開始七上八下了,他緊張地看著眼前車窗外的一幕,知道如果李振峰就此搞砸了的話,那麽趙曉楠就必死無疑。

但是形勢已經不容他左右了。

李振峰深吸了一口氣,雙手舉高來到近前,高聲說道:“錢麗珠,我是刑偵一隊一分隊的李振峰,也是這件案子的負責人,你仔細聽我說,我認識你,你就是錢麗珠,趙法醫她搞錯了,你成績非常優秀,無論麵試、筆試還是體能,你都是第一名,而且局裏準備今年年底給你轉正,讓你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明白嗎?錢麗珠,相信我,你付出的一切我都知道,你很了不起,你努力到了最後一刻,你已經盡力了!後麵的就交給我吧,你是個好姑娘,我一定安排好你,給你一個完美的交代!”

趙曉楠聽著聽著,淚水奪眶而出,她瞬間明白了李振峰為什麽會突然這麽說,因為他顯然已經知道了在電影院中遇害的正是錢麗珠,而不是身邊的這個瘋女人。

“你想幹什麽?”或許是因為李振峰在話語中提到承認她是錢麗珠的緣故,年輕女人明顯平靜了許多,“有話直說。”

“你放了趙法醫,我沒有帶槍,我陪你回局裏去,你這車已經沒有油了,用我的車,我開車,你照樣可以帶刀,我不反對。”李振峰柔聲說道,“如果沒有我證明,他們依然會誤會你的,相信我,我了解你,那天看見那幅畫的時候,我就了解了你,你是個很有天賦的人,你隻是需要一個被人認可的機會罷了。真的,我可以給你機會,但是你也要給我機會,對不對?”

“真的嗎?”眼看著一切問題都將順利解決,就在這時,她從車輛的後視鏡裏無意中看到了不遠處的狙擊手,突然明白了過來,臉色一變,怒吼道,“你騙我,你這個騙子!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我要殺了她!”

說著,她揮動手中的匕首就要捅下去,而這時候趙曉楠已經沒有力氣反擊了,隻能閉上雙眼。李振峰急了,此刻自己離她們倆還有不到3米的距離,他猛地向前撲去,完全不顧對方手中鋒利的柳葉刀刃,伸出右手瞬間擋在了趙曉楠的脖子前,手背接觸到她冰涼的肌膚的刹那,刀刃紮進了李振峰的右手手掌,一陣劇痛襲來,緊接著他用右手手肘狠狠地撞開趙曉楠,然後左手猛地抱住那發狂的女人,死死地勒住了她的雙手,全然不顧刀刃完全穿透了右手手掌,鮮血直流。

看著倒地的趙曉楠安然無恙,李振峰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一幕,把車內的“蜘蛛”驚呆了,他久久都不能回過神來,那該要多大的勇氣和足夠冷靜的判斷力才能冒死伸出手去,“蜘蛛”的心裏突然有了一種小小的嫉妒,他真希望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直到安東帶人衝了上去,“蜘蛛”這才重新發動車輛,掉了個頭,沿著來時的路開了回去。在經過李振峰開來的那輛警車的時候,他把副駕駛座上的那束香水百合拿了出來,從窗口扔進了李振峰的車,然後開車悄然而去。

在場的所有警車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被抓的凶手身上,隻是把這輛不起眼的起亞當作一個過路車輛罷了,就連安東看見了也沒當回事,所以並沒有人在意“蜘蛛”的離去。

漸漸地離現場越來越遠,“蜘蛛”開著開著,突然笑了,看著後視鏡中那些忙成一團的警察,“蜘蛛”笑得很開心。

他伸手從遮陽板後麵取出一張相片,這是他趁趙曉楠不在家的時候,從她藏起來的照相簿裏拿走的,相片中的趙曉楠臉上的笑容正如此刻天空中的陽光一般燦爛。

“蜘蛛”知道他會回來的,所以他帶走了這張相片,隻不過現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做完了,他就一定會回來。

他確信趙曉楠也一定知道他會回來,並且會等他。

那是屬於自己的女人。

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起來,是診所的接待處打來的,通知他機票已經確認完畢,飛機會在3小時後起飛。

遠處的天邊,一架飛機緩緩穿過雲層。

第二天早晨,天空灰蒙蒙的,兩輛警車開過濱海隧道,向安平大學城的方向開去。

李振峰因為手部受傷沒法開車,便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

安東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問:“李哥,你真有把握嗎?”

