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祭灶

第二天一大早,江濤就馬不停蹄去了張家崖。

溯苦水河岸而上,向南行二三十裏路即到。遠遠望去,張家崖比南山岔平坦寬闊得多。

時值初春,桃紅柳綠,粉杏含羞,好鳥相鳴。五六十戶人家,大多是木籬小院,土坯房。一戶挨著一戶,雞犬之聲相聞。

江濤牽著棗紅馬,走進巷子,向幾個路邊聊天的人問了問路。不大一會兒,就到了張有財家門口。

院落雖小,卻打掃得幹幹淨淨。幾間高矮相間的土坯房,牆壁是黃泥裹的,熨熨帖帖,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

“請問張大伯在家嗎?”

“你是——”

門裏走出一個瘦高個的後生。

“噢,大哥,我是從南山岔來的,想請大伯給盤幾個灶頭。”

“屋裏說,——阿爺,有人找。”

江濤進了堂屋,隻見炕頭上坐著個老伯,脊背斜靠在牆上,牆旮旯裏還立著個拐杖。

張有財看起來和鄭老伯年齡相仿,黑紅臉膛,留著五綹須,全白了。

炕頭上盤著個小灶頭,甚是精巧。他正在煮茶吃,茶罐子裏的茶沸騰著,熱氣騰騰。

“您就是張大伯吧,我是南山岔的,呃——,鄭忠良家的。想請您老人家盤幾個灶頭,不知方便不?”

“噢,方便,方便著咧!你說你是鄭忠良家的後生,老大,還是老二?”老伯仔細地打量著江濤。

“呃——,這個,咋說哩,我姓江,從外地流落至此,是鄭老伯收留了我。”

“曉得的,這事我也聽說了,我們家那個老二——就是裏正,說起過你的事呢。你就是那位剛公子吧,聽說還會煮鹽哩。”

“晚輩正是,大伯。這次請大伯來,就是想要盤幾個鹽灶。”

“噢,我還聽說我們家老二去鄭老伯家給我那小侄兒提親咧,有這事嗎?”

“嗯,有。咋咧,大伯?”

“唉!這個老二呐,把個娃恁是給慣壞了!”

張大伯給江濤酌了一碗茶遞過來,“來,賢侄,吃茶,先吃茶!”

“多謝大伯。”

“我們這個老二呐,自從成了個裏正,家裏人來客往的。老早就給娃兒訂了一門子娃娃親,可誰料對方女娃那年出花(麻疹)夭了,後來有人就說這娃命太硬,沒人敢給媳婦咧!”

大伯呷了一口茶,和著茶葉末吃了下去,“老二就這一根獨苗子,婆娘又不生養了,無奈之下,又納了一房,可還是不生養哩!”

“就這麽,大人就把這娃兒愈加稀罕了。娃兒想要什麽,就得給。若是不得手,便就躺到地上哭娘喊爹地滾蛋蛋!”

說著,他話頭一轉,又說到了鄭老伯。

“再說老鄭頭,年輕時我倆一塊當過兵,人老實憨厚著哩!聽老二說要娶老鄭頭家的女娃做兒媳婦子,我做兄長的也不好勸。倒想著咋捎個話給老鄭頭,讓他千萬別答應這門子親事,唉!”

吃過茶,張大伯捋捋胡須,給兒子安頓了幾句,從炕頭上溜下來,拄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往出走。江濤這時才發現張大伯腿腳不靈便,趕忙去攙扶。

“咱們現在就動身吧,子孝,給爺把工具箱拿來。——公子,總共盤幾個灶?我這身子骨,老不中用了,怕得幹好幾天哩!”

“是七個灶,大伯。活我們幹,您指點指點就行哩!”

江濤把張大伯扶上馬,牽著韁繩,邊聊邊走。不知不覺,已到南山岔。

“啊呀,老鄭頭,你還記不記得咱倆一塊當兵去的事?那時候還都是攢勁後生哩!”

兩個老頭一見麵就握住手,懷起舊來。

“當然記得咧,是景龍年間吧。那時龍鳳相爭,天下還不太平!”

坐在炕頭,吃著香噴噴的湯餅,二人談興漸酣,說著他們那一代人的古經。江濤覺得似乎很遙遠很遙遠。

“上次見你家老大、老二的時候,他們還很小哩。——我聽說本家老二要娶你家尕女娃當兒媳婦子,有這碼子事麽?”

