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複生

滕華山被巨大的魔氣所撼動,半座山崩塌碎裂,那恢宏大氣的紫軒閣瞬間塌了下去,成了一座廢墟。

當日聚集在寬刀門內的那些武林人士死的死,傷的傷,最後逃出滕華山的不過隻剩下半數人。在萬金堂堂主唐萬金的提議下,那些人由浮屠塔掌門帶著,一同去了離寬刀門最近的萬金堂避難。

不消幾日,原本熱鬧的寬刀門便人去樓空,殘風卷著落葉發出的陣陣悲鳴徹響山間。

一隻禿鷲從崖上的一根樹枝上飛下,沒入雲間,直往穀底飛去。

穀底碎石遍地,躺著數十具屍體。

那隻禿鷲眼裏閃著凶狠的光,對著一具屍體就咬了上去。許是餓得很,幾下,它就嘴破開了那人的胸膛,將它的五髒六腑吃了個空,隨後又朝下一具屍體飛去。

待它飛到第三個死人邊上時,遠處突然一股黑氣縈繞。禿鷲警覺地抬起頭,一雙銳眼死死地盯著那黑氣,發現那黑氣是從一個少女的屍體上生出來的。

那些黑氣似乎有魔氣一般,吸引著它。禿鷲看了一會兒,忽然雙臂大展,朝那少女飛了過去。

一道淒厲的鳥鳴聲起,那隻禿鷲瞬間被那黑氣吞噬,幾滴血掉落在那少女的額上,一枚紅色的劍印在她的額間若隱若現。

天色驟然暗了下來,少女身上的魔氣散開,紅色的印記也不見了,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又過了很久,旁邊的亂石堆忽然鬆動了一下,一把劍破石而出,王屠鈄衣衫襤褸地從石堆中爬了出來,渾身都是傷口。

“鈴月?”王屠鈄剛站定,就急著尋找江鈴月的身影。

他在四周尋找了一番,終於看到了躺在遠處的少女,連忙著急地朝江鈴月跑了過去:“鈴月!”

王屠鈄跪坐下來,抱起地上的江鈴月,看著少女緊閉的眼睛,顫抖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沒有呼吸。

一點也沒有……

王屠鈄的眼眶瞬間紅了,眼淚掉在了少女滿是血汙的臉上,傷心地哭著:“鈴月,你看看哥哥,看看你土豆哥哥……你別死啊,鈴月……”

“都是我沒用,我沒能救你……”王屠鈄哭得傷心欲絕。

他和江鈴月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妹,雖兩個人嘴上都很嫌棄對方,但在他們心裏,早已將對方當成了親人。

他一直把鈴月當成自己的親妹妹,可是,他卻連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

“鈴月!”王屠鈄哭得停不下來。

哭了很久,忽然前方傳來一陣聲響,王屠鈄抬頭望去,隻見柳卿然背著死去的柳夫人正一搖一晃地朝他們走來。

“柳卿然,你沒死?”王屠鈄激動地朝柳卿然喊道。

柳卿然看上去也沒比他好多少,也是滿身狼狽。他走到王屠鈄身前,將柳夫人放在了江鈴月身邊,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死死地攥緊拳頭,默默地掉眼淚。

倘若不是他一時心軟,顧及江桑榆的性命,沒有拚死拖住江秋水他們,娘跟鈴月就不會死。

都是他的錯……

都是他的錯……

柳卿然自責地伸手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娘……鈴月……都是我不好……娘……”

王屠鈄看柳卿然這般傷害自己,忍不住伸手拉住他,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事已至此,他們懊悔又有什麽用。

江秋水他們本來就沒打算放過鈴月,就算柳卿然拚死拖住他們,他跟柳夫人帶著鈴月成功離開滕華山,江湖上的人也不會放過鈴月的。

這一場戰是難免的。

兩個少年坐著哭了一會兒,待眼淚哭盡,柳卿然才默默站起身,拿湛盧劍在一旁開始挖坑。

人死了,總要入土為安的……

柳卿然率先挖好坑,將柳夫人抱進了坑中,慢慢填上土,又砍了一塊樹根削成木牌,刻上字,插在了柳夫人的墳包上。等他做好一切,王屠鈄也把江鈴月的墓坑挖好了。

王屠鈄起身去把江鈴月給抱了過來,放進坑中。望著坑內滿是髒汙的少女,他眼淚又一個沒忍住,一邊哭著一邊手捧著泥土往鈴月身上蓋:“鈴月,有柳伯母陪著你,你路上也沒結個伴倒也不那麽寂寞了,等你到閻王那,你再投個好胎,別過得像這輩子這麽憋屈。”

哭完,王屠鈄拿土把江鈴月身上都蓋滿了,就剩一個頭還露著。

他伸手給她擦了擦臉上的血,忽而又覺得很是難過,看到旁邊長著幾株野花。王屠鈄想到江鈴月生前特愛臭美,就想去給她摘點花,放在她的身邊。

他剛要起身,忽然,一道強光自江鈴月的身上爆發出來,將她周身的泥土全都炸飛了,土塊打在王屠鈄身上疼得他哇哇直叫。

未等王屠鈄反應過來,江鈴月的屍體從坑裏飛了出來,明明已經死去的少女突然醒了過來,雙眼赤紅地瞪著王屠鈄。

“怎麽回事?詐屍了!”王屠鈄嚇得大叫著。

他剛想上前看個究竟,江鈴月抬手就是一掌,將他打飛出去,若非柳卿然及時衝過來護住他,這一下就夠直接能把王屠鈄打嗝屁。

“鈴月!你活了!你沒死!”王屠鈄捂著被打的胸口,又驚又喜地望著立在半空中滿身邪氣的少女說道。

江鈴月神情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滿臉都是冷酷。

王屠鈄一臉後怕地看著她。

原本他以為鈴月是人,她入魔一定是被江秋水他們陷害的,但現在,鈴月挖心了,竟然又死而複生,難道她真的是魔?他下意識地朝身旁的柳卿然看了一眼,即使他沒說話,但柳卿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鈴月是不是魔,她都是江鈴月。”柳卿然安撫王屠鈄。

王屠鈄點頭,看著前方魔氣縈繞的少女:“對,就算她是魔,也是我妹妹!”

“魔?我可不是那種低等的東西!”江鈴月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朝他們飛了過來,高傲地昂起下巴,語氣不屑道。

王屠鈄跟柳卿然皆一臉驚愕地望著她。

“那你是什麽?”柳卿然問。

江鈴月冷笑:“吾乃劍神蒼梧!”

