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兩種真相

他用了整整20年,把自己從一條狼狽不堪的流浪狗,活成了那個他想象中的成功的樣子。

說是電影院,實際上就是一個廢棄的爛尾樓,最初是洪山路上的一家棉紡廠,後來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被一家創意文化公司接手,經營者計劃將此地建成集影院、休閑、娛樂和創業工作室為一體的影視行業基地。

可是,偏偏遇上影視行業的冬天,很多家公司都因為各種原因而倒閉了,所以這裏才建成一半就黃了,成了無人問津的地方。

現在,洪山路被改名為貢湖路,但是這片廢棄的荒地卻依舊是原來的樣子。

既然約在電影院見麵,下車後,安東便和李振峰一起向改造了一半的電影院區域走去,路上滿是瓦礫磚塊,還有各式各樣的垃圾。因為天氣悶熱,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兩人便滿頭大汗。

電影院雖然未被建成完工,但是最起碼的舞台和銀幕還是有的,甚至包括幾排落滿了灰塵的椅子。

“哥,她是不是在耍我們?”安東小聲嘀咕。

“應該不會。”說是這麽說,但是李振峰的心裏還是在打鼓。回想起他所知道的一切,他真希望自己沒有因為莫名的自責而太過歉疚於一個女孩。其實,他心裏一直都很後悔,和她兩次談話卻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問題,或許是當初能夠當麵耐心地引導她的話,可能就不會有後麵她殺人的悲劇發生了。

“李哥,你看,幕布中央好像有東西。”細心的安東下意識地站在了李振峰的前麵,他岔開雙腳呈八字形,緊握雙拳,目光死死地盯著幕布正中央。

“沒錯,是有東西,好像還會動。”李振峰壓低嗓門嘀咕,“我們得過去看看。”

這時候,廢棄的場地周圍已經一片漆黑,因為是野外,蚊蟲齊齊地向兩人的手電光飛來。快要接近舞台邊緣的時候,突然,李振峰急切地問道,“安東,你聞到什麽味兒了沒有?”

“汽油味!好濃烈的汽油味!剛才那地方是風口,所以我們聞不到,現在太刺鼻了……”

話沒說完,李振峰的臉色卻變了:“不好!”他一個箭步就向舞台衝去,就在他伸出的右手即將接近幕布時,轟的一聲,眼前火光一閃,幕布被點燃了,火勢猛烈,滾燙的火焰阻止了試圖靠近的兩人。

而火焰正中央,有一個人形物體正在熊熊燃燒,淒厲的慘叫聲撕碎了漆黑的夜空。

“快救人!快救人……”

李振峰不顧一切就要向火焰中央撲去,伸手想去解救那個在烈火中痛苦哀號的女人。

“你冷靜點,已經來不及了,李哥,她渾身都是汽油!快走!李哥!快走!我們要趕緊離開這兒……”

安東一邊怒吼著,一邊拚盡全力地拽著李振峰向後退去,試圖盡可能地遠離那熊熊燃燒的火焰。

眼淚瞬間滾落了臉頰,李振峰步步向後退的同時,呆呆地看著舞台中央那已經變得悄無聲息的一團火焰,再也聽不見女人的哀號聲了,她依舊保持著坐姿,隻是被烈火完全吞噬了。

火勢一路引燃了地板和木質沙發,沒過多久,廢棄的電影院便成了一片火海,因為這裏到處都是可以被引燃的東西。

除了火苗的劈啪聲,周遭突然變得格外安靜。

由於不熟悉周圍的地形,兩人隻能匆匆向外跑去,來到警車邊,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後援趕到了。

安東注意到李振峰**在外的右手手臂上已經被火焰燎起了一串水泡,不禁心疼地埋怨:“李哥,你在玩命!那火勢你該知道你根本就救不了她!”

