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把她還給我
這位族伯早些年在城郊買下了這處房產,借予夏泓後,也不過在偶爾外遊時來看他二三次。
怎麽今日明知他要去貢試,卻專門跑來空無一人的別院?
族伯見夏泓神色驚惶,和藹一笑,“賢侄莫慌,伯父不過隨意看看,並無收回房屋之意。”
他安撫性地伸手在夏泓的肩膀上拍了拍,“隻是附近常有鬼魂出沒,切勿讓這屋裏進了什麽祟物。”
夏泓的臉色白了一白,“侄兒在此居住年餘,並未見過什麽祟物……”
族伯半推半扶著他的肩膀往外走,語重心長地道:“賢侄,今日大比,你速速上路,千萬不要耽擱了吉時。”
“咵啦——”眾人忽覺頭頂一陣涼風刮過,一片井蓋大的屋頂淩空飛起。
夏泓這才看到屋頂上站了一個人。
一個背負長劍的少年正一言不發地俯視著下方,手中二指在胸前並起,夾著一張薄薄的符咒。
太陽光照進陰寒的主屋,少年將符咒投下。
屋中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哭喊。
少年張開手指,轉瞬之間,符咒已捆縛住一物。眾人還沒有看清楚那物的模樣,就被少年揚起黑色披風,將邪祟之物籠在了其中。
披風中蠕蠕而動,像是發出了女子的叫聲:“夏泓!救我!”
族伯驚得後退了幾步,“妖怪!果然有妖怪……”
“放開她!”夏泓高聲道,“閣下姓甚名誰,為何私闖民宅?”
少年一隻胳膊穩如泰山地箍著籠中之物,“在下衡師陵,行走世間掃**邪祟,保家宅安寧。”
族伯在震驚和驚駭中回神,抖抖索索地解下腰間錢袋,用力向天空一拋,“謝過衡天師!”
衡師陵猿臂一伸,接過金聲作響的錢袋,掂了掂,沉甸甸的壓手感意味著此行收獲頗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家主不必客氣。”
任務已達,他長話短說,“在下告辭了。”
言罷,衡師陵輕輕一躍,已在七八丈之外。
夏泓的耳中嗡嗡一陣鳴動。
族伯的聲音遠得恍如隔世,“賢侄,以往伯父偶經此地時,聽聞得屋中歡聲笑語,仔細一望,那屋中獨你一人。怕你為邪祟所纏,亂了心神……”
所以才會選著今日他離開之際,特意求天師來捉妖嗎?
他發力狂奔,往前方追去,“炎螢……炎螢!”
見夏泓失智奔出,族伯催促仆從,“貢院要關門了,還不快追上公子?”
夏泓如何不知道貢院要關門了?
他寒窗苦讀多年,忍受著貧寒白眼,空虛孤獨,隻為等待今日一展身手,為天下人所知,走上實現人生抱負的那條通天大道。
但是炎螢被衡師陵帶走,或許今生今世永不能再相見。
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簾,進了眼睛,淹得生疼,淚水也湧出來,模模糊糊地看見衡師陵的身影隻剩下了一個小黑點。
“炎螢,別走……”
炎螢眼前一片漆黑,她被兜在那玄色披風之中,如同進了甕壇,分不清東南西北。一隻鐵臂牢牢地圈在自己腰上,任她怎麽扭動,也逃脫不了這桎梏。
風聲從耳旁呼呼而過,這名叫衡師陵的少年腳程極快,幾乎是足不沾地,不見半顛顛簸。
少年的口中吹出歡快的哨聲,像是心情不錯。
聽聞得夏泓的喊聲越來越遠,炎螢的情緒也越來越焦躁,“衡師陵,你放開我!”
她叫喚十來聲,衡師陵或懶洋洋地應一聲,“不放,怎的?”
炎螢扭動得更加激烈,拿手錘他,用腳踢她。在衡師陵看來,不過如同微風拂鐵壁,一點殺傷力也沒有,權當做撓癢癢罷了。
“放了你,又怎的?”
這口吻讓炎螢以為此時還有轉圜的餘地,“放了我,我回去找夏泓,你愛幹什麽幹什麽。”
衡師陵嗤笑一聲,“你知不知道他今日貢試?”
炎螢掙紮稍停,“當然知道,九天七夜之後,他就回來了。”
衡師陵哈哈一笑,“回來了?”
“貢試之後有殿試,殿試之後見功名。夏泓幼有學才,定會出人頭地。到那時,你一個孤魂野鬼,還想繼續陪伴在他的身邊?”
炎螢不明白,“怎麽不能,為何不能?”