李振峰點點頭:“她們肯定在校園裏,從來都沒有出去過。”

“視頻組查看了整整一個月的監控資料,還真沒找到她們倆的下落。”安東有些沮喪,“哥,要是今天空手而歸的話,我們最多隻能起訴她兩件謀殺案、一件綁架案和一件故意傷害,那豈不太便宜她了?檢察院起訴科的人說了,坑裏發現的羅小貝、陳欣然和李連芳,這三件案子隻能算在金俊強的頭上,因為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梁美芳參與。況且任欣悅的案子,那時候梁美芳還沒滿18周歲,又不能定罪,想想心裏真不是滋味。”

李振峰忍不住苦笑:“不是我打擊你,要是今天找不到陳靜和韓婷婷的下落,錢麗珠那起爆炸案也不一定能算到她頭上,證據都被毀了。”

“不是有起爆器嗎?”

“根本沒有指紋,而那鬼地方周圍連個監控都沒,你說起訴科那幫家夥會冒險起訴?證據鏈都無法閉合。”李振峰輕輕一笑。

“那‘小醜’那起案子呢?我們可是看著她殺人的啊。”

李振峰的目光突然變得犀利了起來:“誰說你看到的就一定是她?而且,即使是她,她也會說自己是正當防衛,因為那場麵,擺明了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結局。”

“那她豈不是死不了?”安東急了,“馬月差點就沒保住小命,難道這就算了?這也太過分了吧!”

“所以我們今天必須找到韓婷婷和陳靜的下落。”李振峰臉色沉了下來,“不然的話,對死者太不公平了。”

說話間,警車已經開進了安平大學城的東大門。

李振峰本能地朝左手方向看過去,頓時臉色鐵青,他拿起步話機,對後麵那輛警車上的人說道:“你們暫時不用跟我們車了,立刻把東大門停車場上所有車輛引擎蓋上放礦泉水瓶的車主統統登記下來,然後叫他們明天上午去治安大隊接受處罰,再有個囉囉唆唆的,告訴他們,我無人機天天給他們錄著呢,火網係統放著唬人的嗎?”

放好步話機後,李振峰便徑直把車開往女生宿舍,停在中間的過道上。兩人打開車門,麵對周圍好奇的目光,李振峰視而不見,他伸手朝右手方向一指:“這一棟三樓302是梁美芳的宿舍,這左手邊二樓204是陳靜和韓婷婷的房間,兩者之間的距離不超過50米,上次你提到說有人幫韓婷婷報過案,就在這塊區域,理由是韓婷婷父親鬧到學校向女兒敲詐勒索,對不對?”

安東點頭:“沒錯,就是梁美芳報的案。”

“那就說明梁美芳是熟悉韓婷婷和陳靜的,至少熟悉前者。”李振峰又用手指了指宿管阿姨待的房間,“我來這裏總共三次,遇到過兩個宿管阿姨,她們不約而同地向我表示雖然兩個宿舍樓分屬兩所學校,但是因為都是女生的緣故,自然就放鬆了警惕,即使有出入證也是形同虛設,也就是說陳靜和韓婷婷以及梁美芳之間是可以互相走動的,並不需要進行任何登記。”

“是的。”安冬回答。

“那天早上韓婷婷來警局報案的時候,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一句話嗎——我說現在的女孩子身高背影啥的都差不多?”李振峰雙手放在車頂上,看著安東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隻是我一個人這麽想,宿管阿姨也見過幾次韓婷婷偷穿陳靜的衣服外出,那時候宿管阿姨就認為韓婷婷也在幹失足婦女的活兒,畢竟韓婷婷需要錢交學費。而我們在204宿舍那把木梳上所發現的帶有毛囊的頭發,結果證實就是梁美芳的。但是,”說到這兒,李振峰話鋒一轉,“你別忘了那根頭發被發現的時候,房間裏是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的,也就是說韓婷婷和陳靜出事後,梁美芳還去過她們的宿舍,甚至不止一次,還梳過頭,而她如果穿上陳靜或者韓婷婷的衣服,我想黑燈瞎火的,宿管阿姨也不會認出來,你說對不對?”