“我——”眼淚無聲地滾落了臉頰,李振峰疲憊不堪地靠著車門緩緩滑坐在了地上。許久,他搖搖頭,小聲嘀咕:“不準告訴我媽。”

這時候,警笛聲越來越近,而身後的殘垣斷壁已經是一片火海。

清理完郊區的縱火案現場,李振峰跟車回到局裏的時候已經是淩晨1點多了,心情沉重的他徑直來到底樓的法醫辦公室,知道趙曉楠和馬月都在隔壁忙碌,他便靠在趙曉楠的工作椅子上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法醫辦公室裏竟然會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應該是白檀,這讓李振峰有些昏昏欲睡。

“魚為什麽會那麽快樂,因為魚的記憶隻有7秒,而人卻不同,人的記憶會在自己的生命中停留很久很久,甚至是一輩子都有可能。”

這段話是他的研究生導師臨走時送給他的,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告訴李振峰不要太過於執念,可是他發覺自己怎麽也忘不了當年那個在街頭被大火吞噬了的可憐女孩,她曾經當著眾人的麵,跪下求他幫忙,一如剛剛葬身火海的那個女孩。

而他卻明顯辜負了她們的信任。

心神俱疲,李振峰沒多久就睡著了,甚至眼角的一點淚花都沒有來得及擦去。

這讓結束工作後回到辦公室的趙曉楠頗感意外,她站在李振峰身邊,就這麽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有幾次,她甚至都想伸出手輕輕抹去他的眼淚。

她為自己有這麽奇怪的想法而感到詫異,這麽多年來,趙曉楠還從未在自己身邊見過一個睡著了還會哭的人,而且是個男人。

印象中的唯一一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他在睡夢中哭了,三天後便傳來了他的死訊。所以,這幾乎同樣的場景讓趙曉楠感到有點手足無措。

“呐,我該怎麽辦?”她輕聲問剛走進辦公室的馬月。

“他的手臂,姐,你看,很嚴重。”馬月尖叫了起來,並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你別發呆了,還是趕緊叫醒他吧,感染了就不好了。”

“可是……”趙曉楠想說自己並不習慣處理活人身上的傷口,那會讓她感到說不出的困惑與猶豫,“活人會疼的。”

“放心,李隊身體強壯得很,他忍得住!”馬月咧嘴一笑,然後用力推醒了李振峰,“起來,李隊,趕緊換藥了!”

李振峰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看周圍。

“疼嗎?”趙曉楠忍不住輕聲問道。

“不疼。”李振峰挺直了腰板,咧嘴笑了笑,“都沒什麽感覺。”

趙曉楠戴上口罩和手套,拉過房間一角的工具車,接著便在李振峰身邊坐了下來,用碘伏在創麵簡單地消了毒,又拿過一袋無菌注射器,撕開袋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忍著點!”

這回,李振峰是真的害怕了,他感覺自己的心瞬間跳得厲害,可是礙於麵子卻又隻能努力擠出笑容,聳聳肩,做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放心吧,趙法醫,我相信你,你隨便弄。”

“那行,我可開始了。”趙曉楠直接將注射器紮進了其中一個水泡,然後往外抽李振峰右手臂水泡裏麵的**。水泡有好幾串,估計得抽上一段時間。

李振峰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臉色瞬時大變,豆大的汗珠滾落了下來,他嘴裏嘟囔著:“我沒事,我沒事……”話還沒說完,身體向旁一倒,便再也沒有了聲音。

見狀,馬月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扶起差點滾下椅子的李振峰,等把他重新按回原位,又掏出手電湊近仔細看了看他的瞳孔,便越發感到驚訝了:“姐啊,你說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暈針呢?是不是他沒休息好的緣故?”

