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迷宮

每每聽到女人高嗓門說話,他就會瞬間感到煩躁不安,就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啃噬他的骨頭一樣。

李振峰非常喜歡看一個人的眼睛,在微表情中,凡是眼睛可以做出的行為,都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含義。

眼神的變化需要眉毛和眼球的配合,當然也少不了眨眼的動作,雖然說眨眼是最尋常的眼部動作,但恰恰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卻是人體主觀意識所不能夠完全控製的。而如果是有意識地眨眼,那麽任何一個成年人都能夠輕易分辨出來,隻要有足夠的時間與耐心就可以。

在正常放鬆的情況下,眼睛每分鍾眨動的次數是6到8次,而眨眼動作的閉合時間非常短暫,通常隻有0.1秒。

如果在緊張的情況下,那麽眨眼的次數就會多很多,因為巨大的心理壓力會引起自身情緒的連鎖反應,這麽一來,心理素質無論多麽強的人都無法刻意控製住自己眨眼的頻率。

就比如說眼前這位坐在李振峰對麵椅子上的中年男人,雖然表現如常,麵對一些常規問話都能做到對答自如,沒有什麽破綻,但是每當聽到方淑婷的名字時,徐彥武的眼睛都會特別明顯地眨一下。而麵對其他問題,他則表現得非常平靜。

李振峰決定主動出擊:“徐老師,據我們了解,調到校管部門的申請是你自己主動提出的,對嗎?”

這是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徐彥武點頭承認:“是的,就在那次的實習學生失蹤事件過後,我受到了校方嚴厲的批評。後來,副校長找我了,說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申請去別的部門上班,我就走了。”

“工資少很多啊。”

“是的,每個月少了850塊錢,那是基層老師的在崗補貼,校管中心是沒有的。”

李振峰注意到徐彥武做出了放鬆的姿勢,他的兩個肩膀開始向後傾斜,很快,便主動靠在了椅背上。這不是主觀意識做出的動作。

“徐老師,你是什麽時候得知方淑婷失蹤的?你還記得嗎?”李振峰知道,正常情況下一年之前發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細化到哪一個時間節點上的,除非情緒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才會產生特別的連帶記憶。

略微停頓過後,徐彥武搖搖頭,苦笑著說道:“都過去這麽久了,我已經記不太清了,隻知道當時是她所在的安平模型一廠車間主任給我打的電話,說方淑婷同學已經兩天沒去上班了,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那你是什麽時候趕過去的?”

“記不清了。都一年多了,警官。”徐彥武突然抬起頭,“警官,你們還沒跟我說呢,是不是找到方淑婷同學了?她現在在哪兒?學校知道嗎?”

李振峰認真地看著他,許久,點點頭:“她死了。”

他看到了徐彥武雙眼瞳孔收縮,一絲疑惑不解的表情在臉上轉瞬即逝:“這,這不可能,她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得了急病?她家裏人知道嗎?”

李振峰並沒有回答這些問題,他從筆記本裏抽出四張相片,然後壘成一摞遞給徐彥武:“徐老師,麻煩你仔細看看,這裏麵有沒有方淑婷?”

那是“小醜”上傳的四段視頻中四位女受害者的臉部截圖,在這之前,李振峰已經拿著方淑婷學生證上的相片和這四張相片請小九用儀器做了鑒定,得出的結論卻是模棱兩可的——因為像素和角度的問題,根本無法確定這四張照片中是否有一張屬於方淑婷。

果然,徐彥武做出的回答也是搖搖頭。

可李振峰注意到他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動作,那就是徐彥武根本就沒有仔細辨認那四張相片,而是用最短的時間就否定了所有的結果。

這就意味著徐彥武知道方淑婷已經死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人類轉動眼球的方向和停留的位置是一種無聲的表達,本人一般是注意不到的。當一個人在回憶自己曾經看到過的一幅畫麵時,目光會投向正上方;回憶聽過的音樂或者熟悉的聲音時,眼球會往側麵轉動,整個人呈現出一種仔細聆聽的姿態;如果回憶對象不是一個具體的事物,隻是一種情感,那眼球的軌跡便是投向右下方;而在思考問題時,眼球便到了相對的左下方。

這就是李振峰那麽喜歡看人眼睛的原因所在,因為在人的眼睛裏,沒有能夠藏得住的秘密。可是當徐彥武再次看向李振峰並用搖頭來做出回答時,他的目光是看著右上方的,那就是在告訴李振峰——對不起,我要開始撒謊了!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覺得自己很會偽裝,可以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埋藏在心裏不被人發現,其實這並不是他們偽裝得多好,隻不過是沒有被人發現罷了。

在方淑婷被害案件上,徐彥武就撒謊了。

結束詢問後,組員小陳打印完筆錄,李振峰讓徐彥武在筆錄上簽字按了手印,隨後就讓警員把他帶出門。

站在走廊上,看著徐彥武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小陳問:“李隊,你怎麽就讓他走了?他肯定有問題,我都看出來了。”

李振峰笑而不語,轉而點點頭:“他是有問題,你沒看錯,而且問題大著呢。”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拘留他,讓他吐更多東西出來?”

“目前時候未到,但是他所隱瞞的東西,其實都已經告訴我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實際證據。口說無憑,你說對不對?還有啊,你馬上安排人,深挖徐彥武的情況,有線索隨時向我匯報。”李振峰說。

“沒問題,這就去辦。”小陳興衝衝地走了。

李振峰掏出手機,撥通了安東的電話:“你們在櫻花小築別墅區的現場怎麽樣了?情況嚴重嗎?”

就在大約一個小時前,市局情報中心便傳來了警情,說櫻花小築別墅區發現了兩位死者,從現場初步判斷為他殺,而且死了已經有幾天了,現場的狀況比較慘。

得知這個消息後,安東便沉著臉帶人走了。

此刻,電話那頭的安東重重地歎了口氣:“糟透了!這是瘋子才會幹出來的事!”

“怎麽了?”李振峰一驚。

“就像個屠宰場,臭死了!”話還沒說完,耳機裏便傳來了安東劇烈嘔吐的聲音。

李振峰不由得皺眉,看來情況確實很糟。

一個多小時前。

櫻花小築別墅區物業中心的保安夏文偉這個月上的都是中班,雖然沒有多少加班費,但是至少圖個清靜,活兒也不多。

可是很快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變成了白日夢。

一切都怪那隻該死的小約克夏,個子長得最小,但是吼叫出來的聲音又大又刺耳,更要命的是在主人的寵溺下,這隻狗不僅散養還特別愛叫喚,所以三天兩頭有別墅的住戶打電話來投訴。

而此刻,室外陽光直射地麵,溫度已經達到35℃以上,中午的時候更是讓人昏昏欲睡,它卻又開始叫了,一陣接著一陣,還根本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夏文偉在值班室**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終於受不了了,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拉開門,順手操起門邊的抓狗網,快步向狗叫喚的地方走去。

抓狗網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捕捉工具,專門用來對付流浪狗的,長約兩米,頂上有個結實的網兜,這種網兜別說鋒利的狗牙了,哪怕刀子都割不斷。今天是特殊情況,雖然夏文偉知道這是別墅區業主的狗,卻也隻能破一回例了。

循著聲音而去,他也懷疑過自己所走的方向是否正確,因為這隻小約克夏的主人家明明是在左手邊第一排的別墅區,而現在狗叫的地方卻是第三排,也就是最靠近海灘的那一排,那裏是獨立別墅區,不像前麵的聯排,環境更好,價格當然也就更貴了。

一想到這兒,小保安夏文偉就忍不住心頭一緊,記得保安經理曾經提到過一句:凡是住在靠海獨棟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別問,問就叫你立馬丟飯碗,那可是分分鍾就能做到的事。

