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夢想是什麽
炎螢爽朗地回答:“沒有。”
夏泓不得不承認。在這一瞬間,心裏是有那麽一絲失望的。
看來吟詩又有錢的狐仙果然是傳說,眼前懵懂又費錢的鬼狐才是現實。
對著一盞燭火,夏泓仔細地用桐油刷著白紙。
紙張多少他事先已按照窗戶麵積算過,裁切得一張不多一張不少。以油脂浸透之後,用米糊均勻塗抹了,粘在窗欞之上。
又在通風之處上割了小口。
是夜,雖然屋外寒風呼嘯,但屋內燃起炭火,暖於一室,倒還勉強抵得寒。
夏泓在夜讀之前習慣小憩一會,緩解白晝疲勞,以便夜晚攻書事半功倍。
但他今夜閱覽書卷不久,漸漸感覺胸口憋悶,眼前昏花。
剛開始隻是微微所感,隨之耳中徐徐風鳴,眼前書燭皆扭曲變形,甚至惡心欲吐。
怎麽回事?
他以往在房中夜讀之時,從未有過如此之表現。莫非是這鬼狐耗氣傷血……
可是,明明才隻用了一滴血啊……要是用上百滴,怎可了得?
夏泓掙紮著爬到窗邊,雙臂向外一推,“哐當——”一聲,將整扇窗戶打開。寒風灌進屋中,吹了他滿臉冰渣。
他卻像沙漠久旱的旅客初遇了甘霖,隻覺得空氣無比的甜美清新,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唯恐遲了一息,自己就昏厥在屋內。
寒冷的空氣讓夏泓的頭腦終於清明起來,開始細細思索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來。
因為父母早逝,靠親戚接濟的他一向生活大小之事皆由自己料理。
挑水擔食,割草撿柴,從不假手於他人。故而他看起來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實際身強體健,極少生病。
目光移向沉睡狀態的孤魂,又移回窗欞。
經夏泓幾番探究,發現了他所留的窗戶通風之口竟全數被厚厚的油紙糊上。視其形狀,明顯裁切失當,像是用手現撕的。
夏泓輕輕地搖了搖鬼狐,“炎螢。”
像水波被撼動,觸手之處有輕微的**漾。炎螢含糊不清的嘟囔,“怎麽啦?”
“我的窗戶通風口被堵住了。”
冬日燃燒炭火取暖時,必得在通風口留下窗紙縫隙,否則在密閉之室中極易窒息而亡。每年寒冬,各地皆有人在密閉炭室中永遠沉睡。
今夜若不是他發現得早些,明早就已經同炎螢魂魄作伴了。
“你發現了嗎……”似睡非睡的炎螢聽他提到自己的功績,登時精神了幾分,“是我幫你糊上的!”
麵對著炎螢邀功的眼神,不想傷害到她的一顆善心,夏泓努力控製著自己臉上的表情,使之顯得不鹹不淡,視若平常,“為什麽……要糊上?”
炎螢的神態真摯,不見一絲水分,“我想幫你做些事情,我想報答你。”
“我是心甘情願的,你什麽也不要做,”夏泓深深地吸了口氣,微微笑道,“好嗎,炎螢?”
太陽升起時,炎螢脆弱的半流體形態會消失,隻留下一個幾乎透明的殘影。且不能夠在陽光下活動,一旦魂魄觸及到陽光,便會如被火燒灼一般疼痛。
於是她每日白晝裏隻能呆在屋子的避光角落中,與窗邊讀書的夏泓相伴。每日傍晚,飲夏泓精血一滴,在月出陰氣盛時現出身形,可以去周圍轉一轉。
炎螢實在是看不出夏泓天天在勞作之後,拿在手裏的那卷書究竟有什麽意義?
在她的眼中看來,夏泓的勞作隻不過是為了滿足日常的生存所需。而他真正的目的在於通過那些書收獲什麽。
有時候她也會問夏泓,“你為什麽非得這樣日日讀書?”
夏泓用一句從古到今的俗語回答了她:“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炎螢不相信,“你看了這麽久的書,既沒見著黃金屋,也沒見著顏如玉。”
她想自己姑且也算顏如玉,但也不是通過他讀書獲得的。
夏泓笑道:“非也。這是古人勸學子讀書的一種鼓勵。也就是說,隻要肯通過讀書獲得功名,就有了錢,也有了美人。人若無利引導,自然不會心甘情願做這清苦無益之事。”
炎螢又問:“那你的夢想是什麽?”