趙曉楠呆了呆,等明白過來後,重重地歎了口氣:“暫時管不了那麽多了,你先扶著他,穩住他的右手不要動,我快點結束清創上藥,省得等下他醒來後還得暈過去。”

10分鍾不到的時間裏,清創工作進行得非常艱難,最後她小心翼翼地蓋上兩塊無菌紗布,用醫用膠帶固定住,做完這一切後,趙曉楠長長歎了口氣,又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剩下的醫用耗材都處理了,她轉身對馬月說:“叫醒他吧,該讓他起來了。”

上午7點,李振峰灰頭土臉地去了食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窗口的安東,他趕緊抓了餐盤,隨便拿了點吃的往上麵一放,接著便朝窗口的位置走了過去。

安東也沒休息好,因為連夜整理案件時間線的緣故,他也沒睡,此刻的臉色有些灰撲撲的,無意中抬頭看見李振峰正朝他走來,便打了聲招呼:“李哥。”

李振峰點點頭,問道:“案子咋樣了?”

“消防那邊已經可以肯定是人為縱火,用的是一個遙控裝置。”

“遙控?”李振峰雙眉緊鎖,“難道說那時候凶手就在現場?”

“凶手是在我們進去後才實施的縱火,這麽分析他應該在100米範圍之內。消防那邊懷疑是遙控電子打火機,放在受害者的身上,再把人捆在那把鐵椅子上,所以火很快就起來了,我們根本就救不了她。況且,”安東的目光有些不安,“李哥,那視頻上傳了。就在昨晚案發兩小時後,直接上傳到了安平市論壇,而且大龍跟我說那家夥和以往不一樣,這次是用明碼上傳的,並沒有隱去他的登錄點,雖然說論壇管理員在半小時後接到舉報立刻報警並關閉了帖子,但是已經有了近1000次的下載,所以,現在的情形應該是‘多點開花’了。”

“視頻?誰的賬號?‘小醜’還是‘蜘蛛’的?”

“‘小醜’的。”安東啞聲回答。

“這不可能!”李振峰皺眉看著他,“‘小醜’明明已經死了,昨晚上被燒死的應該是韓婷婷,而金俊強的屍體此刻還在樓底下法醫那邊躺著呢……”

“不止如此,小鄧他們在清理現場的時候,還在北邊的廠區內發現了一個埋屍坑,裏麵共發現三具屍體,因為鋪滿了石灰,所以辨別起來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三具屍體是三位年輕女性,趙法醫說年齡不會超過25歲,而且,”說到這兒,安東把手機遞給李振峰,“你自己看吧,看看是不是很熟悉?”

截屏上那熟悉的靠背椅子,影棚專用聚光燈,還有那熟悉的地麵……

李振峰問:“那三具屍體是在哪個位置被發現的?”

“靠門的地方,”安東說,“那裏本來是安裝起吊機的一個坑,後來機器沒了,坑還在,接著就變成了埋屍坑。哥,你說,這被燒死的,是誰?”

李振峰啞聲說道:“我不知道。”

如果韓婷婷無辜,那為何“小醜”會最後甘願死在韓婷婷手裏?如果韓婷婷死了,昨晚上又是誰上傳的視頻?

難道說“蜘蛛”真的接替了“小醜”?這是不可能的,就像火與水,永遠都不可能融為一體。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李振峰來到走廊拐角處,撥通了他的研究生導師黃錦城教授的電話,上次說好隔天要去他家吃晚飯的,誰知案子出了一連串的情況後,李振峰再想起這檔子事時,已經是三天後的早晨了,本想著打電話解釋一下,卻又一直沒時間,所以心裏還是挺愧疚的,現在正好趁著這個道歉的機會,順便問問一些相關情況。

因為愛徒心切,電話中黃錦城教授倒是並不太在意,反而一再表示要以工作為主。

“教授,您現在有空嗎?我想見見您,請教幾個問題,電話裏不太方便說。”李振峰問道。

黃教授一口答應了下來,約定好20分鍾後在公安局對麵的咖啡廳見麵。黃教授這麽做是煞費苦心的,因為心理問題本身就很隱私化,既然自己的寶貝徒弟這麽急切地想見到他,並且說有問題要問,他當然要為李振峰考慮了。

工作日的上午,咖啡廳裏沒有幾個顧客,打過招呼後兩人便在角落的僻靜處坐下,黃教授目光中滿是笑意:“幾年沒見,你這小子長出息了,也瘦了,夥食不行嗎?”