“沒錯,她們仨體型身高啥的都差不多。”安東說到這兒的時候,臉色突然變了,“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梁美芳殺了韓婷婷,然後取而代之?你到底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報案的時候嗎?她為什麽要取代韓婷婷?”

李振峰搖搖頭:“我相信那天來報案的就是韓婷婷,但是她出門的時候看著那張相片時,我知道她一定認出了什麽,所以臉色才會變了,隻是很可惜,那個時候我沒有注意到這點,以為她隻是認出了陳靜,畢竟那個角度,是很難確認一個人的,可是如果是你朝夕相處的同學,那就不一樣了。”說話間,李振峰的目光落到了車前方的空地上,時不時有年輕女孩走過,三三兩兩,或說笑或唱歌,滿是青春的味道。

“韓婷婷正是認出了相片中的人,憤怒之下她肯定去找了梁美芳,因為相片中的丁媛媛也失蹤了。我相信我們要是能找到丁媛媛手機的話,肯定也會找到韓婷婷的影子,你別忘了,韓婷婷從小是受父親虐待的,母親貪財又懦弱,保護不了她,所以,當她來到安平大學讀書後,我想她遇到了丁媛媛,而後者比她更弱小,這成功激發了韓婷婷的母性,所以才會出麵保護丁媛媛,但是這一次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丁媛媛已經死了,幫凶正是自己的好閨密梁美芳。”說到這兒,李振峰掏出手機撥打了小鄧的電話,“查到了嗎?”

“是的,李隊,你推測的沒錯,梁美芳從兩年前開始,每個月都會有固定的好幾筆數目不菲的收入,並且很快又轉了1/3出去,而接收者的賬號分別屬於陳靜、羅小貝、丁媛媛、李連芳、陳欣然。她們明顯是個小型賣**團夥啊。”

李振峰長歎一聲:“沒錯,梁美芳應該就是中間的皮條客。謝謝你,小鄧,辛苦了。”說著,他掛斷了電話。

“可是,李哥,我還是有一點不太明白,”安東問,“女大學生幹這個,到底圖什麽?”

“錢!最初應該是為了學費,後麵的話,那就變得複雜多了。”這時候,李振峰注意到有一些女生提著水壺從大樓後麵走過來,便一拍安東的肩膀,“去,問她們,大樓後麵是什麽地方?還有別的路可以去嗎?”

很快,安東回來了:“哥,是鍋爐房。離這兒不到30米,從大樓後門都可以直接過去。現在是夏天,喝熱水的人不多,到了冬天的話,會排長隊的……”

安東話還沒說完,李振峰轉頭就走,快步朝鍋爐房走去,安東趕緊跟在身後,兩人後來幾乎是以跑的速度來到鍋爐房的,眼前的一幕讓李振峰頓時傻了——就在離自己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是個小型燒煤鍋爐房,左麵的門不斷有學生拎著水壺進出,右麵的門開著,有個鍋爐工時不時走出來,用鏟子挖了點地上堆的煤進去。

李振峰頓時臉色煞白,他快步走進右麵的門,亮出證件後,語速飛快地對鍋爐工說道:“馬上給我把爐子熄火!盡快!”

“可是,從沒熄火過啊,警官。”鍋爐工一臉的委屈。

“這是殺人現場,給我關了!立刻!”李振峰怒吼了一句,“有任何責任我一個人承擔!”

鍋爐工一臉驚詫地迅速伸手關閉了閘門,頓時,耳畔傳來一陣白煙冒出的刺啦聲。

“馬上給小九打電話。”李振峰衝著鍋爐工把手朝鍋爐房外一指,“出去!不準再進來。”

嚇傻了的鍋爐工立刻把手中的鏟子一丟,躥出了鍋爐房。

一個小時後,安平大學城的鍋爐房被團團圍住,警燈閃爍,警戒線被拉了起來。

李振峰站在警戒線外,雙手抱著肩膀看著鍋爐房內進出的技術人員,目光深邃,臉上卻毫無表情。

很快,安東走了過來:“李哥,目前為止在鍋爐邊的磚塊縫隙裏發現了這個。”他把一個塑料證據袋遞給李振峰,裏麵是一串被扯斷的白金項鏈,吊墜是一顆淚珠。

李振峰怔怔地看了半晌,最後閉上眼,發出一聲歎息:“我見過這串項鏈,韓婷婷戴過,我第一次在市局接待她的時候,我就見過,她當時穿著白色T恤衫、淺藍色牛仔褲,背著帆布包,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想,我們已經找到她和陳靜了。”

正說著,小九探出頭來:“李哥,鍋爐裏有發現。”

李振峰突然轉頭問一旁臉色發白的鍋爐工:“你們多久清理一次爐灰?”

