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話流離之人追逐幻影

何尋昕和莫佑燭坐上了晚上五點半的地鐵,直直地朝著小鎮的南邊駛去。

莫佑燭坐在位子上,他們身邊站著許多下班趕地鐵回家的白領,此刻正是晚高峰期,地鐵車廂內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樂菓厝搜索出來是一處小漁村,位於省份靠南的邊境一帶,百分之七十的土地臨海,所以那裏的居民都靠捕魚為生……”莫佑燭把手機遞過去,讓何尋昕看上麵的搜索結果。

何尋昕隻是瞟了一眼,看到的是一張漁民披著蓑衣戴著鬥笠提著魚簍往岸上走的畫麵。

這張照片原本是用來歌頌勞動人民對抗自然奮力生活之類的主題,但何尋昕看到那件蓑衣忽然心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了,狠狠地皺縮了一下。

落照……江淮照……也是真的不是他自作多情了……

下了地鐵之後還要轉車,地鐵隻是城市內通行的交通手段,要想跨越城市去省份邊境,還需要轉一輛大巴車過去才行。

他們上了一輛直達樂菓厝的大巴,這輛車一天隻開四趟,他們趕上的是倒數第二趟,夜裏九點還有一趟,錯過了末班車他們就隻能在漁村裏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回來了。

車上的人很少,司機在候車廳裏跟人聊天,發車的時間還沒到。

窗外的街道已經開始了“夜市”模式,大小燒烤店、路邊攤都緊鑼密鼓地擺了開來,井然有序地張燈結彩。

點起的一盞盞小燈泡放射出明亮的燈光,把漆黑的夜色照得是通亮,亮如白晝。

何尋昕從窗戶探出頭去望著天空,夜色陰沉,愁雲籠罩,今天晚上他們連月亮都看不到,更別說星星了。

大巴按時發車,他們慢慢來到了一條荒山路上,周邊的房屋建築漸次減少,取而代之的是能到人腰處的雜草和零星的幾朵野花,開著白色的花苞,倒是有些漂亮。

大巴行駛了大概一個半小時後,又接連穿過三條山洞隧道,莫佑燭忽然覺得視野被放寬了幾倍有餘。他看到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海,海岸邊上的火光落在海麵上,顯得像是陽光初出海平麵般的波光粼粼。

“喔!是大海呢!”莫佑燭驚呼出聲。

何尋昕淡淡地瞄了一眼:“有必要這麽驚訝嗎?”

“說得好像你就見過真正的大海一樣。”莫佑燭不滿道。

何尋昕默不作聲,大巴開上一條沒有公路鋪就的碎石小徑,車身劇烈地顛簸起來,莫佑燭又開始抱怨自己真是活受罪陪何尋昕來這種地方了。

下了大巴之後,不出幾步路就能看到樂菓厝的牌坊了,他們沿著小路往裏走,眼前的景象和他們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儼然一副鄉間小山村的模樣。

樂菓厝的外圍有一片農田,裏麵種著油菜花,還有幾排土埂上種著白菜。農田範圍並不算大,再往遠處就是仍其自然生長的雜草地,也沒有人去開墾。

樂菓厝的地形特殊,三麵環山,一麵環海,由於主興漁業,所以人們對農業的關心並不多,有這規模的農田已經算很好的了。

村中因為遠離城市,居民普通夜間早早地就歇息了。所以即使天都陰下來了,也很少見到哪家哪戶裏點著燈火,何尋昕走在田埂之中,忽然看到身前有一個身披蓑衣的背影。

看著那身影比較嬌小,倒是有幾分熟悉。何尋昕心念一動,緊走幾步搭上了那個身影的肩膀:“那個,請問……”

蓑衣轉過身來,是一張老嫗的臉,雞皮鶴發。她操著一口濃重的當地口音問:“做什麽?”

莫佑燭湊了上來,“我們請問一下,這裏有一戶姓江的人家嗎?”

“姓江的人家?”老嫗搖搖頭,“沒有。”

“您要不要再想想?”莫佑燭客氣地問。

老嫗無比堅定地搖頭:“這村子裏有多少戶人家我心裏一清二楚,沒有就是沒有!”

說完老嫗正要走人,何尋昕又抓過莫佑燭手中的檔案紙說:“那這上麵說的望星路29號在哪裏?”

老嫗停下了腳步:“這個門牌我倒是知道。”她指著海邊的方向,“就在那裏,你們一路走過去就行了。”

何尋昕趕緊沿路走去,莫佑燭謝過老嫗後緊緊跟上。

他們來到了一處臨海的幾座小木屋邊上,說是門牌號,其實隻是在屋子外麵掛著一塊殘破的木板,木板上用紅色的油漆字寫著:“望星路29號。”

“用這種方式做門牌,真不知道快遞送得到送不到。”莫佑燭念叨了一句,又探著身子在木屋的窗戶上探望著,可惜屋內漆黑無比,什麽都看不到。

這是一處較為偏僻的地方了,在這裏不過幾座房屋,不過看上去都沒有人居住的模樣,門檻上都積著厚厚的灰。

“沒有人啊……”莫佑燭東張西望,敗下陣來。

他們試著敲了敲門,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來應門,大概率上這些房子應該是沒有人住了。

“真奇怪,難道地址寫錯了?”何尋昕也覺得納悶。

“那女孩不是說了她生病了嗎?說不定是住在醫院了呢?”莫佑燭提出一個可能性。

“這裏距離最近的醫院在哪?”