“教授,也不瞞您,這基層忙起來就沒個準兒。對了,我今天找您是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下。”李振峰問道。

“當然可以,盡管問,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這個小家夥問問題,總是能說到點子上。”黃教授笑眯眯地說道,卻又毫不掩飾自己言語中流露出的遺憾,“當初我還真舍不得你走,我甚至還動過把你留下來當講師的念頭呢。不過我也能猜得到你是不會同意的。”

“謝謝教授的體諒。”李振峰說話間已經拿出了自己的工作筆記和水筆,他打開本子,“教授,那我就開門見山了,第一個問題是關於我的,我有幽閉空間恐懼症,還有‘暈針’的毛病,但是我印象當中卻沒有什麽恐怖的經曆,除了那一次,我小時候在管道裏好像被人從後麵拖住了雙腳,把我整個人往後拉,而我當時是處在一個非常狹小和黑暗的空間裏的,我拚命呼救,後來聽到我父親的聲音,他想盡辦法把我拖了出來,我當晚就病了,燒糊塗了,然後就落下了這幽閉空間恐懼症的毛病。我試圖想克服它,強迫自己去管道重走以前的路,但是這對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症狀真的一點用都沒有,還在同事麵前出盡了洋相。”

黃教授笑了,一頭白發隨著笑聲而微微顫動:“傻孩子,旁觀者清!你是糊塗了,如果你換在我這個位置上,你也會立刻看明白的,有時候看事情要學會換角度。你呢,幹脆就把它當作一次感冒,不用太在意,這個病的根子就是焦慮,隻有徹底放開了,即使你和它相處一輩子,也是沒有關係的。被人家笑一笑又沒什麽的,生活中的一點樂趣罷了。”

“可是,教授,”話到嘴邊,李振峰還是咽了回去,“謝謝教授的指點,我會好好鞏固的。”

黃教授笑了笑:“那第二個問題呢?你一般提問題都是重點在最後,前麵隻不過是預熱而已。”

“我想知道如何讓一個帶有明顯強迫症傾向的自戀型人格障礙的人主動出擊前來找我?”

黃教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振峰:“你知道這麽做的危險嗎?”

“我知道,教授,但是我必須想辦法把他引過來,將他繩之以法是我做警察的職責。”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黃教授擔憂地說道。

“教授,隻有這個辦法了,如果再耽誤下去的話,他很有可能還會再殺人,我觀察很久了,殺人對‘蜘蛛’來說,已經不再是‘殺人’,而成了唯一能證明他存在意義的一種手段,都已經快一周時間了,我們警方一直跟在他後麵被動地收拾殘局,我不甘心。”李振峰的聲音中充滿了深深的挫敗感。

黃教授沉默了,他看著李振峰,半晌,點點頭:“要不這樣吧,你記住,找到他的作案模式,搶在他之前找到下一個作案目標,然後搶在他之前奪走她,他必定會來找你。但是那時候的他是異常憤怒的,會失去理智,而一個人一旦失去理智,那麽就等同於失去了自我保護的能力,你明白嗎?隻有這個機會,你才能夠一擊命中,而且你的動作一定要快,不然的話,被反噬的就是你最愛的人。”

“教授……”李振峰聽出了黃教授聲音中的微微顫抖,他突然心中一震,眼神暗淡了下來,低頭悄然說道,“對不起,我勾起您的傷心事了。”

大一的時候,李振峰就聽說了研究生院犯罪心理係的黃錦城教授大女兒黃佳妮被歹徒殘忍報複殺害的事,就是因為黃教授出麵幫分局解決了一件案子。那件案子在這之前已經被拖了很久,遲遲找不到打開缺口的線索,後來分局的人求到黃教授,教授一口答應。一番膠著後,教授無奈便用了最後一招——把自己當誘餌,成功激怒了歹徒。可惜的是,歹徒竟然直接去了黃教授家,因為路上交通堵塞了半個小時,警方緊急趕到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歹徒被抓,但是黃教授的大女兒正好從國外回來探親,結果被瘋狂的歹徒殘忍殺害了。教授得知這一噩耗後,趕到現場抱著女兒冰冷的屍體哭得死去活來。這件事也就成了教授心中永遠的痛。