“什麽?劍神蒼梧?”王屠鈄蒙了。

“蒼梧不是劍嗎?”柳卿然詫異地問。

“沒錯!我就是蒼梧劍。”蒼梧挑眉道,看著底下的兩名少年。

“你在胡說八道一些什麽?江鈴月你是入魔入瘋了吧!”王屠鈄氣得朝江鈴月吼道。

江鈴月隨手一揮,王屠鈄和柳卿然手裏的兩把神劍居然全都飛到她的身邊,像是臣服一般豎立在她麵前,任憑她隨便取用。

“沒想到承影劍跟湛盧劍居然選了你們這樣兩個毛頭小子做劍主。”蒼梧嘲笑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哎,你這樣就過分了!就算是唱戲這也唱得太過了,趕緊下來,把劍還我們。”王屠鈄聽這話有點不爽了,不由得上前說道,要把神劍拿回來。

蒼梧抬手一揮,承影劍拍在了王屠鈄臉上:“說了讓你叫我蒼梧大人!”

“你居然打我,你居然打我,鈴月從來不會打我的。”王屠鈄傷心急了。

“再吵殺了你!”蒼梧冷酷地說,身上魔氣更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王屠鈄被嚇了一跳,吞了吞口水。柳卿然拉住了他,示意讓他別再惹怒她了。

柳卿然先前是見過江鈴月入魔時的樣子的,她每次入魔就像是變了個人,那人說話語氣跟現在的少女一模一樣,眼下弄清楚江鈴月為何會入魔才是最重要的。

“蒼梧大人。”柳卿然識時務地擋在王屠鈄前麵,躬身問,“您為何在鈴月體內?”

“我在她體內?笑話,這副身體本就是我幻化成的!”江鈴月不以為然地撇嘴道,“不過沒想到居然已經壞成這樣了?”

“你幻化的?你難道不是江宴娣生的嗎?”王屠鈄已經傷心完了,聽她這樣說,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也算她生的吧。”江鈴月皺眉,陷入了回憶之中。

當年姬鰩被封在蒼梧劍裏,與蒼梧劍合為一體,成為蒼梧劍靈。光欒將蒼梧劍扔入下界,經過多次輾轉,最終落入慕白楓手中。

當年慕白楓和江宴娣成婚後,夫妻感情甚好,慕白楓將供奉在山莊內的九把神劍都交給了江宴娣保管。江宴娣不愛與人交際,平日最喜歡待在劍室裏擦拭神劍,為神劍保養維護,有什麽心裏話便對著神劍訴說。

江宴娣的絮絮叨叨喚醒了沉睡在上古神劍蒼梧中的姬鰩,即使姬鰩無法回應她,卻也默默地聆聽著江宴娣所說的每一句話,成了她唯一的聽眾。

一日,一直愛慕江宴娣的師兄江秋水來神劍山莊做客,不慎醉酒,居然試圖輕薄於她。

江宴娣掙脫後,逃至劍室哭泣哭訴,覺得自己對不起慕白楓,心裏滿是惶恐。又因為多年無子,覺得自己配不上丈夫,每日以淚洗麵。她甚至向神劍祈願,倘若神劍真的有靈,就賜予她一個孩子吧。這樣,也好讓師兄對她徹底死心,讓她與夫君的感情更為深厚。

姬鰩聽到了她的禱告,被其感動,又覺得這是自己能逃離蒼梧劍的絕好機會,於是化作嬰兒投胎進入了江宴娣的腹中,成了她的孩子,也就是江鈴月。

成為江鈴月的姬鰩暫時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但江鈴月一死,她體內的姬鰩又醒了過來。江鈴月的這副肉身自然也就成了她的棲息所。

雖然蒼梧劍魔也是姬鰩,但那是魔化的姬鰩,有時候劍魔的所作所為並非是姬鰩的本意。但魔也有魔的好,魔冷酷無情,強大不被傷。而她呢,就是因為她太心軟,做人時隻給了江鈴月天真善良,所以江鈴月才會落得這般田地。

即使江鈴月短暫的一生對姬鰩來說並不值得一提,可她所受的那種痛與傷,她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為了不再被傷害,姬鰩醒來時,就變成了蒼梧的樣子。

蒼梧劍與其他神劍劍氣相通,蒼梧通過王屠鈄跟柳卿然手中的兩柄神劍,讓他們看到了當年神劍山莊發生了所有事。

看到江鈴月真正身世的王屠鈄跟柳卿然皆大驚,兩個人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劍魔,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王屠鈄才傻傻地先問出口來:“所以,鈴月是真的死了嗎?”

蒼梧嗤笑道:“當然,她不死,我又如何能醒。不過,她死得也太慘了點,這副身體居然被她弄成這樣。”說完,蒼梧不滿地皺了下眉頭,“不修複可不行,我還有用呢。”

她一直想要複活焚天,如今她奪了江鈴月的肉身,作為人在人界行動倒也可以暫時逃脫神族的追捕,隻是這身子破損得這般厲害,可得修好它,不然她再去哪裏找到這麽適合的肉身。

這世上也就隻有鮫人血能有醫白骨的功效了。

想到這兒,蒼梧緩緩落地,看向站在她麵前的兩個少年道:“劍奴,速帶我去找鮫人血,本尊要修複肉身。”

“誰是劍奴,我是王屠鈄!”王屠鈄道。

“叫什麽都行,反正你們得聽我的。”蒼梧霸道地說道,抬手,一道法訣施過去,在兩個人身上打上了劍印。

“你!”王屠鈄氣得肝都疼了,枉他剛因為江鈴月死了哭得那麽慘,瞬間都覺得自己的眼淚都白流了!

這個江鈴月,真的太不可愛了!

穿過翠屏峰一路往南,經過熔爐之地便是南海。

雲仙宮地處南海,但具體位置不明。傳聞它在海底深處,但是普通凡人如何能進入海底深處。所以數十年以來,除了雲仙宮的自己人,外人都不知道它真正所在。

不過這兩年陸續有傳言冒出,說隻要找到無極水母,就可以找到雲仙宮的入口。

何為無極水母?有人說她是雲仙宮裏負責采辦的老嫗,也有人說她是雲仙宮的長老,還有人說她是雲仙宮的守門人,至於她長什麽樣子,誰也不知曉。

閏胡城是南海最邊境的一座小城,裏麵的人大多都以販賣寶石為生。哪怕這座城市熱得像火山一樣,還是有不少商人為了財寶湧入城中。

此時,閏胡城裏唯一的酒樓正在飯點,小二穿梭在各個飯桌之前忙碌著,一樓靠近門邊的一個四方桌上,坐著兩男一女,皆頭戴一頂草帽。那兩位男的都身穿粗布麻衣,手邊放著一柄用布條包裹住的長劍。

那位女子則一身紅衣似火,即使頭戴著草帽,但也難以遮掩她那驚世之容。

酒樓的小二給他們上菜時,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一眼,隻見她肌膚似雪,神情冰冷,眉心間有一枚紅色劍印,色如朱砂。

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那女子微微抬眼瞥了小二一眼。

小二當即感覺到一股寒意撲麵而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冷漠的眼神,那雙眼眸又冷又美,黑得像深淵似的,仿佛能把人一口吞進。

她眉頭微微一皺,額間的劍印皺成了一朵妖豔的花。

小二在她的眼裏看到了幾許殺意,他頓時一陣腿軟,本能地嚇得跌倒在地。

同桌的兩位少年似乎也發現了此女的不對勁,其中一個還在吃花生米的少年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冷不丁地朝那小二嗬斥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滾!”