“呃——這個,有這事。”

鄭老伯吞吞吐吐,他怕同張有財提起這事,還真哪壺不開提哪壺哩。

“噢,那訂親了嗎?”

“唉,說來話長咧。人言道,一家養女百家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這個女娃子強呐,他死也不同意嫁給令侄!”

“老鄭頭,你也別難為娃咧。我看這事不妥,可畢竟是兄弟,我給老二也不好說嘛。咱在這悄悄說一句話,我勸你呀,千萬不要把乖女許給我那個頑?侄子!”

“這——”

鄭老伯沒有繼續說下去。

鍋灶盤了整整三天。江濤同老大、老二和泥壘土,張大伯坐鎮指揮。

每到修造火門煙道、拿捏高低粗細的關鍵環節,張大伯必親自操刀,盡顯匠人手藝。江濤在心裏暗自佩服不已。

他早就計劃給每個灶頭都裝上風匣,這樣就能大大提高煮鹽效率。可風匣還沒買到,就隻能先把位置預留下來了。

張大伯告訴江濤,縣城裏有一家專門銷售風匣的店鋪,在東市最北頭。

本來叫“橐龠世家”,可避太宗皇帝的名諱,改成了“橐龠葉家”,湊巧那老板也姓葉。你去了就說張有財介紹的,也許價格還能優惠一些哩。

另外,那兒風匣有兩種,一種是羊皮橐的,價格比較便宜實惠;還有一種,是改進的,桐木瓤子,一個約莫不下千錢。

第四日清晨,洗漱完畢,張大伯帶領大夥要去完成盤灶最神聖、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那就是安灶神、試火、祭灶。

神祇、祭品、供品、香火均已齊備。張老伯拄著拐杖,一瘸一瘸,親自在每座灶膛前虔誠地安置神祇,接著點火焚香、奠酒禱告、磕頭作揖,大夥兒也都跟在後麵下跪磕頭。

“阿爺,剛大哥,快救命!”

就在這時,允兒哭著喊著跑來了。她喘著粗氣,披頭散發,渾身是泥,鞋都跑掉了一隻。

“允兒,這是咋了咧?”大伯趕忙跑過去問。

“那個——呃——那個張有年——呃——”允兒泣不成聲。

“張有年咋了?噢,是不是他帶人搶親來了?”

允兒哽咽著,連連點頭說:

“是——是!”

正在祭灶的張有財聽到這個消息,突然怒不可遏。他猛地站起來,身體劇烈晃動幾下,用拐杖狠狠搗著地麵:

“混賬東西!真是丟盡老張家的臉了!——走,讓我去看看,有老夫在,他別想得逞!”

“他張伯,你息怒,息怒!咱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昂——”

“張大伯你緩緩,緩緩再說。”

老鄭頭和江濤趕忙攙住他,連連安慰勸說。

“剛公子,快牽馬,扶——扶老夫上馬!”

老鄭頭家院子裏熱鬧非凡。

四個身披大紅綢緞的轎夫,抬著一副妝得五顏六色的花轎等在大門口。綾羅綢緞、點心餳果、衣物包裹擺了一地。

十來個後生在院子裏踱來踱去,阿黃兜著圈子狂吠不停。雞舍裏雞在叫,羊圈裏羊也在叫,兩頭毛驢子也“昂昂昂”吼起來……老鄭頭家這會子比縣裏開市還熱鬧。

張大伯下了馬,一瘸一拐直衝茅屋,拐杖搗在地上“當當當”直響,連攙扶他的江濤都有點跟不上節奏。

“混賬王八蛋東西,咱老張家的臉讓你給臊盡咧!看你幹的好事!”

“哎呦,大哥怎麽也在這兒?”

“別叫我大哥,我沒有你這麽個兄弟,簡直是強盜嘛!我看無法無天了你,娃娃的婚姻大事,能這麽幹嗎?強扭的瓜不甜呐,還不快滾!”

“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是我糊塗了還不行嘛?”

張有年惡狠狠地瞅了一眼兄長,道:

“——兄弟們,撤!”

引親的大隊人馬灰溜溜地下了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