黃教授苦笑著搖搖頭:“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沒事,我都已經看開了。隻是如果你一定要這麽做的話,記住我的忠告,別讓你的親人受到傷害。”

李振峰點頭:“我明白,謝謝教授。”

因為急著回去工作,兩人在咖啡廳沒坐多久就離開了。在店門口,黃教授叫住了李振峰:“小李啊,案子結束後給我個電話,報下平安,然後找機會來我家吃個飯,師娘真的很想見見你,還有小穎,我們等你。”

“一定會的。”李振峰笑著點點頭。這時候他是背對著馬路站著的,卻見黃教授神情一怔:“咦?她在你們單位上班?”

李振峰趕緊轉身看去,馬路對麵,趙曉楠正在和一個年輕女孩交談著什麽,那女孩的背影好像在哪兒見過。

“是啊,她是我的同事,姓趙,是法醫。”李振峰回答。

一聽這話,黃教授臉上頓時露出了尷尬的神情,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教授,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本來,我是不應該說的,畢竟這是個人隱私,但是,你是不是經常和她見麵?你的工作好像和法醫應該走得很近,對嗎?”黃教授的話語中充滿了試探的意味。

“是的,我在一分隊,專門負責重大命案的偵破工作,與法醫接觸是必不可少的。”李振峰回答。

“她父親的事,你知道嗎?”黃教授不安地說道。

“趙軍和法醫?我父親跟我說起過。”

“那就好,那就好。”黃教授目光中警惕的神情緩和了許多,他放心地離開了。

但李振峰的心裏卻開始惴惴不安了,因為他熟悉黃教授的目光,難道趙軍和法醫的去世有問題?

而此刻,馬路對麵的趙曉楠已經離開了,那個年輕女孩也走了。李振峰看了下時間,還有一刻鍾就要開案情分析會了,不知道他的計劃在會議上會不會通過。管不了這麽多了,他低頭匆匆穿過馬路,走進了安平路308號大院內。

與此同時,路邊的一輛灰色起亞已經在原地停了很長時間了,隨著李振峰的離開,“蜘蛛”伸手關閉了儀表盤上的小型攝像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這也正是他想要的結果——混跡在人流中,不動聲色,悄無聲息地接近屬於他的獵物。

副駕駛座椅上擺著一束香水百合——隻有這麽高貴的花才配得上那位美麗冷靜而又善良的女法醫。不知怎的,從社區醫院離開後,“蜘蛛”的腦海裏總是若隱若現著趙曉楠的臉,35年來,他還從未這麽認真地想過一個人,難道說這就是久違的心動的感覺?

“蜘蛛”本以為經曆當年的那場殺戮後,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喜歡上一個人了。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對於他來說都是極度虛偽的,這個世界上似乎隻有他才配得上他自己所付出的全部感情,他痛恨那些為了眼前的既得利益而不惜放棄自己自尊的人,他看不起他們,甚至還鄙視他們。

不過,“蜘蛛”現在過得很好,他用了整整20年的時間把自己從一條狼狽不堪的流浪狗活成了那個他想象中的成功的人,他什麽都有了,但是突然之間,在他即將對這個社會徹底失去信心的時候,他卻又在趙曉楠的臉上看到了讓他心動的樣子。

有人說過真正的愛情能夠改變一個人。“蜘蛛”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對不對,但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這之前,他還沒有記住這張猶如天使一般的臉龐時,他的念頭是要殺了她,就像那個在**被他大卸八塊的女人,她們沒有任何區別。

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關上車門,“蜘蛛”懷抱著那束迷人的香水百合,腳步輕鬆地走進了安平路308號大院。