小二聞言,立刻連滾帶爬地跑下了樓,連托盤都懶得拿呢。

見那小二走了,剛出聲的少年才笑嘻嘻地對著冷臉的女子道:“鈴月,你別動怒,他不是故意的。”

聞言,那個叫“鈴月”的女子冷眼瞪向了那少年,眉間怒意更盛。

明明她什麽也沒動,可那少年手中的酒杯突然碎裂了開來,瓷片割了那少年一手的血。

“我說了,江鈴月已經死了,我不是她,吾乃劍神蒼梧。”森冷的聲音從少女喉嚨中發了出來。

王屠鈄當即低下頭,隨手扯了身上一塊布下來,包住自己的手,弱弱道:“對不起,蒼梧大人,小的又忘了。”

蒼梧懶得再理會他,抬起頭,繼續聽台下的說書人說人間的奇聞。

那說書人“啪”拍下驚堂木,繼續道:“剛說到當今皇上尋回了他失蹤已久的三皇子,這三皇子可是當年皇上最寵愛的張貴妃之子!皇帝大喜,賞其都城三座,封其爵位,並收了大將軍樊於期的兵權,改立李麟為驃騎大將軍,賜其兵權!兵權啊!可見皇帝是多寵愛三皇子,三皇子一時風光無兩,地位甚至在太子之上!你們說,都這樣了太子能不急嗎?太子當就急得拿手中軒轅劍去找了三皇子,試圖以切磋之名將三皇子殺之而後快,可沒想到三皇子手裏居然握著蒼梧劍!”

“哦?”聽到這裏,底下的人都激動了起來,議論紛紛道,“這蒼梧劍傳聞可是九大神劍之首啊!所有的劍在它麵前都得乖乖聽令,軒轅劍也是啊,那還打什麽?”

“就是就是,可是蒼梧劍不是由那個武林盟主保管著呢,怎麽會到三皇子手上呢?”

“對啊!那三皇子為何會有蒼梧劍啊?”

食客們都催著先生快說,連王屠鈄和柳卿然都好奇地抬頭看去。

蒼梧劍落入了朝廷之手,是武林上又出什麽大事了嗎?

那說書先生意味深長地一笑,繼續說道:“諸位猜得沒錯,那軒轅劍一見到蒼梧劍還沒開打,就先俯首稱臣了,太子的劍跪了三皇子的劍,那不就是他跪了三皇子。太子頓時被氣得吐血,臥床不起!皇後知曉後,立刻坐不住了,趕緊派人去查三皇子為何會有蒼梧劍,嗐,結果一查,就查出個驚天大秘來!”

“什麽秘密?”眾人追問。

說書先生再笑:“原來那三皇子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神醫,藥王穀的嫡傳弟子顧景織!”

顧景織這個名字一響起,王屠鈄頓時忍不住呸了一聲,氣道:“果然是他!他肯定是拿著鈴月的心救了江桑榆才得到的蒼梧劍!鈴月真是瞎了眼,竟為了救這對狗男女挖了自己的心!”

柳卿然看了他一眼。

王屠鈄瞪他:“怎麽著,罵江桑榆你心疼了?”

“別和我提這個名字。”柳卿然沉下臉來道。

“算你迷途知返,為時不晚。”王屠料氣哼道,隨後又小心翼翼地問身旁的少女,“蒼梧大人,您不就是蒼梧劍嗎?為什麽您在這,那狗男人手裏還有蒼梧劍啊?”

蒼梧像看傻子一樣的撇他一眼:“我隻是萬年前被封印在蒼梧劍內,經過數萬道天雷劈砍才與蒼梧劍融為一體,成為蒼梧劍的劍靈,而我是以靈投肉體凡胎,蒼梧劍的本體自然還在神劍山莊中。”

“原來如此!”王屠鈄點頭,表示理解:“那您還記得那個狗男人,顧景織嗎?”

“顧景織?”蒼梧嘴裏琢磨著這個名字,不知為何感覺胸口有點不舒服,明明她已經沒有心了。

江鈴月一死,她占了江鈴月的身子。瞬間幾萬年的記憶湧了上來,這些年裏,她見過太多人了,江鈴月那十六年的記憶在她的腦中不過一閃而過,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這漫長的生命裏她忘了無數,唯一記得的隻有焚天。但顧景織這個名字,卻像針一樣刺痛了她。

是那個長得跟焚天很像的男人嗎?

“想不起來了。”蒼梧冷酷道,突然有些不耐煩,“吃完了沒?吃完了就快走。”說完,少女轉身就走。

柳卿然和王屠鈄對看一眼,拿起劍,跟著少女一同朝樓下走去。

酒樓裏說書先生還在繼續說著:“皇後派人去江湖上調查三皇子的事,得知他跟武林盟主之女江桑榆中了生死花,生死同命。皇後見殺不了顧景織,就想殺了江桑榆。她派殺手去了芙蓉城,一夜之間清荷派被滅,還好江桑榆在師兄江天的拚死保護下逃了出來,去了萬金堂尋求幫助,結果一指大師手中的純鈞劍聞到她的血氣突然飛到她身邊認主了!那會兒武林正群龍無首,江桑榆因此被推舉成了新的武林盟主。

“派出去的殺手都被殺了,非但沒有除去江桑榆,還讓她成了神劍之主,當上了武林盟主。皇後大怒,但礙於江桑榆現在的盟主身份,她不敢再去派殺手去江湖尋事,隻能靜等其他機會。但她暗害三皇子一事已被皇帝察覺,皇帝心中鬱悶難解,每日必須得服用無道派研製的丹藥才能睡得著。可誰知這丹藥一不小心吃多了,居然一命嗚呼。”

“皇後一黨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假傳了皇帝遺詔,扶持病重的皇太子李泓即位,改國號為天立。張氏一黨想說服三皇子起義,遭到了三皇子的反對。三皇子攜張氏一黨自動退出黨派之爭,全族人隨他一同遷徙去了南疆封地,駐守邊城。”

“當時正逢邊疆遊牧民族來犯,三皇子此番顧全大局的作為,引得朝中各官員的擁戴。眾人紛紛稱讚,三皇子乃大將風範,不愧是張貴妃的後人。三皇子自願去駐守邊疆,又如此深得民心,太子剛登基,政權又不穩,皇後一黨也不好再對三皇子下毒手,隻能先放三皇子等人離去。”

“……”

“……”

酒館裏的說書聲不斷,而走出酒樓的三個人,早已將這一切都拋在了耳後……

從酒樓出來,見外麵天色已黑,三個人借著夜色往前走了一段距離,等到了一間破廟,才停下腳步。

蒼梧率先走進廟內,柳卿然給她收拾了一處幹淨的角落,讓她坐下休息,自己則拉著王屠鈄出去撿柴火。

看二人離去,蒼梧眼皮都沒抬一下,直接躺在茅草堆裏,閉上了眼睛。

王屠鈄回頭看了閉目養神的少女一眼,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拉著柳卿然往遠處走去。

待走出一段距離,估摸蒼梧聽不到他們談話了,王屠鈄才伸手拍著胸脯一邊給自己順氣,一邊跟柳卿然絮叨道:“現在的鈴月變得太可怕了,時不時動怒要殺人,要不是攔住她,那酒樓小二就死翹翹了。柳卿然,咱們真的要跟她一起去雲仙宮嗎?”