“一個月吧,有時候,有時候會半年……”

“到底多久?”李振峰冷冷地問道。

鍋爐工終於嚇得癱軟在地:“警官,不是我幹的,真的不是我幹的,我沒有殺人!”

“我沒有說你殺人,我隻是問你多久清理一次?”

鍋爐工哆哆嗦嗦地說道:“老,老鍋爐了,溫度都不夠了,根本就,就懶得清理了。”

李振峰迅速對安東說道:“拆!”

“拆?”

“叫小九把這鍋爐房給我挖地三尺拆個底兒掉!”李振峰咬牙說道。

站在看守所提審室裏,李振峰的心情很糟糕。

“安東,你的資料可靠嗎?”看著手中厚厚的打印紙,李振峰昨晚上失眠了。

“當然可靠了,小鄧和小範跑遍了官林中學和附近的派出所,並且走訪了她以前的老同學,再加上這份DNA,李哥,足夠了。”

這時候,拖遝的腳步聲伴隨著不鏽鋼門開關的聲音由遠至近。

“她們來了。”安東說。

李振峰把視線從窗口那被隔成數小塊的天空中硬生生地抽了回來,看向門口,首先出現的是女獄警,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女孩,既熟悉又陌生。

年輕女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女警圍上防護欄,鎖好,這才轉身對李振峰和安東點點頭,退到了一旁。

“梁美芳,你好,我是李振峰,這是我的同事安東,我們從安平市局過來,負責對你進行第一次提審,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李振峰的聲音平緩而又冰冷。

年輕女孩一臉的茫然:“梁美芳?你們搞錯了吧,我叫錢麗珠。梁美芳是誰?”

“好吧,我來幫你回憶一下,畢竟演戲演得太投入的話,往往也是會忘了自己是演員的。”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梁美芳,這是你的本名,安平市官林鎮官林中學第132期高中畢業生,你的父親叫梁成剛,母親叫邱淑梅,都是官林鎮官林村四組的人,他們至今都還以為你隻是因為和家裏鬧矛盾所以才一直不回家,雖然你高考失利,但是考上了專科。這三年來,你沒少給家裏寄錢。

“有一個同學和你高中同班,叫任欣悅。她的家境很好,雖然沒有你成績優秀,甚至畢業都成問題,但是她有錢,平時還嘲笑你,更是當眾霸淩你,你因此患上了抑鬱症。可是你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班裏沒有人幫你,也沒有人願意出麵為你說一句公道話,你除了學習,已經沒有了退路,因為你的父母對你說過,如果你考不上大學的話,就和村長家換親結婚。

“高考結束後,你心情很好,你知道自己考場上發揮得不錯,你把自己的命運都賭在了這場考試上,你相信你會贏。但是結果卻讓你失望了,因為你的高考成績是班裏最差的,而這一次成績最好的,就是那個任欣悅。你不相信這個結果,不相信一個平時考試隻有二三十分的人能一下子考出官林鎮最高的分數。

“你勉強考上了安平大學城內的一所普通師範大專,你無意中從同學那邊知道,任欣悅考上了安平大學的中文係,並且聽到傳言說任欣悅的父親托關係找人把你們倆的高考成績互換了,這才造成了你的所謂‘發揮失常’,你不甘心,決定找任欣悅好好理論一番。”

說到這兒,李振峰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中滿是無奈:“三年前,來報到前夕,你把她約到港口魚排屋那裏理論,你要她賠償你,卻被她拒絕了。她不僅傲慢地承認了成績互換的事情,而且嘲笑你蠢。她知道你考上了同在大學城內的一所大專,第二天就要一起去學校報到了。尖酸刻薄的言辭讓你忍無可忍,你對她下了手,因為她偷了你上名牌大學的機會,你恨她已經入骨。你掐死了她,並將現場偽裝成上吊自殺。你知道任欣悅的屍體最終會被人發現,所以你仔細擦拭過現場,你本以為萬無一失,結果呢,你把你的指紋留在了這兒。”

