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謠·下冊 第一章 身世

江鈴月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隻有一片混沌,她感覺自己沉溺在這片混沌之中,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見。

等她醒來睜開眼,發現自己被關在寬刀門劍塚內的石室中,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她的四肢都被鐵鏈鎖著,有一層金光籠罩在她的周圍。

“怎麽回事?誰給我鎖起來了?”江鈴月用力地扯了扯手上的鐵鎖鏈,卻沒能撼動絲毫。

她著急地朝外麵大喊著:“有沒有人啊!來個人啊!”

她喊了半天,嗓子都喊啞了,都不見有人進來。

江鈴月泄了氣,停止喊叫,抬頭望著頭頂的石壁。

她記得上次柳卿然跟那黃衣妖女打鬥時,明明把石室的頂打出了個窟窿,可眼下,這窟窿不知何時被人給補好了。

到底是誰補的窟窿,又把她關在這裏的呢?

江鈴月一陣頭疼,她在劍塚內看不到外麵是天黑還是天明,隻覺得時間在這裏似乎變得十分漫長。

休息了一會兒,她又對外喊了幾聲,依舊沒有人回應。

她開始煩躁地撕扯著手腳上的鐵鏈,要將自己往金光罩上撞,然而折騰了半晌,她非但沒衝出去,還把自己撞了個頭破血流。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誰來放我出去啊!”江鈴月快瘋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肚子有些餓了,過了一段時間後,她餓過頭不覺得餓了,然後沒多久,又開始餓了。

就這樣循環反複了好幾次,她終於聽到劍塚的門被人打開的聲音。

她驚喜地想要站起來,可發現鐵鏈鎖著她,她隻能跪著。

沒多久,劍室內的門也開了。

柳卿然走了進來,手裏還拎著個食盒。

“卿然師父!”江鈴月一見到柳卿然就激動地大叫著:“柳卿然!你是來救我的嗎?”

似乎有很久沒聽見她這麽喊自己了,柳卿然有些怔愕地看了她一會兒,隨後驚喜地拎著食盒上前道:“鈴月,你可算醒了。你知道你瘋了多久了嗎?”

“我瘋了?”江鈴月不解道,她伸手提了提手腕上的手鏈,皺著眉頭問柳卿然,“我什麽時候瘋的?我怎麽完全不記得啊。”

柳卿然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記得?那你記得你打傷了桑榆跟江伯父的事也不記得了嗎?”

“我?”江鈴月震驚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打傷我姐和我爹?怎麽可能!就我這點武功,卿然師父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那你傷了顧景織的事呢?”柳卿然繼續問。

聽到顧景織的名字,江鈴月整個人都激動起來,緊張地問:“我還打傷顧景織?我怎麽會傷害他呢!我明明……”

喜歡他還來不及啊……

江鈴月忍不住紅了眼眶,焦急地問柳卿然:“卿然師父你快跟我講講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看她一副抓狂的樣子,柳卿然深深吸了口氣,一邊將飯菜從食盒裏拿出來,遞給江鈴月,一邊慢慢跟她講述了她入魔之後的事。

江鈴月哪還有心情吃飯,她仔細地聽著柳卿然說的每一個字,越聽越覺得可怕,當她聽到顧景織為了護她被江秋水一劍刺穿了心髒時,她不由得驚呼一聲,哭著問柳卿然:“顧景織現在怎麽樣了?”

“他被郭海帶回藥王穀養傷了,應該沒事。”柳卿然垂下眼,並未多說。

江鈴月看他一副有所隱瞞的樣子,不放心道:“你別騙我!他傷得這麽重,怎麽可能沒事?我要去看他!放我出去!”

江鈴月激動地晃動著雙手,手腕上的鐵鏈叮當作響。

“鈴月。”柳卿然連忙製止她,“你擔心他還不如先擔心下你自己。”

江鈴月抬頭,心慌意亂地問:“我?我怎麽了?”

柳卿然抬頭看了一眼困住江鈴月的金光罩,問:“你可知這是什麽?”

江鈴月茫然地搖頭。

柳卿然道:“這是淩霄派的封魔陣。”

“封魔陣?”江鈴月一臉驚詫。

柳卿然點點頭。

半個月前,江鈴月突然入魔,打傷了江桑榆後擄走了顧景織。眾人四處尋找,都找不到他們的身影。

那會兒正值那神秘妖女奪劍之際,江湖上人人自危。江秋水推測那妖女屠殺寬刀門眾人後很有可能去浮屠塔搶純鈞劍,便一早就通知了武林各道前往浮屠塔,護送一指大師及其門下弟子,帶著純鈞劍來寬刀門與他會合。

那些武林人士一路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滕華山腳,淩霄派的掌門風如水突然感知到附近有魔氣。他帶著人順著魔氣一路追蹤,正好撞見了入魔的江鈴月。

風如水當場要將她誅殺,幸好柳卿然及時出現,攔住了他。

眾人將江鈴月跟顧景織帶回了寬刀門。為恐江鈴月再次入魔傷人,風如水便將她關在了封魔陣裏。

柳卿然將個中緣由跟江鈴月說了一通,江鈴月怔怔地聽完, 心中頓時一片恍然。

“原來,我是因為入魔了才被關在這裏的。”江鈴月喃喃道,可又哪裏有些不對,她感到奇怪地問柳卿然,“我武功這麽差,怎麽可能會走火入魔呢?那個風掌門跟爹爹會不會是看錯了?”

聽她這麽問,柳卿然垂下眼眸,緊緊地皺著眉頭,猶豫了一下,朝江鈴月輕聲說道:“鈴月,你入魔並非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

“那是為何?”江鈴月不解道。

柳卿然停頓了會,咬唇繼續道:“是因為你是魔女。”

“魔女?”江鈴月震驚地叫出聲來,指指自己,訝然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爹是魔?不對啊,我爹看起來挺正常的啊!難道我娘是魔?怪不得我從未見過我娘呢,原來因為她是魔,我爹才不要她的啊!”

江鈴月兀自揣測著。

柳卿然看著一臉天真爛漫的她,最終還是忍不住直言道:“鈴月,其實江伯父他並不是你親爹。”

“啥?”

江鈴月瞪大眼睛,看著柳卿然,整個人呆住了。她不過是睡了一覺,怎麽外麵就變天了。

先是說她入魔,後又說江秋水不是她親爹,這到底還有多少可怕的消息等著她?