柳卿然一邊拿湛盧劍砍了幾把柴,一邊點頭道:“不去怎麽辦?鈴月胸前破了那麽大一個窟窿,沒有鮫人血肯定會潰爛而死。”

“她不是說自己是神劍蒼梧嗎,都是神劍了,還在乎一副肉體凡胎做什麽?”王屠鈄不喜歡現在的蒼梧,還是喜歡原來和他一起吃喝一起闖禍的江鈴月。

“不管她是不是鈴月,她那副身子總歸是鈴月的。”柳卿然糾正道。

“也是。”王屠鈄再度點頭,無奈地撇了撇嘴道。

荒野裏,王屠鈄抱著木材,想起最近做的夢,忍不住抬眼問柳卿然:“柳卿然,你最近有沒有又做那些奇怪的夢?”

被他這麽一問,柳卿然臉色沉了下來,點了點頭。

看柳卿然也這樣,王屠鈄暴躁地抱著頭一頓亂晃,他真是快要瘋了:“我也每天晚上做稀奇古怪的夢。”

自從蒼梧給他們打上劍印後,他們便能通過神劍跟鈴月,不,應該說是蒼梧靈識相通。他跟柳卿然幾乎天天晚上都會做夢,夢見一個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王屠鈄老是夢到自己跪著喊一個白衣女子“主人”,然後被使喚來使喚去。而柳卿然則夢見自己穿著一身黑色勁裝駐守在一片黑色的死海前,他滿目所見是看不到頭的黑暗。

王屠鈄夢到好幾次那個白衣女子了,但從未見過那人的臉。

柳卿然也夢見很多次那片海了,那海周圍似乎就他一個活物,孤寂得很。

“我這次的夢跟之前的有點不同。”見柳卿然跟自己一樣,王屠鈄停下砍柴的動作,摸著下巴說道。

“有何不同?”柳卿然抬眼涼涼地問道。

“我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頭雪獅,還被人騎著滿地走,毫無尊嚴。誰能想到我一個首富之子,竟然有一天會淪落到成為別人的坐騎?”王屠鈄撇嘴,一臉羞憤道。

柳卿然眉頭皺了下。

王屠鈄轉過頭問他:“你呢,你還是夢到一片死海,啥也沒變化嗎?”

柳卿然若有深思地搖了搖頭。

王屠鈄驚問道:“你夢見什麽了?快說說!”

柳卿然頹然地看著他,冷聲道:“我夢見我變成了一條龍,被一手長的鐵釘釘住了全身,綁在一根蒼天石柱上。”

王屠鈄愣住。

即使柳卿然描述得很簡單,但王屠鈄腦子裏還是能想象得出那副慘烈的畫麵,他心有餘悸地咧了咧嘴道:“我們為什麽會做這麽可怕的夢啊?”

柳卿然沉默了一會兒道:“屠鈄,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什麽意思?”王屠鈄不解。

柳卿然繼續道:“蒼梧劍靈存在已有萬年曆史,她看盡世界萬物,腦子裏的記憶比所有人都要多。或許她通過我們手中的神劍傳遞給我們看的是我們上一世或者上上一世發生的事。或許在某一世裏你就是頭被人驅策的雪獅,而我就是那條犯了錯被罰的白龍。”

“既然是前世的事情,那跟我們現在沒什麽關係了?也就是說咱倆大可不必把那夢境放在心上了?”王屠鈄迷惘道。

柳卿然沒再回答,王屠鈄以為他默認了。

蒼梧曆經萬年歲月,倘若世間真有輪回,那他們何止隻有兩世,可蒼梧為何隻給他們看了那一世的畫麵呢?她的用意到底是什麽呢?

柳卿然暗自思忖著。

砍完柴,兩個人背著一堆柴火回到破廟。

王屠鈄在廟外找到了一口廢棄的鐵鍋,他挖了個土灶,將鍋架在上麵,然後又去附近的地裏刨了幾隻紅薯。

他剛在酒樓被江鈴月嚇得都沒吃飽。

也虧得他過去沒少跟江鈴月溜出去在江湖闖**,學得一身偷雞摸狗的本領,才讓他一個財閥公子爺流落江湖不至於被餓死。

王屠鈄一個人蹲在外麵烤紅薯,柳卿然抱著柴火走進破廟。

剛進廟門,就看到蒼梧劍靈背對著他在脫衣服,少女白皙的雪背頓時**在他的麵前。

即使那人體內的靈魂並不是江鈴月,可她的身體還是江鈴月的軀體。

意識到這一點,柳卿然猛地紅了臉,手裏的柴火掉了一地,轉過身去,一邊羞愧地說“對不起”,一邊慌亂地跑出了廟門。

“裏麵出什麽事了?瞧把你嚇的。”見柳卿然紅著臉落荒而逃的樣子,王屠鈄好奇地站起身,朝廟門口走了幾步,想要進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時,脖子就被柳卿然給勾住了,他連人帶紅薯被一同拖走了。

廟內,聽到動靜的蒼梧驟然回頭,望著離去的兩個人,眉眼森冷。她一揮手,破舊的廟門被合上,柳卿然隻看到她微露的香肩,還沒來得及看到她的全背,他若孟浪一些,就能看到那副美麗的軀體上,上身破了個大窟窿。黑色的霧氣在那個窟窿中氤氳著,正在一點一點吸食傷口處的腐肉。

蒼梧想,再不抓緊時間趕到雲仙宮,她這副肉體就要沒用了。

若沒了肉體,隻剩靈體的她隻能回到蒼梧劍之中去了。

她還不能回去,她得用這副身子找到其他八柄神劍,等他們找到了全部神劍,才是她回歸蒼梧劍的時候。

隻有找齊九柄神劍,拿出裏麵的混沌靈珠,她才能複活焚天。

焚天……

想起那張沉睡的容顏,一滴淚從劍靈的臉頰滑落。

她咬著牙,忍著疼痛,用長長的指尖輕輕地剃掉被汙染的腐肉,等汙血流出來,才又重新穿好衣服,躺回了榻上。

此刻的她再痛都沒有當年生生被人將她從文鰩魚的本體中剝離來的痛!光欒不敢殺她,隻能將她的靈魂封印進蒼梧劍中!為了讓她的靈魂與蒼梧劍融合,甚至派雷神用雷電劈了她上千年,在極致的疼痛中,她為了活下去,為了記住焚天,終於不再抵抗,成為了蒼梧劍靈。

可那千年的疼,千年的痛,生生將她從單純的姬瑤劈出了第二個人格,劍魔!