說著,李振峰拿出一張屍檢相片,指著任欣悅變形的屍體脖子說道:“就是脖子上的這枚指紋,和你那幅畫上的指紋匹配上了。”

“畫?”梁美芳臉色一變,她皺眉看著李振峰,卻沒有說話。

“是的,畫的事我等會兒再說。說回三年前,來這裏上學的前一天晚上,你殺了任欣悅。你本以為她的屍體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結果呢,整整過了一周才被人發現,而那時候,已經沒有人能認出她是誰了,任欣悅的父母也在前來安平的路上出了車禍,雙雙身亡。你就以為這事不會再有人追究了,對不對?”

梁美芳沒說話,隻是“哼”了一聲。

“你安心返回學校念書,你甚至將殺害任欣悅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這時候,你無意中認識了美術專業三年級的陳靜和她的舍友韓婷婷。陳靜是個性格很古怪的女孩,不合群,脾氣暴躁,和唯一的父親也鬧翻了,後者更是住進了醫院,在陳靜眼裏隻有錢是最重要的。韓婷婷也是農村考出來的,但是這個女孩個性懦弱,毫無主見,一切都聽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言聽計從。

“一個偶然的機會,你去東大門停車場做起了特殊的生意,從此你花錢不愁。陳靜來找你,說也想加入,你同意了,但是要求提成,起初的時候陳靜也是答應的,你們關係變好了,甚至換穿衣服,經濟上的寬裕讓你感覺你已經奪回了自己的生活,這是你夢寐以求的人生。陳靜甚至介紹了她認識的幾個同學加入你的團隊。可惜的是,陳靜越來越貪婪,你根本沒有錢去堵住她不斷膨脹的貪婪和欲望,她想把你塑造成第二個韓婷婷。插一句,韓婷婷也去了東大門,但是次數不多,陳靜想在你們倆身上抽頭,這讓你很反感。終於,你用對付任欣悅的手段殺了她,這回屍體不能再亂處理了,你把她丟進了學校後麵的鍋爐。你喜歡控製別人,而韓婷婷本就已經習慣於受人控製,所以你刻意接近韓婷婷來掩飾你殺了陳靜這個事實。直到韓婷婷發覺陳靜徹夜不歸,又聯係不上,這是反常的,情急之下韓婷婷決定報警。在警局的時候,她無意中在牆上的相片裏發現了丁媛媛死後的樣子,她頓時想到了你,於是回學校後便來找你理論,想證實是不是你殺害了丁媛媛,失蹤的陳靜是不是也被你殺了,結果自然逃不脫你的算計。

“你把她騙到了學校後麵的鍋爐房附近,說你想和她談談,於是,她消失了,你一個人扮演了兩個人的角色。

“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差點露了馬腳,你和韓婷婷高矮胖瘦都差不多,而且隻要刻意化妝,你們倆在陌生人麵前是不容易被區分開的,更不用說你們還經常換穿衣服,對不對?你還刻意學了韓婷婷說話的聲音,不得不說你的模仿能力真的強,隻不過你卻用來犯罪。而你沒想到我會這麽快就去宿舍,所以你有些慌亂,這打亂了你在204安靜生活下去的計劃。我走後沒多久,你便把那幅畫給割壞了,並且徹底打掃了房間,試圖抹去你存在過的印記。但是你忘了一點,你用過韓婷婷的牛角梳,上麵留下了你的一根帶有毛囊的頭發,所以我們確認在那間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出現過,那就是你。”

“警官,那我問你,”梁美芳眼珠一轉,笑眯眯地說道:“我為什麽要在204生活,我不是自己有宿舍嗎?”