夏文偉對那隻狗的叫聲簡直是深惡痛絕,緊趕慢趕,他終於在繞過那排冬青樹後,在大太陽底下離自己不到10米遠的地方看見了這個小狗崽子可惡的身影。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驚恐,因為它一邊煩躁不安地原地打轉,一邊憤怒地衝著一戶別墅大門拚命叫喚著,那情形就好像隨時準備上去撕咬一般。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再叫喚的話老子就得丟飯碗了。”夏文偉暗自抱怨,身體小心翼翼地向小狗靠過去。隻要再堅持縮短8米的距離,就能出其不意地把這愛叫喚的小約克夏給抓住了,那自己還能有時間偷一個鍾頭的懶。

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是有著一段可怕的距離,夏文偉沒有意識到,他失手了。小約克夏受驚後,幹脆一頭衝進了眼前那棟米黃色的小別墅,一路上叫得更歡了。於是,刺耳的狗叫聲在三層小樓裏不斷地回響著,讓人聽了頭皮發麻。

夏文偉在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中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尤其是看到院落中停放著的那輛高大的棕色牧馬人,光是那串都是8的車牌號就已經讓他感到眼暈了,更別提在別墅裏四處撒歡的小狗。

他現在得罪的可不是一家住戶,飯碗能不能保住都成問題了。

夏文偉扛著抓狗網轉身剛想溜,突然停下了腳步,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太對勁。狗叫聲還是其次,這麽貴的車子都在,從自己所站的位置看過去可以確認別墅車庫裏還停著一輛奶白色的豐田,顯然別墅主人是在家的,那為何這狗跑進去了,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獨棟別墅並不大,高三層,頂樓是閣樓設計,一般被用作書房,二樓是臥室,一樓是客廳、起居室以及廚房,這些房間布局設計對於保安夏文偉來說都是十分清楚的。

他繞著別墅轉了一圈,終於發覺了異樣——別墅裏太安靜了!

是的,那幾台室外空調掛機此刻並沒有運作,安靜得就像一個擺設,而整棟別墅的窗戶卻關得死死的,幾乎密不透風。

不僅如此,空氣中似乎還有一股臭味在不斷地飄來。

夏文偉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的目光隨之落在了那虛掩著的門把手上,是的,別墅的正門自始至終都虛掩著,這也是那隻小約克夏能夠衝進去搗亂的原因。

可是,那該死的狗為什麽就不叫了呢?

夏文偉就這麽站在別墅前的台階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終於,他聽到了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很輕微,聲音逐漸接近了門邊。

小保安夏文偉就這麽站在室外35℃的高溫下,滿頭大汗卻渾身毛骨悚然,臉色刷白,心懸到了嗓子眼兒。

終於,細碎的腳步聲在門邊停止了,一陣摩挲聲後,先是露出了一隻小狗頭,接著就是狗的全身,出現在夏文偉麵前的正是那隻闖了禍的小約克夏。

這時候,夏文偉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是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他終於看清楚了,這隻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小約克夏滿是血的嘴裏咬著的是一隻發黑的人耳朵!

“別過來,別過來……”回過神來的夏文偉號叫著把手裏的抓狗網朝小約克夏用力丟了過去,然後轉身連滾帶爬地跑了。

10多分鍾後,保安經理趕到事發別墅的樓下,他硬著頭皮上樓查看究竟,很快便臉色鐵青地衝下了樓,向路邊的垃圾桶跑去,邊結結巴巴地對夏文偉嚷嚷:“趕緊報警!趕……趕緊報警!死人了……”話還沒說完,胃裏便是一陣翻江倒海,他趕緊抱著垃圾桶,就像抱著一根救命稻草,低頭吐了個昏天黑地。

“小醜”喜歡吃麵,他從出租車上下來後徑直走向了小區外麵的那家鴨肉麵館,要了二兩鴨肉麵,外加一碟薑絲、一個鹵蛋,趁著等待的工夫打開手機刷起了視頻。

自從知道了“蜘蛛”的存在,“小醜”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便是隨時查看所有平台上自己上傳的視頻點擊播放量和排名,包括本地熱搜榜。既然已經知道自己和“蜘蛛”根本就不可能成為朋友,那麽成為對手也還是要配得上才行,就像一個華麗的舞台,聚光燈下的主角永遠都隻能有一個。總之一句話,“蜘蛛”和“小醜”不能並存。

在推送一欄中,他立刻注意到了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標題——海濱別墅命案現場直擊!他是認得這棟視頻中的海邊別墅的,整整3個月的時間,“蜘蛛”已經在他的腦子裏無聲地編織了一張可怕的大網,而這張網的形狀,便是這棟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去居住的“凶宅”。

而他最後上傳的那個視頻則早就被徹底擠出了排行榜。

看著那視頻下如雪片般不斷疊加的評論,“小醜”的內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狠狠地擰成了一團,然後用力踩在了腳下,他感到沮喪極了,強烈的自尊心瞬間碎了一地。

雖然說拍視頻的人並不是“蜘蛛”本人,但那無疑是他的傑作,至於說是由誰來呈現那都無所謂,花了整整3個月的時間,“蜘蛛”用超常的忍耐力導演了一出足夠讓整個安平城都感到顫抖的大戲。今天,隻是成功謝幕而已。

明擺著屬於“小醜”的主角光環被“蜘蛛”悄無聲息地奪走了。

而這,對於“小醜”來說卻是無法容忍的挑釁,他陰沉著臉伸手接過了服務員遞給自己的麵條,然後悶聲不響地吃了起來。

這時,店裏的老板娘伸手打開了牆上的電視機,“現場直擊”四個醒目的大字立刻出現在了屏幕的左上方,鏡頭前的女主持人一改往日的淡定從容,變得神情嚴肅,語速飛快,尤其是說到激動之處,更是音量瞬間提高了好幾個檔次。

“小醜”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尖叫聲,所以每次他下手都是直接掐住對方的喉嚨,一勞永逸。他說不清楚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但是每每聽到女人高嗓門說話,他就會瞬間感到煩躁不安,就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啃噬他的骨頭一樣。

盡管店裏開著空調,但是豆大的汗珠還是在不斷地滾落。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看著它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小醜”心裏知道不妙,他不得不克製住自己去砸電視機的衝動,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他胡亂把碗裏最後的一點麵條倒進了嘴裏,在桌上丟了20塊錢,然後站起身就往外走去。他此刻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趕緊走!

在回去的路上,“小醜”在煙酒店裏買了兩瓶礦泉水和一包煙,這時候的他已經有了新的構思。

他沒有上樓,在周圍繞了好幾圈後,確保身後沒有人跟著了,這才來到自己住處對麵樓底下的車庫裏,從兜裏摸出鑰匙打開鎖,然後把卷簾門往上推去,嘩啦啦一聲響動過後,眼前便出現了一輛灰色的微型麵包車。

這裏是單獨設立的私人車庫,經過改裝,有專門的鎖控製著兩道門,沒有人會來,所以也就沒有人會聽到麵包車後部傳來的沉悶的敲打聲。

“敲什麽敲!”“小醜”嘟囔了句,他彎腰從地上的工具箱裏摸出一把大號扳手,然後勾住卷簾門上的掛鉤,這麽一扯,卷簾門便再次關上了。

他並沒放下扳手,而是晃晃悠悠地繞到麵包車的後方,那裏是經過改裝的一個隔層,他用扳手擰開隔層上的5個固定螺帽,然後放下隔層,看著出現在自己麵前因為窒息而臉色發白的韓婷婷。“小醜”咧嘴一笑,晃了晃扳手,冷冷地說道:“你再吵,我就砸死你。”