現在,蒼梧劍就是她,她就是蒼梧劍,除非她死,不然誰也別想得到蒼梧劍,毀去焚天複活的機會。

南疆邊城,一連下了好幾日暴雨,城中百姓皆叫苦不迭。城外,士兵們都在屯田排水,遊牧民族的軍隊早在數月前就被他們趕回了北境。

高聳的城牆上,郭海帶著張將軍戍守在此,雨水順著鬥笠蔓延而下,打濕了他們的臉龐。

這南疆比起中原要冷得許多。

郭海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忽而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是穿著一身白色羅裙的安平郡主張碧璿。

郭海大驚,當即向來人作揖道:“郡主,你怎麽來了?”

看到安平郡主,一旁的張炳道也跟著俯下了身子。

張碧璿身上並沒有穿蓑衣,但由一個丫鬟給她撐著傘。雨水透過傘打在她的身上,她單薄的衣裙被打濕,隱隱露出玲瓏有致的身材。

郭海見狀,連忙避諱地移開了目光。

張碧璿卻不以為意地走上前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金絲錦囊,遞給郭海道:“這是我給你們少主新尋的鮫人血,本想親自給他送去,但他都不願與我說話,想必是還在生我的氣。若知此物是我所尋,必不會服用。可是他的身子你們也是知道的,若無這鮫人血續命,他如何撐得到遊牧族退兵。”

聞言,郭海無奈地歎了口氣。再也沒有誰比郭海跟清楚顧景織的脾氣,別看那少年平素看起來溫潤,可骨子裏比誰都倔強,他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當日,江鈴月萬念俱灰,自己動手挖了自己的心,扔給顧景織他們後,墜入了懸崖。顧景織心痛難忍,跟著她一同跳下了懸崖。若非張碧璿及時出現,救了顧景織,不然他們少主早就死了。

要說這張碧璿是誰,她是當朝宰相張華之女,也是皇上親封的安平郡主。自從張貴妃帶著三皇子跳崖後,皇上不相信三皇子就這麽死了,一直沒有放棄讓人尋找他。

當年,京城發生叛亂,顧景織帶著郭海解了京城之圍,卻因此暴露了他們的影蹤。皇後一黨率先發現了張家軍舊部的所在,讓太子帶著軒轅劍以圍剿叛軍的名義前來圍剿他們,也就有了之前的慘案。

張家軍死了不少人,就剩他們幾十個精兵還在。

圍剿叛軍竟然出動了軒轅劍,這讓先皇起了疑。先皇暗中派宰相張華調查此事,張華將這任務交給了其女張碧璿。

張碧璿發現三皇子李麟還活著,她將此事稟告給了先皇,先皇命她偷偷潛入江湖,將三皇子尋回。同時,要她帶回武林中其他幾把神劍。

單單一柄軒轅劍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屠殺整個村落,可見神劍的威力有多巨大。先皇對神劍產生了興趣,勢必要拿到其他神劍。

因而,張碧璿假扮黃衣女子,前往各大門派奪劍,成了眾人嘴裏的奪劍妖女。

雖她做的那些事都是奉了先皇的命令,可她因為奪劍,接連滅了嵩山跟寬刀門兩派,殺了那麽多無辜的人,單憑這一點,就讓厭惡殺生的顧景織難以接受。

何況,她在奪劍過程中,還故意給江桑榆下了生死花,害得顧景織與江桑榆簽了生死約。

顧景織從懸崖下被救回醒來之後,得知張碧璿的真正身份,曾質問過她為何要下生死花,又為何在除魔大會前,讓王屠鈄來寬刀門救江鈴月。

張碧璿直言是因為她暗中觀察了顧景織他們很久,早已看出顧景織對江鈴月動了心。她知道顧景織他們跟江秋水做了協議,以救活江桑榆來換江秋水手中的蒼梧劍。

可要救江桑榆,江鈴月就必須死,張碧璿怕顧景織最後心軟,不願殺那江鈴月,所以才不得不下那生死花,逼著他與江桑榆同生共死。可誰知,他最後寧願自己死,也要救江鈴月。

還好她提前做了準備,為了奪得其他神劍,她打算利用入魔的江鈴月除去江湖各大門派的人。她想趁他們相鬥之事,漁翁得利,把一指大師手中的純鈞劍,以及柳卿然的湛盧劍,跟清荷派手中的蒼梧劍一並帶走。所以,她才故意把承影劍還給王屠鈄,讓他去寬刀門救江鈴月出封魔陣。

原本一切都如張碧璿預想的那樣進行著,就連江鈴月殺江秋水他們也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張碧璿怎麽也沒想到,江鈴月挖心墜崖之後,顧景織會跟著她一塊跳下懸崖。

他就這麽愛江鈴月?那她算什麽?

她是身份顯赫的郡主,是張貴妃在世時,親自為三皇子選的未婚妻,如果當年李麟沒有失蹤,如今她跟他早已完婚。

她為了他放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離開朝廷,出入江湖。為了他,染了一手的血。為了他,甚至不惜讓他跟其他女人簽下生死約。結果他竟然為了一個毫無是處,甚至入魔的女子,不顧性命至此。這事若傳出去,叫她顏麵何存!

可她還是忍了,誰讓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認定了他是她的夫君呢?

不管是江桑榆還是江鈴月,總有一天,她要讓他知道,天地六界,隻有她一人才有資格與他比肩。

他現在不理解,是因為他不記得他們過去發生的事了,等他想起來了,他就會明白,她才是最值得他去愛的那一個。

其他人都不配。

張碧璿的眼裏閃過幾絲冷光,嘴角微揚,耳邊傳來郭海探尋的聲音。

“不瞞郡主,少主數日前就已經離開南疆了。”郭海小心翼翼地說道。

“離開了?他去哪兒了?”張碧璿不悅地皺起眉頭。

郭海頷首回道:“誠如郡主所言,少主的確需要鮫人血續命。少主說雲仙宮不好找,自己身子最清楚,他不想讓太多人因他受難,所以看現在戰亂已平,邊疆安定後,就讓我駐守在這,隻帶著張將軍一人去南海了。”

“去南海了?”張碧璿蹙眉,沉思了一會兒,忽而將金絲錦囊收了回去,望著南方黑蒙蒙的天,微笑道,“他可真會傷我的心啊!”