李振峰微微一笑:“很簡單,你要去讀本科,那才是你本來的人生,韓婷婷和陳靜的消失讓你有了替代她們去教室聽課的機會。你甚至打算就用她們的身份來生活。”

“有一句話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當謊言被重複了一千次的時候,就成了現實。

“你之所以騙過了你的同學,因為你刻意塑造了兩個不同性格的人,而且你們從未在同一個場合中出現過,你是韓婷婷,同時又是陳靜。你的把戲被你的學生處老師金俊強看穿了,但是他沒有揭露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本來一直都麵無表情的梁美芳在聽到金俊強的名字時,突然抬頭,目光犀利地注視著李振峰和安東:“他需要我,他說過,我是他唯一的知音。”

李振峰重重地歎了口氣,啞聲說道:“你說的沒錯,他是離不開你,因為上一個拒絕做他的觀眾,並且瞧不起他的人,被他殺了,那人就是他的母親,而你身上,有他母親同樣的特性,你喜歡控製別人的人生。”

“但是,但是我殺了他……”漸漸地,梁美芳開始啜泣,“這對我來說,是多麽痛苦,我好後悔,他一定恨我對不對?我知道他在恨我。他不會原諒我的。”

看著梁美芳悲痛的樣子,李振峰恍然大悟,喃喃地說道:“你愛上了他,這就是你死心塌地幫他的原因!但是你知道嗎,他一點都不愛你,在這個世界上他隻愛他自己。”

“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梁美芳的精神近乎崩潰,她不斷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一旁的安東忍不住了,從電腦屏幕後探出頭憤怒地理論:“我們才沒有胡說,你知道那次殺戮是他親自安排的嗎?他把那段視頻實時傳到了網上,你後來上了他的賬號,難道你就沒看到?你隻不過是他利用的工具而已!”

“你胡說!”梁美芳抱住了頭,放聲大哭。

李振峰神情凝重:“金俊強這輩子唯一在乎的就是他自己,他想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為此,他不惜殺人。當他知道‘蜘蛛’成了他的競爭者時,他就把自己當作了最後的武器,但是自殺是很懦弱的表現,會被人唾棄,也不會有太多關注度。於是,他想到了被殺,他折磨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讓你的殺人行為將你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所以,你隻是一個工具,在他眼裏,你連個人都不是。”

字字誅心,李振峰的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徹底刺穿了梁美芳為她自己親手編織的假麵具。

“知道嗎,我前幾天一直都想不明白,你為何要殺了徐彥武,甚至不惜冒險混進急診中心。我們後來查了病曆,有一個叫梁美紅的人不止一次因為試圖割腕自殺而去了急診中心,所以你是知道後麵的外科病房的。你用割腕自殺來宣泄自己內心的陰鬱,卻沒有去看過一次心理醫生,相反隻是一次次地逃避。但是這一次,在醫院,你冒險進去後,不惜一切代價要殺了他,那是因為他認出了你,對嗎?那個電話?一向小心謹慎的你從沒有這麽慌亂過,所以你不得不出手。”李振峰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他不是個好東西,當初猥褻他的學生,逼得人家要去告他強奸,他殺了人處理了屍體,賣了錢還倒打一耙,真不是個東西!”梁美芳冷冷地說道。

“你認識方淑婷?”李振峰感到很意外。

“我和方姐是好朋友,她也是唯一一個同情我的人,我知道她的消失必定有問題。我認識‘小醜’後,曾經和他一起想辦法去找過,但是都一無所獲,我們甚至找到了模型公司,因為知道那幾天她一直在和他們接觸,但是翻遍了那輛集裝箱車,都沒結果。”梁美芳憤憤然地說道。

“那你殺徐彥武不是為了滅口?”

梁美芳的嘴角露出了一絲邪魅的笑:“我是替方姐報仇,讓撒謊的人不得好死,我本來不想下手了,但這家夥居然找上門了,就是那個該死的電話。他聽出了我的聲音,我當初是給他留過言,因為‘小醜’說了,我們有些東西得放下,不能太執著。再說了,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方姐死了,直到我接到那個電話。”

“那你為什麽要對趙法醫下手?”

梁美芳哼了一聲,滿臉的不屑:“她多管閑事,給我發消息說要我自首,說我不是錢麗珠。那個傻女人,不知道圖個啥。”

李振峰冷不丁地問道:“你是怎麽讓錢麗珠相信你說的話的?”