韓婷婷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她哆嗦著搖頭,又拚命點頭。

“小醜”從褲兜裏分別摸出兩瓶水,丟給她,然後便又一次把擋板蓋上了。裏麵隱約傳來了韓婷婷絕望的啜泣聲。

他才不管這麽多,現在就等天黑了。

“小醜”的世界就是“小醜”的舞台,主角隻能是自己,不能是別人。

大自然中的蜘蛛麵對自己的獵物時,會先向獵物噴射足夠多的毒液當作麻醉劑,使獵物喪失活動能力,獵物可以活四五天,但是卻隻能一動不動地讓蜘蛛在想吃的時候隨時咬上一口,也就是說,或許直到自己被徹底吞下的那一刻,獵物都是清醒著的,而反抗對它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那輛白色的凱美瑞就在他不遠處的地方停著,蘇T12345。這是一家休閑會所,“蜘蛛”不知道自己還要等上多久,不過他一點都不著急,隻是仔細調整了手中的攝錄機鏡頭,這一次他沒有使用運動相機,因為還沒有到近身觀察的時候。

這種跟蹤捕捉獵物的技能,“蜘蛛”已經練得爐火純青。

這時候的時間是午後3點,車窗外的地麵已經被猛烈的陽光曬得發白。他點開手機屏幕,一眼就看到了有人正在現場直播櫻花小築別墅發現屍體的事,圍觀的人聚滿了整條街道,完全不顧這時候日頭正猛,而在人群中央的事發地點,臉色鐵青的警察不斷進進出出。

“蜘蛛”笑了,他是在案發的第二天晚上再次回到案發現場時,突然興起隨手關掉了空調,房間裏當時還感覺不到什麽,結果第三天再去時,那間二樓東頭臥室裏的場麵就慘不忍睹了。

還好他沒有嗅覺!

“蜘蛛”的笑聲從最初的無聲無息到後來止不住的癲狂顫抖,他笑得太開心了,那些警察一定會接受不了的,因為他們和“蜘蛛”不一樣,他們能夠聞到任何味道,而那種死人腐爛的味道,這輩子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忘記的。

就像“蜘蛛”,即便已經失去了嗅覺,他還是不會忘記那藏在自己記憶深處的這種惡心的醜陋的味道。

因為這種死亡的味道已經深深地滲透進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之內,這輩子無論他怎麽衝洗,都洗不幹淨了。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酷暑的感覺被驟然而起的海風吹散了許多。

安平路308號大院內二樓案情分析會議室門口,李振峰趴在走廊欄杆上,一陣風吹過,他看著窗外那棵枝葉茂盛的銀杏樹陷入了沉思。

剛才在樓上網絡安全大隊辦公室裏,李振峰花了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看完了那個網名叫“蜘蛛”的家夥上傳的所有相關視頻,這些視頻所拍攝的地點被證實就是發生命案的櫻花小築28號海濱別墅,隻不過現在在網上已經基本找不到上傳的這幾段視頻了,因為網安大隊的工程師們想盡辦法通過技術手段以最快的速度對它們進行了屏蔽處理。但是要想讓這些視頻就此徹底消失,那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視頻已經被轉發了上萬次,其中的大部分流到了境外的社交網站上。

所以,如果“蜘蛛”真的想出名的話,那麽他已經如願以償了。

李振峰仔細觀察過,這幾段看似平常的視頻裏記錄的隻是一些很瑣碎的東西,甚至都沒有什麽特別的主題,所以在某些平台上最初的點擊率其實並不高,但這種狀況在今天中午出現了變化。從中午案發後,隨著櫻花小築別墅區保安上傳的那段視頻意外走紅,通過網絡模糊搜索,前麵這幾段視頻的點擊率也隨之呈現出逐步上升的趨勢。

李振峰覺得,這幾段視頻其實該被改名叫《一個殺手的日記》才對,而不是簡單的《無題》。

視頻的上傳頻率並不是每天定時,而是3天1次,從第一段視頻到最後一段為止,李振峰粗略估算了一下,其間總共持續了3個月。也就是說,凶手的所作所為具有一定的強迫性,因為他不隻是如實地記錄下了他鎖定目標、尾隨跟蹤、殺戮的整個過程,更不可思議的是案發後他竟然不止一次地重回現場,直到最後在警察來之前的那晚離開。他的行為完全違背了一個犯罪嫌疑人的常規行動軌跡。

似乎,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意識到他是在殺人,他隻是在“記錄”殺人過程罷了,具有典型的強迫性特征。

強迫性人格障礙屬於焦慮型變態人格分類,與情緒型的自戀人格相比完全是兩碼事,這是一種以嚴格要求完美為主要特征的人格障礙,特點是持續而廣泛的恐懼和焦慮。患者往往過分專注於事情的條理與細節,因此難以顧全大局,而在某些地方卻又表現得苛求完美,無論對他人還是對自己都有很強的控製與苛責行為,由此可以推斷出患者的工作生活與人際關係會因此受到很大影響。正因為患者將他的理智無限擴大化了,從而不得不犧牲自己的靈活性和開放性,所以這樣的人在工作中必定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也沒有朋友。大多數患者的幼年時期成長環境過於壓抑,父母的教育異常嚴格。

想到這兒,李振峰不由得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因為照這樣測繪下去的話,如果這個犯罪嫌疑人真的是自戀型人格障礙疊加強迫型人格障礙,那麽患者就會有精神分裂的可能。因為這兩種變態人格分類都是有完美主義傾向,同樣會苛求他人,並認為其他人無法像他們自己一樣把事情做得很完美,但是強迫性人格障礙患者自始至終都持有自我批評的態度,而自戀型人格障礙的人卻持有過分肯定與自我欣賞的態度,缺乏親密能力,平時總是帶有一種情緒不適應感和工作狂傾向。

也就是說,他還會繼續下手,並且他的精神狀況會變得愈發糟糕。人格障礙是一種穩定行為。情感模式障礙一旦形成後非常不容易矯正到最初的正常人格,可如果聽之任之,患者隻會隨著時間和周圍環境的改變,使自己的變態人格變得更加複雜和危險。

李振峰掏出手機,按下了一個熟悉的號碼,很快,公安大學的黃錦城便接起了電話,他是李振峰的研究生導師。

“打擾您了,教授,我是阿峰,有個問題想向您簡單谘詢下,可以嗎?”

電話那頭傳來了黃教授慣有的爽朗笑聲:“阿峰啊,盡管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謝謝您,教授。我手頭現在有個犯罪嫌疑人,他的作案模式帶有自戀型人格障礙的特征,可是,他的強迫症又非常嚴重,我想知道這種人是否會有就醫史?”李振峰問道。

“可能性非常大,因為同時擁有這兩種人格障礙特征的人,內心會常常糾結於一個點上,而這個點是他轉變情緒的觸發點,有時候是一句話,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就隻是一個旁人看上去極為普通的場景而已。這種人自身也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強迫性人格障礙患者,完全是處在自虐的狀態下,而這種特殊人格障礙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患者的幼年,所以持續時間一般都比較長。我做過一次調查,在擁有了獨立生活能力後,72%的強迫性人格障礙人群明確表示自己曾經進行過或正在進行心理求醫,雖然最多隻能在心理療法的同時進行藥物控製,這麽做並不能夠徹底治愈,但是他們至少在努力。20%的人群自我感覺良好,甚至覺得自己沒病,隻不過是脾氣有些不好罷了,所以不需要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而剩下的8%的人群則選擇拒絕回答。”

“拒絕回答?”李振峰感到有些不解。

“是的。”黃教授忍不住苦笑,轉而發出了一聲重重的歎息,“他們之所以選擇‘回避’這個問題,我想,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的內心已經妥協了,相信自己會和這種強迫性人格障礙和平共處下去,但是我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人格障礙單獨存在的可能性非常低,要不了多久,另一種變格特征就會無形中對它進行根本上的結合,這麽結合的後果所造成的不確定因素會更複雜,那治愈率就更低了。”

李振峰知道任何一種變態人格要想完全被控製住,並逐漸恢複成正常人格是一項難度非常大的工作,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如果患者不配合甚至拒絕心理醫生介入的話,那麽恢複正常人格的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除非奇跡發生。

“教授,那什麽樣的藥物對這種人格障礙的治療有效?”李振峰問,“至少能讓他在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裏保持正常的狀態?”