“卿然師父,你不會在跟我開玩笑吧?我爹很疼我的,怎麽就不是我親爹呢了。”江鈴月不願相信道。

“是真的,你的親生父親其實是神劍山莊的莊主慕白楓。”柳卿然道,“你是他跟江宴娣生的女兒!”

轟隆一聲,像有什麽東西在江鈴月的頭頂炸開,她一臉震驚地望著柳卿然,嘴巴張大著,卻說不出話來。

柳卿然繼續說道:“當年慕白楓入魔,殺了神劍山莊滿門,那會兒江宴娣快要臨產,江伯父奉師父去神劍山莊看望她,看到慕白楓入魔後,他趁亂救出江宴娣,將她帶回了清荷派,你跟你娘這才逃過一劫。江宴娣早產生下你,你外公也就是清荷派當時的掌門江天,他不想你受連累,就將你藏了起來,對全武林的人謊稱江宴娣生了個死嬰。可沒想到江宴娣接受不了這番打擊,又不願相信丈夫是個殺人魔王,揚言是江秋水害的慕白楓,捋走了尚在繈褓中的桑榆,對她下了血蠱,然後跳下了懸崖。你外公聞訊傷心過度,舊疾複發,臨死前,他將你托付給了江伯父,為了隱藏你的身份,江伯父將你認作是他的親生女兒”

江鈴月難以置信地看著柳卿然,搖搖頭,眼神很是無助。

“不可能的,我爹不是大魔頭,我娘也不是那個害桑榆姐姐的毒婦!我這麽善良可愛,怎麽可能會是這麽壞的人生出來的呢?”江鈴月激動地說道,眼淚流了下來。

柳卿然一臉同情地看著她,安撫道:“鈴月,若不是因為你跟慕白楓一樣突然入魔,整個武林的人都要風掌門除了你,江伯父是不會說出你的身世的。慕白楓雖十惡不赦,可你終究是無辜的。江伯父跟我娘為了救你,一直在替你求情,要大家饒你性命。你放心,風掌門已經找到給你除魔又不傷你性命的辦法了,隻要你乖乖待在這封魔陣中,等你身上魔氣除去,他們就會放你出來了。”

“什麽辦法?”江鈴月哽咽地問道。

她真的是魔女嗎?江湖上的人真的會放了她嗎?她不是江秋水的女兒,她親娘還害了桑榆姐姐,爹爹真的還會願意救她嗎?

“就是……就是……”柳卿然看了江鈴月一眼,艱難地說道,“挖心除魔。”。

“挖心?”江鈴月瞪大眼睛,停止了哭泣,愕然地問:“挖了心我還能活嗎?”

“不會,鈴月,你不是人,所以就算挖了心你也不會死的。”柳卿然連忙急著說道。

江鈴月惱恨地瞪了他一眼,又哭了起來:“我都這麽可憐了,你還罵我?柳卿然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枉我以前對你這麽好,一口一句師父地叫你!”

“不是,不是,我沒說清楚。”柳卿然無奈地道,“風掌門說你身上的魔氣是天生擁有的,隻有魔族之人才會把自己魔氣遺傳到兒女身上,所以慕白楓當年不是因為練功才走火入魔的,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魔族之人。他是魔,所以你是魔女,是半魔,不是人。”

“所以,我真的不是人嗎?”江鈴月頓時哭得更傷心了。

這噩耗三連也太可怕了,這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

柳卿然繼續安慰她:“所以鈴月你放心,你不會死的。等風掌門替你除去魔心之後,到時候若江伯父不要你,你就住在寬刀門,我跟我娘都說好了,到時候……到時候我們就是一家人。”

“柳卿然,你真的沒有騙我嗎?”江鈴月淚眼婆娑地問。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怕死,她隻是還沒有活夠。

她舍不得很多人,她舍不得顧景織,舍不得柳伯母,舍不得爹爹,舍不得姐姐,還有土豆……也舍不得柳卿然和師門裏的師兄弟們……

可是她知道,若她真如柳卿然所說的是魔女,是一定要清除身上的魔氣的。不然她早晚都會成為武林中禍害。畢竟她現在就已經記憶不清了,就連打傷了對她來說那麽重要的人都不記得了。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麽。”柳卿然見她不再哭了,懸著的心也放鬆了下來。

明知道柳卿然這麽說隻是在安慰她,挖心後,就算她是半魔,活下去的機會也很渺茫,可江鈴月還是被感動到了。

為了不讓柳卿然擔心,她伸手擦了下眼淚,對著他甜甜地笑了一下:“我相信你,卿然師父!”

“以後不叫師父了,叫哥哥吧。”柳卿然看著她的笑臉道。

江鈴月點了點頭,微笑道:“卿然哥哥。”

柳卿然笑了笑,抬手穿過金光罩,摸了摸她的頭,拿起筷子將飯菜喂到到她嘴邊:“吃吧。”

“謝謝卿然哥哥。”江鈴月眨了眨哭疼的眼睛,感激的笑了笑,強裝開顏地吃了起來。

幾個月後。

鹹陰山下有一深穀,穀中白霧濃重,樹林茂密,看不到村落,唯有幾間茅草屋坐落在山腳。

午時剛過,草屋頂上又升起幾股炊煙。屋內的竹榻上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

說是少年,那人的頭發已經全白,他低著頭,捂著嘴在劇烈地咳嗽,似乎咳傷了心肺,一股鮮血從他指縫間滲透出來。

屋外,一獨臂男子趕忙端藥上前,急著道:“少主,你醒了?”

顧景織又咳了一聲,鬆開手,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問:“我這次又睡了多久?”

郭海在旁邊的水盆裏倒了點水,把一塊帕子潤濕,拿去給顧景織擦手:“都快兩個月了,炳道他們都急死了,生怕你醒不過來。”郭海說著紅了眼眶。

半年前,江鈴月入魔,顧景織命懸一線,要不是風如水當年欠著老藥王的恩情,送了兩顆鮫人血給顧景織治傷,顧景織根本撐不到回藥王穀。

好在藥王穀內的寒冰泉對治療外傷具有奇效,再加上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鮫人血,顧景織才勉強保住性命。

顧景織喝完了郭海給他煎的藥,又咳了幾聲,平複了下氣息,問郭海:“現在是何月何日了?”

