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再也不相見

魂魄狀態的炎螢無法行走在日光下,衡師陵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偃術師們所製作的人偶膚發根根分明,栩栩如生。給無生命的傀儡人偶貼上引魂符咒,炎螢的靈魂能暫時寄宿在其中,音容笑貌與真人一般無二。

雖不能持久,但與他交談時言笑晏晏,活潑生靈,常常讓衡師陵心弦一動,神思恍然。心頭偶然會掠過一個荒謬的念頭——

如果這時間沒有百裏雅,沒有要打敗他的畢生信念……

那他是否也可以放下心中的夙願,就如同現在一般,與炎螢一路遊曆天下,走走停停,遍覽大好河山。在她找到機緣重新凝聚肉身以後,兩人在下界做一對恩愛夫妻?

鑒於房日兔大神臨走之時的步伐過於迅速,語焉不詳,對於如何召喚天雷,又應當如何飛升,衡師陵一概不知。

在這段時間以來,他不僅努力修煉,更是走訪名山大川,拜訪年老修行者,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得知一些先輩飛升的事跡。

曾經親眼目睹神君飛升的修士大多已先後辭世。殘留於世的修士又久居深山老林,無人得知其蹤跡。經過四處走訪,衡師陵得出了一條飛升的規律。

在百裏雅統治十方世界,青帝下令封鎖之前,飛升是神界挑選人才的一種重要方式。天劫會在修士的修行境界達到一定程度時不期而至,能熬得過這搖山動地的天打雷劈,飛升成功的希望就很大了。

衡師陵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算是修行的圓滿。

既然房日兔將令牌留給他,想必也是認可他具有飛升潛能的。

但這令牌在他的手上也握了有一段時日,卻始終風清雲淡,從不見滾滾天雷如影隨形,破開雲霧來到他的身邊。

直到有一天,衡師陵手中的令牌金光暗淡了下來,斂去光芒的令牌看起來猶如一塊廢鐵。

大約與廢鐵唯一的區別,便是花紋之上還隱隱流動著極細微暗淡的紅光,似炭火燃燒之後的餘燼。

明明滅滅之間,幾乎要完全熄黯。

衡師陵霎時間明白過來,房日兔大神終於已經走到了生命最末尾的階段,即將含笑九泉。

在某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降妖除魔了一生的房日兔大神即將隕落,也幾乎帶走了衡師陵心中最後那抹希望。

究竟他在哪裏、究竟要怎樣才能等來渡劫天雷?

黑寂的深夜裏,靜坐空無一人的原野,衡師陵百思不得其解。

修煉的口訣在他心中來回往複了無數遍,“大道無情,先有情而後無情。視世間萬物皆平等而仁愛,不拘泥於心中小愛……”

雨聲淅瀝,他的周身卻是一片幹燥。

衡師陵抬起頭來,見炎螢默默地撐著傘,站在他的身邊。

她隻知道這個愛笑的少年這段時間變得異常的煩躁鬱悶,好像是因心中無法實現的夢想而痛苦不堪。

雖然炎螢不知道飛升神界究竟意味著什麽,但想來對衡師陵而言,那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

她為他做不了其他什麽,隻能夠默默的守在他的身邊。

看著炎螢,衡師陵心中隱隱了悟了什麽。

所謂無情道,亦或是修士口口相傳的殺妻正道,殺師正道,以為用如此舉動斬斷自己對塵世情緣的眷顧,也許從一開始便理解錯了,走上了一條偏執執拗的歧途。

先有情而後無情,一個人若能在陷入情愛之後,又剝離情愛,進入無情無欲的境界。意味著這個人心智堅定,不為任何外物所動,業必大成。

這才是真正的無情道。

在衡師陵大悟的一瞬間,頭頂“劈啪——”厲雷作響,雷聲滾動,從天邊而至。

衡師陵站起身來,用力地抱住了炎螢。

如瀑的青絲,誘人的馨香。如果有機會的話,他真想再真真切切感受一次。但就是這樣的貪念,這樣的願望,將他困鎖在了人間。

左右搖擺,兩頭想要,兩頭皆失。

衡師陵在那個短暫的擁抱之後,輕輕地推開了炎螢,她不解地看著他,聽他口中緩緩念出:“大道無情。”

力量湧入衡師陵的身軀,停滯不前的境界在瞬間飛速提升。

衡師陵苦笑著,原來是這樣。

有所得,必有所失。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

似乎終於遲鈍地感知到了離別的到來,炎螢緊緊抓住衡師陵的手,“你不是說要幫我尋找內丹,助我重塑肉身嗎?”