“沒什麽特效藥,因為它屬於焦慮症的一種,所以治療師一般都是采用放鬆療法,時間會非常漫長。如果實在是有一些意外的症狀,比方說過於焦慮引起的合並自戀型人格特征,那就要考慮給予一定的抗抑鬱藥物,來平和焦慮。”黃教授頓了頓,接著說道,“阿峰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案例,你要小心。”

“什麽案例,教授?”

“具體我就不說了,不耽誤你的時間,你有空的話去查一下13年前發生在長橋的一個殺人案,凶手是個女的,已經伏法了,她最終被鑒定為雙相情感障礙。”黃教授語氣凝重地說道,“她的病史和你剛才所提到的有些類似,而雙相情感障礙是發展的最終結果,這可不是什麽好事,而且不排除自身遺傳的可能。她未婚生下一個孩子,性別不清楚,孩子的父親是誰也不知道。我們聽說這可憐的孩子6歲的時候就被送走了,因為一直受到母親的虐待,差點被打死。後來民政部門出麵找派出所戶籍單位為這孩子重新做了身份,然後這孩子被領養了,希望他能徹底忘掉這場噩夢吧。總之,阿峰,你多留意一點,或許這個女殺人犯的案子對你的案子會有些幫助。”

“明白了,謝謝您,教授!”

李振峰剛要掛斷電話,黃教授叫住了他:“等等,阿峰,有個問題現在問的話可能有些不太合適,不過,現在有機會能和你說話也是挺不容易的,明天是周末,你有時間來我們家吃頓飯嗎?”

李振峰一愣,隨即爽快地回答:“有的吃當然就有時間啦,教授,那我明天晚上過來可以不?”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那就明天等你,我跟你師娘說去。”黃教授樂嗬嗬地掛斷了電話。

李振峰轉身,突然看見趙曉楠雙手抱著肩膀站在自己身後,而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來的,不禁有些尷尬,嘿嘿笑了笑:“趙法醫,你嚇我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才來沒多久,你別擔心。”趙曉楠平靜地點點頭。

“那你找我……”

話音未落,趙曉楠便把右手中的一份屍檢報告遞給李振峰:“兩位死者,死亡時間都在3天以上,均係他殺,凶器為同一把刀具,刀刃長19.5厘米,雙刃,類似於匕首,男死者的致命傷在咽喉部位,直接戳破氣管與食管,導致血液通過氣管進入肺部,不到3分鍾受害者就陷入昏迷直至機械性窒息死亡。女死者胸部銳器刺切創傷達32處,導致胸部大動脈被戳破,同樣肺部、心髒、肝髒和腎髒幾個重要髒器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受害者體內大出血,清醒的時間不會超過3分鍾,因為肺動脈破了。唯一讓我感到詫異的是,凶手似乎是衝著女死者去的,因為男死者死後並沒有被分屍,女死者卻被分成了9塊,然後又被端端正正地放回了**。”

“放回?”李振峰心一顫,“你的意思是不是又被拚成了一個人形?”

趙曉楠點點頭:“沒錯,一個人形,甚至工工整整,連頭發都是紋絲不亂的。但是身邊的男受害者就不是這個待遇了,雖然隻中了一刀,但是凶手就再也沒有管過他,所以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盡管屍體已經嚴重腐爛,但臉上還保持著臨死時痛苦而又扭曲的表情,身體也保留著最後掙紮的動作。”

“照你所說凶手應該是衝著女死者而去的才對。”李振峰伸了個懶腰,順便活動了下自己有些僵硬的脖頸,自言自語了起來,“下午在開會的時候,安東就已經匯報說女死者與男死者之間是情人包養的關係。男死者是一家防水塗料公司的老板,他另有家室,就在城東的陽光家園,孩子都已經8歲了,是個男孩,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他老婆對他出軌的事有所耳聞,但是因為顧著家裏的財產和孩子,所以就聽之任之,隻求個表麵安穩就可以。”

“你想說什麽?”趙曉楠看著他。

李振峰趕緊把手從後背縮了回來,嘿嘿一笑:“我的意思是這個男的不是每天都去海濱別墅,而我們看視頻的時候注意到犯罪嫌疑人明確表示他每天必到,你明白裏麵的區別了嗎?”

“我懂,他如果隻是針對女受害者的話,每天都可以下手,沒有必要專門等那位男受害者上門。”趙曉楠回答。

“是的,也就是說那位男受害者的屍體,你需要進行一次複檢,否則的話,可能會遺漏重要的線索。”

“這沒問題。”趙曉楠說,“對了,還有件事,凱斯考停車場的事件中,被誤傷的那一家死因沒有異常,是意外。而那具墜落的屍體,已經證實是失聯的女大學生丁媛媛。小九他們拿了屍體**部位發現的化合物成分樣本及含量比例與丁媛媛失蹤前所就讀的係裏所使用的顯影藥水相對比,光譜儀檢查結果高度吻合。我又安排馬月去查了丁媛媛入學時的體檢報告,結果證實她的牙齒X光片與我們發現的焦屍的牙齒光片能基本重合。不僅如此,丁媛媛的左臂肱骨骨折過,粉碎性骨折,打過鋼釘,這是她家人提供的消息,還送來了當初的X光片,受傷位置與我們在焦屍上發現的骨質異常增生部位可以重合,而那種異常的增生隻產生於粉碎性骨折的恢複期,DNA也和她家人比對上了。”

“這麽說,視頻中的‘女主角’已經確定了一個。”李振峰皺眉看著走廊外的天空,“還差三個。”

“那我先回辦公室,等男屍複檢結果出來後電話通知你。”趙曉楠轉身向樓梯口走去,豔麗的夕陽與她纖瘦的背影完美地融合成了一體。

李振峰猛地回過神來就快步追了上去:“等等,趙法醫,我們一起走。”

趙曉楠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你不用跟著我的。”

“不,我請你去街對麵吃飯,這個時候也該吃晚飯了。”因為緊張,李振峰感到自己的耳根子微微有些發熱,“街對麵新開了一家麵館,專做雪菜黃魚麵,那味道簡直一流。相信我,你隻要吃過就絕對不會忘記那種獨有的味道。”

看著李振峰興衝衝的樣子,趙曉楠什麽都沒說,隻是跟在李振峰身邊,聽他嘮嘮叨叨地走了一路。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在小木橋巷子口停了下來。

李大強下車,老伴陳芳茹付了車費,出租車開走後,兩人站在巷子口看了看四周。

“老李,朝哪兒走啊?這裏四處都是巷子,就跟個迷宮一樣。”陳芳茹有些不安,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斜挎在腰間的小包。

李大強早就辨別清楚了方向,18年過去了,這周圍的建築除了變得陳舊一些以外,別的,根本就沒有改變過。

小木橋屬於安平市區的一個城中村,外來人口較多,因為連年上升的地價,這裏的房子一直都沒有順利拆遷。李大強憑借著記憶,一點點摸索著終於找到了城中村裏的那棵老槐樹,而他要找的那戶人家就在距離老槐樹不到10米遠的地方。

這是個略顯破敗的小院落,門口依舊掛著去年的春節對聯,大大的“福”字貼在門的正中央,由於陽光照射,“福”字已經褪色。

“就是這裏了,小木橋27號,鄭福偉曾經的家。”李大強小聲嘀咕了句,整了整衣服,便上前按響了門鈴。

前來開門的是個頭發全白的老太太,如果不是李大強小聲提醒,陳芳茹怎麽也無法相信眼前的老人年紀比她小了整整13歲。

鄭福偉的妹妹鄭紅梅把兩人引進了屋,房間裏雖然簡陋,但是個人用品一應俱全。三人在客堂間坐了下來,一隻小狸花貓順勢跳到了主人的懷裏。

“貓真漂亮。”陳芳茹有些感慨。

鄭紅梅平靜地笑了笑:“撿的,流浪貓。你們今天來是為了我哥的事,對嗎?”說話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左麵牆上的那三張相片,“最左邊的,就是我哥,接著是我爸和我媽,時間過得真快啊,都快20年了。”