衡師陵行走世間,見過的邪祟作亂,人鬼情緣多了去了,見這鬼狐不肯開竅,便直言相告。
“你若一直不得還陽,以鬼妻身份陪伴在他身邊。假使有孕,也不過生出半人半鬼的孩子來,耽誤孩子終生,這是其一。”
“若僥幸借屍還魂,也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女,與夏泓其他姬妾共享夫君,隻能做主母奴婢,這是其二。”
“又或者將那夏泓耗氣傷精過甚,引來法師超度,魂飛魄散就在須臾,這是其三。”
鬼女之結局,他至今從未見過脫出這三條死路的。
所以這個叫做炎螢的鬼狐應該慶幸,今日經過此地的人是想要放她一條活路的他,不是其他更加心狠手辣的天師。
衡師陵是不是自詡為行走的活菩薩,光明的護衛者?炎螢氣得啐他,“你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你要自認為是耗子,”衡師陵風輕雲淡地道,“我當狗也無妨。”
更何況,她現在不就被他死死地拿在手裏麽?
衡師陵側耳一聽,夏泓還在鍥而不舍地追著。
夏泓已將近絕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耳旁似乎已經傳來了貢院的敲鍾聲。
“咚咚咚——”
一直到昨夜,他都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然而他今日才知道,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這世界會將他懷裏最後那點擁有也剝奪。
眼前忽然一花,一個黑色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麵前。夏泓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是衡師陵,他……他是要將炎螢還給自己嗎?
“夏泓,”少年叫著他的名字,“別再追了。”
夏泓覺得可笑,衡師陵專程折返,跑了這麽長的一截路,隻是為了告訴他別再追下去了?
難道不是為了親眼目睹、出口嘲諷自己這悲慘的窘態嗎?
衡師陵卻很認真地對他說:“返回貢院參考,你至少獲得功名,不返回,你兩頭皆失。”
夏泓被他點破了兩難困境和心聲,無法予以反駁,隻得斥責一句:“荒謬!”
“我瞬息之間可行百米,特意回來是為了讓你明白,你是因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追上而放棄,而不是因為貢試而放棄。”
玄衣少年微微一笑,“所以不必有負擔,也不必苛責自己,就此放手吧。”
夏泓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呆呆地立在原地,看衡師陵拔地而起,輕飄飄地如一片落葉一般遠去。
轉眼之間就沒了蹤跡。
被披風兜住的炎螢終於掙紮著探出了頭來,才看了一眼這悲傷的世界,眼前的風景便再度被人擋住。
衡師陵回來了。
時間之短暫,甚至讓炎螢懷疑,他真的有離開過嗎?
少年笑嘻嘻地看著她,“想跑?”
仔細地打量了炎螢一番,衡師陵突然“咦”了一聲,“你這模樣,倒是讓人覺得有點眼熟……”
在天穹城之巔,與百裏雅開始對戰前,他的目光曾無意間掃過在座的觀客。一群鶯鶯燕燕中,坐著一位豔光四射的美人。
衡師陵一心一意練劍,以打敗百裏雅為畢生目標,本不是將兒女情長放心上的人。但這位美人實在驚豔,任何男人都無法忽略她那奪目的妍麗。
他敗走時,也曾聽到其他人的竊竊私語,“那位新夫人,乃是塗山氏後人……”
衡師陵蹲下身來,“你可認識百裏雅?”
這個名字攪得炎螢心口一陣莫名的抽痛,“白什麽呀?”
衡師陵搖搖頭,這位新夫人紅顏薄命,已在塗山氏攻入天穹城的當天一命歸西了。天穹城距離此地千山萬水,相隔遙遠虛空,想必這孤魂野鬼與塗山夫人長相類似也不過是巧合而已。
他伸出手捏住炎螢的後頸,就像逮小貓小狗一樣,輕而易舉地將她提溜了起,“從此以後,就跟著我吧。”
彼時,年輕稚嫩的少年尚不知自己的隨心之語是一份沉重如山的承諾,還將塵世中的聚散緣分都看得漠然。
以至於在人生抉擇的關頭,總是分不清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選項。
脫離了夏泓寒冷又溫暖的小屋,不知道自己未來將麵臨著怎樣顛沛流離的命運。炎螢先是嗷嗷大哭,而後是低聲啜泣,哭得累了,便在惘然中沉沉睡去。
炎螢醒來之時,金烏西去,夜風徐來。
她還在悶氣中一聲不吭,頭頂卻倏忽投下一片柔和的光亮,是衡師陵掀開了鬥篷,“出來了,炎螢。”
炎螢一動不動地蜷在鬥篷裏,他怎麽曉得她的名字,誰允許他叫她的名字?
衡師陵卻似乎知道她心裏想什麽,“夏泓跟在身後叫了一路,炎螢……炎螢!”
這少年惡作劇般的話語,使炎螢重溫了白日離別的悲傷,讓她本已經幹涸的泉眼裏,再度湧出了兩行熱淚,“嗚嗚……”
這小混蛋裝什麽救世主,他真是十分討厭,萬分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