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寒冬初逢日
他輕輕地避開炎螢的話鋒,“你以前常說,得到成形軀體之後,要與我一起感受鳥語花香,沐浴陽光。”
夏泓因自己的擔憂而生出了幾分錯覺,陽光照在炎螢雪白的肌膚上,好像具有穿透力一般,將她整個人照得透明,像一個隨時都會消散的幽魂。
又像微微振翅的銀蝶,隻要揮動雙翼,就會飛向遙遠的天際。
焦慮和不安從心中升起,夏泓不由自主地將她抱得更緊。
卻聽見炎螢說,“回不去了。”
以前她很期待的,想象過很多次這樣一起結伴同遊的場景。時過境遷,當過去的幻想成真時,卻再沒了過去的心境。
一切,都再回不去了。
夏泓的心沉了下去,心中空寂一片,好像天地初開,萬物皆無。
與炎螢初遇的那個冬天,寒風嘯嘯,浸骨生寒。他正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與萬千學子一樣挑燈夜戰,埋頭苦讀。
夏泓幼年父母早逝,他身負當地神童美譽,受著一眾親朋好友的捐助,一路披荊斬棘來到都城。
好在親戚友善,借了城郊一處空置的房產與他,方便他讀書備考。
由於久無人打理,室內頗積了些灰塵。但好在房屋結實,打理出來乃是一座清靜的居所,免他風餐露宿,奔波勞苦。
籍著幫人提字作詩,抄寫譽文,夏泓攢了幾個銀錢,在酷冷之際,準備買一件裘皮禦寒。
在進城路途中,他偶遇一位拖著鐵籠的獵人,籠中關著一些山貂、野狼、貉子、狐狸。
獵人本就是做這皮毛生意的,見夏泓衣衫單薄,心中曉得這書生約是想要進城買裘皮,便掀開鐵籠的幕布,先行自我推銷起來。
“公子看這籠中之物,可有合心意的?”
看這獵人竟是有現賣現殺的意思,夏泓想起那血腥場麵,先是搖了搖頭。在幕布掀開的一瞬間,他與籠中的一隻白狐四目相對。
那隻白狐全身血跡斑斑,傷痕累累,似乎是受了很重的傷。氣息微弱,眼睛微微開合,已是回光返照的模樣。
然而,就在彼此對視的刹那,那種悲哀絕望的情緒,竟像是衝破了狐狸的身軀,將夏泓整個人籠罩。
它好像……好像是一個人類啊。
見夏弘直愣愣地望著籠子的某個角落,獵人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白狐。
獵人打開籠子的一角,徒手將那狐狸的頸項捏住,一把抓了出來。
閃著寒光的刀尖,抵住了狐狸的肚腹,“公子可是要這隻?”
夏泓忙道:“給我便可,不必剝皮。”
狐狸體型不大,皮毛也不甚油光水滑,隻勉強做得一條圍脖。但獵人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奇貨可居的商機,將手縮回,故意水漲船高,將圍脖開出了整件大髦的價格。
看著小狐狸那讓人生憐的眼神,夏泓最終與獵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將隻留了一口氣在的小狐狸抱回了屋中。
他的俠義心腸並沒有拯救小狐狸的生命。
盡管離開了狹隘血腥的籠子,但受傷過重的小狐狸還是身軀漸漸冰冷,在他的懷抱裏咽了氣。
傍晚,正在庭院中挖土的夏泓突然聽到有少女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月光之下隱隱顯出一個少女綽約的身影,她正好奇地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城郊人煙稀少,生氣不旺,居民常傳聞附近有鬼魂出沒。
夏泓行得正,坐得直,生平未曾幹過虧心事。就算半夜鬼敲門,他半點也不慌張,“我買的小狐狸死了,正欲讓它入土為安。”
“別埋我。”少女可憐兮兮地撅起了嘴唇,眼神像極了那隻籠中的小狐狸,“你藏屍於冰中,以精血灌溉我百日後,斷開冰塊,我會複活。”
夏泓不知真假,當下便問道。
“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芳齡幾許,因何而死?可有父母,可曾婚配?是孤魂野鬼,還是冤死白狐?