“這房子一點都沒變。”李大強說。

“這房子是我哥的,去年街道辦說要準備拆遷登記,我才去過的戶,現在雖然名義上屬於我,但我還是不希望有任何改變。”說到這兒,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懷裏的貓發出了滿意的呼嚕聲。

“為什麽?”陳芳茹不解地問。

“老姐姐,你不明白的,我總覺得人死了以後會有靈魂存在,我哥是被冤枉的,所以,他不會願意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離開,他一定會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的。我之所以讓一切都盡量保持原狀,就是不想讓我哥回來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家。”老人的語氣非常平靜,就好像在說別人家的故事。

“你們今天來想知道什麽呢?”鄭紅梅換了個姿勢抱起那隻小貓,微笑地看著李大強,“李警官,你還記得我嗎?”

李大強點點頭:“我當然記得你,鄭福偉被抓的時候,你才隻有30出頭。”

“李警官好記性,我那時候剛離婚,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我哥可憐我,就讓我們搬到這兒住,還把我們娘兒倆的戶口都遷過來了,說這裏地段好,就在安平市中心老城區,以後這裏拆遷了,也好讓我們母女的生活有個保障。”鄭紅梅看著李大強的目光變得有些迷離,“李警官,你說我哥這麽好的一個人,為了照顧我癱瘓的爸媽,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在床前伺候,單位家裏兩頭跑,自己的婚事一拖再拖,將近40歲了都沒顧得上結婚,你倒是給我說說看,他是那種會幹出喪盡天良的事來的人嗎?爸媽過世後,他每年堅持做公益,還照顧這巷子裏的孤寡老人,就當自己親生爹媽一樣伺候,你們怎麽就瞎了眼呢?他說什麽你們就信了?舊社會還講究個‘口說無憑’呢!”

鄭紅梅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後,她不得不靠著竹藤椅的椅背,閉上雙眼不斷地做深呼吸,才最終穩定住了情緒。

李大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時隔18年,鄭紅梅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他曾經聽說過的,隻是那時候,離規定的破案日期越來越近,各種壓力撲麵而來,每個人的心裏都變得異常浮躁不安。

鄭紅梅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意,搖搖頭,歎息道:“都過去18年了,其實也不該怪你們,要怪,就隻能怪我哥當年實在是太好心、太愛管閑事了,所以到後來即使渾身長了嘴也都說不清了。對了,李警官,你應該退休了吧?”

李大強冷不丁地回過神來,點點頭,沙啞著嗓門說道:“是的,前年退休的。”

“都老了。”鄭紅梅轉頭看向牆上的相片,輕輕歎了口氣,小聲說道,“我哥要還活著的話,現在也快從機床廠退休了吧。”

李大強看了眼陳芳茹,隨後伸手從小公文包裏取出一張相片遞給鄭紅梅:“我們這次來是想知道當年案發當晚,你哥是不是給你打過一個電話?”

這是一張翻拍的現場相片,像素不是很好,但是能認出是一張老式的預付費電話卡,所使用的範圍是曾經遍布大街小巷的自助插卡式電話亭:“已經確認你哥在案發當晚用這張電話卡給你打過電話,時間是案發淩晨2點23分,地點就在屍體被發現的附近公用電話亭,所撥打的是你家的座機,通話時間隻有12秒鍾。我記得當時問過你哥,他說打錯了,很快就掛斷了。後來這個線索並沒有最終被固定下來,所以這張相片在結案後我自行保留了一份。”

李大強愣了一下,隨即默默地收起了相片,接著問道:“還有就是,你哥平時習慣用哪隻手幹活?左手還是右手?”

鄭紅梅猛地抬頭,呆呆地看著李大強,半晌,點頭說道:“他習慣用的是右手,怎麽了?”

李大強的心中隱約感到了一些失望。他知道自己再也問不出什麽來了,再坐下去隻會自討沒趣,便站起身告辭,然後和老伴陳芳茹一起走出了小院。直到走出很遠,陳芳茹還是忍不住回頭又朝著老槐樹的方向看了一眼,搖搖頭,這才心有不甘地走出了小木橋巷。

回家的路上,兩人搭上了最後一班公交車。因為臨時想散散步,所以陳芳茹便拖著李大強提前一站下了車,兩人在海風裏慢慢地走著。

經過跨塘橋的時候,陳芳茹忍不住安慰:“老李,別想太多了,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

“但是死者無法安息,如果我真的錯了的話。”李大強在風中輕輕歎了口氣,嗓音也變得愈發沙啞了起來。

“你真的會繼續追下去?”陳芳茹不安地看著自己的老伴。

李大強點點頭,夜色中的身影顯得愈發蒼老了。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小醜”也不例外。

狹小陰暗的車庫裏,耳畔的哭泣聲漸漸消失,韓婷婷應該是哭累了吧?“小醜”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心想:總算消停了。而曾經的那幾個,就是因為不消停,所以,他才不得不用心去教會她們懂得一點最起碼的道理。

代價是有點大,他承認。

“你應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的,傻妞兒。”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我不想的,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啊,別逼我,好不好?”

如果把死亡當作一件衣服的話,“小醜”知道死亡從來都不適合自己,每次穿著它,就像穿著一件借來的外套,總是會從自己肩膀上滑落,沾上塵埃,而這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他也曾憧憬過自己的未來,舞台上無數閃亮的聚光燈下,那個獨有的位置隻屬於他自己一個人。可現如今,“小醜”卻感到了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蜘蛛’不應該出現的,真的不應該!”他小聲嘀咕著,感到心煩意亂。其實自從確認自己的地位被“蜘蛛”輕而易舉地改變後,他就已經感到心神不寧了。為此他不得不使勁用手拍自己的腦袋,直到把那個虛無縹緲的影子給狠狠地扔出腦海。

他現在不能去想關於“蜘蛛”的任何事,眼前最要緊的,是讀懂屬於他自己的那個劇本,因為天底下沒有什麽人或者什麽事比這個來得更重要。

人的一生中,突然的告別會變得相對容易些,沒有那麽多的痛苦,但是“小醜”卻又困惑於那些在他麵前失去生命的女孩,她們明明表現得就是很痛苦。

理論上人生命中最後的幾分鍾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反而會是一種釋然,因為他就親眼看到過這種釋然,所以他覺得死亡的來臨其實並不那麽可怕。而他之所以那麽做,並不是要真的殺她們,他隻想讓她們成為自己的“朋友”,或者說一起表演的“搭檔”,陪著自己在舞台上享受那一刻表演的快樂,人們也會因此記住他與她們的存在。

有人說一個人這輩子會死兩次,一次是肉體的死去,看得見的生命就此終止,一次是被親人遺忘。當墳頭長滿青草的時候,都不會有人前去清理,至此,生命在這世界上消失得幹幹淨淨。

“小醜”相信自己永遠都不會死,哪怕活在別人的記憶裏,若幹年過後,“小醜”的名字都還是會被所有人記住的。因為他才是最棒的那個,他知道。

但是他的心中又有個遺憾:他真的很想問問那些女孩——人生最後的時刻,你們到底在想什麽?是不是真的有自我解脫的快感?