“回少主,昨日穀雨剛過。”郭海道。

顧景織斂眉,伸手掐算了下時間,眼神暗了下來:“還有一個月就到她出封魔陣的時候了,郭海,你去收拾下,我們去寬刀門。”

“少主,兩顆鮫人血的藥效隻能維持半年,再找不到新的鮫人血,你都要死了,你還管那魔女做什麽?”郭海氣急道。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你不必多言。”顧景織閉眼,揮手讓他不必再勸。

幾縷涼風從敞開的木窗外吹了進來,吹亂了他一頭的白發。不過寥寥幾月,他頭上都不見一根青絲。

他當然知道時日無多,所以他才不想留有遺憾。

其實他兩個月之前第一次醒來就想去寬刀門救她,可那時他傷勢太重,連床都下不來。

算算日子,她已經被封魔陣關了一百五十日有餘了,她那樣跳脫的性子,一定很難忍受……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她自己都願意被挖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這心一被挖,她就沒有生還的可能了。到時候,就算他醫術再高,他也救不了她了。

想到這兒,顧景織又一陣急血攻心,他不由得又咳了幾聲,連忙伸手按了心脈附近的兩處血脈,按捺住那澎湃的心血。

“少主!”郭海急道,知道顧景織心中做何打算,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勸阻道,“少主,我們接近江秋水是為了得到蒼梧劍,現今,好不容易江桑榆有救治的希望,等您幫她除了蠱毒,江秋水就會把蒼梧劍給我們,你可不能再為了江鈴月這個魔女而犯險了啊!”

“她不能死。”顧景織強硬地道。

“江鈴月不死,那江桑榆就得死,蒼梧劍拿不到,您也要跟著一起死,屆時您讓我如何跟張氏一族還有誓死追隨你的死士們交代啊!”郭海一頓哽咽,朝顧景織跪了下來,祈求道。

顧景織臉色蒼白,眼神卻很堅定地沉聲道:“你放心吧,蒼梧劍我要拿,她我也要救!”

“少主……”郭海還是覺得太過冒險。

“郭海,你若還當我是少主,就不要再多言了,去收拾行李,我們即刻出穀。”

“屬下遵命。”郭海無奈地退下,徒留顧景織一人負手站在窗前。

窗外又清風拂過,幾根白發從他的頭上掉落下來。

顧景織微微抬手去接,眼神安靜地望著躺在手心中的白發,看了許久,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他伸手,將那幾根白發揚了出去。

就像郭海所言,他們入江府,答應救江桑榆,後來去萬蠱窟,都是為了蒼梧劍。

可是,當日在萬蠱窟,要不是江鈴月割心頭血救他,他已經死了。後來在寬刀門,她入魔傷了他,可還是割了心頭血救他,並治好了他身上的軒轅劍傷。

她不顧性命地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叫他如何還能放得下她?

她是人也好,是魔也罷,他都不管,他隻要她活著,哪怕他死,他也要她活著。

初夏,蟬鳴陣陣,寬刀門內,幾個門派的弟子正圍聚在院子裏鬥蛐蛐。

自打他們來了這寬刀門後,那奪劍妖女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他們這人多,怕寡不敵眾,直接從武林銷聲匿跡了。

但為了防備那妖女突然襲擊,也為了看守入魔的江鈴月,幾大門派的弟子依然聚集在寬刀門。

不過這樣的日子也不會久了,聽說下個月就是江大小姐十六歲的生辰,風掌門他們那日會給江鈴月挖去魔心,再讓藥王穀的神醫給她倆換心,為江桑榆除蠱。

這好好的壽辰,又是除蠱又是挖心的,聽起來詭異得很。但眾人並不計較這些,一聽說那日江盟主會在寬刀門設宴款待武林同盟,大家都高興得很。

雖說他們在寬刀門的日子過得挺舒坦,可這人一多,夥食可就一般了。如今要大擺宴席,說明有好吃好喝的呀!

一個生辰宴,有人歡喜有人憂。

所有人都隻在乎江桑榆的死活,根本沒有人在意江鈴月。對他們來說,江鈴月這個魔女早該死了,若不是為了留她給江桑榆換心,她哪還能活到現在啊!

柳夫人看著那些人心生晦氣,索性把門窗一關,躲進廚房,懶得看他們。

“卿然,鈴月這兩日可好?”柳夫人一邊往食盒裏放著菜碗,一邊問柳卿然。

柳卿然點點頭:“挺好的,能吃能喝。”

柳夫人聞言,高興地道:“我今天給她做了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你路上走快點,回頭冷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娘。”柳卿然接過食盒,轉身出門。

他不敢和母親說江鈴月最近狀態很差,被鎖在封魔陣長達半年,她早就沒有了一開始的樂觀,整日目光呆滯,麵無表情。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總是追問他,除魔是不是不一定會死,或者追問他顧景織的消息,可漸漸的,她眼裏的光慢慢暗淡下去,送去的吃食也很少動。

他勸過幾次,到最後,就連他自己也茫然了。

鈴月被挖心之後,真的不會死嗎?萬一風掌門說錯了,半魔沒了心也會死呢?

每每想到這兒,柳卿然就一陣後怕,他不敢再去設想這樣的可能。

有一日,江鈴月突然輕聲問他:“卿然哥哥,你說我現在像不像一隻待宰的家禽呢?被鎖在籠裏,等過年過節的時候再拿出來殺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是自嘲,眼裏滿是落寞。

那一刻,柳卿然心中湧出一股衝動,他真的很想拿湛盧劍砍斷她手腳上的鎖鏈,打破那牢籠,把她救出來。

可是……他不能,他擔不起放她出來的後果。

柳卿然低著頭,手中抱著個食盒穿過嬉鬧的人群,麵無表情地朝後山的劍塚走去。

轟隆一聲,劍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打開,一道微光照進室內,落在了劍室中間被鐵鏈綁住四肢的少女身上。

因為長久見不到陽光,江鈴月的皮膚蒼白得毫無血色,渾身髒兮兮的,也沒衣服換,就連頭發也好久沒修剪了,長得都拖地了。

她頭低著,像是睡著一般,烏黑的青絲如同水草般盤踞在她的腳下,金色的光屏籠罩在她的四周。

“鈴月。”柳卿然叫了一聲。見跪著的少女毫無反應,他疾步上前,將食盒放下,蹲在她麵前,把手伸進了金光屏內,關心地問,“鈴月,你怎麽了,是不是生病……”

不等柳卿然把話說完,江鈴月猛地抬起頭來,雙眼赤紅,額頭上的劍印鮮豔如血,她張大嘴,凶狠地朝他咬了過去!

柳卿然來不及作逃,胳膊被她咬了一口,瞬間血流如注。

她這是又入魔了!