郭海沉默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清晨,一輛馬車匆匆進了閏胡城,停在了一家客棧門口。

車上下來兩個男人,一個身材魁梧健碩,一個清風道骨。兩個人頭上都戴著鬥笠,胖的那個穿著一身灰色布衣,背上背著一把被布包著的琴,瘦的那位則身著月色長袍,手裏握著把劍,同樣用布包著。

閏胡城內經常有外來人進來,大多都是來這倒賣奇珍異寶的中原商人,這裏的隨便一塊寶石拿去中原賣,要是能遇到識貨的,能賺個三四倍的差價。

倒是客棧的掌櫃的,一見有生意上門,當即笑逐顏開的迎了上來,朝那兩名男子問道:“兩位客官,是要吃飯還是住店呢?”

“住店,要兩間上好的客房。”黑衣壯漢回道,從懷中掏出一塊金錠給了掌櫃。

掌櫃立馬接了過去,笑吟吟地領著兩個人上樓。

一道微風從門內吹了進來,吹起了那名瘦的男人藏在鬥笠下的白發,那人似乎身子骨不大好,一點風就吹得他猛咳了幾聲。

壯漢聞聲,當即緊張地要去看他,男人對他擺了擺手,壯漢抿著唇欲言又止。

掌櫃的不由得多看了那瘦子一眼,他那張藏在鬥笠下的臉捂得很嚴實,他瞧不得麵容,但看瘦子那頭白雪般的發絲,他想這應該是位上了年紀的老者了。

來閏胡城的外來人不少,可老成這樣的還是頭一次見。

畢竟中原的來他們這地的路途很遙遠,一路地勢又險峻,就算是為了賺錢,也鮮少有老人願意跑這麽遠受累的。

轉眼,就看到了二樓的廂房。

掌櫃將他們帶去了轉角處的兩間空房道:“二位,這是本店最好的客房了,這還是你們今日來得早,要是晚點,這麽好的房間可留不下來。”

能不早嗎?天一亮,他客棧剛開門沒多久,這兩個人就來了。

壯漢點了點頭,讓掌櫃的燒點熱水送進房間,然後先扶著瘦老頭進了房間。

待掌櫃的一走,張炳道立刻幫顧景織解開了頭上的鬥笠,緊張地問道:“少主,你可還好?”

顧景織點了點頭,骨瘦如柴的手慢慢扯下自己臉上用來蒙麵的綢布,露出蒼白的臉來。

他本就清俊,如今這臉受病痛折磨後,更加清瘦,顯得他整個人像冷月般清冷。

張炳道瞥到那布上咳出來的血漬,頓時變了臉色,急聲道:“少主你……”

“無妨。”顧景織輕喘一聲道。

張炳道麵露痛色,神情沉暗道:“少主,我打聽過了,聽說隻要找到無極水母就能去雲仙宮了,到時候我們一定能找到鮫人血。”

“嗯。”顧景織再度點頭,“你先去打探吧。”

“是。屬下這就去。”

張炳道走後,顧景織拿起自己許久未彈的琴,緩緩掀開布包。

漂亮的古琴展現在麵前,他輕輕拂過,眼前似乎又出現那個愛笑的女子。

“贈琴諧音贈情,因而古書有雲,女子贈琴給男子,等於向對方表示她鍾情於他。”他記得當日,她把九皋琴贈給他時,他如是說道。

她一臉羞紅,慌張地解釋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他不過是說了句玩笑話,想要戲弄她一番,誰料最後被戲弄得卻是自己。

最後的告別,是那樣的殘酷,就心痛難忍。

顧景織手指用力劃過琴身,破碎的琴音流出,就像當時她和他訣別時的那樣……

她紅著眼眶,眼睛那麽亮,那麽認真地看著他,淒婉地笑著說:“你說想要我的心,我以為你是喜歡我,原來,你真的隻是要我的心。”

說罷,不容他阻止,她便決然地挖出了自己的心髒。

“顧景織,你要的一切,我都給你。”

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她冷漠地扔下自己的心髒,轉身跳下了懸崖,再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顧景織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琴弦,眼神哀戚。

奏琴人還在,贈琴人往矣。

新的琴弦太過鋒利,割傷了他的手指,幾滴鮮血落在琴上。

顧景織靜靜地看著,沒有擦。

挖心的那一刻,她一定很痛吧。

很怨恨他吧。

你放心,鈴月,我很快就能來陪你了。

你等著我。

“藍田玉,上好的藍田玉,快來瞧一瞧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城北一處街販大聲地嚷嚷著。

王屠鈄忍不住停下腳步,背著劍走到攤鋪前,撿了一塊玉仔細地瞧了一會兒,冷笑道:“什麽藍田玉!欺負小爺沒見過世麵嗎?這不過就是塊普通翠玉,色澤還不如我們中原的好看呢。”

他這話一出,立刻引來了周圍其他人的側目。剛在這攤鋪上買玉的幾位客人立刻圍了過來,拿著玉佩朝小販道:“你竟然賣給我們假貨!退錢!趕緊退錢!”

“就是,快把錢還給我們,不然我們就掀了你的攤位!”

“諸位大爺,你們莫聽那小兒胡謅,我這是真的藍田玉啊!”

“瞎說!真的人家為啥說你是假的!”

“那得問那公子啊!”老板喊冤道。

眾人將手中的玉聚到了王屠鈄麵前,嚷嚷著:“這位小哥,你給我看看,我這玉是真的還是假的。”

“對,還有我的,小哥你也幫我看看。”

王屠鈄瞬間被纏得不可脫身,想要找柳卿然求救,忽然一道人影朝他們身旁跑了過去,隨後一穿著遊牧穿的少女騎著匹白色駿馬從北邊的城門裏闖了進來,一邊用力地蹬著馬肚,一邊揮著鞭子要打前方奔逃的老翁。

那老翁往前跑了沒幾步,腳步趔趄地摔倒在地,被那少女用鞭子打個正著,頓時嘴裏吐出口鮮血來。

眾人見他年事已高,被如此欺負,當即忍不住圍在一旁開始數落起那名少女來。

那少女置若罔聞,朝那老翁冷嗬一聲道:“讓你跑!你再給我跑啊!”

說罷她揮起鞭子就要再打那老翁,突然一道清瘦的身影衝了上去。

柳卿然猛地出手,一把抓住那少女手中的銀鞭,斥聲道:“這老翁哪裏衝撞了姑娘,要惹得姑娘對他下此毒手?”

然柳卿然攥得很用力,她根本抽不出來。

少女頓時一臉慍怒,惱恨地瞪柳卿然:“你是什麽人?竟然敢管本小姐的閑事?活得不耐煩了!還不趕緊給我撒手!不然我要你好看!”

“哦?”柳卿然不以為意地嗬了聲,目光涼涼地掃向那蠻狠的少女,問道,“怎麽個好看法?”

“你!”少女氣急,一腳踩在一旁的木樁上,就要飛身朝柳卿然踹去。柳卿然一邊躲,一邊依舊攥著那銀鞭不放。

顧及對方是女子,柳卿然手中握著的湛盧劍一直未出鞘。

別看那少女瘦弱,可武功高得很,出招狠辣無比,招招要人性命。她一邊進攻柳卿然,一邊從懷中抽出兩枚暗器朝那老翁射了過去。

柳卿然見狀,立馬朝王屠鈄喊道:“屠鈄!救人!”