夏泓這一連串邏輯清晰的問題問倒了少女。
她冥思苦想地站了半日,最後誠懇地回答他:“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隻知自己一睜開眼睛,便已在籠子當中,與諸多被狩獵到的動物擠在一起。燥氣和腥臭氣彌漫在空中,是她從沒有聞過的恐懼的味道。
身軀劇痛,動彈不得。
身邊動物的咆哮,她一聲也聽不明白,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也不過隻看到了意識所在的這隻白狐平凡的一生。
出生,行走,日子在覓食和洞穴休眠之中循環往複地度過。
突然有一天,踩中了獵人的陷阱,在負傷逃跑時被箭矢所刺中。
她像旁觀者一般看著白狐這悲慘的命運,好像她隻是一個不小心闖進垂死白狐身軀中的魂魄。
也許是由於她太笨了,都不會好好挑選棲身的對象,還沒來得及慶幸重獲新生,感慨自由之可貴。
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這個人類的懷裏咽了氣。
至於什麽“灌溉百日精血,枯骨複生”之類的話也不全是她胡說八道,隻不過是從其他孤魂野鬼口中道聽途說而來的。至於有沒有經過實踐,是否真的會起效果。
她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夏泓不禁失笑。
需要借助於男人奉獻精血以生血肉的女鬼,說話可不會像她這樣直頭楞腦的。
應當是先要以文會友,在月光下吟詩作對,或是大擺宴席,歌舞喧囂,讓男人生出好奇之心,向往之意,逐漸讓男人引以為畢生紅顏知己。
聯絡好了感情,再許以重塑肉身之後,相伴百年的重諾。
如此才能讓男人心甘情願地獻身。
像她這般冒冒失失張口便來,既不了解男人以利為先的本性,又低估了男人對鬼魂本能的恐懼。
但這樣的性子讓夏泓反倒覺得她有幾分可愛,“好,不埋了。我們去冰湖裏凍起來。”
在寒風瑟瑟的湖邊,身材瘦弱的書生舉起一柄鐵鍬,一次次插入冰層中,冰層堅硬如鐵,每次都隻能彎一點點。
他正在辛勤勞作,突然聽見那少女輕輕地說:“謝謝你。”
“謝我什麽?”夏泓抬起頭來,汗水流在眉毛上,凝結成了冰。是感謝他從鐵籠中解放了她,還是感謝他為她挖掘藏屍之所?
“我不知道,”少女鄭重地道,“但還是謝謝你。”
藏好了狐狸的屍身,夏泓往回走。身後無聲無息,隻聽見他一個人“噠噠——”走在冰上的聲音。
他偶爾回頭一看,那少女還跟著他。
幽寒的月光之下,少女的五官輪廓若隱若現,能看得出她生前應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而此時她隻是一個孤魂野鬼。
夏泓問:“為什麽要跟著我?”
“我無處可去。”
不知來曆,不知歸處,六親皆無,好像一朵沒有根的飄萍。直到遇上這個人,跟自己產生了一點莫名其妙的聯係。
他就好像是她跟這不相幹世界的一條細線。
因為有眼前的這個人,她不想就這樣消散在天地之間。
“姑娘,男子的精血不可使鬼魂生血長肉。”為了讓她眼見為實,夏泓取出胸口的水袋,一點點倒在冰上,長成一條冰錐。
手指在冰錐上一按,一點水珠從指尖冒出,趁著鮮血溫熱,他將手指一擠,一滴鮮血從少女的頭頂掉落。
夏泓本以為那滴鮮血會毫無阻礙地落在冰地之上。
但在鮮血掉落的一瞬間,就像一滴水滴入了湖泊,在短暫的停頓後暈染**漾開來。
少女的麵容漸漸清晰。
夏泓看見了她歡欣的笑容,被她握住手臂,不是人類的肉體,而是像水一般、一種介於空氣和固體之間的觸感。
她的眼神好亮,白雪和月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好像炎炎夏日飛舞的點點流螢,點亮黑暗夜幕的微弱之光。
夏泓為他的笑容所感觸,“炎螢。”
他為她取了個名字,“我可以叫你炎螢嗎?”
回到住所後,夏泓又用鐵鍬挖起庭院中的一個錐形土丘來。
那土丘宛如一座小小的火山,底部白雪皚皚,上部呈現泥灰的土色,頂端卻是黑黢黢的,好像火山噴發之後的灰燼。
土丘被夏泓挖開,露出了裏麵已經被燒黑的木炭,他用火盆裝起木炭端進屋中。又往土堆裏放進新的木材,小心翼翼地搭起棚子,用火折子點燃,讓其緩慢燃燒。
炎螢見夏泓一直不停歇地忙裏忙外,“你在做什麽?”
“冬日苦寒,製碳取暖。”
冬天原來是苦寒的啊,路原來需要一步步地走,沒毛的人類原來需要禦寒工具才能度過這樣的冬天。生存的動力不是憑空出現,平凡人類需要辛勤勞作,才能用微薄收入換來足以果腹的一飯一食。
這對於炎螢來說,好像一切都是新的認知。
看著這個年輕男子忙碌的身影,她突然間意識到——夏泓如此辛勤地撿柴製碳,在屋中燃起火盆,好像與給出高價錢將狐狸買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
於是炎螢便這樣問了出來:“你是不是沒錢了?”
夏泓沒想到她問得如此直截了當,也依著狐妖夜會書生的慣常套路問她:“狐仙子可有煉金術?或是要教小生致富之法?”