天空好藍。

徐彥武被校管中心勒令提前退休了。

領導丟下一句話——人事檔案裏如果有“被開除”的記錄,對個人名聲不好,而且你也別想再拿到退休金了,所以如果現在走的話,你至少還能落得個體麵退休。

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是徐彥武的心裏還是挺難受的,畢竟他才隻有50歲,這剩下的10年時光還不知道該如何打發。

紙是包不住火的,自從公安局把他請去後,雖然後來又回來了,跟沒事兒人一樣,但是架不住人家對他的四處打聽,很快他學生失蹤卻又瞞著不上報的事情便被傳得沸沸揚揚,而所有學校的統一管理機構對這種事情的“零容忍”是早就盡人皆知的,也不排除有人私底下打了小報告。

不管怎麽說,徐彥武打算認命了,畢竟他對當年事情的真相還是有所隱瞞的。

而工作單位這麽處理他,應該也是顧及他是一個老工作人員的緣故吧。

在一番思想鬥爭過後,徐彥武的心情總算平複了下來,從校管中心出來,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有一箱子書和衣服寄存在了安平大學的後勤處。當初就是因為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全拿走,放在家中又怕多事,所以就暫時寄放在了安平大學後勤處的倉庫裏。值班的老王是他的酒友,拍著胸脯保證別說10年,20年都可以放,絕對不會丟。

傍晚時分,徐彥武打了輛出租,去了安平大學城。一路上空氣清新,海風陣陣,這讓他心情感覺好受許多。因為校園內的車輛不能開得太快,所以出租車穿過東大門校區停車場的速度簡直就是龜爬,徐彥武剛要開口催促,無意中看到的一幕讓他的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兒——兩個打扮得非常性感的年輕女大學生向一輛豪車走去,夕陽下,車前引擎蓋上的那瓶進口藍標斐泉高端礦泉水顯得格外刺眼。

他急了,下意識地伸手去拍打司機的座椅背:“師傅,快停車,我在這兒下車,快停車!”

出租車司機皺眉從後視鏡中瞥了他一眼:“還沒到目的地你就下?”

“是的,謝謝你。”徐彥武拿出50塊錢給司機,丟下一句,“不用找了”便推開車門,下車匆匆而去。

他當初已經錯過一次機會,方淑婷死了,他有很大的責任,所以現在可不能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了,絕對不行。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徐彥武站在了那輛正要開出停車場的豪車前,叉開雙腿、張開雙臂攔住了豪車的去路,並高聲嗬斥:“給我下車!”

頓時,車裏的三個人驚得目瞪口呆,因為這在東大門停車場是從未發生過的事。年輕男子按了幾下喇叭,見徐彥武依舊沒有放棄的意思,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他咬了咬牙,伸手一把拉開車門跳下車,右手則提著一根撬棍,氣勢洶洶地向徐彥武走了過去。

七八分鍾後,一通緊急報警電話打進了公安局大數據情報中心接警台。

接電話的是正在實習的阿珠,她師父臨時去了洗手間,電話是個中年男人打來的,斷斷續續地說他被一個男人用撬棍打了,現在他情況很不好,已經打了120。阿珠按照平時師父的要求進行了逐項登記,最後安慰對方說警察馬上就到,叫他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其間對方雖然一直沒有說話,但是阿珠知道他的情況還可以,因為呼吸是均勻的,並沒有什麽異常。可是剛要掛電話時,那個受傷的中年男人卻問了個奇怪的問題——等等,你的聲音好熟悉,我曾經聽到過。

“先生,您別開玩笑了,我這就掛電話,有什麽需要您可以隨時聯係警方進行救助。”不容分說,阿珠便結束了通話,隻不過因為第一次獨立接聽和處理警情,雖然說一切都是有錄音監控的,但是她還是有些說不出的緊張,不一會兒,鼻翼便沁出了汗珠。

