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寒食清明(二)

碧空如洗,白雲似練。

和煦的春風,撫摸著黃土高原的梁梁峁峁溝溝渠渠。走出山路十八彎,眼前豁然開朗,一派蒼涼之景。

黃河之水天上來,洪荒之力化作滾滾洪流,翻騰、傾瀉、奔湧,勢不可擋。

棗紅馬停住了腳步,江濤和允兒沒有立即下馬,眺望眼前這片河水漫溯的濕地。

一片片蘆葦新芽在水裏蔓延,如雨後春筍。水鳥和鳴,水麵上倒映著天光雲影,棗紅馬,還有馬背上的兩個人。

江濤仿佛又置身於冰涼的水中,有如大夢初覺的恍惚,不由地打了個冷戰。

“剛大哥,你咋咧?”

“沒啥,允兒。”

他倏地從身後緊緊地抱住她,她乖乖依偎在他的懷裏。

此刻,天地一片安謐。

江濤不想鬆手,他覺得這個女娃子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近的人。

他聽得清楚她每一次纖弱的呼吸,似乎愈來愈短促。他感覺得到她的心跳在加速,像個被俘虜的小兔子。

他觸摸到了她的體溫,比這三月春陽更加溫煦舒適。

他失魂落魄,想入非非……

他的唇慢慢湊近她沁出細小汗粒的光滑的脖頸,這細膩透明的肌膚讓他靈魂戰栗,他的鼻孔裏充溢著令人陶醉的芬芳……

“啪!”

一條鯉魚躍出水麵,打了個挺。

“看,有魚哩!”

允兒掙脫了江濤的胳膊,臉上燃起火燒雲。

“噢——,不錯,咱倆有烤魚吃了!”

棗紅馬在岸邊獨自盤桓,啃了幾撮青草,覓著清水呷幾口,瞅著主人在淺水灘淌水、捉魚,嘩啦嘩啦戲水。

“快看,剛大哥,我抓住了一條魚!”

隻見允兒雙手掬著一條寸把長的小鯉魚。

“放了吧。它還是條小魚苗哩。瞧我的,給你捉一條大大大的。”

他一邊形容,一邊作出誇張的手勢,逗得允兒像個傻丫頭咯咯咯笑彎了腰。

費了吃奶的勁,江濤總算逮住一條一尺來長的大鯉魚。

他已經有過一次製造和使用石器的經驗,所以很順利地找了石塊,砸成利刃,將魚開膛破肚。

允兒嚇得躲在一旁捂著眼睛:

“剛大哥,你咋下得了手?”

“不下手?不下手你能吃上烤魚嗎?”

二人找來些柴火,把魚插在棍子上轉著烤。不一會兒,魚香彌漫。

江濤撕了一塊白白嫩嫩的魚肉,讓允兒張大嘴巴嚐。

允兒搖搖頭:

“且慢,剛大哥,這魚肉我們不能先吃。按阿爺的老規矩,好東西得先獻給老祖宗吃!”

“噢,你說得對著哩。”

江濤找了塊臨河的空地,跪下來,允兒也跪在旁邊。

他用石子畫了個圓圈,旁邊寫個“江”字。將允兒剪的紙錢置於圈內,虔誠地打火焚紙,奠酒奠茶焚香祭祀。

江濤撕下一大塊烤魚肉,供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還特意摸出一撮精鹽撒在上麵個。

“江家的列祖列宗,江濤不孝,不能親自到墳頭祭掃,今兒個和允兒一塊,在黃河邊給各位燒點錢用吧!”

眼前飄著酒香魚香,焚紙的灰燼被風兒旋得滿地都是。聽著江濤的禱告,允兒更覺得這輩子必是江家的人。她恭恭敬敬地隨著江濤磕了頭作了揖。

清明的新火燃燒起來了,家家戶戶煙囪裏又冒起了嫋嫋青煙,粥香彌漫在整個南山岔的空氣裏。

“大哥,叫你的人把堿鹽土倒在濾**,要鋪勻哩!”