生與死對他來說真的一點都不重要,但是關注度的消失,對“小醜”來說,卻是怎麽也不願意去麵對的可怕黑洞:“不,我不能再回到過去,我不能再像一條狗那樣被人唾棄。”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醜”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異樣的光芒。

“救命啊……放我出去……”韓婷婷的聲音又一次在耳畔響起,雖然依舊是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但是麵包車的改裝通風口就在“小醜”腦後不到半米遠的地方,所以“小醜”聽得清清楚楚。他皺了皺眉,拉開車門滑了下去,雙腳著地的刹那,怒氣衝衝的他順手抓過車子地板上的大號扳手。

“小醜”自言自語地嘀咕著:“這世界上有後悔藥吃嗎?早就跟你說過了,沒有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也不知道這話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午夜的公路上,前麵那輛凱美瑞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左衝右突,“蜘蛛”開著車跟在她身後,雖然隔開了好幾米遠的距離,卻還是不得不提心吊膽,生怕被她撞了,剛才從休閑娛樂城裏出來時他就知道,這傲慢的女人明顯喝了不少酒。

但是“蜘蛛”是絕對不會因為這個而輕易放過她的。

出城後,兩輛車在漆黑的夜裏保持一定距離緩緩向前行駛著,凱美瑞時而跑到將近180碼,時而卻又隻有不到60碼的速度。“蜘蛛”有些擔心她是否還記得自己要怎麽回家,看她這情形,就此在路邊過夜也是極有可能的。

“蜘蛛”還沒有想好怎麽去編織一張捕獵的大網,他就這麽靜靜地跟在自己獵物的後麵,潛心等待著機會的到來。

終於,在拐過前麵一個彎道的時候,因為沒有掌控好方向盤,凱美瑞一頭撞向了路邊的行道樹。跟在它後麵的“蜘蛛”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這樣的撞擊力度是不小的,也就是說車主能不能保全性命都不好說。

“蜘蛛”把車停在了離出事車輛不到10米遠的地方,打開了車大燈,下車的時候戴上了那頂黑色的棒球帽。他朝著冒煙的凱美瑞走去,路上沒有監控探頭,所以他不必太擔心自己會被發現。

“蜘蛛”在臨下車的時候從儀表盤中拿出了兩樣東西,一個是運動相機,他把它熟練地別在胸前,插好無線收音話筒,另一個則是一團特殊的綢帶繩,這是他上次在麵包店購買麵包時順手從櫃台上拿的。這種彩色的綢帶繩看似不起眼,但是牢固的韌性卻是很多塑料繩比不上的;這種繩子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遇到明火就會立刻消失,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剛才開車時他就在注意看行駛路線的GPS定位,知道離這裏最近的居民區是10公裏外的藍灣別墅區,想必這輛倒黴的凱美瑞就是衝著那裏去的,隻是它再也到不了終點了。

“蜘蛛”靠近出事車輛不到兩米遠的時候,歪斜的後座車門突然向一邊嘩啦應聲倒下,緊接著一個狼狽不堪的年輕女人在拚命從開口中往外爬,她不斷掙紮著,嘴裏發出痛苦的哭聲,顯然,剛才的撞擊在彈出氣囊的同時把她的胸前肋骨給撞斷了幾根。很快,年輕女人的上半身終於爬出了被擠得變形的車門,但是雙腳卻無論如何都爬不出來了,此時的她就隻能這麽被懸掛在座椅上。

如果就這麽放任不管等待救援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凱美瑞的油箱在撞擊時就已經開始漏油了,隻要有一丁點的火星,要不了多長時間,這輛車就會被炸得粉碎。要麽,就是女車主因為失血過多而失去生命。

驚慌之餘,年輕女人抬頭看見了站在她不遠處的“蜘蛛”,瞬間,她就像看見了救星一般,臉上露出了笑容,同時艱難地向他伸出了右手,哀求“蜘蛛”救命。

“蜘蛛”並沒有靠近出事車輛實施救援的意思,相反,他隻是在離車尾不到兩米遠的地方蹲了下來,以確保女車主能看見他。他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不斷哀求著他的女車主,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半晌,悶聲問了句:“你叫什麽?”

她微微皺眉,片刻遲疑過後便語速飛快地說道:“我,我叫沈佩君,求求你,快把我拉出去,我被座椅卡住了,求你了,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快點,車快爆炸了,求你快救救我……”

“蜘蛛”聽了,搖搖頭,然後直起腰,把綢帶繩揣回兜裏,這已經用不上了,他知道胸前的相機已經完整地拍攝下了剛才的那一幕,場麵足夠可憐,也足夠驚險,死者也說出了自己的姓名,所有的都齊了。“蜘蛛”便轉身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

沈佩君以為他是回去拿撬車工具的,她開始激動起來,強烈的求生欲望使得她拚盡全力高聲叫道:“快點,車快爆炸了,求你了,先生……”

刹那間,沈佩君便明白了這是一架前來送自己上路的無人機,它是為了拍下自己生命最後一刻所流露出的驚恐表情才出現的,剛才那個男人顯然不想他自己被炸上天,所以才會放出無人機來進行實地死亡拍攝。而這時候,沈佩君才想起她的車在下午剛加過油,所以現在可以聞到很濃烈的汽油味。

也就是說她真的已經無路可走了。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害我?天哪,你為什麽……”

一架無人機在沈佩君的頭頂盤旋,她眼睜睜地看著無人機的腳扣被鬆開了……

時間似乎凝固住了。

香煙落下的地方就是淌滿了汽油的草地,短短的幾秒鍾過後,“轟”的一聲,一團藍色的火焰便猛地騰空而起,凱美瑞連同那棵行道樹在內,瞬間就被熊熊的大火包圍了。

火焰中,沈佩君所發出的淒厲的慘叫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到死都是蜷縮在車裏的,沒有能夠離開凱美瑞一步,與它一起葬身火海。

這次輪到的是油箱,又一次爆炸過後,濃煙滾滾,再也沒有誰能救得了她了。

不遠處的車裏,“蜘蛛”收回了無人機,然後順手把它放在了副駕駛座上,踩下油門,轉動方向盤,朝著安平市的方向駛去。

逐漸遠離現場的時候,他從車的後視鏡裏掃了一眼火場的情況,火依舊在燃燒,並且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的。

他已經想好了,這麽高質量高水準的視頻,那就叫它《心迷宮》吧。

這一次,“蜘蛛”知道他沒有殺人,她之所以會死,那都是她自己作的,而女人一旦作,那就離倒黴不遠了。他所做的隻不過是幫了她一把而已。

當車輛前方終於出現路燈的時候,“蜘蛛”伸手放下了他麵前的遮陽擋板,臉上露出了邪魅的笑容。

隱約聽到走廊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趙曉楠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那一圈圈的圓形照明燈。她默默地從不鏽鋼解剖台上出溜了下來,雙腳著地的刹那,麵前解剖室的門被馬月撞開了,她昨晚上也沒回家,兩個人為了兩具屍體忙了整整一晚上都沒合眼,本打算臨上班前偷著眯一會兒養養精神,這才剛躺下不到半小時,就出事了。

“姐,交警隊陳澤濤打來電話說有一起案子有點意思,你去不去?”