師父走了過來,在聽過錄音後,抬頭笑眯眯地看著她:“這麽快,你都已經入門單幹了,我這個師父當得也是太輕鬆啦。”

阿珠卻顯得有些緊張,她雙手十指交叉緊緊地握在一起,極力克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在向師父匯報剛才那個電話處理的過程中,阿珠再三提到她聽到背景裏傳來女人的聲音。

師父點點頭:“你處理得很好,看來凶手必定有同夥。現在讓當地派出所去處理就行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處理下一個電話吧。”

“明白,師父。”阿珠按下了通話機按鈕,同時刪除了前麵那次通話。

馬月下班了,她匆匆走進食堂,一眼看見了坐在窗口等她的安東,便趕緊走了過去。坐下後,接過安東遞給她的饅頭,但是她剛啃了兩口,便又皺眉,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安東關切地問道:“馬月,出什麽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今天聽說有人給你們法醫處送了一束花……”

馬月看了他一眼:“別多想,那束香水百合是送給趙姐的。”

一聽這話,安東嘴裏的飯吞得更快了,結果被嗆得連連咳嗽,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會兒,安東得意地猜測道:“不會是李哥送的。李哥摳門得很,上班口渴都自帶水杯泡枸杞,他可是絕對舍不得花那種冤枉錢買花的。更何況趙法醫願不願意收還是個未知數呢,所以肯定是別人幹的。”

馬月聳聳肩,嘀咕了聲:“收了,在我們辦公室裏用水杯養著呢。”

“男人送的?”安東的聲音有些發虛。

“沒錯,還挺帥氣的,聽說姓蔣,開了個心理診所,特有錢。”馬月淡定地吃著饅頭,很快就吃完了一個,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還有嗎?挺好吃的。”

馬月問了兩遍,安東才回過神來,“有,有,我叫阿姨專門給你留著呢,”說話間,他趕緊站起身,一溜小跑給她弄來了4個剛 出爐的,“你慢慢吃。”

“放心,快不了。”馬月爽快地回答。

“對了,馬月,跟我說說你今天為什麽這麽不開心?”安東的神情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馬月停下了筷子,想了想,小聲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是趙姐剛認識的一個新招進來的女輔警,前幾天跟我們還挺熱絡的,主動打招呼啥的,臉上也是看得見笑容的。可是昨天上班的時候,還有今天白天,總感覺她好像在躲著我們,就連趙姐跟她打招呼,她都不太自然,私底下看得出明顯有些慌亂。”

安東搖頭苦笑:“我的小姑奶奶,年輕女孩心事多很正常呀,你又何必在意呢?或許她想開始一個新生活,所以自動把你們給‘屏蔽’了呢,想開點吧,別真繞進去了就不好玩了。”

馬月一咧嘴:“嗯,你像我奶奶。”

“為什麽會這麽說?”安東奇怪地問道,“我們兩人長得肯定不像。”

“囉唆!”馬月把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裏,看著光光的盤子,心滿意足地站起身,“我說的是‘囉唆’,不過我奶奶要是沒過世的話,一定會喜歡你的,好啦,我該走了,謝謝款待,明天見。”安東忙不迭地點頭,心裏感覺美滋滋的。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安東瞥了一眼,精神頓時一振,趕緊接起電話,邊說邊拿著空餐盤往外走去:“李哥,確定了嗎?……咱頭兒沒意見?……那就行,我隨時配合你。對了,李哥,剛才馬月跟我說了,送花的是個心理醫生,挺有錢的,不是給馬月的,是給趙法醫的,……沒錯,趙法醫……他姓蔣,說實話,我看了監控,長得比你有型,身材挺不錯的……喂,喂,李哥,電話怎麽掛了呢?”

安東身旁正好站著小九,他聽到了所有的對話,也不急著離開,隻是笑嘻嘻地看著一臉錯愕表情的安東,指了指腦子,嘴裏嘟囔了句:“李哥在無聲地罵你——吃裏爬外的家夥。”

安東嘴一撇:“滾,看把你嘚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