柳卿然往後退了幾步,捂著傷口道:“鈴月,你身上的魔氣不是消得差不多了嗎?怎麽還會入魔?”

“你真以為就憑這個金光罩就可以除掉我?”“江鈴月”不屑地問,身上突然魔氣大作。

柳卿然手中的湛盧劍忽的躁動起來,徑直飛進金光罩,在“江鈴月”身邊繞了一圈後,驀地砍斷了她手腳上的鐵鏈。

“怎麽會?”柳卿然大驚,頓時變了臉色,一時之間沒了反應。

四肢得到解放,“江鈴月”神情變得陰狠起來,從地上站起來,直起身,目光冷厲地望著柳卿然,獰笑道:“就憑你們這些廢物也想困住我,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說罷,“江鈴月”雙手合十,身上魔氣縈繞,黑發亂舞,額間劍印發出耀眼光芒,一道紅光從她身體裏迸射出來,眼看就要衝破那封魔陣。

就在這時,劍室外飛來一串符咒貼在那金光罩上,金光罩爆發出一陣強光,把江鈴月的魔氣擋了回去。

“可惡!”“江鈴月”咒罵一聲,摔在地上。

劍室外傳來一陣聲響,幾道腳步聲傳來,風如水跟江秋水雙雙飛入了劍塚,來到他倆麵前。

“外麵封魔陣紊亂,我就知道定是你又在作亂!”江秋水望著坐在地上惱怒的“江鈴月”罵道。他的目光落在了柳卿然身上,見他的湛盧劍被江鈴月拿走,當即恨聲道,“卿然,我要你看著她的,你怎麽如此不當心?還不快把湛盧劍拿回來!”

柳卿然自知理虧,連忙操作劍訣要讓湛盧劍回來。

江鈴月哪肯輕易放手,也用魔氣操控湛盧劍和柳卿然對峙。

風如水跟江秋水見狀,都大吃一驚,這魔女竟然能操控神劍!

“孽障,還不放手!”江秋水抬手,一個破劍式揮去。

江鈴月被劍氣打得飛起,再度撞在金光罩上,跌落下來,吐了口血,隻能恨恨地看著湛盧劍回到柳卿然手裏。

風如水咬破手指,再度以鮮血畫符,對著那金光罩說了聲“封”字,那金光罩瞬間變厚了許多。

“江鈴月”咬牙切齒地瞪著風如水,恨恨道:“陰邪老道,你困得住我一時,困不住我一世,等我出來了,我定取你狗命!”

“魔女!死到臨頭了,還口出狂言!”風如水大罵道,又對江鈴月施了一道符咒,陣中的江鈴月頓時疼得滿地打滾,發出痛苦的嘶吼聲。

那被砍斷的四條鐵鏈忽然再度鎖住了她的四肢。

“嗬嗬!”江鈴月發出幾聲冷笑,抬眼憤恨地看著風如水等人,雙眼煞紅,宛若邪魔,大罵道,“江秋水!臭道士!你們都給我等著!”

話音剛落,風如水又對她下了一道符咒,江鈴月膝蓋重重地跪在地上,神情陰冷地望著他們。

柳卿然不忍再看,內心難受地別過了眼。

“你若乖乖地待在裏麵,怎會吃這苦頭!”江秋水一臉心疼地說道。

江鈴月狂笑一聲,冷然道:“我呸!若非我這副身子使用不慣,就憑你們,能奈我何?”

“魔女,休得再口出狂言!”風如水被激怒,手中打出兩顆細長的釘子,朝江鈴月射去。

柳卿然見狀,眼裏露出幾絲驚恐,不等他出手攔阻,那兩顆長釘已經直直射入江鈴月兩邊的太陽穴中。

江鈴月慘叫一聲,忽然昏死了過去。

“風掌門,你這?”以為風如水一氣之下把江鈴月給殺了,江秋水當即白著臉朝風如水急著道。

風如水冷著臉道:“江盟主不必擔心,我不過是給那魔女打了兩顆封魔釘,讓她安靜一些罷了,要不了她的性命。”

江秋水聽罷,立刻鬆了口氣。

江鈴月腦中被打了封魔釘,身上魔氣散去,雙眼變得空洞下來。

見她鎮定下來,風如水跟江秋水拉著柳卿然離開了劍塚。

劍塚外,淩霄派的十二童子依舊守在十二方位。其中一名童子在江鈴月闖封魔陣的時候受了傷,換了一名新的頂上。

風如水走出率先走出封魔陣,臉色陰沉地看著柳卿然道:“那魔女雖中了我的封魔釘,但她能操控神劍,為安全起見,柳少俠以後就不要給魔女送飯了,那魔女就算餓上一陣子也死不了。”

“鈴月雖是半魔,可也得進食啊,怎能不讓她吃飯呢?”柳卿然有些擔憂道。

江秋水拉住他,勸慰道:“卿然,就按風掌門說的做吧。今日還好我與風掌門及時趕到,不然你的湛盧劍被鈴月搶了,被她闖出封魔陣,你讓我如何向武林同道們交代。”

“可……”柳卿然還想說點什麽,江秋水他們已經不再理會他,朝寬刀門的方向走去。

柳卿然回頭看了眼再度關上的劍塚大門,江鈴月被打封魔釘的場麵依然赫赫在目。

他心裏沉甸甸的,難過極了,想救她,又不能救。

她魔氣如此之重,出去了,定會為禍蒼生。

可不救她,他又每日每夜因為心疼,愧疚而寢食難安。

他每天來看她一次便多難過一次,也許不來看她也好……看不見,他不能救她的愧疚也會少幾分。柳卿然垂下頭,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湛盧劍。

突然一雙手從背後襲來,一把捂住了柳卿然的嘴,將他拖入了草叢。

“王屠鈄,怎麽是你?”看清楚來人,柳卿然一把掙開了王屠鈄的手,驚問道。

王屠鈄一臉警覺地張頭看了下四周,見沒人過來,這才鬆了口氣,恨恨地瞪著柳卿然道:“怎麽,見到我很意外?要不是為了鈴月,我才不稀罕來你們寬刀門呢!”

柳卿然沒回他,目光落在了王屠鈄手中的神劍上,一臉驚詫:“你的承影劍不是被搶走了嗎?怎麽還在你手上?”