“這是他的原話。”馬月抓著門把手,這樣她就不用整個人都鑽進解剖室了,“對了,死者是個女的。”

“這種事情可不是一個交警隨便說了就能算的,有專門上報的程序,需要我們出動的話那得市局情報中心直接通知才行,他怎麽會想到給你打電話出現場?”趙曉楠感到有點詫異。

“我……”馬月有點尷尬。

趙曉楠感覺到了馬月還是心裏有話沒有全部說出來,便點點頭,“你盡管說吧,隻要我覺得理由足夠成立,那我就直接和馬國柱商量,由我們兩部門聯合找局領導匯報出警。”

馬月笑了:“謝謝姐,我剛才已經把那段視頻發給網安大隊的鄭工了。陳澤濤跟我說他覺得這視頻裏出現的畫麵和他負責的那個現場差不多,還有就是半截沒有全部被燒毀的煙頭。”她說著,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趙曉楠,“就是這種香煙。”

“我知道這種煙,”趙曉楠點頭,“男女都有抽,並沒有固定是哪個特定的性別階層。”

“問題就是出在這半截煙頭上,”馬月指了指趙曉楠拿著的手機,“姐,你看第二段視頻,陳澤濤剛才在現場拍了傳給我的,那是現場發現煙頭的位置,距離爆炸點直線距離還有將近2.2米,你說,如果是車主自己抽煙點燃然後引起連鎖爆炸,那是有可能的,畢竟車子是因為撞擊而導致油箱嚴重漏油,但是,這煙頭離爆炸車輛也太遠了吧?正確的解釋應該是被燒毀了才對,不可能有剩下。據說車主的屍體是在車後座部位被發現的,因為車輛和行道樹撞擊直接導致車輛前部氣囊彈出,所以車主爬向後車門處想就此逃生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不知道她最終為什麽沒能夠逃出去,但是從她屍體最後被發現的位置來看,她不可能把煙頭扔出去這麽遠。”

“這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趙曉楠看完後把手機遞給馬月,邊說邊走出解剖室,“如果爆炸現場地麵的汽油濃度達到一定程度的話會產生揮發狀態,但是因為汽油揮發後它的氣體比重是空氣的1.5~2倍,所以會聚集在靠近地麵的位置,現在外麵的溫度已經到了35℃左右,即使到了晚上也有將近30℃,這會加劇汽油的揮發。而氣體一旦接觸到明火,哪怕隻是煙頭上的一個小火星,就會發生小麵積的閃爆,從而引燃油箱,發生第二次爆炸。”

“姐,你的意思是發生第一次閃爆的時候,煙頭恰好被彈出去了,所以才會產生未被全部燃燒幹淨的狀況?”馬月問。

趙曉楠點點頭:“非常有可能,因為這種程度的閃爆不會有很大的明火,但是卻會有衝擊波產生,導致第二波油箱爆炸,引發更大的火災。”說到這兒,她想了想,“嗯,怎麽說呢,總體來看巧合的可能性是被發揮到了極致吧。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還是應該去現場看看,有可能的話再看看屍體,因為我總覺得這事沒那麽簡單。”

看著馬月開心的樣子,趙曉楠感到有些困惑:“你怎麽了,這麽高興?”

馬月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興衝衝地向二樓刑警隊辦公室跑去了。

此刻的李振峰並不在辦公室,他一個人開車沿著濱海大道來到了安平大學城美術學院的學生宿舍,在出示工作證件後,上了點年紀的宿管老太太便把他徑直帶到了204。路上閑聊了幾句,李振峰得知這個學生宿舍一般配備兩個阿姨,三天倒一次班,所以他才會對眼前這位阿姨有點眼生。臨走時,熱心的宿管老太太右手把著門,忍不住嘀咕了句:“警官同誌,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李振峰笑了:“阿姨,沒什麽不好說的,我猜你應該是想和我談談陳靜的事吧?”

宿管老太太搖搖頭:“我想說的是她們倆,韓婷婷和陳靜。我早就覺得她們兩人肯定會出事。”

“哦?是嘛,”李振峰頓時來了興趣,“阿姨,快進來坐,和我說說看。”

宿管老太太聽了這話便也不推辭,穿過玄關來到客廳沙發上坐下,還沒開口說話卻先長長地歎了口氣:“韓婷婷和陳靜,兩個人無論性格脾氣還是家庭教育出身都是不一樣的,陳靜這孩子老實,雖然是單親家庭,但是很善良外向,而她同屋的那丫頭就不一樣了,表麵看上去是個乖乖女,實際上呢?心眼兒多得很呢。”

李振峰心中一動:“阿姨,你是不是看見過什麽事情?”

宿管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猶豫著什麽,遲遲沒繼續說下去。

李振峰不動聲色地換了一個話題:“阿姨,我上次來的時候,無意中看到韓婷婷在這房間裏畫畫,那幅畫有點怪,背景好多紅色,讓人看了心裏堵得慌,頭皮根都發麻。”

經過這麽一次暗示,宿管老太太果然就順著李振峰的引導開始逐漸說出了她的心裏話:“是啊,我昨天也見過那畫,早上的時候我來收垃圾,現在不都時興這‘垃圾分類’嗎,學校規定了要我們上班後第一件事就是挨個房間檢查完了再把垃圾收走,不允許孩子們私自去倒垃圾,確保他們能分類清楚。我檢查到這個房間的時候,房間裏沒人,但是垃圾就放在門口,一黑一白兩個垃圾袋,黑色垃圾袋裏就裝著那幅畫了一半的畫,我好奇,就打開看了……怎麽說呢,反正以後我是再也不會因為好奇去幹任何蠢事了。”

“那畫現在在哪兒?”

“就在我樓下的垃圾房裏放著呢,我單獨放的,放心,丟不了。你要的話可以隨時拿走,反正是這孩子不要了的。”說到這兒,老太太忍不住歎了口氣,“不過,警官同誌,我懷疑這孩子可能在小時候經曆過什麽,不然的話,畫出的東西不會這麽古怪。”

老太太嘿嘿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門:“直覺,警官同誌,這大半輩子以來我就靠直覺看人,還從來都沒看錯過。韓婷婷這孩子的眼神,怎麽說呢,一點都不單純!”

“而且啊,她還總愛偷偷地穿著陳靜的衣服出去,我跟與我搭班的洪嫂提到過有好幾次我都差點認錯人了,她也說是。”宿管老太太撇了撇嘴,一臉的不屑。

“阿姨,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女孩子之間互相換著穿衣服很正常的。”李振峰想了想,說道,“更何況她們都還年輕,就跟小姐妹一樣,好衣服當然是換著穿了。”

誰知老太太聽了這話果斷地搖搖頭,言辭犀利:“不不不,警官同誌,你們男孩子不懂這些女孩子的心事,彎彎道兒多著呢。陳靜與韓婷婷不是好姐妹,我不止一次聽這幫孩子們議論過,說陳靜有多麽討厭韓婷婷,但是韓婷婷這丫頭卻是怪怪的。你說她察覺不出來吧,那根本不可能,但凡有眼睛有點判斷力的都會看得出別人是在討厭自己,尤其是在一個屋住的人,除非臉皮厚到一定程度了才會裝瞎沒看見。”

李振峰明顯感覺到了老太太話語中的陣陣敵意,那必定是知道了一些讓她極為反感的事情,她的情緒才會表現得這麽激烈。

“阿姨,你也不用瞞我,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東大門停車場的事?”李振峰決定單刀直入。

“沒錯,有一次還被我堵上了,大晚上的偷偷穿著陳靜的衣服就跑出去了,我遠遠地叫她站住,問她半夜三更去哪兒,她還不理我,就跟沒聽見一樣,我趕忙去查了門衛的出入卡刷卡記錄,你猜猜看她刷的是誰的卡?”