“快,拉風匣,大火燒開鍋裏的鹵水!”

允兒一會兒指揮著這群攢勁後生,一會兒又指揮那幫燒火女娃。別看她人小,平時瞧著江濤煮鹽,鹽坊裏那麽點事,早已爛熟於心得心應手了。

江濤給允兒安頓安頓,就同鄭老伯到後山種瓜去了。

“老伯,這塊地以前沒種過瓜吧?”

“種了三四茬麥子咧。”

“那今年正適合種瓜。”

“對著咧,瓜茬子不能種瓜,要不瓜苗長不大就蔫咧。”

“這山裏種的甜瓜大不大?”

鄭老伯搖搖頭苦笑道:“咋得大哩?土不肥,缺水,隔三差五得挑水洇苗。太陽紅的時候,剛洇完就幹透咧,這瓜就能長拳頭大小!”

“老伯,我有辦法。”

“你有啥辦法?”

江濤知道,種瓜的田裏最適合上雞糞。還有,這種旱田,等瓜苗長出來後,在瓜窩子周圍揋上一圈細沙,不但能有效抗旱,而且瓜會更加香甜。

他將自己的想法講給老伯聽,老伯說等瓜苗出來了試試,剛公子說過的還沒錯過。

二人栽完了甜瓜,又栽老大拿來的西瓜籽。

“這西瓜南山岔還從來沒種過,去過縣裏的人見過,吃過的也沒幾個人。”

說起西瓜,鄭老伯覺得挺稀罕:

“這是胡人的瓜,富貴人家才能買得起,一顆大西瓜要賣到幾十個銅子。往年夏天,西市就有胡人的牛車拉得滿滿的叫賣,聽說是從瓜州拉來的。”

“那過幾個月咱南山岔的西瓜也能拉到縣裏去賣了,咱東瓜西瓜都賣!”

江濤的話逗樂了鄭老伯。

“老伯,這瓜掐蔓著沒有?”

“掐蔓?瓜就結在蔓上,掐了咋長?”

“不掐就繁青了,營養長了藤蔓。瓜蛋子結的多了也不見得就是好事,一個都長不大。”

“那你曉得咋掐蔓的咧?”

“當然曉得,我早先種過瓜。”

江濤和老伯邊聊邊栽瓜,越栽越起勁。

“今年南山岔人種甜瓜的多不多哩?”

“不多咧,前兩年沒種成,盡浪費了田。”

“我看今年咱倆務好咧,大夥兒也就跟著務了。”

“對咧,西瓜能兌成銅子,能種成的話大夥兒肯定都會種!”

“種瓜的事就交給我,老伯您一百個放心好了!”

江濤十分自信地說。

栽了一天的瓜,江濤心裏放不下的還是鹽坊的事。

傍晚下山,路過鹽坊,他準備先進去瞧瞧,再回家吃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哎,這鹽坊咋有人誦《詩經》呢?江濤一時心裏納悶。

“剛大哥回來咧,我給你倒碗水喝。”

原來是允兒和燕子。

一幫燒火的女娃,要數燕子和允兒關係最要好。他倆都屬猴,允兒稍大兩個月。燕子像個男娃,人稱“假後生”,愛說愛笑,討人喜愛。

每日天黑之前,江濤都要教允兒背書。這篇詩允兒昨兒個才誦讀下來的,不料今兒個她就教給了燕子。

“你兩個女娃子誦詩誦得挺不錯哩!——允兒,今兒個鹽煮出來了嗎?咋樣?”

“半個時辰前就煮好了,剛大哥你驗收吧。”

江濤看時,鍋裏早收拾得幹幹淨淨,煮好的鹽巴裝了滿滿兩木盆,第二天煮鹽的鹵水也黃聰聰地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