“一個神仙小姐姐送還給我的。”聞言,王屠鈄突然得意道。

“神仙姐姐?”柳卿然皺眉,除了那個搶神劍的妖女,誰會有承影劍。

“長什麽樣的?”柳卿然警覺地問。

王屠鈄見他這般在意,忍不住嘚瑟地將自己所見的美貌少女跟柳卿然形容了一番。

柳卿然認真地聽著,待聽到那女子臉上也戴著半截黃金麵具時,他神情驟然陰沉了下來,握緊手中的湛盧劍,厲聲朝王屠鈄道:“什麽神仙姐姐!那就是屠我們寬刀門的妖女!可惡,那妖女消失半年,竟然又在江湖上露臉了!”

王屠鈄被柳卿然嚇了一跳,錯愕道:“你說給我承影劍的那個女的就是搶神劍的那個妖女?所以根本不是她幫我拿回了承影劍,而是她把劍還給我了?”

柳卿然默然,沉默片刻盯著王屠鈄問道:“那妖女還你劍時,沒跟你說什麽嗎?”

王屠鈄點頭:“說了啊!所以我才來寬刀門啊!”

“是那妖女讓你來這兒的?為什麽?”柳卿然緊張地問。

王屠鈄再度點頭:“還能為什麽,當然是為了救鈴月啊!柳卿然,鈴月根本就不是什麽魔女,她跟我們一樣,是個普通人!所以,她被挖了心肯定會死的!我們不能讓風如水得逞!”

柳卿然有些詫異:“鈴月是慕白楓的女兒,慕白楓是魔,她怎麽會跟我們一樣呢?難道她的身世還另有隱情?”

王屠鈄點頭又搖頭,柳卿然都被他搞糊塗了,急著道:“屠鈄,那妖女到底都對你說了什麽,你快點都說出來!”

王屠鈄如實交代道:“那妖女還劍時說,慕白楓當年大開殺戒,並非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更不是因為他是魔,而是被江秋水陷害的!”

“什麽?”柳卿然一臉不敢置信。

王屠鈄繼續道:“江秋水愛慕江宴娣,對慕白楓懷恨在心,恰好剛修仙的風如水覬覦慕白楓手上的神劍。他們兩個人合謀,抓走了不少慕名去神劍山莊試劍的陰山派人,用百隻陰山派妖魔的元靈煉製成了禁藥魔眼果,然後偷偷喂慕白楓吃下。這魔眼果隻要吃下,任何人都會立刻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邪魔!”

“你是說慕白楓大開殺戒是因為吃了魔眼果?”柳卿然問。

王屠鈄狠狠點頭:“沒錯!當年江宴娣就是因為發現了江秋水的陰謀,才擄走江桑榆給她下血蠱的。他們夫妻二人都是普通人,生出來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是魔女?”

柳卿然震驚地望著王屠鈄,愣了片刻,才道:“那妖女素來詭計多端,你如何能確定她說的話就是真的呢?如果她在騙你呢?”

“她是不是撒謊,等我們先把鈴月救出來再說。如果她說的是真的,江秋水跟風如水兩個人真的煉製了魔眼果,肯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的。鈴月之前都很正常,怎麽會突然入魔,肯定是江秋水為了挖她心救江桑榆,暗地裏給鈴月也下了什麽魔眼果,陷害她是魔。”王屠鈄撇嘴道。

柳卿然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鈴月第一次入魔傷人的時候,江伯父看上去很是震驚,我想他應該也不知道鈴月會突然入魔。何況鈴月入魔是在半年前,就算江伯父要害鈴月,也不必提前那麽久給鈴月下魔眼果,畢竟入魔這事控製不好,鈴月就會傷及無辜,江伯父是武林盟主,肯定不會冒這種險的。”

“你這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還是再為江秋水開脫?我懂,你不就是喜歡那江桑榆嗎?所以為了她,連良知都不要了,你們一丘之貉,就是想挖我鈴月的心,去救你的心上人!”王屠鈄不恥。

“胡說!”柳卿然瞪他!

他確實喜歡江桑榆,可這不代表他不在乎江鈴月的性命,鈴月是他寬刀門的弟子,也是他的徒弟,他自然是不舍得她死的。

王屠鈄繼續道:“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救鈴月?”

“我……”柳卿然有些糾結,其實他也覺得鈴月入魔這事不像江秋水他們說的那樣簡單,可他也不敢相信那妖女的一麵之詞。

王屠鈄見他猶豫,氣憤地握緊承影劍朝劍塚走去:“好,你不去,我一個人去!”

柳卿然攔住了他:“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什麽不是時候?”王屠鈄暴躁了,“我想什麽時候救就什麽時候救,我還要找大神算算日子嗎?”

“風如水在劍塚四周設了封魔陣,封魔陣是由十二童子以自身精血所設的陣法,如今那陣已被喂了數百來天的血液,今天又被風如水重新加固了,要破此陣,得先把那十二童子跟風如水殺了,不然是破不了的。雖然我們要救鈴月,但也不能胡亂傷人性命。”

“那、那怎麽辦?”王屠鈄問,別說他這輩子沒殺過人,就是他想殺也不一定打得過那些弟子啊。

“下個月就是桑榆的生辰,也是她除蠱的時候。為了替她除蠱,風如水他們肯定會把鈴月放出來,我們隻有在那天有機會救走鈴月。而且,那天,顧景織也會來。鈴月入魔前跟他在一起,他應該比我們更清楚鈴月為何會突然入魔,到時候我們可以直接問他。”柳卿然安排道。

王屠鈄一臉驚詫:“你怎麽知道顧景織會來?”

柳卿然漠然:“風如水不是神醫,換心這種事情,還得由藥王穀的人來做。顧景織是老藥王的嫡傳弟子,他肯定會來。”

王屠鈄了然地點頭,看來眼下隻有按柳卿然說的去做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王屠鈄伸手拉了拉柳卿然的衣袖,可憐兮兮地道:“那這幾日你先給我安排個住處唄?我出來得急,身上沒帶錢,要在這待一個月,我總不能睡你們寬刀門吧!要被江秋水他們發現了我,肯定要懷疑的。”

“可以。”柳卿然道,指了指半山腰的破舊茅草屋,“你就暫且先住那兒吧。”

王屠鈄看了一眼,那屋頂都被風吹沒的草屋,嘴角抽了抽——這地方能住人?

“視野清晰,又能看到劍塚情況,也能看到寬刀門內的事,多好。”柳卿然道。

王屠鈄撇嘴,抬眼望天。

為了江鈴月,他可是吃盡了苦頭!鈴月啊鈴月!你可要為了哥好好活著啊!