不等他把話說完,王屠鈄已經眼疾手快地擋在了那老翁身前,用承影劍擋下了那女子的暗器,然後將那老翁一把從地上抓起,要將他帶離戰圈。

眼見自己追了許久的獵物被人搶走,少女心急道:“無極水母,你今日敢跑,我就放火燒了你的房子!”

“無極水母?”王屠鈄驚愕,下意識地看了眼手中的老翁,“無極水母不是女的嗎?怎麽是個老頭?”

那少女聽他也知道無極水母,當即變了臉色,一把鬆開握著銀鞭的手,不再與柳卿然纏鬥,飛到王屠鈄身邊,從懷中摸了把香粉出來,對著人群用力一揚。

“什麽東西?”王屠鈄隻覺得鼻子裏香得厲害,整個人眼前都模糊了,東倒西歪走不穩,而手裏的老翁也被少女搶去,少女將人飛身帶上馬,就要逃走。

柳卿然扇開眼前的香粉,連忙提劍使出輕功追了上去,一直追到城外,才好不容易把人給追上。

手裏一個劍招便把少女給老翁一同掀翻在地,柳卿然走上前去,將手中的銀鞭扔給了少女,然後將那老翁給抓了起來,擰著眉頭問道:“你是無極水母?”

老翁光比著手勢,支支吾吾地裝啞巴。

“是我先找到的!”那少女氣呼呼地從地上爬起,拿著銀鞭又要打人。

柳卿然手中湛盧劍出鞘,割斷了她的鞭子,橫在了少女的脖子上:“你怎麽知道他是無極水母?”

少女垂眸看了眼橫在自己脖子上的神劍,瞬間變了臉色,不可置信地望著柳卿然道:“你是湛盧劍主?”

“你認得湛盧劍?你是什麽人?”柳卿然蹙眉道,感到訝異地打量起那少女來。

那少女穿著打扮不像是中原人,也跟閏胡城的百姓不大一樣,她到底是何人?

“認得又如何?”少女不屑道,“你不也知道無極水母嗎,你又是什麽人?”

可那少女顯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就不告訴你!你想殺就殺好了!”

“你!”柳卿然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不識相的姑娘,當即氣得不知道說什麽話。

見他哽住,少女得意地一笑:“我就說嘛,湛盧劍是仁義之劍,劍主怎麽可能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說出去不得被世人恥笑嘛!”

“你?手無縛雞之力?”柳卿然仿佛聽了個笑話,他要記錯的話,不久前這丫頭剛把這老翁打得吐血。

少女無辜地眨巴了下大眼睛。

“算了。”柳卿然懶得理會她,直接轉頭朝手中抓著的老翁道,“你不會說話沒關係,你來說,你是無極水母就點頭,不是就搖頭,敢騙我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老翁低著頭,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柳卿然剛打算繼續逼問之時,隻見老翁忽然對著他吹出一口霧氣!柳卿然連忙閉氣,可卻已經晚了,不等他使喚湛盧劍,便一頭栽在了地上。

“你!”那少女剛打算襲擊過去,不想自己卻也已中招,整個人暈暈的倒在地上。

待他們都倒地後,那老翁掙開了柳卿然的桎梏,從臉上撕下一張人皮麵具,露出一張精致的女人臉來。那張臉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如牡丹一般韻味十足:“就這點道行還想抓我?”

女人媚眼微眯,嘲諷地笑了笑,她看了眼柳卿然,俯下身來,要將湛盧劍從他身下拿走。

可湛盧劍身為神劍,早已認主,怎麽會容許她觸碰,直接飛到空中,朝那女子刺了過來。

那女子見狀,臉色驟變,連忙側身躲過,恨聲道:“算你們走運!”說完,隱去了身形,消失得無影無蹤。

蒼梧在驛站的房間裏打坐,猛地睜開眼睛。

她在王屠鈄身上打了劍印,神識一直跟著他們,眼見兩個人被兩個女人先後放倒,簡直是廢物本廢。

“靠他們,估計等這身體爛了都找不到雲仙宮的入口。”蒼梧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決定自己去找。這裏天熱,加劇了肉身的腐爛,再找不到鮫人血,可就麻煩了。

她要找雲仙宮其實很簡單,根本不需要找什麽無極水母。泰阿劍在那雲仙宮,她隻要動用一絲神力,就能感應到泰阿劍的所在,找到泰阿劍自然就知道雲仙宮的所在。隻是一旦她動用神力,就有可能被神界察覺……

不過現在也沒別的辦法,隻能賭一賭了。

蒼梧走出驛站,直接來到了南海邊最高的孤山上。山間濃霧縈繞,白衣少女站在峰頂,閉上眼睛,對著天張開了雙臂。

黑色的劍氣從她身體裏鑽了出來,纏繞在她的周身。她的額間,赤紅的劍印隱隱閃爍著光。

蒼梧劍被放在一旁,突然劍身大動起來。

顧景織大驚,這是他拿到蒼梧劍後第一次見到蒼梧劍有異動。

當初,江秋水把蒼梧劍給了他們,的確是因為隻有他可以拔出蒼梧劍,按理說,他就是蒼梧劍主。可奇怪的是,這柄劍跟其他劍並不同,即使覺醒了,但劍身一點劍氣都沒有,威力還比不上一柄普通寶劍。

可蒼梧是上古凶劍,九大神劍之首,既是首,又怎會這般樣子。

不容他多想,蒼梧劍突然飛出了桌子,穿過窗戶,飛出了屋外。

顧景織見狀,驟然變了臉色,當即抱起九皋琴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城外的山脈,上山來到峰頂,顧景織終於追到了逃跑的蒼梧劍。

一名白衣少女端坐在一塊大岩石上,纖細的小手裏握著蒼梧劍。

她麵容清冷,稍帶豔麗,眉間有一枚朱砂色的劍印,身上穿著一件月色輕紗裙,正蹙著眉頭在看手中的劍。

似乎這劍並不是她想要的那把,她有些嫌棄地將劍扔在了一旁。

感覺到有人,那少女猛地站起身,抬起眼眸,朝他看了過來。

待看清楚少女的容貌,顧景織渾身血液都冷凝了下來,他震驚地看著那人,微微張嘴,說不出話來。

“鈴月?”他不敢相信地叫著那個平日裏在心裏默默叫了上千遍,卻不敢叫出聲的名字。

山崖上的那人聽到他的聲音,轉身回眸看過來。

那一眼就讓顧景織清醒過來。

不對……那不是江鈴月……

那少女雖和跟江鈴月一樣的容貌,可她的神情目光跟江鈴月完全不一樣。

還有她的衣服,江鈴月素來不愛穿白衣,先前他讓郭海給她買過,她一個勁嘮叨說這衣服不耐髒。可眼前這位白衣纖塵不染,罔若月宮仙子,清麗脫俗。

顧景織猛地反應過來:“是你?”