“她很崇拜那個法醫,”梁美芳誇張地揚起了頭,“你沒看到過她看法醫的那個眼神,簡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愛豆,哈哈哈,所以我就說我是法醫辦公室的,叫她去領下推薦表,她就傻乎乎地上了我的車。”

李振峰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打印出來的口供上簽過字後,李振峰和安東剛要離開,梁美芳突然開口:“等等,李警官,你問了我這麽多,該我問你問題了。”李振峰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你說。”

“你是怎麽知道我是梁美芳的?”

李振峰微微一笑:“宿舍裏的那兩幅油畫,都是官林鎮的老街,我就猜你可能是官林鎮人,不得不說你的畫風不錯,我很喜歡,你很有天賦,可惜了。”

“你想知道那停車場掉下去的屍體是誰嗎?我們可以談條件。”梁美芳急切地說道。

安東的目光中滿是不屑:“謝謝你,我們都已經找到了,總共四段視頻,對應四具屍體,除了丁媛媛以外,剩下的三具屍體我們也已經找到了,她們的名字,希望你給我永遠記住——羅小貝、陳欣然和李連芳。她們都是間接死於你的手!還有啊,我們已經在鍋爐裏找到了人體骨骼部分殘骸與幾粒牙齒,監控視頻中也找到了案發時間段內你所留下的影像資料,你同學也目睹了你和韓婷婷在一起爭執的場麵,就在你把韓婷婷騙到鍋爐房附近的時候。所以,你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哪怕你什麽都不說,這些證據也足夠把你送去法院了。”

“等等,我是認識‘小醜’,這沒錯,他畢竟是我們學校學生處的,你們說是不是?可是他殺人與我無關啊!”梁美芳聲嘶力竭地說道。

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小聲對安東說:“給她看看丁媛媛的那份氣管化合物檢驗報告。”

安東找出後拿給了梁美芳。

“這是什麽?”梁美芳聲音微微發顫。

“丁媛媛的**采集樣本中發現了與安平大學攝影專業所使用的顯影劑完全相同的成分,經確定是同一罐顯影劑。金俊強殺人是鐵定的事實,但是他所有的剪輯視頻以及在他宿舍所翻出的死者相片,都是你拍的吧,對不對?”

“為什麽不是金俊強拍的?你們憑什麽懷疑我?”

李振峰笑了:“你得謝謝趙法醫,她經過辛苦的工作,昨天上午才發現金俊強患有飛盲症,這種病一般中老年人才得,我不明白金俊強為何會得上,並且已經很嚴重了,達到了玻璃體渾濁的地步,而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很久,所以,他沒有辦法完成拍攝的任務,而且顯影工作他也做不了,再加上現在市麵上已經不會出售這種針對相片的顯影劑,來源隻有一個地方,就是安平大學攝影係。我想,你是叫丁媛媛拿的吧,對嗎?最後,她卻喝下了這個,留下了指認你們的證據。”

李振峰看著眼前這個徹底被擊垮的女孩,慢慢說道:“當你遇到不公平待遇的時候,你本可以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但你的一念之差,不僅讓其他無辜的女孩葬身深淵,而且讓你自己在深淵中痛苦一生。就像尼采所說,‘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你’。”

“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等待著梁美芳的是法律的製裁。

開車回安平市局的時候,安東問李振峰:“李哥,她是抑鬱症患者,為什麽會殺人?”

李振峰瞥了他一眼:“誰告訴你抑鬱症就隻會殺自己?”

“我……好吧,好吧,你是專業人士。”安東長長地歎了口氣,話鋒卻又一轉,“對了,還有個問題,李哥,你不問她‘蜘蛛’在哪兒嗎?她或許有線索呢?”

李振峰搖了搖頭:“‘小醜’和‘蜘蛛’之間是對手關係和競爭關係,而這兩種關係建立的前提是‘互相尊重’,一個連‘小醜’都看不上的,隻會拿來當作工具的女人,你說,‘蜘蛛’會找她嗎?”“但是‘蜘蛛’好像消失了……”

李振峰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冰冷:“他會出現的,我等著他。”

在車的後備廂裏,有一束枯萎的香水百合。

“李哥,你相信徐彥武猥褻了方淑婷嗎?”安東問。

“人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反正目前我隻看到一個結果,那就是梁美芳親手殺了徐彥武,這就足夠了。”李振峰的目光深不見底,“謊言重複了一千次就能成為真相,這個道理不隻針對聽的人,也針對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