十日後,藥王穀的馬車出現在了寬刀門外,郭海率先跳下車,掀開了車簾。

顧景織抱著九皋琴從車內走下,滿頭銀發驚住了所有人的眼。

聽說顧景織要來,江桑榆一早就在門口等著了。離除蠱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的身子骨越來越弱了,這幾日,她整個人都清瘦了不少,身上不剩幾兩肉了,仿佛一陣風吹過,都能把她吹倒。

看到顧景織下車,江桑榆立刻激動地迎上前去,待看到他滿頭的白發時,她的眼眶瞬間紅了起來,心疼地問道:“顧神醫,不過半年未見,你的頭發……”

“無礙,江大小姐不必擔心,我的身子不會影響你的性命。”顧景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語氣涼薄。

她是真心在關心他,他卻以為她隻是在擔心自己的性命被連累。

江桑榆心中頓時一陣酸澀,雙眼漲得更紅了。

顧景織沒再理會她,徑直朝寬刀門內走去。江桑榆站在原地,傷心地抹了把眼淚。

顧景織踱步走到了紫軒閣內的議事廳,江秋水等人圍聚在大堂中。

見他過來,江秋水立刻迎上去道:“顧神醫,你傷勢未好,我們又勞煩你大老遠跑這一趟,我跟桑榆著實很過意不去。眼下離桑榆除蠱還有二十來日,我已讓人備好廂房,顧神醫暫且在這兒好好休息,調養生息。”

“桑榆下月才除蠱,顧神醫現在就急著趕來,也好得我們寬刀門地方大,不差錢,不然這麽多人都往我們這兒擠,哪養得起!”說話的是柳夫人,自打寬刀門在江秋水的號令下重建之後,這裏早就不是他們原來的寬刀門了。

柳夫人雖還頂著個門主夫人的頭銜,可柳奎一走,她在這兒都沒多少說話權,心裏憋屈得很,又因為江鈴月的事心中不痛快,這會看到顧景織自然說不出好聽的話來。

柳夫人也是過來人,她看得出來江鈴月對這位顧神醫有點意思,原先她看顧景織替江鈴月擋劍,以為顧景織心中也有江鈴月,但這會兒看來,這顧神醫跟外麵那些江湖人士都差不多,看起來仁義,其實都假情假意得很。

鈴月被關封魔陣這麽久,他都沒有來看過她一次。半年不出現,一出現,就是來給江桑榆除蠱,坐等鈴月死的。嗬!鈴月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這種人。

“柳夫人不必擔心,若不方便的話,顧某跟郭海兩個人可以先在山腳找家客棧下腳,等除蠱時機到了,我們再來。”顧景織神情淡定地說道。

柳夫人鄙夷地冷哼一聲,甩手離去。

顧景織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神暗了下來。

“顧神醫,你莫在意柳夫人說的話,她不過也是擔心鈴月。哎,鈴月雖是魔女,可畢竟是我一手養大的,若非如此,我也舍不得她被如此對待,所以柳夫人的心思我也理解。但為了武林和平,我隻得以大局為重了。”江秋水看起來一臉難過地說道。

顧景織抬眼略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又寒暄了幾句,見顧景織神情疲憊,江秋水立刻讓門下弟子帶他們去廂房休息。

進了房間,顧景織將九皋琴放在木桌上,撫著胸口忍不住地急咳幾聲。

郭海見狀,連忙拿銀針包出來,給他施了幾針,待他氣息漸漸平緩下來,忍不住擔憂道:“少主,你這身子,要不今晚……”

郭海還未說話,顧景織瞥到窗戶外隱著的身影,立刻打斷了他。

“我乏了,要去睡一會兒,今晚,你就不必喊我起了。”顧景織道,說罷,又咳了幾聲。

郭海扶著他去**休息。

屋外的人影消失了。

江秋水房內,江桑榆一臉傷楚地站在一旁,江夫人心疼地安撫著她。

江天走了進來,朝江秋水作揖道:“師父,顧神醫那邊沒什麽異樣。隻不過,他的病情似乎比之前更重了,一回到房間,他就一頓猛咳,讓那郭先生伺候他休息了。”

“嗯。”江秋水了然地點頭,眼裏閃過幾絲陰冷,“桑榆除蠱在即,不能出任何紕漏。那位顧神醫心思複雜,情緒深藏不露,他來此,若真心為桑榆除蠱倒好,若是為了鈴月……”

旁邊的江桑榆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水眸裏蓄滿了淚水。

江夫人一邊安撫她,一邊朝江秋水道:“秋水,你別兀自揣測了,就算顧神醫對鈴月有心,可他跟桑榆是簽了生死約的,他怎會棄桑榆跟他自己的性命不顧。再說,他還想要我們家的……”

礙於江天在,後麵的話,江夫人沒有說下去。

江秋水板著臉,沉吟一聲,對江天揮了揮手:“不管怎樣,顧神醫那邊給我繼續盯好了,他要有任何動靜,即刻稟告我。”

“是。”江天領命而去。

房間內又隻剩下了江秋水一家三口,江秋水恨恨地瞪了江夫人一眼道:“這裏人多嘴雜,不比自己家,你以後給我嘴巴閉緊點。天兒是自己人,方才那些話他聽了也罷,若被他人聽見,恐生變故。”

“我知道了。”江夫人理虧地低下頭道。

江桑榆調整好心態,突然皺眉地小聲問道:“顧神醫是世外高人,素來不過問江湖之事,爹爹你說他要蒼梧劍做什麽?”

江秋水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這事等以後我再探,眼下給你除蠱才是要緊事。那顧景織就算想要蒼梧劍,那也得先救了你才行。依我看,此人雖並不像他表現得那麽簡單,但有那生死約在,我們就不用怕那他,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桑榆,你也不必太傷心,他心裏現在沒有你,可等鈴月一死,他怎麽都是你的。”

“嗯,我明白,爹爹。”江桑榆釋然。

“那奪劍妖女給桑榆下了生死花,這樣看來,她也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了。”江夫人道。

江桑榆跟江秋水都沒吭聲。的確,他們是靠生死花牽製了顧景織,但何嚐又不是被顧景織給牽製著。就顧景織現在這副身子,等江桑榆蠱毒一除,他們勢必要為他去尋鮫人血續命啊!想到這兒,三個人不再言語。

深夜,顧景織換好夜行衣坐在床前。郭海進來的時候,他正在戴鬥笠,將那頭銀發全藏起來。

“少主。”郭海關上門,擔憂地喚了他一聲。

顧景織抬眼瞥了他一記,聲音頗淡:“我回來之前,你就留在房內假扮我彈琴。”