先前幾次江鈴月昏迷,出來的那個喚他焚天的女子,其實就是她對不對?她為何會借用江鈴月的身體?江鈴月呢?

顧景織腦袋一片混亂,看著朝自己飛身而來的白衣少女,死死皺眉。

迷惘間,那少女飛到了他的麵前,她的臉與他隻隔了咫尺。

他在看她,而她也在看他,兩個人定定相望。

風聲在懸崖邊吹著衣擺嘩嘩作響,顧景織一瞬不瞬地看著少女的臉,似乎想從那張臉上找出一絲像江鈴月的表情,可是他終究失望了。

蒼梧也同樣失望,她搖搖頭退開一步:“我記得你,你是那個跟焚天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可惜,你接受不了混沌之氣,你不是他。”

焚天?顧景織又一次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他幾乎可以確定眼前的少女果真就是先前割心頭血救他的人。

“我?”白衣少女看看他,飛到了半空中,“我是江鈴月,也是劍魔。但確切來說,我不是魔,我是劍神蒼梧。”

“什麽?”顧景織驚愕。

那白衣少女在半空中長大手臂,身上隱隱發出神光,朝他朗聲道:“還得謝謝你,把蒼梧神劍送來!”話還沒說完,落在一旁的蒼梧劍突然朝她飛了過去。

“小心!”顧景織猛地睜大眼睛,生怕那少女受傷,他激動地朝她奔了過去。

可他還是晚了一步,蒼梧劍當著他的麵生生鑽入了她的體內。

顧景織大驚,蒼梧安然無恙地睜開眼,眼神冷漠地看著他,不帶一絲情感地說道:“我是寄生在蒼梧劍中的劍靈,江鈴月是我為了報神劍山莊數年的庇護之恩,幻化出來的女嬰,也是這副肉身的主人。如今我凡心已去,元神回歸,世間便再無江鈴月這人,你應該跟王屠鈄他們一樣,喚我蒼梧大人。不過既然你拔了我的蒼梧劍,不如也做我的劍奴吧。”蒼梧勾起嘴角道,“反正你長得這麽好看,在我身邊也挺賞心悅目。”

她跟江鈴月竟然是一個人!

顧景織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他驚愕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再度回想起她挖心時的那一幕,心中難忍疼痛地問:“除了想讓我做你的劍奴,你就沒有其他想要我為你做的嗎?”

蒼梧茫然道:“我隻要劍奴,其他都不要。你這麽說是願意做我的劍奴了?”

顧景織神情痛楚,語氣愴然道:“你明知我不會拒絕你的所有請求,別說是做劍奴,就算你如今取了我的命,我也毫無怨言。”

“你這麽聽話?”蒼梧有點懷疑地看著他,“王屠鈄還反抗了好久呢。”

“嗯。”顧景織點頭,看著她的眼睛問,“所以劍靈是你,劍魔是你,鈴月也是你對嗎?”

“對。”蒼梧點頭。

“過去那段時日,與我作伴的那個人都是你。”顧景織蒼白的臉上終於染上一絲笑容,他輕聲道,“是你就好了。隻要是你,變成什麽樣都好。”

是人也好,是魔也罷,劍靈也無所謂,隻要她還活著就行。

看她還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顧景織忍不住激動地發出低笑,捂著嘴狂咳起來。喉間一陣腥甜,他吐出一口鮮血來。

聞到血腥味,少女瞬間變了臉色,眼裏閃過幾絲訝異,再度朝他飛身而來。

顧景織站在原地,等著她靠近,沒有逃。

他想起,她上次聞到他的血就魔化的想吃他血肉的模樣,不但沒有害怕,甚至有些期待,隻要她喜歡,那便都拿去吧。他的血,他的肉,他的一切,都願意獻祭給她。

等了一會兒,想象中的疼痛沒有發生,顧景織驚愕地睜開眼,疑惑地看著她。

白衣少女沒有像上次那樣啃齧他,隻是圍著他繞了一圈,然後伸手挑起他額前的一股青絲,眉頭微蹙地陳述道:“你快死了。”

顧景織不吭聲,目光深諳地看著她,算是默認了。

“可惜,我不要快死的人做劍奴。”蒼梧嫌棄道。

“隻要找到鮫人血,就能治好我的傷。”顧景織連忙道。

“你也要找搶鮫人血?那你豈不是要跟我搶?”蒼梧雙手抱胸有些不爽,眉頭微挑道,“算了,看你跟焚天長得像的份兒上,我不會讓你死的。等我尋到鮫人血,我分你一些。”

顧景織不由得苦笑起來,望著她的眼眸有些傷楚,但又無可奈何。

她本就以為他是焚天才幾次三番救他,她沒有要求他喜歡她,是他先動的心,那麽該受的苦果也該他受著。

無妨,隻要她活著,他還能見到她,她心裏有沒有他沒關係。

“若不是我的真身被光欒封了,你這種小傷,我一個法術過去就治好了。”蒼梧揚頭道,“不過現在,隻能靠鮫人血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我還要繼續召喚泰阿劍。”

蒼梧說完,又要朝峰頂飛去。

顧景織隨著她一同來到峰頂。

蒼梧見狀,不悅地皺眉瞪他:“你跟著我做什麽?我不是說了找到鮫人血會分你一些嗎?”

“你召喚泰阿劍是為了找雲仙宮所在?”顧景織拉著她的手,沉聲問道。

“是啊!”蒼梧不耐道。

“你準備一個人去雲仙宮?”顧景織繼續問道。

“不然呢?”蒼梧一把要甩開他的手,有些不爽地想到自己找的那兩個廢物劍奴。

顧景織固執地抓著她的手不放,目光深邃地望著她,請求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就你這樣會拖累我的。”蒼梧當即毫不猶豫地拒絕道。

顧景織也知自己這副身子骨不如從前,可他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她素來心智單純,就算不是凡人之身,可又如何能分辨人心。

“你不帶我一起去,我如何能相信你找到鮫人血後會分與給我?”顧景織道。

他這話有些激怒少女,她立刻冷下臉來,瞪著他氣惱道:“我不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

“你連人都不是,又如何能篤定自己不會出爾反爾!”

“你!”蒼梧下界數萬年,鮮少與人拌嘴。

這要換王屠鈄或者柳卿然敢這麽對她說話,估計早就被她一掌扇飛到十幾米遠了。

如今麵對著這張跟焚天一模一樣的臉,她縱使再生氣,也舍不得狠下心來做點什麽,最終隻能妥協:“行吧,你既然這麽想跟就跟著吧。”

她沒有掙開他,這讓他心底默默地多了些安慰。

至少,她是不排斥他的。哪怕隻是因為他長得像那個人。

想到這兒,顧景織的眼神又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