還沒等李振峰開口,答案就已經寫在了她的臉上。

“你說這不是心眼兒壞是什麽?”老太太正抱怨著,門口傳來了學生的聲音,要她幫忙開個出入證,她這才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宿管老太太又不忘回頭提醒了句,“警官同誌,等下你走的時候可別忘了到樓下門口找我,我給你看那幅畫。”

李振峰點點頭:“一定!多謝阿姨。”

關上門後,李振峰回到玄關的地方,戴上乳膠手套,重新走進這個宿舍套間。

李振峰推開衛生間的門,空間並不大,但是很幹淨,甚至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抽水馬桶蓋上方的壁櫥裏,衛生紙和女性衛生用品擺放整齊,就像賓館一樣,衛生工作做得簡直是一絲不苟。

讓李振峰感到有點詫異的是雖然陳靜已經有幾天沒出現了,但是衛生間裏卻有兩套用過的牙膏牙杯,他逐一拿起來對著燈光看過了,刷洗得非常幹淨。毛巾架上的毛巾也疊放得整整齊齊。看著眼前這一切,李振峰的心中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太整齊了,沒有一點生活的味道。

因為是宿舍,所以不會有廚房,直接就是一個客廳。客廳牆壁的顏色有些陳舊,顯然這個宿舍的主人並沒有想過好好裝扮一下,隻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在牆上打了兩枚水泥釘,分別掛著兩幅放大了的風景照。其中一幅是個普通小茶館,背景是陰雨天;而另一幅是一條老街,有些年頭了,所以街麵上的青石條磚都變得斑駁了起來。兩幅相片中都有一個年輕女孩的背影,卻並不是相片的主要部分,給人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

李振峰上次來的時候因為光顧著看韓婷婷的那幅畫了,所以並沒有仔細觀察客廳牆上的這兩張相片。

他伸手摘下了相框,仔細檢查過後,發覺並沒有什麽異樣,隻是簡單的裝飾品,便又把它們逐一放了回去。

走到臥室的門口,他回頭又看了眼老街上那個年輕女人的背影,突然,李振峰心頭一震,這不是相片,這分明是兩幅逼真的畫!

想了想,他便用手機拍下了這兩幅畫,然後傳給了安東:“幫我想辦法確定下這兩幅畫所畫的位置到底在哪裏?”

“這……有點難度啊。”安東發愁了。

“你就找我媽去,她以前的工作單位是圖書館,找她準沒錯,我想咱安平城裏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些犄角旮旯的人了。”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

“那沒問題。”安東爽快地掛斷了電話。

李振峰這才放心地又推門走進了臥室。和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的是,這次,他並沒有把注意力直接放在陳靜的鋪位上,相反,他拉開了韓婷婷寫字桌前的椅子坐了下來。

視線逐一掃過桌上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台筆記本電腦,李振峰並沒有當場打開那台筆記本電腦,他隻是履行了程序,拍照後把筆記本電腦從插座上拔了下來,然後收好準備帶走。

這時候,他看到了兩張相片,一張是韓婷婷的單人照,拘謹靦腆,而另一張,是一對中年夫婦。無論年齡還是長相,都和韓婷婷有著些許相似,那應該就是她的父母。

他隨手拿起最後那張相片,連同相框一起,走到宿舍窗口,就著屋外的陽光仔細觀察了起來。

李振峰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兩個人,他們臉上的笑容是這麽熟悉,難道說這就是剛才宿管阿姨所堅持的直覺?

也就是說如果自己真的覺得相片中的這兩個人非常眼熟的話,那就表明自己曾經見過這兩個人很多次,雖然不認識,但是卻在視覺和聽覺的感官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自己的這種記憶不是主觀形成的,而是來自被動吸收。可是,自己在什麽情況下才會對兩個陌生人的笑容產生被動記憶呢?

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廣告!

“不會,你傳給我,給我5分鍾就行。”鄭文龍回答。

“這麽快?”李振峰樂了。

剛要掛電話,鄭文龍又叫住了他:“等等,李哥,忘了問了,你怎麽沒去23號公路現場?”

“你說什麽?”

“23號公路現場,北區交警接到群眾報案說在那邊發生一起車禍,本來隻是簡單的車輛失控撞上了路邊的行道樹,聽說還是輛豪車,車主是個女的,後來不知怎的車就爆炸了,車主被燒死在了車裏,沒來得及跑出來。”

“這不是簡單的車禍嗎?車主是不是醉酒駕駛了?”李振峰問。

“好像是。”鄭文龍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我去那兒幹嗎?”

“我剛才說過了,那是命案,你接著往下聽——因為有人把當晚的視頻傳到網上了,馬月給我傳了一份過來,我剛逐幀過了遍篩子,證實這段視頻是真實可信的。李哥,我把他的聲音和前麵的視頻中所提取出來的聲音進行了音頻模式比對,一模一樣,完全重合。”

“你確定就是他?凱斯考停車場的那個家夥?”李振峰問。

“不,兩人聲音不一樣。”鄭文龍果斷地回答。

“會不會是一個人刻意偽裝?”

“不,機器檢驗過好幾遍了,就是原始人聲。”話音未落,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電腦的嘀嘀聲,“李哥,比對上了,確認是5年前的一則冰箱廣告中所雇用的兩位演員,天河廣告公司拍的,該廣告的投放時間是當年的五一勞動節前夕,男演員姓陸,不姓韓。這廣告拍得不錯,聽說賣出了好多台冰箱,還都是年紀大的人去買的,真邪門!”

李振峰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大龍,我這邊忙完後就會去23號公路現場,反正是回城順路。”

“你現在在哪兒?”鄭文龍問。

“安平大學美術學院宿舍,”李振峰邊說邊走回寫字台旁,把相框放回了原位,“我已經找到我想要找的東西了,我等下就回去。”

掛斷電話後,李振峰來到韓婷婷的衣櫃旁,他伸出雙手打開衣櫃,推開了衣櫃中表麵的那幾條牛仔褲和白色T恤,還有上次見到的圍裙,看著櫃子裏剩下的幾件衣服,他又突然轉身來到另一個衣櫃旁,同樣打開,隨即後退幾步,看著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幾件衣服。唯一不同的是,韓婷婷衣櫃中那幾件衣服根本就沒有穿過,是嶄新的。

“都怪我,如果能早一點察覺就好了,唉——”一聲重重的歎息過後,他關上了衣櫃,離開了這個讓人感覺壓抑的房間。

樓下,李振峰伸手接過了熱情的宿管老太太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一個帆布口袋,袋子被洗得幹幹淨淨的,非常結實,上麵印刷著某家商超開業時的紀念語。袋子裏是一個用報紙層層卷起的管狀物,裏麵就是被丟棄在垃圾袋中的那幅畫。

李振峰謝過老太太後便拎著帆布袋走向不遠處那輛無標誌警車。

他本打算回局裏再看,可是架不住心中強烈的好奇,他把車開出校門後就停在濱海大道邊上,熄了火,這才緩緩打開紙包。

這幅畫還沒完工的時候,李振峰就見過,那時候他還隻是從韓婷婷的眼神中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可是如今看到這幅畫完工後的樣子,他的心頓時被揪得緊緊的。

畫布的背景是漆黑的夜空下著瓢潑大雨,一個七八歲大的白衣小女孩正跪倒在地哭泣,她雙手捧著一顆碎成兩半的心緊貼在胸前,悲傷的眼淚在她腳邊流淌成了一條蜿蜒的血河,在小女孩的身後,兩個死神一般的鬼魂在漆黑的天空中飛舞著、獰笑著。

而那些雨水到了地麵上卻是血紅色的,所下的分明就是血雨。

難怪那宿管老太太要被嚇出一身冷汗,在她這個年紀的價值觀念中,一個年輕女孩怎麽可能會畫出這猶如閻王殿上才會出現的恐怖畫麵?

畫由心生。

李振峰此刻的心中感到沉甸甸的,他知道隻有經曆過類似生活的人,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恐懼。他雖然還不知道在韓婷婷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她又是如何被卷到這起係列殺人案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韓婷婷已經完全陷進去了,而她的突然失蹤,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看著畫中跪地哭泣的白衣小女孩,李振峰沉思良久,突然眼前視線變得模糊了起來,淚水無聲地蘊滿了眼眶。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撫摸過畫布上被刀刻意劃破的幾處痕跡,遲疑片刻後,便匆匆地收好畫,然後開車迅速離開了。

海風陣陣,海浪拍打著堤岸,時不時地有海鷗在天空中鳴叫著飛過。

而遠處的天邊,烏雲密布,隱隱能聽到雷聲在海風中響起。

要下雨了……

經過23號公路事故路段時,李振峰特意把車停了下來,現場已經被清理過了,隻有周圍兩棵行道樹上留下了半截警戒帶。事故場地靜悄悄的,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除了那片被火燒焦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