“少主……”郭海知道自己勸也沒用,隻能提醒道,“我白日裏打聽過了,那劍塚外有十二童子把守,少主還請多加小心。”

“嗯。”顧景織點頭,推開後窗,身影迅速消失在黑夜裏,直朝後山的劍塚奔去。

江鈴月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仿佛腦袋裏長了根毒刺,她感覺頭痛欲裂。她想醒來,可眼皮沉重得很,讓她無法睜開。

四周靜悄悄的,她宛如墜入了深海一般,有一種沉溺的感覺。

“卿然師父……”她虛弱地叫了一聲。

江鈴月閉著眼,整個人又冷又餓,可身上又如同火燒一般,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原本她以為自己不怕死了,可是真麵臨死亡,江鈴月發現自己還是怕的。她還有很多未了的心願,很多放不下的人。

如果可以,她想死之前,能出這劍塚一次,再看一次外麵的世界。她想再見見顧景織,再見見柳夫人和王屠鈄,再見見爹爹他們……

但她知道,她這是在奢望,顧景織跟爹爹現在一定都很怨恨她,他們從未來看過她一次,想必一定是恨極了她,巴不得她早點死吧。

黑暗中,江鈴月蜷縮著身子,眼淚流了下來。

劍塚外,淩霄派的十二童子依舊守在封魔陣外,顧景織躲在附近的大樹上。

他仔細地查探了下劍塚,先前黃衣妖女屠寬刀門的時候,曾拿赤霄劍跟柳卿然的湛盧劍在劍塚內打鬥過,神劍的威力將劍塚毀壞了不少,後來為了關江鈴月,江秋水隻讓人修好了石門跟劍室的頂,但整個劍塚還是有些破損。

要想進劍塚,顧景織隻能從劍塚頂部的破洞中進去,再在裏麵尋找劍室所在。

可是該怎麽引開那十二童子的注意力,鑽入劍塚頂部呢?

顧景織神色凝重地咬了下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從懷裏掏出一個金絲軟盒,打開,放出數十隻螢火蟲,將它們放入空中。

夏夜未到,螢火蟲極為稀少,這是他養在藥王穀內的螢火蟲,四季皆有。那十二童子都還年幼,玩心未泯,看到空中飛舞的螢火蟲,瞬間都被吸引了注意,一個個仰頭望著,有幾個甚至還伸出手來要抓。

他們雖不敢離開陣眼,但視線都從劍塚上轉移了開來。

顧景織見狀,使出輕功從樹上飛了下去,借著月色,趁那幾個童子不備,直接閃入劍塚上方的破洞之中。

他輕功本就了得,此時宛如一陣風拂過,那十二童子皆未察覺有人飛過。

劍塚內漆黑一片,很是陰冷,顧景織點燃一個隨身攜帶的火折子,拿在手中,慢慢尋找著劍室所在。

顧景織往前摸索了一段路,穿過幾道石門,突然聽到幾聲囈語聲,他心髒一陣縮緊,穿過眼前的石門,終於來到了劍室。

劍室內,江鈴月一身紅衣,滿頭黑發地被鐵鏈鎖在地上,頭低著,嘴裏似乎在說著什麽。她的身子呈一個詭異的狀態,似乎要擁抱自己,但受困與鐵鏈,無法擁抱。

洞內溫度遠比洞外要陰冷許多,可江鈴月的身上還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紅衣。那件衣服還是她上次入魔前穿的那件,衣擺早已破損,腳上的靴子也都髒了壞了。

不知是不是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顧景織聽到她嘴裏又發出幾道嗚咽聲,待他走到金光罩前,終於聽清了她在說什麽。

“卿然……師父……我好餓……”

“好餓啊……”

“卿然師父……救救我……嗚嗚……”

望著被困在金光罩內,人不人鬼不鬼,瘦得隻剩下層皮的少女,顧景織心中一陣刺痛,他沒有多想,當即將手伸進了罩中。

那金光罩隻對江鈴月有影響,對普通人沒有限製。意識到這一點,顧景織眼神一動,直接整個人穿過屏罩,走到江鈴月的身前。

“鈴月……”他彎下身,輕輕地抱住瘦弱的江鈴月,聲音顫抖著喚了聲她的名字。

江鈴月似乎聽到了呼喚,雖然閉著眼,卻本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激動地問:“卿然師父,是你嗎?你終於又來看我了!我好餓,好冷,好難受……卿然師父,幫幫我……幫幫我……”

江鈴月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不斷地從她眼角滑落。

顧景織任由她抓著手,坐到了地上,從懷裏掏出一塊綠豆糕,掰了一小塊,放到她的嘴邊。

聞到食物的香味,江鈴月直接就著他的手指吃了起來。她吃得太急,牙齒幾度咬到他的手指,顧景織微微悶哼聲,沒有抽開,待她吃完,又拿了塊桃酥放到她手中。

江鈴月閉著眼,手捧著桃酥,背靠在他的懷裏,急不可耐地吃著。

即使隔著衣裳,顧景織也能感覺到她的身上燙得厲害,可她卻說她冷。

顧景織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被燙了一下,果然,她這是在發燒。

這劍塚內如此陰冷,她穿得這般單薄,江秋水又讓柳卿然停止給她送食物,縱使她是魔女,又如何受得了這等折磨?

顧景織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他當即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蓋在江鈴月身上,又從懷裏掏出銀針包,避開她被鎖住的四肢,在她的穴位處紮了幾針。

江鈴月很乖,任由他擺弄著。

吃完手中的桃酥,江鈴月胃裏好受許多,可還是覺得餓。

她又叫喚了幾聲,在顧景織的懷裏翻找著食物。

顧景織心中難受,後悔自己沒多帶點吃的過來,看著江鈴月的眼眸瞬間泛紅。

他用力想將她抱在懷裏,可鎖鏈太短,隻拉動了一點空隙便不能再動,他隻得放棄,抬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和身上的傷口,眼裏滿是憐惜。

見再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江鈴月臉上露出幾絲失望的神情,但還是乖乖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失神著睜著眼,汲取他手上那一點點溫暖。

淡淡的藥香從他身上飄出,熟悉的味道襲來,江鈴月焦灼的內心終於得到了一絲安撫。她的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精神懈怠了下來,疲憊感襲來,她慢慢陷入了沉睡。

“是我。”他低聲回應道,俯下身,薄唇輕輕地貼在她的額頭上,印上了一個細吻。

江鈴月嘴角滿意地揚起一個弧度:“像做夢一樣……”