“我的夢想嗎?”夏泓放下手中的書卷,“我欲效仿古時夏禹,德者兼濟天下,心懷蒼生,做青史留名之人。”
炎螢癟癟嘴,“可那夏禹卻是個拋棄妻子的負心漢。”
夏泓當然也是讀過古書裏那段心月狐大神變成望夫石,夏皇掉頭就走,後來又另娶旁人開枝散葉的往事。
“這世上為男人著書立傳的通常都是另一群男人,書者常說好男兒不拘於兒女情長。若問他們是否知道夏皇是負心漢,其實當然是知道的。”
“不過男人都崇尚建功立業,所以有意識地誇大了夏皇的功績,而忽略了他的私事。負心漢與英雄,其實可以並不衝突地存在同一個人身上。”
炎螢被夏泓的一番道理說得頭一點一點,她突然問道:“你這麽了解夏皇的心聲,難道你是他的傳人不成?”
夏皇血脈流散各界人間,分出多支,除了初始的姒姓,亦有以王朝起名的夏姓後代。夏泓以手支頤,“這個……倒也是有可能的。”
炎螢這才留意到夏泓除了四書五經以外,也常常翻閱《水經注》,一類並不在考試範圍之內的水工書籍。
“你也想要治理水患?”
治水和讀書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嗎?
“當今世道,除出生富貴以外,常人隻有努力攻書以出人頭地。考取功名才能夠獲得調度之權,人總要出讓一些自由,換來一些束縛,才能夠在規則之下施展自己的抱負。”
夏泓看見炎螢似懂非懂的模樣,也知道她不明其意。但是他說出心聲之後,肩上無形的壓力和重擔好似陡然之間一鬆。
麵對著這個對世事一知半解,卻從不會挖苦諷刺他的少女。
沒關係啊,他隻是想要傾訴而已。
夏泓覺得自己的睡眠漸漸變得有些差勁。
半夜裏常常如身負重物,難以轉側翻身,很像以前陷入夢魘鬼壓床之情形。清晨醒來,周遭一切又並無異樣。
直到某日又感覺被什麽物體壓住之時,夏泓睜開了眼睛。
隻見胸前趴著一顆黑呼呼的頭顱,散落的頭發將自己的整個胸膛都遮住。
眼光移向下方。
炎螢整個人都蜷縮在他的身上,她生前應該很高挑,加之胸臀豐滿,哪怕折算成了半固體的魂魄,重量依舊不輕。
夏泓哭笑不得,眼前是什麽情形?
炎螢依然覺得自己是被抱在懷中的小狐狸嗎?
他想要將她翻個麵,讓她睡在自己的身旁。被這嬌美又不知避嫌的鬼狐趴在自己的身上,手指才碰到她的肩膀,夏泓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
他的呼吸漸漸粗重。
夏泓年輕俊秀,又有才學,常有鄰裏少女的覬覦,不住往他的住所砸瓜果來示愛。
一直都在用著偉大的夢想激勵自己砥礪前行,但他也是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的、被壓抑欲望的男人。
白日可以用讀書和體力勞動來麻痹自己的軀體。但此時夜深人靜,身上的鬼魂又一動不動地趴著,不肯移動分毫。
實在是煎熬不已。
夏泓歎息了一聲。真希望她能夠死而複生,擁有真正的實體啊!
起了心的夏泓偶爾以言語試探炎螢,“炎螢,你可願與我共度餘生?”
“餘生是什麽?”
“以後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攜手相伴。”
炎螢撐著頭想了半天,總覺得這些話有著似曾相識的熟悉,她仿佛已對著另一個人說過,“你以後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與我攜手相伴,隻能與我共度餘生。”
那是什麽,是一種美好的祈願,還是霸道的宣言?
隨時處在魂魄渙散邊緣的她對於未來歲月是無限迷茫的,“如果我從不曾有過去,又怎麽會有餘生?”
日夜輪替,轉眼之間白雪漸去,初春將至。
貢試臨行前夏泓叮囑炎螢,“我此去九天七夜,你呆在屋中,靜待我歸來,莫要四處走動。”
炎螢一一點頭應了。
夏泓見她在蔽陰處站著,笑著向他揮手告別。心中沒由來的一酸,分明隻是短暫的離別,卻像是要永久訣別一般難過。
炎螢生前也應該是自由散漫的活潑少女,而現在他為了保護她不在陽光下魂飛魄散,不得不將她一個人禁錮在這狹窄的天地。
行至半途,夏泓益發覺得神慌意亂,心頭好像籠罩著一層莫名不祥預感。
他檢查了一下隨身行李,發現不見父親生前贈予他的筆墨盒,想來是昨晚收拾時遺忘在了桌上,算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再回去看炎螢一眼的正當理由。
算算時間,哪怕折返一趟,還是能夠趕在試院關門之前。
離住所還有一射之地,夏泓聽聞人聲喧囂,似有多人齊聚於此。他心中驚訝,不祥之感更甚,連忙快步疾走。
家門洞開,一向少至的屋主帶了七八個體型彪壯的漢子,在家裏來回穿梭檢閱。
夏泓喘息未定,“小侄見過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