莫佑燭查了一下手機:“好像在三公裏外的一處小鎮上,雖然小漁村裏也有小診所,但隻有那裏才有住院部。”

何尋昕遲疑了片刻,說道:“走吧。”

“好嘞……”莫佑燭應著,又有點疲憊地說:“話說你還真是不死心呐?那女孩究竟是你什麽人啊?你這麽關心她?”

“我……”

他們的身邊飄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你們……找誰啊?”

二人同時轉身,看到一個老人的身影,他正坐在海岸邊的防波提上釣魚,應該是看他們有些著急,服飾裝扮又不是村上的居民,特意出聲問道。

何尋昕頓了頓,趕緊上前問道:“您是住在這裏的居民嗎?”

“我在這裏可有五十來個年頭了!你說我是不是這裏的居民?”老人一把年紀,白發蒼蒼胡須冉冉,但精神矍鑠,眼神清明。

“那太好了!”何尋昕振奮精神,指著身後的那座屋子問:“那家人您認不認識?”

“那戶人家?哦!你是說四十年多前的李老頭吧?可惜他兒孫不孝,自己老伴又走得早,自己孤獨終老而死,就留下了這麽一棟屋子……”

“不是不是。”何尋昕搖頭,“我問的是一戶姓江的人家,住在這屋子裏。還有一個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叫江淮照,您有印象嗎?”

老人搖頭道:“你可真會糊弄人,我在這裏待了五十多年,那房子除了四十年前死去的老李,就再也沒有住過別人,而且這一帶的房屋早就空在那裏了,我就沒見人進去過裏頭。”

何尋昕忽然笑了,他覺得這老人一定是老糊塗了,他摸出手裏的那張檔案紙說:“你看看,這明明上麵寫著這個地址呢,還能是我記錯了?”

“哎喲這麽小的字,我得找找我的老花鏡了。”老人放下釣竿,吃力地彎下腰在背包裏摸索著。

何尋昕看著紙上的黑字,他曾經看過落照在遊戲寫的字,和上麵的筆跡一模一樣,他心中一個疑惑慢慢有了明確的指向:江淮照就是落照?

那她說的喜歡難道是……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看到檔案紙上的字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慢慢吞食掉了。

何尋昕趕緊揉揉眼睛再看,就看到家庭住址一欄和聯係方式一欄都消失了,現在輪到名字和班級在逐漸被變得透明,仿佛被橡皮擦擦去了。

他還沒來得及去記上麵的聯係方式呢!這一下讓何尋昕有些緊張。忽而一陣大風從他的背後刮來,他手中的檔案紙被風卷動離開了他的手心,飄搖著往高處飛去。

何尋昕徹底慌了,他追著檔案紙跑出去,雙腳浸沒在冰冷的海水裏,好在腳下是厚實的海沙,他並沒有陷下去太深,但隨著他逐漸往海裏邁進,海水很快就到了他的膝蓋處。

“小昕!”莫佑燭看得呆了,怒吼一聲衝過去,他怎麽都想不到何尋昕會做出這種事,難道他這一路上過來,就是為了尋短見的?!

何尋昕踩著腳下的礁石和沙地往前走,海水的阻力很大,他根本追不上被飛卷跑的一張紙,可他還在咬牙緊跟著。

他不願意就這麽放棄,他有一種感覺,發自內心的感覺,他這次一鬆手,可能就真的留不住了。

月光從頭頂灑落,樂菓厝的夜空很明亮,有皎潔的明月和璀璨的星河,照得大海像藏滿寶石的洞穴般,透著珍貴又無暇的光。

何尋昕看到他的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影子,她就在站在月光底下,身穿蓑衣,海水靜靜地在她腳邊流淌,她正朝著大海深處走去,頭也不回。

何尋昕奮起直追那個影子,那一刻過往的回憶從他的腦海裏一一閃過,從他和落照在遊戲裏相遇,到現實裏的告白未遂,再到山洞裏的相擁取暖,最後是何家府邸的殘忍畫麵……

他像是在海水裏跑了起來,邊跑邊嘶吼著:“江淮照!江淮照……等等,等等我……落照!”

何尋昕最後一句完全是扯著嗓子喊的,他看到前麵的那個影子慢慢地轉過身,蓑衣在一霎間變作了波西米亞風的長裙。

月亮的輝光鍍在她輕柔白皙的臉頰上,那的確是落照,也是江淮照,一個他不願意失去的人。

他看得有些呆了。

落照望著他,眼瞳裏倒映著滿天星辰,她微微張開嘴巴,用無聲的口形對他說了兩個字。

“再見。”

“何尋昕!你他媽的瘋了?”莫佑燭從後麵跟上來撲倒了何尋昕,“你他媽想死有沒有問過我先?”

何尋昕茫然地倒在冰冷的海水裏,他眼前的影子消失了,隻有無邊無際的大海和無窮無盡的黑暗,月光灑在這樣寬闊的大海上,也顯得是那樣寂寥。

他仰頭望天,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掠過天際。

他說:“我已經失去她了……永遠地。”

莫佑燭沉默了片刻,隻問了一句話:“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