她果真是在做夢,不然怎麽夢到顧景織來看她。

顧景織疼惜地望著懷中酣睡的少女,心中一頓悵然。

“鈴月,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的。”顧景織深深地說道。

翌日一早,郭海從房內走出來,被杵在房門口的柳卿然嚇了一跳,驚聲道:“柳少俠,你這是……”

柳卿然連忙朝郭海作揖:“郭先生,我來找顧神醫。”

郭海有些為難。顧景織一夜未歸,若被柳卿然發現他不在房內,就怕多生事端。

郭海剛想找理由拒絕,房內突然傳來幾聲咳嗽聲。

“郭海,你在跟誰說話?”顧景織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是柳少俠,他說有事找您。”郭海聞言,心裏立刻鬆了口氣。

“讓他進來吧。”顧景織道。

房內響起悉數聲,像是有人在起床。

柳卿然握緊手中的湛盧劍,跟著郭海朝顧景織的房間走去。不遠處,江天躲在角落裏,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柳卿然一進屋,就看到顧景織端坐在床沿上,正在穿衣服。

看到柳卿然,顧景織微微地抬眼瞥了他一下,聲音涼涼地問:“柳少莊主找我有什麽事?”

“我……”柳卿然表情僵直著,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跟顧景織還不如跟王屠鈄來得熟,這顧景織深究起來,其實還算得上是他半個情敵。

如今,事情又過去了半年,可謂是物是人非。

望著坐在**慢慢穿衣的銀發少年,柳卿然內心感到一股惋惜。

這顧神醫怎麽說也是一代少年英豪,若不是為鈴月擋了江秋水一劍,他何至於滿頭白發。

柳卿然發愣間,顧景織已經穿完衣服,站到他的麵前,一臉深沉地望著他。

“柳少莊主,你有事不妨直說。”顧景織道。

見顧景織這般坦然,柳卿然也不再扭捏,抿了抿嘴說道:“顧神醫,我來是為了鈴月,有些事,我想隻有你能給我解惑。”

“為了江二小姐?”顧景織微微蹙眉,“柳少莊主想知道點什麽?”

柳卿然道:“鈴月身上有塊玉佩,每次遇到危險,那玉佩就會保護她,我聽鈴月說過這玉佩是你送給她的,是不是有這事?”

顧景織雙眼微眯,定定地看了柳卿然一會兒,承認道:“我確實送過她一塊玉佩。”

“那你可曾見過鈴月遇到危險時,那玉佩就會發出強大的紅光?”柳卿然問。

顧景織更加奇怪地看著他,擰眉問:“你也見過那紅光?”

柳卿然點頭:“我不僅見過,我還親眼看到那紅光鑽進了鈴月的體內,就在那黃衣妖女要殺鈴月的時候,那道光進入了鈴月身體裏,之後鈴月醒來就入魔了,所以我懷疑她入魔跟她的身世無關,而是跟那玉佩有關。”

他當時有些想不通,後來聽聞江鈴月是慕白楓之女,她身上魔氣是受慕白楓的影響,他倒也信了這解釋。若不是柳卿然今日告訴他,玉佩的紅光進入了江鈴月體內,他都不知道這事。

之前江鈴月變成魔女時說過那玉佩叫坤屯玉,是焚天的玉佩……

那焚天到底是誰?那玉佩裏的紅光又是什麽?為何會在江鈴月危難之際保護她,又讓她入魔呢?

見顧景織一副深思的樣子,柳卿然緊張地直接叫了顧景織的名字。

“顧景織,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你也認為鈴月入魔跟你的玉佩有關?你們藥王穀的人對江湖上的隱秘知道甚多,那你知道有一種禁藥,叫魔眼果嗎……”

柳卿然話未說完,顧景織瞥到了屋外的人影,急忙打斷道:“柳少莊主誤會了,我對江二小姐為何入魔的緣由並不感興趣。不管她出於何理由入魔,如今事已至此,為了江湖太平,我們都應該聽風掌門的安排,盡早將魔除去。”

“顧景織,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鈴月死嗎?”柳卿然愕然地看著顧景織,氣憤道。

顧景織沒有辯駁,目光清冷地看著柳卿然:“那依柳少俠的意思,我該看著江大小姐死?”

柳卿然哽住,又聽顧景織繼續朝他道:“還是說柳少俠想看著江桑榆死?”

聽到江桑榆的名字,柳卿然心中一陣鈍痛。他怎會想看江桑榆死,可是鈴月她……

柳卿然沉默了一會兒,痛苦地問顧景織:“你當真一點都不在乎鈴月的死活嗎?顧景織,你明知鈴月對你……”

“知道又如何?”顧景織板著臉冷聲問,“我為她沒了半條性命,柳少俠莫不是要我把剩下半條命也舍了?”

柳卿然目光落在顧景織那頭雪一般的白發上,住了嘴。

顧景織背對著他道:“柳少俠,若沒其他事的話就先離開吧,顧某還有醫書要寫,便不送了。”

柳卿然咬了咬牙,攥緊拳頭,不再多言,拎著劍走了。郭海送他出去。

郭海回來,待確認屋外監視的人不在了,才敢向顧景織問道:“少主,柳少俠說的魔眼果那是何物?這東西跟江鈴月入魔有關嗎?”

顧景織斂眉道:“那是一種禁藥,不管誰吃了,都會變成魔。”

“那江鈴月是不是吃了這種東西才入魔的?”郭海推測道。

顧景織搖頭:“煉製魔眼果得殺一百隻陰山派的妖魔,如今陰山派的人在武林上隱蔽極深,要抓他們並不容易,何況還得抓一百隻。”

顧景織沉默了一會兒,道:“十幾年前,神劍山莊威名遠揚,那時候有不少陰山派人去神劍山莊試劍,但都有去無回。慕白楓入魔後,陰山派也在江湖上消失匿跡了。我懷疑慕白楓入魔跟魔眼果有關,煉製魔眼果的人至少得懂一些道法上的事,當今武林除了淩霄派外,沒人精通這些。所以,要想查魔眼果,我們得從風如水入手。你去讓炳道他們暗中盯著風如水,看看他身上藏了什麽秘密。”

郭海點頭。

顧景織又繼續道:“我這幾日要下趟山,你暫且假扮我,好好留在這寬刀門內,別讓人識了破綻。”

“少主,你下山要做什麽?”郭海問。

顧景織不答。

郭海心裏不安,但又不敢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