衡師陵無奈地搖搖頭,“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淚水從炎螢瞪大的眼眶中湧出。她原本以為什麽飛升神界,永生成神,乃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事,自己理當作為衡師陵的愛寵或坐騎神獸一起登天。

卻從來沒有預見過這一天自己會被他拋棄。

“對不起,”隨著力量的湧入,神識漸漸空白,衡師陵隻能一遍遍徒勞無功地重複著,“對不起……”

“若有朝一日能在神界的再見……”

“再相見?”

炎螢眼前的衡師陵越漸模糊,不知是大雨滂沱,還是淚水濕了眼眶,“你這個騙子,就算求我相認,我也不會認你的!”

當衡師陵能夠再度聽到聲音,已不知道是多久之後。

在白茫茫的一片霧氣中,他看不見那個人,但是那個人的聲音無處不在,像水一般環繞在他的身邊,柔和又具有力量。

“衡師陵。”

“以你的年紀和修行境界,本不應該飛升的。”

衡師陵張了張幹澀的喉嚨,“你是誰?”

“吾乃南天赤帝。”

“你……用的什麽法子迅速提升修為,飛升神界?”

衡師陵默了一默,“剝除愛欲記憶的無情道。”

他聽見赤帝笑了一聲,“大道無情,甚好。”似乎對他所修煉的無情道來了興趣。

“各方天帝們身擔各方天地之責,下界時不容有失。情動則剝除愛欲,解離負擔返回神界,想來此道略加以變通,亦可為各位帝君所用……”

衡師陵記得百裏雅,記得自己的夢想和使命,心中卻空空****的,竟無一絲成功的欣喜,好像丟棄了什麽了重要之物般悵然若失。

但是他想不起來了,就好像那物根本不存在一樣。

炎螢獨自一人,或者說獨自一鬼走在蒼茫的天地之間。

她又一次品嚐到孤獨的滋味。這滋味又酸又澀,還很痛楚鑽心,一點也不好受。

如果夏泓、衡師陵不曾陪伴過她,讓她得以依賴和信任他們,她也許永遠不會體會到這種痛苦的感覺。

她一邊毫無頭緒地走著,一邊仰起頭凝望著遙遠的天際。

衡師陵在什麽地方,為什麽那天空中杳無他的蹤影?

在黑沉沉的天空,有細細的閃電在雲層間穿梭。漸漸的,閃電越來越亮,雷聲隱隱而動。

炎螢在短暫的猶豫駐足之後,突然發了狂一般的向那閃電追逐而去。

是衡師陵回來了嗎?

一定是他回來迎接她了吧。

像他那樣總是喜歡惡作劇的小壞蛋,想來之前要獨自離開,也是為了騙她,看她傷心欲絕的模樣吧?

眼看著金色的閃電遊弋著,自雲端中探出頭來,逐漸伸向大地,將天與地用一道細細的金線相連。

幻想著與衡師陵欣喜重逢的炎螢縱身一躍,迎了上去。

耳畔“轟隆隆——”的一陣雷響,眼前白光大作,幾乎將黑夜映作白天。她在那刺目地光芒中努力睜大眼睛,卻始終沒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那個身影。

閃電劈在半凝固的魂魄上。

炎螢雖然不能感受到疼痛,卻遭到了應有的攻擊。魂魄狀態的她如同一個脆弱的白陶瓷瓶,在接觸到閃電的那一瞬間被劈做碎片。

又在下一瞬間,因夢貘精元的維係作用而勉強牽連在一起。

回過神來的炎螢想要躲開閃電,強撐著即將崩裂的身軀向前猛地一撲騰。

雖然確實離雷電更遠了,卻因光芒蒙蔽了前方的道路,讓她不知腳底是千丈深淵。

在腳下踩空,掉落崖底的那一刻,想哭的炎螢卻哭不出來。

為什麽……

為什麽竟然分不清天雷和天劫的區別啊……

她一時間甚至覺得徹底了斷了也好,魂飛魄散了也好,就當做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可是為什麽心中還是有不甘心呢?

好像明明自己再努力一點,就能夠抓得住衡師陵了……

“嘩嘩——”水聲過耳,身軀落入冰涼的**中。籍著從自己身上發出來微弱的幽魂之光,炎螢看見了四下飛濺的水珠。

是瀑布嗎?

隔著隱隱綽綽的水花,她晃眼看見半空之中有一個模糊不清的黑影在來回尋覓著什麽。那個影子明明沒有開口,她卻仿佛能夠聽見他在呼喚著她的名字。

“炎螢……”

那個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伴隨著低沉的歎息。

“……你在哪裏?”

一點微妙的情緒在炎螢心中漾開。

這世界上還有人在找她,還有人牽掛著她。她不應該就此放任自己消散。

但是心好疼啊,魂魄也支離破碎的,她應該怎麽辦才好?

來不及思索更多,她已沒有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